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您看得起,自是当然。”
赫伯特先生又问达芙妮:“你不会和那家伙私奔吧,亲爱的?至少向我保证这一点好不好?”
“我答应。”
“很好!”赫伯特先生看着丹尼斯,灰发在壁灯下闪亮,“我们的——我们楼上这位精明的朋友是名演员布魯斯·兰瑟姆,非常好!我接受。但韦斯小姐则说得更多。”
然后,小心地照应着达芙妮的情绪,赫伯特先生缓缓继续说道:
“罗杰·波雷那疯子就住在艾德布里奇!而兰瑟姆先生是来诱他上钩的。”
休息厅内突然鸦雀无声。
一切仿佛都戛然而止,吸烟室那头桌球声也停住了,炉火也安安静静一声不吭。吧台边,齐特林先生的酒杯刚送到唇边就僵在那里,眼皮抬得老髙。牧师先生则凝固在一个祈祷的姿势上。就连柜台后一直在翻阅账簿的伦维克中校也停下手来,但并未抬头。
这也许是丹尼斯过于紧张导致的幻觉。按说赫伯特先生柔和的语调不太可能散播到屋子里每一个角落。
但在这短暂的凝滞中,丹尼斯感到一股邪气隐隐在他们周围游荡。本不该说出去的秘密走漏了,这很危险,情况可能会失控。片刻过后,静默便四分五裂,杯子相碰的声音,鞋子轻叩地板的声音交错响起,乔纳森·赫伯特再度开言:
“这是真的吗,福斯特先生?”
“没错!”
“如此说来这——这就不仅仅是一个玩笑了!”达芙妮静静地说。
“你说得对,赫伯特小姐。”
“那么这也不是有意要羞辱谁谁谁,”达芙妮肘部支在桌上,大眼睛扑闪扑闪,“初衷完全是出于善意的,那就大不一样了啊!”
“达芙妮,我的老天!”他父亲的双拳牢牢按住桌面。
“您无须替我担心,”达芙妮嫣然一笑,摇了摇头,眼中和嘴角仍残余几分紧张,“当我见到他的时候,内心深处就有些东西彻底改变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是怎样的过程,其实和这一切都无关。我只知道……对不起!您刚才说什么?”
“证据!”赫伯特先生摊开手,“我们可以——说不定——误判了——我不知道!但兰瑟姆先生可有什么凭据来证实这些呢?”
“我说,孩子,”一个新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不介意我来回答吧?”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优哉游哉从前门踱了进来。
这从天而降的及时雨,令丹尼斯·福斯特不由得大大宽下心来。H.M.的眼镜耷拉在大鼻子上,满脸无法形容的杀气,身上还是那件粗花呢灯笼裤,左胳膊下夹着那顶可怜的软帽。他拉开一张藤椅一屁股坐了进去,震得地面都有点发颤。
“梅利维尔!”乔纳森·赫伯特惊呼。丹尼斯记起H.M.说过他和赫伯特先生已经认识了。“梅利维尔!我还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也在这儿吗?嘿?”
“太出乎意料了!”
“唔……好吧,”H.M.略含歉意地说,“我一直秘而不宣。现在我住在艾德布里奇的金鸡旅馆。”
“我们都乱成一团了,老兄。”赫伯特先生叹道。
“啊?”
“我们乱成一团了,“赫伯特先生重复道,原本板得紧紧的一张脸,此时仅剩一片疲累与无奈。他的声音听来尤为可怜巴巴,“那家伙竟是布魯斯·兰瑟姆。而达芙妮还爱上他了。还有——你刚才说想告诉我们什么来着?”
“罗杰·波雷。”H.M.回答。
他无须大声说出这个名字,便又一次在整间屋子里造成触电般的效果。
“波雷自负之下,将自己的行凶经历写成剧本寄给布魯斯·兰瑟姆,”H.M.说,“当然,他并未自称是作者。而且以他的狡诈,自然是要确保其间没有能让他人追査到自已身上的内容。于是他署以假名,地址也是编造的,就寄到了伦敦。”
贝莉尔·韦斯站起身来。
“那然后呢?”她追问。
“然后,”H.M.也加大了嗓门,“这蠢材百密一疏,用来包裹剧本的东西泄露了天机。那薄薄的包装纸上有一行浅绿色字样:‘古韵茶庄,艾德布里奇’。”
于是丹尼斯想起来了。
他记得在布魯斯的写字台抽屉里,那张包装纸和那几页重要的手稿躺在一起。这无疑有力地证明了布魯斯说的是真话。
“布魯斯·兰瑟姆毫不费力地猜到剧本的作者就住在艾德布里奇——或者那附近,”H.M.说,“他是对的,波雷就在此地。我发疯了,该死,我要疯了!我有个朋友,那个叫做马斯特司总探长的小人,他也发疯了。”
这时他们终于捕捉到H.M.话音中那一股暗流。
“发疯?”贝莉尔惊问,“为什么?”
“唔,你看,”H.M.答道,“我们认为他已经再次出手行凶了。”
屋子那头有人打翻了酒杯。
是那个穿白上衣的吧台男招待,他慌忙把杯子扶了起来。其他人都一动不动,只有吸烟室那边还源源不断地传来击球声和谈笑声。
乔纳森·赫伯特几欲虚脱,本能地伸手去护住达芙妮。
“在艾德布里奇?”他清清哦子,“真够可怕的!这真是……那凶手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谁?”
“算了算了!死者是谁?”
“一个叫做米尔德里德·莱昂丝的女人,我们是这么认为的。”
“米尔德里德·莱昂丝?”
“嗯哼。她是来此地辨认波雷的。但此女也绝非泛泛,她事先致信本地警方,声称如果到今天下午五点为止她还没有给他们打电话,那他们就得防备事有不测了。”H.M.停了停,“马斯特司和我刚去过艾德布里奇警局。”
“你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吗?”
“我们并未发现她的尸体。但波雷对毁尸灭迹自有一套。一旦发现尸体在谁手中,那后果可是很严重的哦。”
丹尼斯的心顿时冻住了。
他注意到了这湿热的屋子里的许多细节:倾身向前、睁大两眼听得入神的达芙妮;靠在柜台上的伦维克中校;甚至还有部队在他身边那黑柱子上刻下的一排字母。而H.M.说的每个词都拨云见日,证明了布魯斯的清白。
“H.M.!”丹尼斯突然恳求道,“听我说!”
大眼镜后面那对锐利的小眼睛锁定在他身上。
“怎么了,孩子?”
“布魯斯告诉我们,”他润润嘴唇,“说是他早就知道您来到此地了,而且也和您谈过话,果真如此吗?”
“千真万确,孩子。”
“布魯斯是无辜的吧,爵士?而且你对他的行动一清二楚?”
H.M.犹豫了一下。
“噢,对,我心里都有数。”
“那您在这里等一下,”丹尼斯大喊,“等一下子就好!”
在众人未及反应过来之前,他便火速冲上楼去。
丹尼斯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梯,赶到布魯斯房门口,只觉得头脑第一次如此清醒。此前居然一时糊涂到勉强答应帮着“处理”那具尸体,想来多少也有被布魯斯一番说辞绕晕的缘故。但一想到他们险些铸成大错,还是不免冷汗淋漓。
警方并不怀疑布魯斯。他们从没怀疑过布魯斯。那些都是贝莉尔杞人忧天罢了。但如果布魯斯把他那大侦探的角色演得太过头,将米尔德里德·莱昂丝的尸体带出旅馆、藏到天知道什么鬼地方的话,他们俩可就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少说也得是个从犯。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赶紧告诉布魯斯!他要做的就是……
丹尼斯狂奔的脚步声在楼道里震荡,他猛地推开布魯斯起居室的门。
“布魯斯!”他大喊。
通往卧室的门、还有里面那扇通往墙外楼梯的门都大开着,冷风长驱直入灌进蓝灰色的房间,吹得《纽约客》、《广播时报》的纸页哗哗翻动。写字台上的信纸也横七竖八,如同丹尼斯的心智一样乱象纷纷。
他头一次发现布魯斯那台便携式打字机的盖子掀开了,滚筒上那张纸摇曳不停很是醒目。瞥见抬头的“丹尼斯”三字,他慌忙上前细看:
抱歉,老伙计,我再也等不及了。我自己去解决问題。布鲁斯。
在那仿佛永无尽头的几分钟里,丹尼斯始终愣愣瞪着这行字,任由身边的信纸上下翻飞。
“布魯斯!”他又大吼一声。
他得到的回答是远远传来的发动机作响,仿佛是一个金属巨人磨牙霍霍那样,虽微弱却刺耳,戳得人筋骨发麻。一辆轿车正挂上最低挡飞驰而去。
“自己当心,你这该死的蠢货!”喊声遥遥可辨。
不会开车、只“懂得几个基本操作”的布魯斯…… 丹尼斯飞也似的冲到阳台上,只来得及目睹月光下这场逃亡的尾声。
达芙妮的福特V.8驾驶座上依稀可见布魯斯的身影。车子绕过那根灯杆,与另一辆刚开进院子、还未停稳的轿车擦身而过。福特V.8的前灯频频眨眼,歪歪扭扭地爬上主路,正了正姿势,然后又是一声尖啸,想来是布魯斯试着将车速打到第二挡,随即就步履蹒跚地往南而去,正是远离艾德布里奇的方向。
然后除了其他车辆陆续来到,就再没其他动静。
完了,全完了。死定了。而警方……
丹尼斯垂着头,握紧栏杆,漆黑的卧室在身后大张着嘴。脑海里有个声音说:都见鬼去吧,你已经仁至义尽了。忘了这档子事吧。可他们忘不了,他们不可能忘掉这团乱麻里的每一个线头,直到那该死的罗杰·波雷最终被逼到墙角为止。
这时丹尼斯才意识到身后的房间不再是漆黑一片了。有人打开开关,灯光射到了阳台上。丹尼斯忙转身两步跑进房内。
起居室门口站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嘴里叼着根黑雪茄。
“我说,孩子,”H.M.将雪茄拿下来,“你把这儿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都告诉我,不是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