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斯又笑了。
虽然他胸腔起伏明显,呼吸声急促可闻,但那微笑却是若无其事一般。布鲁斯抬起左手,神秘兮兮地看了看表。丹尼斯心中那架天平又有些摇晃了。
“处理尸体?”贝莉尔惊呼,一手扶住桌面。
“正是。”
“就用罗杰·波雷处理尸体的方法?”
“不,当然不是!别发神经!我刚刚想到了那所军事学校,所以……”
“波雷就在艾德布里奇,”贝莉尔说,“毫无疑问。H.M.是这么说的。”
“亲爱的乖宝宝啊,”布魯斯的声音有点扭曲,“波雷当然在艾德布里奇,我始终都清楚这一点。所以现在我才会身在此地。你还不明白吗?那剧本就是波雷写的。”
“你说的就是那个剧本……”
“就是那个出卖了他而且还透露了两三件秘密的剧本,没错!”
“但麻烦就出在这儿,布魯斯!剧本里没有抖出任何秘密!”
布鲁斯得意地笑了。
“现在当然没有,”他说,“因为早在让其他人阅读剧本之前,我就改写了其中的某些情节。看!”
他猛然拉开那个之前打开一半的写字台抽屉,里面那一小叠打字手稿以及手稿顶上那张发皱的包装纸便完全显露出来。
“这些是从原始手稿里抽出来的,”布魯斯拍拍稿纸,“我已经请监誓官做过见证,”他拿起第一张稿纸,“第一幕,第七页!”又拿起第二张,“第二幕,第四页!”然后将剩下的全部举起,“第三幕,第二十八到第三十六页!
“这其中回溯了波雷犯下的第二起谋杀,也正是这部分内容令我确信,作者必是波雷无疑。然后看这儿,记载了安德蕾·库珀的银行账户。还有这儿,用大量篇幅描述了最后一起谋杀中,那个红发女孩收到假钞后骑自行车前往波雷的住处,随后从窗子里目击到那家伙行凶的情景。看看这些!”
贝莉尔照办了,一声不吭。
“唉,得了,”布魯斯抱怨,“何必如此吃惊呢,其实你早就注意到了吧!”
“我早就知道?”
“不错!就是在化妆室那天晚上。当时你指出,你读的那些手稿有一部分是用另一台打字机打出来的,东一页西一页;而且整个最后一幕都是用另一台打字机打出来的。还记得不?”
贝莉尔用指尖抚弄着嘴唇,涂成红色的指甲好生醒目。布魯斯从她手中抽回稿纸塞进抽屉。
“你当时以为这是作者下笔时举棋不定的缘故,”布魯斯乘胜追击,“实则不然。是我将那几页偷梁换柱,而且自行撰写了大量其他情节,如此一来之后读剧本的人便不可能和我一样猜到真相了。”
“你指的是?”
“作者就是波雷,而我要亲手抓住他。”
这时布魯斯几乎有点歇斯底里。
“贝莉尔,我必须借用某个人的轿车才行。要是你不赶紧下楼拦住达芙妮和他老爸的话,两分钟内他们就会离开旅馆,那我们就全完了。你就不能行行好帮我一把吗?”
“布魯斯,真对不起!我竟然把你想得那么龌龊!我从未料到——”
贝莉尔终于彻底而毫无保留地信任布魯斯的清白了。这并非自我麻痹式的想当然,而是翻然醒悟后的深深自责。她的指尖仍然按住双唇,迎向布魯斯的两道清亮目光中饱含羞惭。然后她迅速点了点头,坚定得就好像即便他命她从窗子跳出去,她也将无怨无悔。
“我会拖住他们的,布魯斯,”她保证,“现在还想不出办法,但我一定能做到。”
“记住,起码要半小时!”
“半小时。”贝莉尔说,然后肩负使命跑出房间去了。
“这就好,”布魯斯说,“这就好!”他犹如刚谢幕完毕般略有些战栗,转身问丹尼斯:“你还明白眼下的情形吧,老伙计?”
“嗯,我正在进入状况。”
“啊!”
“可你是怎么知道真正的波雷就在艾德布里奇这个地方的呢?”丹尼斯追问,“他为什么会编个假名和假地址给你寄来剧本呢?还有,为何你如此热衷于缉拿波雷?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波雷?”
“麻烦就在这里,”布魯斯吼道,“我也不晓得那家伙究竟是谁!至于你的其他问题……”
“怎样?”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布鲁斯又看了看手表,眼里布满血丝,“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吗?马上就到六点了!而我们必须在六点前把那具尸体弄走,没有选择!”
“喂,等一下!你不会真的发疯到要将尸体处理掉吧?”
“喔,不错,正是如此,”布魯斯说,“而且帮手就是你。看!”
不管布魯斯此刻是什么心情,总之丹尼斯的不安与惊惶正在飞速累积。布魯斯大步迈向黑漆漆的卧室,命丹尼斯先走进去,然后摁下门里墙边的电灯开关。
一对壁灯森冷的光芒照亮了乱糟糟的房间。两扇窗面西,两扇窗向北。北边这两扇窗在旅馆北侧的尽头,中间另有一扇门,想来便是通往外侧楼梯的。但丹尼斯和布魯斯的目光无暇他顾,全都锁定在米尔德里德·莱昂丝的尸体上。
她即使在活着的时候也算不上有多漂亮,此刻看来更为不堪。只见她身上那件廉价外套上满布潮湿的沙砾,仰卧在那宽大的安乐椅脚边。她的脸被擦得干干净净,反倒凸显出眼球上、嘴衫间蒙着的一层细沙,好生触目惊心。蓬乱的发际间,有几缕红发垂下前额。她身后是敞开的衣柜,装有穿衣镜的柜门在窗口吹来的微风中轻轻晃动。
凶手残暴的气息仍在房中挥之不去。丹尼斯瞥见地板上散落着几只发夹,再也忍无可忍。
“把灯关掉!”他说。
“她怎么会在地板上?”布魯斯吼道,“我把她放在椅子里的啊。有人进来过吗?”
“可能是她滚落下来了吧。关灯!”
又是一片漆黑。
可是这黑糊糊的滋味也不好受。地上那东西太过真切,仿佛随时会伸手抓住你的脚踝一样。布魯斯摸索着穿过房间,转动门把,拉开门闩,打开了通往屋外那扇门。霎时间一股清风涌入,屋外星光点点。
“过来!”布鲁斯低声说。
丹尼斯随他来到一个有栏杆围绕的木头小阳台上,旁边就是一架摇摇欲坠的木头楼梯,依傍旅馆的外墙而建。
一轮昏黄的圆月升起来了,那是猎月①。在他们右前方不远处,浓黑的海面上随之漾开粼粼波纹,浪头一前进,涟漪便四散流光,星星点点。轻薄的雾气在月光中弥散。而在左方,遥远的白色海岸线边,便是艾德布里奇的零星灯火。楼梯正下方是个碎石铺成的院子——显然现在被用做停车场——轮廓依稀可辨。
一辆双排座轿车亮着停车灯,孤零零待在院子里。布鲁斯柔和而欣喜的声音刺破黑暗:
“她搞定了!”他得意洋洋,“贝莉尔把他们绊在屋里了!就像《古航海家之歌》②里那样。看那儿!那是达芙妮的车。”
布魯斯紧紧抓住丹尼斯的手臂。
“现在听好了!照我说的去做。尽可能安静地悄悄溜过去,打开车灯,把车开到楼梯底下来,然后——”
“等一下,布魯斯,我不干。”
海风劲吹,寒气逼人。暗黄的月光下,潮头起伏,有如鬼魅。布鲁斯震惊的神情也不遑多让。
“你不干?”
“不。”
“丹尼斯,老伙计!”布魯斯责难道,“你竟不肯帮帮麻烦缠身的老朋友?”
“我说,布魯斯,别对我施展你那套舞台魅力。只要给我个像样的理由,为什么你要采取这种糊涂到家的对策!”
“一方面,”布魯斯摇晃着阳台四周的栏杆,大有将它们一气撼倒之势,“你觉得我会放任警察在我房里发现那具女尸,然后怀疑我涉嫌谋杀吗?”
“如果你不是罗杰·波雷,那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丹尼斯看见布魯斯眼中神情闪烁,似乎一瞬间内他心下已是千回百转、权衡再三,但身体却如被催眠般纹丝不动。
“也就是说你定要袖手旁观了?”
“不错!”
“好吧,”布魯斯说,“那到头来贝莉尔还是说得对。”
“你是什么意思?”
“你迷上了达芙妮·赫伯特,自是乐见我身陷困境,更巴不得达芙妮和她全家恨我入骨,你便可乘虚而入。”
僵持,只有浪花在低吟。
“一派胡言!”
“对不起,老伙计。但只怕这就是事实。”
“你不会是当真觉得……”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布魯斯打断丹尼斯,“只是你也知道,我不会开车。听起来很蠢吧,但的确如此。我从没学过开车,也没那个耐心。那么我只好和一具女尸羁留在此,白白放弃擒获真凶的机会,只因一位老朋友爱上了我的女孩,欲陷我于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