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H.M.咕哝着挠挠下颌,“我用自己的鼻子嗅出来的,就在今天下午你说我睡着了的时候。马斯特斯,此案中最令我感到趣味十足的,就是我们的朋友弗兰西丝·盖尔的举动……”
“亲爱的小弗兰西丝,”德温特太太娇媚地说,瞥了瞥仍呆坐不动的索亚,“索亚先生只在星期二晚上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但依我看,他已然为她深深倾倒……”
“不错,”索亚说,“我承认。”
“她的一部分举动尚在合理范围之内,”H.M.继续说道,“毕竟要考虑到她刚刚以一种十分悲惨的方式失去了未婚夫。但这并不能完全解释她的躲躲闪闪以及那些神经兮兮的托词。今天一早她造访我的办公室时,说是有件事令她恍然大悟。你还记不记得她刚跨进门槛时说的那几句话?她说她刚从自己家里逃出来,为的是躲开她父亲请来的一大群律师。一大群律师,马斯特斯?这位年轻小姐还真一点不夸张啊。如果她父亲因为女儿间接涉及一宗谋杀案而向一位律师咨询对策,倒还比较可信。但并不富有的伯奇·盖尔请一大群吵吵嚷嚷的家伙干什么?他们又有什么可讨论的呢?还有,为什么她甚至不敢和他们打个照面,就偷偷溜走了?至少这一点颇能启人疑窦。我非常了解老伯奇·盖尔,所以我想最好给他打个电话问问……马斯特斯,你知道七月十五日下午万斯·基廷在干什么吗?”
“嗯?”
“他结婚了,”H.M.说,“他迎娶了弗兰西丝·盖尔。”
杰里米·德温特那适才一直轻轻颤动不已的脸庞开始抽搐,抖搂出一副异常开怀的笑容。那绝非之前他冷嘲热讽般的笑意,而是彻底的松弛、面具的崩裂;德温特朗声大笑,笑纹更深。他的妻子飞速扭头瞄了他一眼,然后说:
“可他们也太迷人了吧!”德温特太太高声尖叫,“像万斯那种诗人情怀,居然还玩私奔?要逃去格雷纳格林吗?但愿他们的结合是合法的,因为那可爱的孩子还未满二十一岁呢。但无论如何,亨利爵士,你自己也承认了,万斯并未修改遗嘱,所以这对我的境况丝毫不构成影响。”
“不,”H.M.说,“他没必要多此一举。”
“没必要?”
“你为何不问问你丈夫在笑什么呢?”H.M.说,“德温特太太,我就把话挑明了吧,基廷从来没修改过遗嘱,否则那位起草遗嘱、对你言听计从的律师会通知你的。遗嘱的效力虽毫无瑕疵,却存在先天不足。按照法律,任何一位立遗嘱人结婚后,他婚前所立的任何遗嘱将自动失效。这就太糟糕了。这是我生平所见过的最为卑劣的案件之一,如果你手染鲜血,或是助了凶手一臂之力,那你所付出的一切都将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一个便士也捞不到。”
“杰里米,”半晌,德温特太太平静地问,“他说的这些法律问题属实吗?”
“完全正确,亲爱的。”
“或许你还有兴趣进一步了解,”H.M.纹丝不动,目光寸步不离她的脸庞,“基廷是怎样和你开了这个巧妙的小玩笑的。说到底这也就是个玩笑。整份像煞有介事的冗长遗嘱都是个玩笑。所以天才的基廷先生与弗兰西丝·盖尔的婚事才秘而不宣。她谈不上有多么爱他,只是在满心怨恨、一时冲动的情况下才决定嫁给他,因为她向罗纳德·加德纳袒露心迹,但加德纳对她却并无爱意。加德纳从没正眼瞧过她;但说句公道话,除非她的身价堪比凯瑟琳皇后,否则他怎么也不会把她放在眼里的。她还不到二十岁呀。她对金钱毫无奢求,因为以她的年龄,还没到萌生对金钱的渴求的时候。
“现在听我说,德温特太太:那份遗嘱和那桩隐秘的婚事,都是准备用来对付你的。基廷这辈子的一大野心,你也心知肚明,他想让你当他的情妇—哪怕一次也好—这是他毕生的夙愿。你始终牵着他的鼻子走,但是,该死的,基廷难道察觉不出来吗?!他很清楚你的目标是谋求成婚。可一旦他的计划得逞,便会公开宣布他已是有妇之夫,谢谢;于是几个月来种种山盟海誓为你铸就的梦幻天堂其实只是空中楼阁,那一纸遗嘱根本不值一文;然后再见吧,再见,下地狱去吧……
“最好捂上她的嘴,马斯特斯,”H.M.冷冷地说,“我估计她要放声尖叫了。”
她没有叫出声来,虽然口型已经到位。珍妮特·德温特直挺挺地坐在椅子里;波拉德愕然发现,她的美貌已一去不复返,因为她拼命维持着尊严,或许可称之为颜面尽失、奇耻大辱所激发的尊严吧。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她跌了个平生未曾遭遇的大跟头,突然间竟令人油然而生几分同情之心了。
“我说,梅利维尔,”德温特打岔,“适可而止吧。”
“哦,我知道,”H.M.无精打采,“我的静坐冥思惹出了大乱子,不是吗?案情一瞬间就变得太符合人之常情了,不是吗?活生生的人取代了抽象的X和Y,仿佛你在聚会上往汤里吐了口唾沫,或是甩了女主人一记耳光。你以为我十分以此为乐吗?”
“容我对你最基本的礼貌致谢,”德温特太太听上去似乎不为所动,站起身来,“如果方便的话,我先告辞了—”
“不可以。”H.M.说。
他的声音沉重而又平静,在本已完全均衡的天平上又添加了一丁点极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砝码。珍妮特·德温特脸上飞速掠过一丝狡黠与不悦之色,众人都看在眼里。她转向她的丈夫。
“杰里米,”她说,“亲爱的杰里米,带我离开这儿。噢,老天在上,带我离开这儿!你让我做任何事都可以,任何事,只求求你保护我,无论他们怎么说三道四,都要站在我这边!带我离开这儿吧,趁着还没—”
“少安毋躁,杰姆,”H.M.插话道,“还有另一方面的问题。现在你也该明白了吧,当基廷计划在什么时间点燃那颗令人惊喜的小小爆竹,披露遗嘱和秘密婚姻的真相?他把时间定在昨天下午,也就是他准备前往那‘十茶杯’圣坛之时;他原计划与你妻子在那里会面。所以无论她清白与否,都必须解释清楚她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我不知道基廷去贝维克公寓是想参加某种烦琐的团伙仪式,还是前往与人会面,抑或对方的邀约其实只是虚晃一枪。我们只知道整个布置妥当的舞台都是一个圈套,照搬了达特利谋杀案的情境,将基廷诱入陷阱,并混淆了警方的视线。我们还知道基廷的下场:脊椎断裂,脑后开了个大洞。但还不止这些,孩子。因为,你看,敌人今晚又在此现身了。最起码,他已经来了。”
“敌人?”德温特问道。
通往走廊的门开了,班克斯警佐走了进来,然后是萨格登和莱特。他们身后的走廊此时灯火通明。
“长官,”警佐向马斯特斯汇报,“我们刚刚确证了之前我报告的情况。房子里每个房间都点上了灯,我们到一家旅馆拿来了一盒电灯泡。我们也检查过墙壁,查看了房子里的每一件物品,但仍然没发现任何人。我想这个房间您自己已经仔细检查过了吧?”
“对,我早就认真查看过了,”马斯特斯冷冷地答道,“不过你们还得再找一遍!每件东西都要彻底搜查。”
“各位,请安静,”H.M.说,“注意看他们。”
三位警察对屋内众人视若无睹,默默展开搜查—然而并没有什么可搜查的。这个房间里没有壁橱;他们在墙上又敲又叩,也没发现机关密道。他们掀起了地毯一角;移开了桌子;在沙发底下(离地面仅有三英寸)探究了一番;还扯掉了那张无人就座的大皮椅上的防尘罩。这期间谁也没说话。
“满意了吗,长官?”班克斯问道。
H.M.慢悠悠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径直走到索亚面前站定。索亚端坐不动,只有眼珠子转了两下。
“孩子,”H.M.温和地说,“你还是自行起立为好。今晚你的所作所为,在我看来需要最最强韧的毅力;而且我深深怀疑,我们其他人有没有这种胆色承担这一切。我不明白你这些举动的原因,但你最好还是站起来。”
“站起来?”索亚沙哑着嗓子问道,“怎么了?为什么非要我起身不可?”
“因为你身下这张椅子里藏着一个死人,”H.M.说,“而且在他们展开搜查之前,你就壮着胆子把他藏了起来,所以他们根本没想到要查一查那里。”
他一只手将索亚猛拽起来,另一只手一把扯下椅子上的防尘罩。这把椅子和其他的不同,并不是大皮椅,而是由木头和柳条制成,靠背很高,顶部形似遮篷。一个男人直挺挺坐在椅子里,暂时认不出是谁,因为他从胸部往上整张脸都被一块挡板遮住了。另一块挡板横在他的腿上。所以,当这张椅子被罩住之后,外形便与其他椅子如出一辙。此人的双臂被细绳固定在扶手上;细绳的剩余部分绕过他的胸膛,捆住柳条椅背。暴露在外的只有他那惨白的双手和膝盖,藏在两只擦得锃亮的皮鞋里的双脚,被直直向后拗成了活人难以企及的角度。
马斯特斯猛然拆下挡板,掏出一把小刀使劲乱砍那些细绳。尸体往侧面跌了出来,花白的头发凌乱不堪,他们认出了那是阿尔弗雷德·爱德华·巴特利特,基廷的男仆,而且根据血迹以及粗糙的伤口,不难看出巴特利特是被人从背后用刀捅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