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林!”他叫道。
庞大的身躯没动。
“索林!
何顿上前拉起索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撑住他腋下半扶半拖,把他放上黑天鹅绒面的矮睡椅。
“索林!听得到我讲话吗?”
索林腋下给半撑着,作势想开口。他的嘴唇狂乱抽动,如同结巴讲话的人。但是他无法讲话。两颗眼泪诡异地从他闭上的眼皮流下他脸颊。
何顿对他曾经感觉过的所有友情——记起他的好心,他做过的几百次不为私利的善心举动——如同一长串小幅点亮的画片搭配着余音绕梁的“旧日美好时光”全都回来了。就算索林想要伤害希莉雅……呃,即便如此,你也没法憎恶一个受伤、心碎而且还在哭泣的男人。
索林的确伤得很重。有多严重,何顿看不出来,不过他不喜欢他脉搏跳动的速度。那个大水晶球给当成大头棒使用,效果足以致命。
等等!电话!
菲尔博士说过这里有支电话,还没停用。何顿把索林翻成侧躺,扭头环顾房间。
看来,他想着,就像时髦算命师如假包换的圣堂。纯然的黑——黑地毯、黑壁幔、天窗也遮了黑帘子——只有正中央一张雕桌后头那张高大的雅各宾椅子是猩红花缎面。应该是算命师的椅子,顾客的椅子立在对面。
微亮的小盏桌灯照出桌上胡乱摆放的饰品,仿佛那儿曾经有过挣扎。一张雕橱抵着一面墙,锁里插着钥匙。不过没看到电话。
火炉里最后的碎片塌下——带来一声瘫倒的嘎吱声响和一股油腻的烟灰。碎片冒烟,只剩边沿有火:原先有可能是支撑小片焦布的木条。那底下则是破碎的亮漆木。何顿拔起火钳耙开火炉里的灰烬,同时也用到手。
只是他太晚了。他太晚了!不管谁到过这里,不管是谁拿水晶球重击索林头部,这人只怕早已溜之大吉。
睡椅上,索林在呻吟。电话!
何顿发现,前方墙壁另外有扇门开向面对新庞德街的一间前房。窗帘没完全拉上。是等候室:很像时髦医生的候诊室,只是异国风味比较浓厚。在抵着墙壁的一张小几上头,他瞧见他要找的东西。
此刻也只能,他告诉自己,拨999叫救护车了。这就表示也要通知警方,说来或许会破坏菲尔博士的计划,不过只能如此了。除非……等等;有个更好的主意!
他的右手耙开灰烬时被烧到了,拨起号码感觉灼痛。嗡嗡的铃声好像永不止息一直响。
“战事处吗?”他的声音在这古怪的等候室里,听来出奇大声。“请接分机841。”
又一阵停顿,外头车声刺响震动窗户。
“分机841吗?请找渥伦德中校。”
“抱歉,先生。渥伦德中校外出了。”
“见鬼了哩,外出!”何顿可以感觉到秘书小姐闪开话筒。“我可以听到他在他书桌那儿弄得茶杯哐啷作响。告诉他何顿少校有件大事要跟他讲。——哈啰!法兰克吗?”
“嗯?”
隔壁房间里,索林·马许开始笑起来。是沿着神经爬行的那种细薄、空洞的声音,是恍惚狂乱状态下的笑,有可能是将死之人的笑。
“法兰克,我没时间解释。不过可不可以请你用点人脉帮我,马上,从哪家谨言慎行的私人养老院叫部救护车来接个伤势很重的人?也许是脑震荡。可以吗?”
“打死我都不——”渥伦德反射动作般开口道。然后停了口。“听好了。是不是关系到把你迷得神魂颠倒的女孩?”
“嗯,算是。”
“天老爷!你该不会已经把她推下楼了吧(译注:chucking her downstairs,意思是把她肚子弄大了)?”
“法兰克,我可不是开玩笑!”
渥伦德的声音变了。“这事儿里头没鬼?你保证不会有人惹上麻烦?”
“我保证。”
“好吧!”渥伦德说。“地址呢?”何顿告诉他。“你的救护车10分钟以内会到,而且不会问问题。以后再告诉我内情。”
然后他就挂断了。
何顿往后靠坐小几旁的椅子上。他的手灼灼如火烧。嘴里有失败的病苦味,因为来得太晚,错过凶手。什么凶手?算了。他是奉命搜索,而且他以撒旦的第六只角发誓,他要搜索。
他回到黑幔密布的房间,小盏桌灯只是让阴影更加沉重。他帮不上索林什么忙,只见他不省人事躺着,鼾声连连。书桌另一头隐隐浮现高椅的猩红花缎面。他检视起书桌。
这会儿他才发现上头铺的凌乱黑布好恶心,是古老的丧布。闻来不只是故弄玄虚,隐隐暗示了什么不正常。皱皱的往后扯,仿佛有过挣扎,上头有一两处干血渍。
除了水晶球座,桌上只有另外两件物品。一个是翡翠做的朱鹭头(译注:朱鹭是古埃及灵鸟),几乎滚到了桌沿。另一个是铜匾,上头刻了个设计还有几行……
眼熟吗?
对!铜匾的刻面设计和菲尔博士拿来封住墓穴的金戒指下半部一样。何顿弯腰凑近,要读底下的刻字。
这是沉睡的人面狮身。她正梦及Parabrahm(译注:婆罗门教的《吠陀经》中,Parabarhm意谓宇宙的创造力,所有存在都包藏其中),梦及宇宙以及人类的命运。她一半是人,代表更高的准则,一半是兽,代表低下的世界。她也象征两个自我:全世界都有可能看到的外在我,以及也许只有几个人知道的内在我。
何顿不睬其中的神秘主义,只是迅速翻看书桌抽屉。全没上锁且是空的。空无一物,连硬币或者废报纸都没有。他打量起有无秘密隔间,没有。
雕橱呢?抵住壁炉对面那墙的雕橱,锁孔插了钥匙。
何顿打开橱子时,索林呻吟起来,恍惚间在呼喊。他在橱子里找到一个摩登的钢制小型档案柜,抽屉全平滑地拉开来。只见空白的索引卡,但断层很多,中央横杆上卡片附着的痕迹历历可见——卡片给抽走了。痕迹摸来干燥扎手。卡片,他想着,不是今天甚至也不是最近才给抽掉的。
找范雅夫人看相的顾客,名字全不见了,好一段时间前就给毁了。这儿也没收获。不过……
他研究起外头的木橱。
是佛洛伦萨文艺复兴真品,以涡卷花纹雕出图徽和圣人。有可能来自凯斯华。他轻声吹起口哨,啪地打开袖珍手电筒研究起下半部。索林的呼吸声好吵,这会儿已经变成刺耳噪响,如同挣扎求生的人,何顿为了排除耳内杂音,大声讲起话来。
“说来,那个伟大时期的意大利工匠如果把底座做得超高半吋不合比例的话,可就有趣了。他雕了玫瑰,而其中一朵的花心又比别朵大一些……索林,看在老天分上静一静!”
昏迷的男人笑起来。
“安静,索林!我帮不了你!救护车马上来!”
何顿这会儿已经忘了他灼烧的手。血液在他耳里敲响。他蹲在雕橱下沿旁边,戳戳花心比其他都要大的雕工玫瑰。
微微有喀啦声响。他摸索到最底层,拉出一只很浅的抽屉,里面塞满了大张灰色笔记纸,上头毋庸置疑是玛歌·德沃何迅速、清晰的笔迹。
是玛歌写的情书,最上头那张的日期是12月22日下午。他终究没有搞砸。
何顿捻熄手电筒亮光,灯芯快焦了似的吱吱在叫。他蹲在半明半昧中,顶上那封信他半拿不拿的,满心不愿此时展读。死掉的玛歌,棕眼,带着酒涡,好像又走进这房间。
他站起来,把手电筒丢进口袋。他回到书桌,把信摊在微亮台灯旁边的丧布上。在玛歌的信里,一字一句又活起来,她的个性又活起来:
我最最亲爱的:
这封信我不打算寄给你,甚或交给你,一如其他的信。这样做很傻吗?但你不在这儿,不在这儿,不在这儿,这是我惟一可以和你共处的方式。明天此时,或者两天以后,事情就可以解决了——不管我们是结婚或者赴死。不过——
何顿的眼睛停下来。这些话——至少有一部分——证实了某个理论。下个部分他跳过去。那里头明白描述了两人之间的亲昵。然后:
有时候我觉得你一点也不爱我。有时候我觉得你几乎是恨我。但这不可能,对吧?如果我们计划的事你是心甘情愿?原谅我这么想!有时候我单是重复,一再重复你的名字就好快乐。我跟我自己说——
何顿迅速抬头。
公寓的外门——开向甬道、装了耶鲁锁的坚实木门——是在前屋。不过声音穿透而入清晰可闻。有人正在轻敲那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