青草高高,长在威尔郡凯斯华镇凯斯华壕屋周遭那片原野上。此时已是隔天,7月11日的晚上。
又过了个酷暑之日,此刻已经无须站在原野南边或者屋前那几棵山毛榉的树阴底下了。不过唐·何顿还是站在那里,背抵着树,唇间叼着第20根香烟,试图思考。
肥沃的土地由地下泉给水,长着厚实的青草一路绵延散放夏日的慵懒。往西而去,马车道上的树木由南边离正门还有段距离的地方蜿蜒而上,天空是淡金色。凯斯华——低矮,暗褐——准备入睡了。
地方其实不很广阔,只有狭窄的长廊环绕着原本是修道院的建筑往上再搭盖出两层楼罢了。不过西侧那长形广场周遭尽是窗户晶亮、曾经当做马厩和面包房以及酿酒屋使用的空间(封闭弃置多年),整体长度因而增加,让屋子看来气势宏大。而所有这一切的周围,则环绕着一道700年来一直如是宁静的壕沟。
700年。
打从13世纪有力的黛丝崔薇夫人把当时已经老旧的建筑改成修道院以后,壕沟从未落过一块石头或一支战箭。毕竟有谁会去攻击宗教圣地呢?那时的修女拖着脚穿过半在地下的修道院进行祷告,她们曾经在壕沟里养过鲤鱼供斋戒期食用。不过宗教改革时期,宗教圣地也遭到攻击;其后在时间的长河里,威廉·德沃何迈了大步前行,猛摇一只饱满的荷包,以意大利的家具和法兰德斯的画来装点凯斯华。
要是这里有鬼的话……
何顿灰心丧志到极点,让自己的思绪滑入昏昧的过去,“鬼”这个字如同蜂蜇般刺得他惊骇。原本斜抵树干的他这会儿直起身,抛开香烟。
“停!”他自言自语,“别再想了!一点好处也没有。你只要相信就好。”
“啊,”魔鬼耳语道,“可是相信什么呢?”
因为不管他把自己的念头导向何方,最终它们还是会像放开的弹簧那样弹回去,回到昨晚的景象:游戏场,还有欧贝咕哝说的那句:“是真的。”想到希莉雅——虽然他打算阻止——一言不发急步跑回家的景象。想到欧贝拖着笨重的脚步跟上去。想到雪普顿医生——气得要死,开口只是冷冷道声晚安便迈步离开。
还有他自己(仿如戏里的反派角色)是多么想跟希莉雅讲上一句话,可却在格罗却斯特城门街1号前门碰上一脸受伤表情的索林颇有技巧地挡住他的路。虽说如此,索林的第一句话却是公事。
“哎,唐,”索林一副交心模样,“你果真是在慎重考虑之下决定要买凯斯华吗?”
“什么?——噢!对,当然。”
“那我可有句话要说,”索林带着戒心说,觑眼瞧向他身后的厅堂。光线照亮了他平滑的黑发。“你介不介意跟欧贝和库克一样搭火车过去?车子有很多空位,当然,只有桃乐丝·洛克要跟我们走。你还是暂时别见希莉雅的好。因为今晚你对她扮演了魔鬼的角色。”
“我对她扮演了魔鬼的角色?”
“唉。是朋友才跟你说的……”
“朋友,嗯?在今晚你噼里啪啦跟我讲了那么多谎言以后?‘希莉雅不在家。’‘希莉雅把你全忘了。’……”
“将来,老哥,”索林说,定睛看着他,“你也许会了解到我这是为了希莉雅好,也是为了你好。不过,”他耸耸肩,“随你怎么想了。反正是你的葬礼(译注:it's your funeral,意谓若你一意孤行,到时倒霉的是你)。”
他的葬礼。
这会儿站在山毛榉下头,夜晚将至,凯斯华的倒影映在壕沟水中看来是污脏的黄棕色,何顿面临着一个不容逃避的问题。问题或许叫人抓狂,或许不可解;但却不容逃避。
也许索林·马许——此人他曾视为至交——是个虚情假意的伪君子,为钱娶了玛歌·德沃何,婚后对她残暴相待,然后,因为某个尚待澄清的动机,不是杀了她就是逼她自杀。
要不就是希莉雅·德沃何——他爱她,而且还会爱下去——胡思乱想,编织所有这些指控,她精神失衡,有可能整个疯掉变成祸害。
没有别的可能。你必须做个选择。
老天!
何顿一拳打上山毛榉长了节瘤的粗糙树皮。他从口袋摸出另一根烟,颤抖着点上,然后呼出烟来思考着。
当然,毋庸置疑他会选定哪一边。他爱希莉雅。不过这也有理智做后盾。他可以告诉自己——平静而且毫无一厢情愿的成分——他知道希莉雅不可能有问题,他相信她说的每句话……
“你确定?”魔鬼耳语道。
嗯,几乎确定,不过这事就是麻烦在此。昨晚——或者黎明时分——他十分清醒地坐在他旅馆房间的窗口时,试着找出这事叫他(通常情绪非常稳定)老要抓狂的原因。
原因就在于:没有人肯听证据。
你说“这个案子”,他们就说“什么案子?”要是他们打从开始就假定希莉雅病了,那她不管说什么都有问题。她意识清晰地交代了详尽的经过——索林和玛歌怒吵、柜子里有毒药瓶、玛歌半夜换下银色礼服穿上黑天鹅绒服、有本烧毁的日记、毒药瓶失踪——不过这些雪普顿医生全都一笑贬为无稽。
那就诠释她的说法啊!不管怎么解释,总要给个解释吧!就说是月光吧,或者太阳的阴影、安眠药引发的梦,不过至少也该公平点做个调查吧!他曾经听过朋友佛德列克·巴娄——著名的国策顾问——提到一位极富机智的绅士名叫基甸·菲尔。要是……
沉思至此,再次瘫了身斜靠树干,何顿听到有人在叫他名字。
他抬起头来,看见桃乐丝·洛克小姐。
她站在厚实的草中,几乎淹到膝盖,站在和他隔了有段距离的原野之上,西向的马车道上那一大片树丛衬托出她渺小而活泼的身影。桃乐丝调皮地微笑看他,不过微笑又淡去了。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打量起对方。他想起桃乐丝是跟希莉雅和索林一道坐车从伦敦过来的,昨晚的事她一定听了不少。
然后桃乐丝快步跑向他,长草窸窣作响。她一身淡蓝,繁复绾起的金发映照在金色的夕阳余晖里,她长着女孩圆圆的下巴,不过却是女人丰满的身材。她摆出一副开朗机灵的模样,看似满不在乎,但在这后头他感觉到(为什么?)一股强烈的紧张。
“哈啰,唐·迪司马罗(译注:Don Dismallo,Dismallo是由忧郁dismal一字变化而来;而Don在西班牙文里是先生之意。唐·迪司马罗是英国小说家萨克雷Thackery书中一个人物的绰号),”她说。
他回她一笑。
“哈啰,皮尔西太太,”他回道。
桃乐丝看着他,受了惊,蓝眼眯起来,然后又睁大,笑了起来。
“你是说,”她呼道,“那晚我在家里那场谋杀游戏里扮演皮尔西太太吗?对。他们说我演得挺好的,”她低眼瞥瞥自己,颇为赞许。“是去年圣诞节。就是那天晚上——”桃乐丝停了口。
“对,”他同意道,没露出多少兴趣,“玛歌·马许死掉的晚上。”
“好悲哀,是吧,”桃乐丝敷衍着喃喃道。“你什么时候到的?”
何顿开始端详她。
桃乐丝·洛克无疑知道希莉雅·德沃何忧郁缠身,也许还有其他很多人都晓得。不过何顿很怀疑,桃乐丝是否对希莉雅指控的细节有概念(说来自然也包括丹佛斯爵士、洛克夫人、德芮克·荷斯果)。这件事希莉雅只跟雪普顿医生以及“家人”(亦即索林、欧贝还有库克)提过,而这些人又只懂得噤声不提。
要记住古老的军队守则:在确定证据无误以前,要小心行事!
“我什么时候到的?”他重复说。“我搭6点的火车。索林开车去接我。”
桃乐丝看着地面。“你——你今天看到希莉雅了吗?”
“没有。”
“一面也没瞧见?”
“没有,”往下烧的香烟开始灼伤他手指,他把烟蒂丢向草丛,只见一缕烟雾升起。“希莉雅在休息,因为医生嘱咐过。索林和我才刚单独吃完晚餐。”
“我……我……”虽然心事重重,桃乐丝的嘴唇因为油然而生的同情心在打颤。“对了,我该怎么称呼你才好?”
“就叫我唐·迪司马罗吧。这名字也没什么不好。天知道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桃乐丝的同情心更强了。
“因为——希莉雅吗?”她问。
“对,为了她。还有一些事。就是一些事!”
“我知道,”桃乐丝明智地点点头。她轻轻踏上大树下的空地。感觉上,因为这么几个字,两人之间建立起深厚的默契。
“这种感觉别人也有,唐·迪司马罗,”桃乐丝说。
“对了,桃乐丝,你可刚好记得,玩谋杀游戏那晚玛歌穿什么衣服?”
桃乐丝全身一僵。“你为什么想知道?”
“呃,希莉雅——”他看到她的同情心又回来了——“希莉雅说玛歌当晚穿那身衣服,看来比往常都美。”
“噢?”桃乐丝喃喃道。
“所以我就纳闷她穿了什么。不过,”他打个手势,“已经过了6个多月,所以你当然不会记得。因为你没有特别原因要记得。”
“我记得清清楚楚,”桃乐丝冷冷地告诉他,“马许太太穿了套银色的玩意儿。跟她根本不搭。我不是说她不好看,她当然好看——以她的年龄来说。我只是觉得衣服不适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