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费蕾小姐静静同意道,也是讲法文,“这我懂。不过先生您刚讲……棺材的事不是认真的吧?”
“是。很认真。”
“我自己呢,”女人呼道,“葬过我哥哥。一流的土葬。棺材——”
“那女人的棺材,”洛克说,眼睛盯着镜面的一角,“里边是木头,加个铅制封层再罩上木壳。密封的庞然大物,几年都不会坏。一位约翰·德沃何先生的棺材也是一样,他是帕默思登公爵底下的部长,19世纪中叶做的棺材。两具都是800磅重。”
女人的声音尖锐扬起。
“你是说价钱?”
“不。我是说重量。”
“Mais c'est incroyable(译注:法文:但这简直无法想像)!不,不,不!你在开我玩笑!”
“我保证绝对没有。”
“这等可观的重量在墓穴里四处移动,那得需要6个男人才行;而且沙上没留脚印?不可能!”
“此言差矣。不需要用到6个男人。而且这个笑话再简单不过——只要你得知其中奥妙。”
这个古老、令人头痛的谜题啊!
何顿僵着身体站定脚,因为他知道自己在镜子上方打下来的灯光范围之外,所以不会被看到。
“知道这点我可没居功,你晓得,”洛克继续说,“以前发生过,英国有过两次,另外也许还有一次是在波罗的海的奥赛尔。卡——呃,某个地方有家图书馆——不讲名字还请包涵——有本书里全是细节。
“我呐,”他用他咬字清晰的流利法文宣称,“今天一早跟一位菲——一位哲学博士面谈时,完全没提。没!我是跟个朋友坐上火车以后才讲的,告诉了某位探长。我跟他说了这把戏是怎么玩的。这位克劳福先生,他握握我的手,然后说他们这就可以逮捕某人了。”
逮捕“某人”?
逮捕希莉雅!何顿觉得这一向都在保护希莉雅的薄弱盾牌这会儿已经碎成片片,他开始后退,打算踏过厚软的地毯走向门口。可是洛克镜里的睑叫他停脚,因为他的表情好紧绷,而且那么充满人性的模样他也不曾在洛克的脸上见过。
“不过,”洛克说,“令我烦恼的不是这个。”
“是吗?”他的同伴冷冷的喃声道,“那么也许你是想再多看几个桥亿的面具啰?”
“你以为我是拿棺材的事在笑你吗?”
“先生您在这儿购物。在某个范围里,您想讲什么都行,这是您的权利。”
“小姐,看在老天分上!”
洛克猛拍桌面。他彬彬有礼的面容横生许多纹路。他淡色的眼睛耸在突起的颧骨上方,恳求般地抬了一抬。
“我结婚的时候,”他说,“不年轻了。我有个女儿,现在19岁。”
他同伴的声音马上柔缓下来。这是她能理解的事。
“说来你是担心她了?”
“对!”
“无疑她是个好品行的年轻女孩啰?”
“好品行!怎么说呢?我不晓得。至于说好嘛,我想大概就跟时下满街跑的大半女孩一样好吧。——再给我一副面具吧。”
“好了啦,先生!”费蕾小姐的声音兼有欢笑与责怪,整张脸都发亮了。“好啦,先生!你可别讲成那样!”
“喔?”
“尖酸。不厚道。”
“年轻人啊,”洛克说,“真无情。你同意吧?”
“好了啦!”
“而且有时候挺残忍的。倒也不是因为生性如此。原因是他们只看得到自己的行动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但对于旁人所受到的影响却视而不见。”
洛克迅速拿起另一副面具戴到他脸上。一名年轻女孩的五官出现在镜子里——上了细致的颜色,跟活生生的脸庞一样真实,宁静天真的神色甚至泛上长长的睫毛。
“他们都瞎了,”镜里的眼睛合上,“除了自己的好处,什么都看不到。他们想要什么,他们非上手不可。跟他们指出这样不对;他们会同意,也许还挺诚恳,可下一分钟马上忘记。年轻是段残酷的时光。”
面具落下。
“这会儿我要告诉你——这陌生人——我连对自己老婆都不会讲的话。”
“先生,”女人说,“你吓到我了。”
“实在抱歉。真不好意思。我这就闭口不讲。”
“不,不,不!我想听!只是……”
“昨天傍晚,”洛克说,“我刚说到的那个哲学博士盘问我们一伙人,当时我突然冒出个新的、不太愉快的想法。对不对我不敢说。现在还是不敢说。
“我会想到是因为这位菲尔博士问的一个问题。他突然问说,也没有明显的理由,过世的这位女士——美丽动人,是朵盛开的花——12月23日下午有没有去过我家。
“我照实回说,她是去过。我没补充别的。我不敢。我不想。不过她离开我家后不久,我透过我书房的窗户,看到她走在满是白霜的田野。有人跟她一起。”
洛克再次拿起一副面具到眼前,镜面冒出的脸是魔鬼。
“有人问的话,我会否认。我会笑说不可能。不过当时那人递给她我现在觉得有可能是个小棕瓶的东西。这瓶子……”
“等等,先生,”女人说,“看来我们店的外门这会儿是开的。”
镜面晃动模糊起来。魔鬼面具滑落而下。转瞬间发生了好几件事。
费蕾小姐赶到赛吉维公司的前头房间时,何顿已经跑出甬道。不过他没打算逃跑,虽然在那楼梯上上下下的光秃通道里要神鬼不觉地逃走是有可能。电光石火短短一秒里他已经想出两个计划又放弃,而且找到第三个能够方便他达成此行目标的计划。
正当费蕾小姐把门打得大开时,他就站在门前抬起一手作势要敲。
费蕾小姐是个细瘦精干的女人,三十四五岁。黑发黑眼衬托在惨白的脸与鲜艳的口红下虽然不算漂亮,不过她的生命力和同情心让她看似美丽。
此时她的眼睛看来恍惚,深深沉浸在丹佛斯·洛克爵士的故事里,一如许多人被洛克蛊惑住。而且,正如何顿所想,她完全投入在用法文讲述的故事里,所以她一开口就是法文,突兀而且不经大脑。
“Et alors,monsieur?Vous desirez?(译注:法文:怎么,先生,有何贵干?)”
“抱歉,小姐!”何顿大声说道,讲着同样语言。
如果洛克没认出他声音的话,他希望他能听到。一般说来,掩饰自己声音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用别种语言讲话,因为换了个口音听者的耳朵就会被混淆。
“抱歉,小姐!我找范雅夫人。”
“范雅夫人?”暗眼看来空洞。
“她是——”他刻意说口笨拙的腔——“她能预见未来。”
“啊!范雅夫人!”对方呼道。“范雅夫人不在这里。她在楼上。”
“打扰到你真不好意思,小姐!”
“无所谓,先生。”
门合上。
何顿迅速爬到顶楼。此处在屋顶下好生炎热。有个角落点着一盏微弱的小灯泡。他倚身靠上楼梯口的栏杆,尽可能远离楼下赛吉维公司的门,但却猛盯着不放,全身紧绷等着他认为会发生的事情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