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和你又有分歧了,”索亚温和地说,“警方肯定已经询问过你这个问题。比如,你并不能确定我的行动。你无法发誓说我没偷那支枪,就像我无法发誓说你没偷一样。而且我们所有人都不敢发誓说枪不是被德温特太太拿走的,真奇怪,她似乎被彻底忽视了,原因居然是九点半之后谁也没见过她。”
“听我说一句,先生,”马斯特斯立即评论,“你真有两下子。”
“再举一例。基廷被谋杀的时候,我正巧没有不在场证明。那是意外情况。我几乎每天下午都在新邦德街十三号,但昨天我比平时走得早一点,四点就离开了。你知道,我正在搬家。督察,你好像对此十分惊讶,但人有时的确需要换个住处。我步行离开办公室,没人看见过。至于这意味着我有罪,抑或清白,就随你怎么解释了。”
“索亚先生,”H.M.突然问道,“你自己对此案有什么看法?”
“让我用另一个问题来作答吧,亨利爵士,你相信魔鬼的存在吗?”
“不。”H.M.说。
“啊,那可太糟了,”索亚皱起眉头,仿佛H.M.说的是与一本好书或一台好戏错身而过,“要是星期二晚上你在德温特家里该多好,也许你会改变观念。当然,我可没说一定能动摇你的看法。有的人笃信唯物主义,比如德温特。”
“嗯哼。魔鬼出现了?”
“是的。我指的不是‘分足先生’,也不是歌剧中身着红色紧身衣的妖物,更不是传说中样样精通的多面手,能够从《圣经》中预言自己的归宿,能够为游手好闲者提供工作,能够自给自足独善其身—这些特点令你不禁揣想它也许站在工党一方呢。不,我指的就是魔鬼。即便你没发现区别所在,或许也能感受到了。
“督察,你似乎还在疑惑,我向德温特太太询问此事时为什么没有得到任何答案。”他举起那块闪闪发亮、波纹荡漾的金丝绒布,“我来告诉你我向她提问的时间和方式。我们大家都在同一间屋子里,我根本没机会与她单独交谈。只有杀人游戏过程中才是唯一的机会。
“听我说。不到九点半时我们开始杀人游戏,把灯熄灭了,在黑暗中四下徘徊。然后我察觉到有些游离于我们计划之外的东西蠢蠢欲动、蓄势待发。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屋顶下,六个聪明、机敏、深为犯罪所陶醉的人在游荡,魔鬼便藏身其中。那种印象很难付诸实证分析,但我就是知道。我在庞贝古城体验过,在佛罗伦萨出产的酒杯上目睹过,而今又在一位都市家庭妇女的脸上与之邂逅。我试图跟上德温特太太,当晚月光皎洁,人影清晰可辨,但我把她跟丢了。
“我偶然来到德温特的书房时,却与她不期而遇。书房有两扇窗户,都用维多利亚式的蕾丝窗帘遮住,只透进一线月光,并不明朗。一扇窗户旁的墙角有张摆着靠垫的维多利亚式沙发。我一眼望去,不由得脊背发凉。德温特太太躺在沙发上,头转向窗户一侧,微微抬起,脖颈上缠着一条绞索,在耳后打了个结,大睁着的双眼直勾勾望进我的眼底。”
除了索亚的声音,昏暗的房间里可谓一片死寂。
“当然,先生们,道理很简单。有人在游戏中‘谋杀’了她,她正等着规定的时间一到,便可放声尖叫。但我完全没把什么道理放在眼里。那一幕情景半明半暗,朦朦胧胧,隐隐约约,恍如一梦,又好似一个预言。我小声对她说:‘你有个朋友今天下午送来一件精美的礼物。你从他那儿收取礼物有多长时间了?’
“我无意夸大其词,但我有一种印象,除了那一时刻,我从未离死亡如此之近。等等!别误会!危险并非来自德温特太太,和她毫无关系。她就像一个漂亮的布娃娃,又像一个假人;而散发出威胁的那个东西,或者那个人,或者随便什么都行,却藏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
“我又说了几句,然后她按规则尖叫起来,其他人应声而至。灯亮了,房间又回复如常。”
这时,走廊里突然传来尖厉的门铃声,打断了索亚那有如催眠术般的叙述。四周的气氛也为之一变。菲利普·基廷走到门口,通报说男仆阿尔弗雷德·巴特利特以及侍者W.格拉斯通·霍金斯前来接受询问,于是一切又回到正常轨道。此外,还有一封给H.M.的信,是福利奥特小姐从白厅寄来的。
“偶尔听听鬼故事也没关系,先生,”马斯特斯快活地对索亚说,“亨利爵士和我早就习以为常了。但证据方面则不然。同时我还要警告你,在真实谋杀发生的时间,德温特太太拥有坚如磐石的不在场证明。”
“督察先生,看来我得多费唇舌解释解释,我并未影射德温特太太是凶手。”
“你喜欢她?”
“相当喜欢。”
“那么德温特先生呢?他怎么样?他似乎口风非常紧,而且,私下里说一句,我很想知道昨天下午五点他在干什么……”
“这我可以告诉你。”索亚笑容可掬地说。
“洗耳恭听。”
“他当时坐在警察局长的办公室里。”
马斯特斯很少在执行公务时口出污言秽语,这是为数不多的一次。他只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脏话,而索亚那礼貌的诙谐神态不曾消退分毫。隐隐的雷声再次惊动了屋里的玻璃器皿,天色更为阴暗,已很难看清东西。马斯特斯看了看H.M.,他正撕开“棒棒糖”寄来的信封。
“你是对的,”马斯特斯对他说,“有人正在嘲笑我们……索亚先生,你能确定你所说属实?”
“不。很不巧,我没和他在一起。但我想德温特不至于撒这种谎。你可能听说了,他正谋求重新调查达特利一案。”
“原来如此,是为了达特利一案啊。我有数了。那么,先生—”马斯特斯指了指索亚—“你不觉得奇怪?达特利先生遇害时,旁边的茶杯上有孔雀羽毛图案;基廷先生遇害时,旁边的桌布上也有孔雀羽毛图案;而这两件东西都来自你的店铺?”
“我自然大为震惊,”索亚不无刻薄地答道,“但如果你想让我解释清楚,我也无能为力。”
“你是否听说过一个名叫‘十茶杯’的秘密团伙?”
索亚猛然抬头道:“又是老一套,督察先生?不,闻所未闻。但如果确有其事,我一点都不意外。我曾听人提过一星半点—”
“随便什么消息来源都可以,”马斯特斯边说边怀疑地看了看菲利普·基廷—菲利普使劲点头—然后又转向索亚,“是这样,这种奇谈怪论究竟隐藏了什么含义,令我们深感困扰—如果它的确有什么含义的话。孔雀羽毛、禁止吸烟什么的,特别是那些阴森森的茶杯。我们听说有个‘宗教性质’的社团,可茶杯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你就不能赌一把,猜猜看?”
“猜不着。先生,这东西对我来说太—太—平凡了。一只茶杯能有多大害处?能蕴涵什么深意?一听到‘茶杯’这个词,我第一反应是家中温暖的炉火,一杯加了许多糖和牛奶的好茶,还有其他普通物件。它和危险、谋杀之类完全不沾边。而现在这东西简直让我想起—从前亨利爵士和我在曼特林勋爵那里发现的那个丑陋的银盒子……”
“一点不错。喂,喂,”索亚突然话锋一转,“马斯特斯先生,看来你的想象力真是波澜不惊,唯有交叉的匕首或是血淋淋的双手才能令你联想到邪恶与罪行。但请再思考一下,你了解茶叶的历史吗?”
“茶叶的历史?不。除了……等等!南肯辛顿博物馆那份关于茶杯的报告中提到的部分。我把它带来了。‘当然,它们其实并不是茶杯,因为茶叶直至十七世纪中叶才引入欧洲。’”
“这里面有问题,督察。你那份报告的意思是(任何参考文献也都会持相同观点),直至那时茶叶才在欧洲普及。佩皮斯的著名论断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误导。其实早在1517年中国开始与葡萄牙和意大利进行贸易时,茶叶便被从中国引入欧洲,那么那些茶杯的出产时间就不足为怪了,只不过茶叶当时还不曾广泛流传而已。难道你没想到,你眼中可口的日常饮品,一度曾被视为隐秘、危险的异邦毒药?难道你不了解,甚至到了18世纪初叶,茶叶还在英国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有位医学作家发誓,茶叶的危害性绝不下于鸦片。难道你没听说,即便时至今日,在致幻功效方面,绿茶还与勒法努的小说比肩齐名?”
马斯特斯微微变色。
“喂,听我说!”他反驳道,“先生,你该不会想告诉我,远在16世纪时,一群意大利人联合成立了一个秘密团伙,目的仅仅是效仿缝纫妇女协会的那群女士,在一起喝喝茶?我才不相信。”
“你那天马行空的脑袋很难接受吧?”见马斯特斯小声嘀咕个没完,索亚用指甲点点脑门,“嗯,放宽心,督察先生。那种茶叶和你所认识的任何一种都相去甚远。如果我所料不错,那是用鸦片调味过的茶叶。你有没有读过加德纳写的游记《吉卜赛路标》?他在巴西北部发现了一个规模很小的葡萄牙殖民地,历史十分古老,近亲通婚;他们就用鸦片来给茶叶调味。我不知道有什么秘密从四百年前的里斯本、米兰或者托莱多悄然渗出,在现今的伦敦重见天日。我也不知道所谓‘十茶杯’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仪式。但我知道一点:在1525至1529年间,也就是制造那些意大利珐琅茶杯的年代,南欧地区的宗教裁判所异常活跃。至少有四次,以十人为一组—五男五女—被他们判处绞刑和火刑,审判的细节从未公之于众。好好想想。”
波拉德瞥了一眼H.M.。自从收到办公室寄来的那封信开始,H.M.就一言不发。他坐在那儿,一手遮住眼睛,对索亚所说的一切充耳不闻,以至于他那几乎凝固了的身影令人甚为不安。这时他终于把手从眼前移开。
“我肯定睡着了,”H.M.说,“马斯特斯,鲍勃,到外面走廊里来,我有话说。”
他喘着气,笨重地挪到公寓的走廊里,另外两人也跟了出来。H.M.关上门,掏出一张信纸,上面是他的秘书的笔迹:“这是在今天早上第一批邮件中寄来的,可你没有查看邮件。我想你最好读一读。”走廊尽头透进灰蒙蒙的光线,照出了接下来那几行打字机打出的文字,马斯特斯总督察不禁迸出一声浑浊的怒吼。
八月一日星期四晚上九点三十分整,在兰开斯特公寓五号将举行一场“十茶杯”聚会。诚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莅临指教,欢迎携带任何同伴随行。
波拉德再也看不清了,因为窗外已彻底暗了下来,连一个雷声的招呼也没打,连一点热身都没做,瞬间便豪雨倾盆,暴风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