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成点燃一支烟,微闭双眼,竭力让自己放松下来。这里曾弃置过一个女人的躯干,那么,不管经过多久,一定会有某种气息留下来。他要抓住这种气息,然后溯源而上,直至回到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夜里,看清他的脸,抓住他的手,把镣铐牢牢地戴在他的手上。
“喂,那位同志!”
杜成睁开眼,回过头,看见一个提着扫把和簸箕,穿着一身环卫工人制服的老人正严肃地看着他。
“这里不许小便!”
半小时后,杜成把车停在铁东区万达广场门前,眯起眼睛打量着这座四层商厦,最后,在商场入口处看到了“平江路87号”的门牌。他从副驾驶座上拎过挎包,拿出那张1990年的地图,找到平江路87号机车厂家属区的位置,用红色签字笔画上一个叉,随即,驾车离去。
下午两点十五分,杜成已经坐在机车厂(现已更名为北方机车制造集团)人事科的办公室里。办事员查找档案后,把他支到了离退休办公室。
在离退休办公室,杜成得知“11.9”杀人碎尸案的被害人张岚的丈夫温建良已经在两年前退休,住处不明,但能查到他的手机号码。杜成把号码抄在记事本上,道谢后离开。
在厂门口的路边摊上,杜成买了一个手抓饼。他坐进车里,边大口吃着,边拨通了温建良的手机号码。几秒钟后,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听筒中说:“喂?”
“你好。”杜成咽下嘴里的食物,“是温建良先生吗?”
“是我。你是?”
“我叫杜成,是铁东分局的。”
“分局?”温建良的声音有些犹疑,“你是警察?”
“对。”
“你……有什么事儿吗?”
“我想找你了解一些情况。”
“什么情况?”温建良又追问了一句,“哪方面的?”
“不是公事,是我个人想找你聊聊。”
“那不必了。”温建良立刻回绝,“我不认识你,没什么好聊的。”
“是关于你妻子的案件。”杜成顿了一下,“我是当年的办案人之一。”
“嗯?”温建良显然觉得很意外,“你想聊什么?”
“能见个面吗?”
温建良犹豫了很久,最后说道:“好吧。”
杜成松了一口气,用脖子夹住电话,掏出笔。
“你的地址是?”
门打开的一瞬间,温建良就认出了杜成。
“我记得你,那会儿你比现在壮实,头发也多一些。”
杜成笑:“都过去二十多年了,现在我是老头了。”
温建良也老了许多,原本是三七开的分头,现在整整齐齐地梳向脑后。灰色的羊毛开衫绷在凸起的肚皮上,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羊毛裤,脚上是棉布拖鞋,一副退休在家、颐养天年的老人形象。
温建良把杜成让进客厅,招呼他坐在沙发上。趁着他去泡茶的工夫,杜成起身在这套三室两厅的房子里转了转。看得出,温建良和儿子一家同住,家境还算富足。阳台上挂着鸟笼,客厅东南角有一张长几,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估计是他退休后的消遣。总之,温建良现在过着平静祥和的生活。
很快,温建良端着两个茶杯走出来,还带着一盒香烟。
“我记得你是吸烟的。”温建良抽出一根香烟递给杜成,“说起来,还要感谢你们,那么快就抓住了凶手,给张岚报了仇。”
“没什么。”杜成勉强笑了笑,“应该做的—你过得怎么样?”
“还凑合。张岚走了之后,我又再婚了。没办法,孩子太小,需要有人照顾。”
“那……”杜成四处环视着。
“又离了。”温建良苦笑,“我心里始终放不下张岚。如果是病逝或别的什么意外—哪怕是车祸呢,我都不会那么耿耿于怀,可是她被人……第二任妻子受不了这个,和我离婚了。”
说到这里,杜成也有些黯然,只能默不作声地吸烟。
“那么,”温建良看着杜成的神色,“你要找我聊什么呢?”
“关于张岚。”杜成想了想,“关于她的一切。”
“为什么?”温建良不解,“凶手……不是已经被枪毙了吗?”
“是这样,”杜成慢慢说道,“我们在做一个大案要案汇总,你知道,一方面是总结经验,另一方面还要提高预防犯罪的能力。简单地说,就是要搞清楚,为什么张岚会被害。”
“哦。”温建良点点头,脸色却渐渐灰暗下来,悲戚的表情浮上他的脸颊,整个人显得更加苍老。
“我知道这很不礼貌,甚至可以说是残忍。”杜成语气低沉,“让你过了这么多年,还要回忆这些事,但是……”
“没关系,我能理解。”温建良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如果以后能杜绝这样的悲剧,张岚的死就是有价值的,是吧?”
在温建良的描述中,他的妻子是一个热情、开朗、心地善良的女人,爱说爱笑,与人相处融洽,不曾与他人有过节或者仇怨。同时,和大多数女人一样,爱美,爱漂亮衣服。
“我到现在还记得她那天的样子。”温建良夹着香烟,眼睛始终盯着窗外,语速缓慢,“去参加同学聚会,特意打扮了一番。黑色呢子大衣,玫红色高领毛衣,牛仔裤,短皮靴,浑身香喷喷的。我当时还取笑她……”
温建良转过头,脸上带着笑,眼圈却开始泛红。
“说她一把年纪了还臭美。”温建良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现在想想,她才三十三岁,多年轻啊。”
临别时,温建良注意到杜成蜡黄的脸色和已经被汗水濡湿的脸颊,关切地开口询问。杜成不想多聊这个,匆匆道别后就离开了。回到车上,他伏在方向盘上,感觉肝部的闷痛感愈发强烈起来。他从挎包里翻出药片,和水吞下。然后,他翻开记事本,开始整理刚才和温建良的谈话记录。
杜成知道这样的访问并无太大意义。时隔二十三年,被害人家属的陈述很难提供有价值的线索。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他需要唤醒自己的职业嗅觉,让它和自己记忆深处的某种气息勾连起来。只有如此,他才能把那些残留的片段拼接成一条锁链,然后,沿着它追寻下去。
更何况,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