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斯·福斯特再次发现贝莉尔脸上浮起一种奇怪的神情,似乎今晚早先也曾见过,但他拿不准是什么时候了。
“我们并不知道作者是谁,”她答道,“是个男人的名字,我记不得了。他把剧本寄给了布魯斯。”
“但你应该记下了这个男人的姓名和地址吧?”
“对!至少布鲁斯记下了。”
“剧本现在何处,小姐?”
“您是指手稿么?唔——送去复制了。您如果需要原件,布魯斯肯定能弄来。”
马斯特司点点头。
他的态度显然在这几分钟内变化极大,此刻马斯特司就像一只温顺的猫,既和善又带着几分神秘。
“那么,小姐!”他的口吻简直温和到家了,“不必惊慌,刚才我口气有点尖锐,实在对不起;您也是,福斯特先生。不过,”他又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门,“能否拜托你们将刚才对我说的这些也告诉亨利·梅利维尔爵士?”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丹尼斯重复了一遍,忍不住四下张望,“他在这里吗?”
“噢,啊!一点没错。你看,小姐,”马斯特司接着对贝莉尔说,“由你来说比从我嘴里说出来要更好一点。波雷一案是我唯一不敢向那个老恶——老先生提起的案子。即便在十一年后的今天也是如此。”
“为什么呢?”
“唔,小姐,他疯了。”
“您的意思是?”
“当时我没向他求助,”马斯特司招认了,“还以为没那个必要呢。所以每次我试着提起这件案子时,他就只是仰头看着天花板。现如今,当他自战争结束以来头一次拿起髙尔夫球杆后,脾气可比以前又大得多了。不,”马斯特司沉思着摇了摇头,“他现在可没那么好声好气了。”
“但他现在在哪里?”丹尼斯问道。
“我上次见他时,”马斯特司一头雾水地东张西望,“他正看那小画片呢,投进一个便士就能看脱衣舞那种。”
丹尼斯·福斯特略感受惊,他暗忖,该不会有两位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吧?
“今晚我邀他一起出来,”马斯特司说,“还带上了最近他总要带在身边的那位苏格兰职业高尔夫球教练,条件是他向《圣经》起誓今晚必须行为检点。”
“行为检点?这话怎么说?”
“请跟我来。”
马斯特司转身带路往后方走去,不过也没忘了向前门口投去不安的一瞥。鉴于后来发生的事件,可以说多亏有马斯特司在旁边。
游乐场后方空间稍微开阔,只见一名微醺的澳大利亚陆军下士倚在一张小小的射击台旁,竭力用手中的来复枪去瞄准他眼中飘忽不定的靶子。游乐场经理站在一旁清点着袋子里的硬币。
那排放映小画片的机器前,一名法国水手正兴冲冲地往一台贴着“巴黎之夜”标签的机器设备里张望。两名美国军人和一位又瘦又高、吸着雪茄的皇家海军副官则饶有兴致地旁听着两位身着平民服装的绅士之间爆发的一场激烈争吵。
他们身边是另一台游乐器材,这东西有个沉重的木制外壳,坚固的木制顶棚上吊下来一个大沙袋。往投币口放进一便士的话,外壳上的计数器就可以显示你击打沙袋的力道。
吵得不亦乐乎的两人其中一位,是个看上去饱经风霜、脸色严厉的小个子男人,身穿粗花呢外衣,他是吉列克兰奇高尔夫球俱乐部的唐纳德·费格斯·麦克费格斯先生。
另一人是位身形魁梧、体格壮硕、犹如一只大木桶的绅士,身穿一件羊毛衫,大肚皮上点缀着一条长长的金表链,宽大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镶边眼镜,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大有怒发冲冠之势。他双拳抵腰,一只手里攥着圆礼帽,硕大的秃头在灯光下颇为耀眼。
然后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开腔了。
“喂,孩子,”这位“英国绅士的完美典型”说,“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你击打这见鬼的沙袋的力道,还能比我更强劲?”
“不错,”麦克费格斯先生说。
那两个美国士兵和抽着雪茄的皇家海军副官还在乐悠悠地作壁上观。
“看!”H.M.缓缓鼓起他右臂的二头肌,像“猛男燊多”②那样展示着,“喂!瞧!看见了没?”
从麦克费格斯先生平静的话音中可以感觉到少许歇斯底里的前兆,这对于任何一个与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相处数周的人来说,只怕都在所难免。
“我早就说了,”他说,“这不是肌肉的问题!”
“不是吗,孩子?”
“才不是!我在教你打高尔夫球的时候就反复强调,这和肌肉强壮与否无关。”
“我打高尔夫又怎么了?”H.M.垂不手臂质问道,“我天生就是最有前途的高尔夫选手,”他对旁听且连连点头的士兵们说,“所有挥杆开球的高尔夫选手中,我才是与生俱来的希望之星!”
“喔,”麦克费格斯先生板着脸,“就算你的推杆很出色好了,但现在讨论的不是高尔夫,而是那个沙袋。”
“你以为你能比我捶得更有力?”
“嗯。”
“要不要来打赌?”
麦克费格斯先生斟酌着。
“六便士怎么样?”他提议。
“这可是打赌,”H.M.涨紫了脸,“去他娘的,你这魯莽的赌法估计得把整个麦克费格斯家族送进贫民收容所。”他忽然来了灵感,“喂!等等!我有主意了!来个大冒险赌局如何?”
“大冒险?”
“没错。谁输了就得去踹警察的屁股一脚。或者拿上一卷手纸站在某家大电影院门口,给每个进场的观众派发一张。”
不远处的马斯特司探长挤出一声怒吼,吓得贝莉尔·韦斯与丹尼斯·福斯特呆立当场。但那两名美国士兵还敬畏有加地听得入神,想必他们在英国还从未有幸领教过如此动感十足的对决。
“伙计,”其中一名士兵突然一拍大腿叫道,“这老家伙知道他在说什么吗?上啊,快动手啊!使出吃奶的力气,我可是在你身上下注了的。”
那名皇家海军副官把雪茄从嘴里取出来。
“呼!”他大大咧咧地用雪茄指着麦克费格斯先生,“苏格兰人的力气可比英格兰人大两倍,你真敢赌他赢?”
“我不敢赌?”那士兵瞪了回去,“伙计,噢,伙计,我有什么不敢赌的?”
冲动之下,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钞票。
“五英镑,”他宣布,“五英镑赌那老家伙赢,这五英镑就赌他能把活神仙都捶得三魂出窍。”
“谢了,孩子,”H.M.谦虚地咳嗽一声。
那海军副官也欣然摸出一张钞票,同样押上五英镑。现场的气氛压抑又沉闷,他就像马尔雷的鬼魂纠缠吝啬鬼斯克鲁奇一样③,把钞票在对方鼻子底下展开。
“赌就赌,”他说。
现在也搞不清麦克费格斯先生究竟是被同胞的狂热劲头所感染,抑或是纯粹出于自尊心作祟,总之他肯定是理智全失了,二话没说就往投币口塞进一便士。或许受到班诺克本大捷④的精神激励,只见他苍白的两眼突然喷薄出炽热的烈焰:
“站远点!”麦克费格斯先生浑身杀气腾腾,“苏格兰万岁!”
然后他的拳头狠狠击中沙袋。
这一击倾尽全力,来势迅猛,沙袋骤然飞开,又摇晃着弹回来,计数器的指针扫过盘面,跳到了距最大值不到四分之一英寸的位置上。
沙袋兀自晃个不停,众人惊愕之余都悉数吼然。
“你能办到吗?”麦克费格斯先生挑衅道。
“天哪,汤姆,”第二名士兵忧心忡忡,“看起来不太妙啊,这小个子可真有一手,咱们的钞票想来是打水漂了。”
“别怕,孩子,”H.M.雄心勃勃地摊开手,“我可是久经沙场了。”他自信满满地拍拍胸脯。
然后H.M.将帽子递给第二名士兵,往投币口放进一便士,提提裤子,缓缓将右拳举到空中又缓缓放下,顺便用舌头舔舔手指。随即,只见他拉开架势,凶神恶煞般一瞪眼,像《圣经》中的大力士参孙猛击迦特之门⑤那样冲向了沙袋。
说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嘛……
后来H.M.列举了一大堆原因说那不是他的错。而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倒也不假。应当承认,当时他怎么也不可能预见到支撑沙袋的绳子竟然会因为长年使用啪的一声忽然就断掉的。
但很不幸的是,偏偏这事就发生了。
那沉重的沙袋嗖地飞过房间,就好比火箭升空时掀起的台风中的小石块一样狂舞,不偏不倚正中游乐场经理的面门,一击之下他如同一只陀螺疯狂旋转起来,眼珠子也滴溜溜转个不停。紧接着沙袋又撞上了那个微醺的澳洲人,而他那时恰好举起手中的来复枪。
“是谁干的!”这位澳大利亚陆军下士喊道。
他放下来复枪,轻松拎起沙袋,从靶台那里转过身来,一扬手,像送出一记低平射门的橄榄球选手那样将沙袋又踢了回来,这沉甸甸的东西呼啸着再次穿过房间,恰恰正中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肚皮。
“澳大利亚万岁!”他大吼。
这一瞬间顿时乱象纷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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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两本均为作者杜撰出来的书籍。
②尤金·桑多(Eugen Sandow,1867——1925),德国体育家,推动了健美运动在19世纪末于欧洲的兴起,被称为健美运动的鼻祖。
③此处援引的是狄更斯创作于1843年的名作《圣诞颂歌》(A Christmas Carol),该作品说的是守財奴Scrooge在上天派来的精灵感召之下,渐渐被感化向善的故事。
④1314年苏格兰军队在Bannockburn以少胜多。大败入侵的英格兰军队,这一决定性战役使苏格兰由此蠃得了第一次独立战争的胜利。
⑤据《旧约》记载,Samson是犹太人的民族英雄,力大无比,他曾卸下迦特的城门搬回希伯伦。迦特是巴勒斯坦南部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