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H.M.慌忙从嘴里取下雪茄,东张西望,“老天在上,你能不能小声点!”
“可是——米尔德里德·莱昂丝?”
“嗯哼。”
“但她是……”
“警方最有力的证人……”丹尼斯补充。
“但她的证词完全不足以宣判波雷犯下谋杀或其他罪名,”H.M.故作天真地瞄了他们一眼,“看来你们有点吃惊啊?”
“差不多吧。”丹尼斯说。
“可你们再想想,如果把波雷这次‘谋杀’视为他自救的诡计,那么米尔德里德·莱昂丝就必是同伙无疑了。即便抛开‘从窗帘缝里偷窥’那俗套拙劣的说辞不谈,她也是唯一一个声称曾在近距离见过‘波雷太太’并与其交谈过的人。
“如果你们要证据,我就给你们证据。你们还记不记得大约一个月前那天晚上,我们都在格拉纳达剧院附近阿尔夫·帕特里奇的酒吧里?”
贝莉尔自是印象深刻,她深吸一口气
“当然记得。”
“迄今为止,”H.M.说,“我向你们阐述的观点,都是多年前看过马斯特司寄来的那摞罗杰·波雷一案的资料后所隐隐产生的念头。
“咳!”回溯往事,H.M.气就不打一处来,“那只黄鼠狼先是说不需要我出手相助,然后居然又厚着脸皮给我寄来波雷的材料,说什么我能不能行行好读一读,然后给点意见?
“我真的是个特别谦逊温和的人哦,小姑娘。不骗你。我的谈吐历来都很文明,从不说脏话,他妈的。管他呢,拜托!我忍气呑声,告诉他这材料我收下了……
“我的意思是,”H.M.咳嗽一声,忽然记起自己是多么崇高,忙忙摆出一副虔诚稳重的模样,“我是说这事儿真让人不爽,对吧?而我管不了那么多,还是把案卷认认真真硏究下来了。”
“你真是圣人啊,”贝莉尔承认,她又是迷惑,又是害怕,又是被这老妖怪的嘴脸搞得哭笑不得,“但究竟——”
“我这不是就要说明了吗?”
“好吧!”
“在酒吧那天晚上,马斯特司说他们掌握了新证据,‘某个不知姓名的作者写了一个关于波雷的剧本并寄给兰瑟姆先生,而且此人知道的未免太多了’。这当然意味着作者可能就是波雷本人;后来证明这一猜想是正确的。‘他知道那目击者是个女人,’马斯特司说,‘他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看见了什么东两;他掌握的情报,按理说只有警方、你和莱昂丝本人才知道。’”
“而我当时停止了点烟的动作,”H.M.补充,“感觉脑门上被人用髙尔夫球杆狠狠来了一下。”
“为什么?”
“唔,小姑娘,”H.M.说,“想必你也无数次问过自己知道那些事实的都有谁,还有为什么。但波雷怎会知道那些的呢?”
一阵沉默,雨还在下。
“如果你仔细阅读过那份被布魯斯·兰瑟姆修改过的剧本的原稿的话,”H.M.强调,“这个要点就更令人震惊了。你们看过没?”
“看过啊!”贝莉尔点头,“布鲁斯昨晚拿给我看了。”
“两周前我来到艾德布里奇时他也给我过目了,”H.M.说,“难道你没发现什么吗,小姑娘?”
“亲爱的,恐怕我那时太慌张了,所以我……我……”
“波雷,剧本的作者,”——H.M.小心斟酌着措辞——“知道那个女证人是‘红头发’的。他还知道她那晚上跑来是为了一张十先令的假钞。他甚至知道(哎呀!)她是骑自行车来的。他怎会晓得这些呢?”
“不可能!”丹尼斯·福斯特不由得喊道,“这不可能!除非……”
“除非,”H.M.接过话茬,“波雷与米尔德里德·莱昂丝联手做戏来耍弄警方。”
丹尼斯在屋里来回走了两步。
“人生如戏!”丹尼斯嘀咕着。
“你说什么,孩子?”
“没什么,爵士,您继续吧。”
“有没有这种可能,我问自己,米尔德里德·莱昂丝一人分饰二角,既是她自己,又扮演波雷太太呢?”
“答案是:易如反掌。我们知道,莱昂丝这女人开的打字社里并无助手;她可以自由来去,无人注意。我们也知道,警方只在夜里监视那间平房,所以她可以通过那片树林(平房就建在树林前面)偷偷潜回而不被发现。早在警方开始监视之前,她便用几天时间来在路人、邮递员、屠夫的小伙计等人眼中创造出一个‘波雷太太’的形象。
“那考究的发型,配上波雷提供的珠宝首饰(显然是假货),任何人眼中的她——总在远处!——要么是和丈夫一起在花园里喝茶,‘浓情蜜意’;要么就是靠在草坪上的躺椅里小憩。这个形象树立起来之后,她就无须再走近那房子一步,直到七月六日那个决定性的下午。
“跟得上思路吧?
“那天下午她以米尔德里德·莱昂丝的身份,带上一台打字机公然骑自行车前往。她自然什么信件都没打,只是走进房子,然后又扮成波雷太太出来,最后一次和她的‘丈夫’喝茶,随后又在傍晚摇身变回莱昂丝。
“当晚,戏码的高潮上演!根本就没有什么假钞,那只是她的障眼法,如此便可顺理成章地解释为什么她下午去了一次,晚上又再次造访。她确实是骑自行车去的,也的确从窗帘缝里瞄了瞄波雷本人,然后撒腿开溜了。大功告成。”
H.M.摇着脑袋,轻轻吸了口快熄灭的雪茄。他的话音中竟洋溢着一股钦佩之情。
“这出戏的精妙之处,你们发现没有,就在于它即使穿帮了也不打紧。设想一下,整个流程中这两人要是出了点差错呢?要是半路杀出点意外状况呢?如果第二天早上波雷出门准备开溜的时候,那名犹豫不决的警察大喊一声‘喂!’呢?”
“喔!那也没啥大不了。根本没有人被杀,波雷尽可以挂着他那着名的微笑对警察说:‘你们之所以追缉我(一个无辜的人!),无非是基于那些你们自己心里都知道证实不了的嫌疑。你们总不能怪我在你们眼前玩几个无伤大雅的小把戏吧?无论如何,你们究竟准备拿我怎么办?’
“另一方面,如果这出戏成功了……
“喔,去他娘的!
“你们不介意我再重复一遍波雷非常安全吧?一劳永逸地安全了,那接下来他要扮演准呢?警方永远不会査出他到底对受害人做了些什么。因为他们调査的方向完全南辕北辙:没完没了地搜索正常的房屋,还有根本不在屋里的尸体。
“谁会去怀疑米尔德里德·莱昂丝,这个准备在起诉时出庭的证人,这个将把波雷送上绞架的女孩,其实是波雷的同党?我估计波雷那冰冷渺小的灵魂深处,必然是对此欢腾不已。他仔仔细细地指点过她,在接受询问时要说什么,如何应对。
“不过这也并非易事。我非常肯定,米尔德里德·莱昂丝在警察面前那种歇斯底里,是真正的歇斯底里。她吓得六神无主。但波雷坚信她能办到,她能办到他交代的任何事,因为她是他所敬慕的米尔德里德。”
过了片刻H.M.又补上一句:
“我说,我有没有提过,波雷相当聪明?”
屋子里的寒意似乎又深了一层。米尔德里德·莱昂丝那张脸,那张还没变得又瞎又哑、眼里嘴里还没填满沙子的脸,缓缓浮现在丹尼斯的想象中,盯着他看。
“他——所敬慕的——米尔德里德。”贝莉尔重复着,打了个寒战。
“嗯哼。”
“波雷的又一个女人?”
“不错,但有所不同。”
“昨天,”贝莉尔刚开了个头,喉咙里就像打了个结似的。她的十指紧紧握住身体两侧的桌沿。丹尼斯望着她在窗前背光的身影轮廓,湿漉漉的头发,以及包住头发的那条湿漉漉的丝巾;那个德国军官倾身向前,仿佛也听得入神。
“昨天,”贝莉尔接着说道,“当您在高尔夫球场上和马斯特司先生交谈时,您说毎个连环杀手都有一个避风港般的女人,一个他在两次谋杀之间总会与之共同生活的女人。”
H.M.点点头。
“通常,”他避开贝莉尔的目光,“那都是个姿色平平、貌不惊人的女子。这世上的波雷们似乎总能从她们那里寻求慰藉。”
“‘史密斯和他的伊迪丝·佩格勒,兰德鲁和他的费尔南达·西格里特,而罗杰·波雷——’和他的米尔德里德·莱昂丝?对吗?”
“嗯哼。”
“当时我快要晕倒了,”贝莉尔忽然拧绞着双手,“真怕您指的那女人就是我,”她又抬高了嗓门,“但这个女人,您说过,是他们绝不会杀害的。”
“小姑娘,这就是我犯下大错的地方,”H.M.有一瞬间紧闭双眼,“波雷的确杀了她。他做了史密斯和兰德魯从未做到的事。但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不杀她?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彻底抛弃她了,”H.M.答道,“他已经整整十一年没和她见面,也没捎去只言片语告诉她自己身在何处。当一个女人为你经受炼狱之火般的煎熬以后,你万万不能如此待她。”
炼狱之火……
此时丹尼斯·福斯特清清楚楚地在想象中描摹出一幅图画,其景象曾多次掠过他的脑海,但他却始终没参透其中深意。他看见了米尔德里德·莱昂丝从格拉纳达剧院的侧门溜出来时那张脸:那种鬼鬼祟祟和激动不安,那种恐惧与胜利相交织的情感,还有那左顾右盼的蓝色眼珠。现在他得到答案了。
那是一种怨恨之情,切入骨髓的怨恨。
在画中,米尔德里德·莱昂丝呼吸着,生活着,从一个满脸雀斑的姑娘蜕变为憔悴暴躁的妇人。她的形象充盈于这雨幕笼罩下的阴暗房间。丹尼斯怔怔望着正朝H.M.说着些什么的贝莉尔,直到有个东西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并使他浑身汗毛直竖,霎时警觉起来。
贝莉尔肩后现在站着两个德国军官。
丹尼斯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这试胆之屋、人偶之屋,该不会又对他们玩什么恶作剧吧?迎着窗口看去,这第二个人偶站在第一个左侧一点点,身形模糊,但它的头盔没那么圆,胸口和腹部也没有弹孔。相反,它的手还在窗沿上悄悄滑动……
“H.M.!”丹尼斯大喊,猛然冲向窗口。
他的左手触到了一件湿滑的雨衣领子,右手则离奇而本能地揪住一条领带,那东西像小狗的项圏一样缠绕上他的手指。他猛地一拉,那人偶发出一声仓皇的尖叫。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站起身,嘴里咒骂着,手电筒的光束扫过房间,锁住站在窗外那个男人的脸庞。
这个大张着嘴、红润的脸颊上既惊且怪、在窗外窥视他们的人,是霍瑞斯·齐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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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见第九章的注释。
②弗雷得里克·贝利·迪明(Frederick Bailey Deeming),生于英国,后移居澳大利亚,1891年他先后谋杀了自己的两任妻子与三个孩子,埋尸于房屋地板下,1892年5月迪明被处以绞刑。
③参见第九章的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