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觉得,”奥黛丽说,“他们好像觉得这事非常有趣啊?”
“啊!一开始当然如此,他们会觉得跟一个受诅咒的大家庭掺和到一起既刺激又好玩。可塞文伯爵也失踪了,我不得不告诉他们这是谋杀,于是……”
马斯特司深吸一口气。
“一屋子应声虫,”他说,“都只会鹦鹉学舌!管家传话给厨子,厨子传话给客厅女仆,客厅女仆传话给家务女仆,家务女仆传话给厨房女仆,厨房女仆又传话给那个杂使女仆,小可怜安妮,谁都瞧不起她。安妮说她之前看见亨利爵士在地牢里面来回转圈……”
“地牢?”
“娱乐性质的地牢啦,”但马渐特司没笑,“老奥格斯塔建的那个。里面有好多镣铐,还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在南面露台上掀起一块石板,往下走就是了,”他停住了,“你听说过那个地牢吧,对不对?”
“是啊,”奥黛丽答道,目光落在大厅里那座楼梯上,“不仅听说过,还见过呢。”
“但是,”吉特问道,“亨利爵士现在不在那里?”
“就算他曾经去过,现在也不在那儿了。”
“您没问问贝尔旅馆?”
“问过了,他也不在那里。”
马斯特司搓着手;“我所能告诉你们的就是,他借走了我的皮包,把青铜神灯塞了进去,溜到这房子里某个地方,然后……”
马斯特司做了个手势。
“不,”奥愈丽惊呼,“不可能!”
“我可没担心,拜托!”马斯特司安慰着他们,反应之速反令吉特感到他其实很是挂心,“一点也不,不!那老家伙知道怎么照顾自己的。而且,不管怎么说,我可不能再干耗在这儿了。”
马斯特司重重跺脚,好像冷得不行,他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一块怀表。
“有个人坐十点三十五分的火车从伦敦来,我得去接他,现在已经迟了。”
“从伦敦来?”奥黛丽迅速重复道,“您说的可是桑迪·罗伯森?”
“不,小姐。尽管我估计罗伯森先生会乘同一越火车来,而且我也很想见见他。是另一个人——”马斯特司将怀表塞回口袋里,意味深长地看了吉特一眼——“此君可是位行家里手,法莱尔先生,他是专程来给这整件蠢事画上句号的。所以帮帮忙,别再哆嗦了!”
“他要怎么解决?”
“啊!这可是个秘密。”
“就像那个带外国口普的男人的秘密,”吉特说,“那个从这房子里打电话的人?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马斯特司殷勤地欠身致意,嘴角升起一丝讪笑;“法莱尔先生,我们警方一般都要留一手。否则这世界可就要变成罪犯们快乐的猎场了,”他话锋一转,“顺便问问,你是从何得知那件事的?”
“一个记者说的。”
“记者!”马斯特司咆哮道,“啊!要是咱们不当心点,那些先生们会把整个计划都搞砸!亨利爵士最后的指示就是……”
“最后的指示?您该不会觉得亨利爵士也永远失踪了吧?”
“他最后的指示是务必要拦住那些记者,”马斯特司无视这个问题,“我已让手下在大宅周围严加巡逻。更何况墙头上都有碎玻璃,西边的围墙虽然开了个小小的后门,不过刚才也锁上了。所有人都要保持警惕——”
“那H.M.到哪里去了呢?”
马斯特司的表情说明他不想再浪费时间讨论这个了。他大步迈向前门,握住把手,正要开门时,又转过身来。
“我不能透露太多,年轻人,”他说,“不过可以告诉你一点,”随即马斯特司彻底爆发了;“我对这地方发生的一切已经受够了,事实就是这样!知不知道驱兽人,小伙子?打猎时要是野兽躲着不出来,驱兽人就穿过树丛,打草惊蛇,将他们轰到猎人的枪口下。啊,就这么回事,我就是这种人。晚安。”
砰的一声,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奥黛丽缓缓环视大厅,目光扫过那座石梯。又扫过那两具盔甲——一具黑色,一具镀金—岿然不动地挺立在它们的底座上。
她喃喃道;“他说那些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吉特耸耸肩。奥黛丽走到火炉旁马斯特司刚才站的地方,佯作镇定地打开手袋,取出粉盒,开始对镜补妆。虽然她努力控制自己,那急促的呼吸还是被吉特看在眼中。
奥黛丽转了转头好调整光线,眼睛还看着镜子,说道;“吉特,你知道这是个什么夜晚么?”
“今天是四月三十日怎么了?”
“四月的最后一夜,”奥黛丽说,“今晚魑魅魍魉都会四处活动的。”
“我的天,你这女人,难道自己就不害怕。”
”真希望桑迪在这儿。”奥黛丽还是盯着镜子,“那蠢货,那只不会说话的猪!他的脑子可比我们其他入加在一起都好用。我敢打赌,他一定能找出……找出……”
“奥黛丽,听我说,”吉特犹豫着,“你真的很爱桑迪是么?”
“他也爱我只是……我却没多少身家可配得上他。”奥黛丽笑了笑,关上粉盒,“喔,事实就是如此,何必否认呢?桑迪的心意完全服从于他的理智。”
“听着,奥众丽!其实这和我无关,不过一…难道你被伤得还不够深吗?”
奥黛丽瞪着他。
“你又何尝不是被海伦伤得很深呢?”
“完全是两码事!海伦也帮不上我,如果……如果……”
“如果有人割了她的喉咙?”
“我差不多就是这意思。”
“可别误解了!” 那黑色的双眸软化下来,“我是说吉特,你现在不难过么?”
“为了什么而难过?”
“失去时才追悔莫及,”奥黛丽说,“为了你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为了你没告诉海伦你对她的心意,虽然你原本还有机会。不是么,吉特?”
”对。”
“海伦的财产乃至全世界的金钱,现在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一文不值?大祸临头的时候,钱再多,又还不都是像跳蚤咬过一样无足轻重罢了。但你真是个死硬死硬的白痴,就是不肯承认你爱她。现在她不翼而飞了。”
“别说了,真要命!”
短暂的停顿
“我—我很抱歉,吉特。”
“没关系。”
奥黛丽把粉盒放回手袋里,啪的一声合上袋扣;“但我希望桑迪也能明白这一点。他心中最重要的问题并不是钱,他真的很爱我,吉特。但他是个演员,是个蹩脚的骗子。他爱上了海伦的财产,同时又总在麻痹自己的感情,和那些三流的交际花混在一起,比如说……”
“ 谁?”
“茱莉亚·曼斯菲尔德,”奥黛丽答道,“那个自诩‘高雅之极’的茱莉亚,对格洛斯特这种乏味的小地方毫无兴趣,一心向往外面的大世界。”
(现在,震惊之余,事悄渐渐明朗了。还好,曼斯菲尔德小姐不是什么危险人物。)
“奥黛丽,这就是为什么之前我提到她的名字时,还有后来你在书房的窗边看到她的时候,你的表情像妖怪一样,对不对?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睡觉去,”奥黛丽疲惫地说,“要是我更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就好了,真丢人啊,”她话音一转,“不,不用来陪我!我能平平安安地回房间的,谢谢!我要把门锁上,喝点威士忌。除非……”
“除非什么?”
“假如H.M.也失踪了,一定要告诉我。”奥黛丽说。
她款款走向楼梯时,吉特听见高跟鞋踏在石地上的清脆响声,看见那银狐披肩与一头黑发轻快地甩动。奥黛丽不慌不忙地走上楼去,但当她到了上一层的时候,吉特知道,她哭了。一片静寂,只有炉火僻啪作响,大厅的弯顶下,一切复又归于沉睡。
五一节前夜。恶灵出游之时。
吉特·法莱尔手扶壁炉边缘的石头,凝视炉火,伫立良久。然后他缓步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
他的卧室在二楼北侧,恰好位于书房正上方。吉特关上门,没有开灯,背靠着门又站了好一会儿。
房间的窗户面北,窗格不大,中央饰以塞文大宅随处可见的那种花纹。今晚夜色宜人,窗子像小门一样敞着,月光如水倾泻进来,在地面洒下一片银白,勾勒着吊顶床罩那暗淡的轮廓,抚摩粉那几张高脚椅。左边窗户底下那张安乐椅孑然一身,壁炉内的柴火还未点燃。
失去时才追悔莫及
他不该想这些。该死的,别胡思乱想了!
吉特伸手去开灯,却意识到自己并不需要光。光线会让这整间屋子和真实世界一览无余。而在黑暗的保护伞下,可以径自蜷成一团,任由思绪半梦半醒无牵无挂。
他摸索着来到窗边,笔直地坐在安乐椅上,塔上的钟敲响了十一点。
为了你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为了你没告诉海伦你对她的心意,虽然你原本还有机会。
放松!放松下来!
有什么用呢?你还是睡不着
吉特站起身来。睡衣就在床上。他脱下外衣,以平素罕有的慢动作将其小心挂起,换上睡衣,披上沉重的羊毛睡袍,把脚伸进拖鞋,又坐回安乐椅中。
椅子旁边有张橡木小桌,桌上放着烟灰缸、雪茄、火柴,还有几本催眠用的闲书,昨晚他曾试过用它们来扼杀自己的想象力。吉特在黑暗中摸到一根雪茄点燃。
你真是个死硬死硬的白痴。你就是不承认你爱她。现在她消失了。
这真是最难熬的一夜。
雪茄顶端那一星橘色火焰,是那么虚无渺茫凑到他嘴边,旋又离开烟雾腾起,也如鬼魅一般。难怪人们都说盲人体会不到吸烟的乐趣。现在要做的就是战胜对失眠的惧意,然后……
吉特深深陷入椅中,试着放松肌肉,半闭双眼,把烟头伸进烟灰缸,虽然手指还握着它。
不如背背散文得了。至少找视散文的节奏,或许睡意也会随之而来。问题是,出于本能,你免不了会挑上自己喜欢的快节奏散文,吉卜林或者切斯特顿的,只会给想象加温。那些可不行,想点别的……别的……此地,世界如斯静谧此地一切烦恼远离风已沉睡浪也难起,梦复一梦惝恍犹疑。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朦朦胧胧间他听见自已的呓语,在暗夜里低回浅吟,随晚风逡巡而去,单调沉缓,如钟面上滴答流走的时间一般平静无波。阻断了生命之恋曲樱脱了希望与恐俱海伦!梅伦!海伦!我们以简洁的祈请,感谢上苍一切神祇,幸喜生命终有尽时;死者长眠永不复醒。
“安然归入海洋,”这几个字眼几乎低不可闻。吉特的手掌心朝上,轻轻从橡木桌面滑落,但他没有听到那细细的磨擦声。
一阵黑色的醉意攫住了他,携他远去。他自在遨游,那个世界里再无伤痛留存,再无大错可以铸成,再无张口结舌的登脚对白,也再没有人提醒他会追悔莫及。但这初始的景象渐渐有了变化,越来越黑,越来越冷他知道自己降临到了妖物之国,与从前一般无二的梦魇。他无法脱身折返。他试过,但不知是什么力量推着他继续往前。他正站在一座方形的高塔之巅,只待纵身一跃。此时……
大宅里敲响了一点的钟声,劈裂薄雾,破空而来。
即使穿着羊毛睡袍,吉特·法莱尔仍不免双肩一紧,打了个冷战,陡然从安乐椅中惊起,他摸了摸椅子,发现这是真实的。
又做梦了。
他伸手去拿两小时前就熄灭了的雪茄,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正落山的月亮仍在散发微光,煞白得如同死寂一般,透过小小的窗格,在地上投下浅浅的暗影。影子一直延展到床边,仰望着上方垂下的顶罩与厚厚的帘幔。
站在床脚边,直勾勾盯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海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