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雨夜寻踪(1 / 2)

心理罪·城市之光 雷米 10746 字 10个月前

富民小区杀人案的现场过于诡异,警方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也为了侦查的顺利展开,并没有向新闻媒体透露更多的情况。然而,无孔不入的媒介还是掌握了关于本案的大量情节。的确,在这个信息产业高度发达的时代,想瞒住一件事,比登天还难。

案发后第三天,逆子姜维利惨死的消息就已经在各类媒介载体上铺天盖地。之前喊打喊杀的民众更是一片欢腾。“罪有应得”、“报应”之类的词汇前所未有地集中在这起案件上。

人人都成了预言家。

也许唯一一个没有叫好的,恰恰是姜维利伤害最重的人。

案情分析会刚刚散会,一干人等纷纷下楼,各自回到岗位上干活。还没走到电梯口,就看到一个值班民警扶着一个老太太从电梯里出来。老太太衣衫破旧,身形佝偻,满眼都是泪水,一只手死死抓住值班民警的衣袖,似乎怕他跑了一样。

值班民警指指刚刚散会的人群,一脸无奈地说:“他们负责查办你儿子的案子。”说罢,他冲分局长撇撇嘴,举起右手在脑袋上画圈,无声地做着口型:“老太太有点魔怔了。”

老太太一脸茫然,似乎面对这样一大群穿着制服的警察,让她有点懵。犹豫了几秒钟之后,她不由分说地抓住离她最近,也最年长的法医老郑,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政府啊,你一定要给我做主啊。”老人哭喊起来,“我儿子死得冤啊。”

老郑吓了一跳,一边躲,一边指着分局长:“政府在那儿,我就是小兵。”

老太太急忙跪爬过去,拽住分局长的裤脚,连喊政府给我做主。

老人的哭喊声在走廊里回荡,不少科室的人都探出头来观望。分局长一脸尴尬,伸手扶起老人,转头对值班民警喝道:“这怎么回事?”

值班民警说:“她是姜维利的妈妈,一大早就来了,说要帮咱们破案,给他儿子报仇。”

老太太忙不迭地点头,抽噎着说道:“我儿子是个好孩子……就是交了些坏朋友……欠了点钱……他们我都认识……他死得冤啊……”

老人又大哭起来。分局长的嘴张了张,分明把一句“冤个屁”咽了回去。他扶着老人,对值班民警说道:“找人给她做笔录,把那些‘坏朋友’都列出来,挨个排查。”

在老人的千恩万谢中,值班民警把她扶进了电梯。分局长的情绪很坏,挥挥手,说了句散了吧,就回办公室了。

走廊里的人很快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方木和杨学武相视苦笑。

很明显,郭桂兰提供的所谓线索不会对侦查有什么帮助。尽管姜维利的社会关系中多是公安机关重点监控的人口,但是方木相信本案绝非他们所为。如果动机是复仇,大可不必采用这么复杂的手法;如果是为了追债,姜维利的拆迁补偿款尚未到手,杀了他也没用。分局长让郭桂兰去做笔录,只是平息老人的激动情绪的权宜之策。大不了就浪费点时间,总比被人指责不作为要好。

真正让方木郁闷的是,警方并不认为方木的分析有多么大的参考价值。尽管凶手的手法明显有别于一般的凶杀案,但是方木提出的“子宫”的说法更让警方难以置信。会有人冒着接受刑法处罚的风险,大老远地拎着水桶和水囊,费时费力,就为了报应姜维利的一句狂言么?就像会上一位老警察所说的那样:“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的确,如果从作案动机入手,本案几乎无迹可寻。尽管从种种迹象来看,最大的可能是报复。那么,郭桂兰老人的嫌疑最大。然而,她对姜维利被杀的悲痛人所共睹。在方木看来,那绝非有意掩饰或者误导,完全是一位母亲痛失独子后,对其之前的逆行的一种无原则的原谅。

在会上,那位老警察提出一种可能性,即负责拆迁的公司为了达到迅速清理园区的目的,雇凶杀害了姜维利。一来,姜维利是所有“钉子户”里最让拆迁方头疼的一个,干掉他,之后的拆迁就再无阻碍,此外也可以对其他“钉子户”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二来,姜维利对其母的驱赶和虐待已经引起强烈的社会愤慨,干掉他,至少在道德层面上,会获得相当一部分人的认同,不至于对拆迁方和开发方形成过多的不利影响。至于那些诡异的手法,不过是障眼法而已。

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在拆迁过程中死过人,以后开发的楼盘还会有人买么?这么做无疑是自断后路。

老警察对此嗤之以鼻:拆迁方就负责拆楼、清人、拿钱,至于开发方怎么卖楼,那就是他们的事儿了。再说,在全国范围内,拆迁出人命的事多了去了,可是,那些所谓的“血房”,哪一栋没卖出去?

这是实话,在物价飞涨的当下,似乎房子才是硬通货。大多数人耗费一生积蓄买下那个水泥盒子,就是为了一份保障和安全感。至于在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什么,无暇顾及也无人愿意去想。

在别人的生死和自己后半生的保障之间,在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都会做出同一个选择。

老警察的思路虽然有些勉强,但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行的侦查方向。分局长把任务布置下去,各路人马,各司其职。

方木相信自己的判断,也相信杨学武和自己抱有同样的看法。所以,当杨学武向他走来的时候,方木隐隐有些期待。

“郁闷了?”

方木点点头:“有点。”

杨学武递给方木一根烟,又帮他点燃,吞吐几口后,低声问道:“你觉得,这案子和47中学那件有关系?”

潜台词是:凶手就是那个所谓的“大侠”。只不过,杨学武用了一种比较稳妥的说法而已。

方木心里一松,杨学武毕竟和那些抱着传统侦查经验不放的侦查员有别。

在侦办第47中学杀人案的时候,方木就有过隐隐的担忧:也许凶手还会犯案。富民小区杀人案,正符合他的推测。

二者的相同点在于,首先,凶手都采用了不合常规,甚至是费时费力的杀人手法。

其次,现场都呈现出诡异的仪式感。显然,凶手的目的并非杀死对方那么简单,而是着力突出被害人的死法。换句话来说,凶手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更多考虑如何杀死被害人。

再次,凶手在作案后仔细清理了现场,尽可能不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在第47中学杀人案中,凶手也有同样的表现。

最后,凶手在前往犯罪地点时携带了大量的辅助工具,例如水囊和水桶等等。这显示,凶手肯定有车辆之类的交通工具,这一点,也与第47中学杀人案相似。

在方木看来,这些就可以作为将两案并案处理的依据。

“你觉得呢?”

杨学武没作声,只是一个劲地吸烟,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同意局里的意见。”

方木愣了一下,刚才在会上,和杨学武四目相对的时候,他肯定对方的表情不是惊诧或是难以理解,而是赞同。一转眼,最后一个同盟军也倒戈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杨学武把烟头丢进电梯旁的烟灰桶里,“串并案——才两起,似乎有些为时过早,而且也没有太明显的证据。”

他伸手按下电梯:“你的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只不过有些太个人了。毕竟,感觉这玩意靠不住的。”说罢,他就迈进敞开的电梯门,缓缓上升。

方木笑了笑,摇摇头。被他人质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方木并不觉得太失望。只是这些话从杨学武嘴里说出来,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走廊里只剩下方木一个人,他站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回厅里。转身走向楼梯间的时候,他忽然心里一动。

还有个办法,可以验证他的推断是否准确。

似乎每次见到米楠的时候,她都是这个样子:背对着实验室的门,扎着马尾,穿着白大褂忙活着。听到推门声,米楠转过头来,能看出脸色蜡黄,鼻头也红红的。

“开完会了?”米楠的嗓子嘶哑,还带着很重的鼻音。

“嗯。”方木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她,“你怎么了?”

“感冒。”米楠吸吸鼻子,“没事——会上什么结论?”

方木没回答,走过去,俯身查看桌面上的足迹检材。

“有什么发现么?”

“暂时还没有。”米楠微微侧过头去,“提取到几个足迹,都没什么价值——有几个还是自己人的。”

这帮家伙,没几个记得进现场要戴脚套的。方木一边嘀咕,一边随意在检材中翻看着,忽然,其中一张引起了他的注意。与其他检材不同,那张上面除了编号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标注。

“这是?”他举起那张检材冲米楠晃晃。

“这张不用检验。”米楠面色平静,“那是你的脚印。”

方木的脸一红,看来自己口中的“这帮家伙”,也包括本人在内。

全部检材都翻看完毕,都是皮鞋底的足迹。方木有些不甘心,又翻查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米楠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方木的动作,直到他失望地站起身来,才开口问道:“你在找什么?”

方木沉吟了一下,问道:“上次提取的那种胶鞋底足迹,发现了么?”

“没有。”米楠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觉得是同一个人干的?”

方木点点头。

“并案处理?”

“没有。”方木苦笑,“局里没采纳我的意见。”

米楠想了想,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档袋,翻找一番后,抽出一张检材,拿到桌前,和那些检材逐一比对起来。

方木也凑过去,问道:“有没有这种可能:凶手换了另一双鞋作案。”

米楠没有回答,依旧专心致志地比对着。方木忽然意识到,米楠已经在自己之前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她现在做的,就是在验证自己的猜想。

方木的心里踏实了许多,不再打扰她,静静地坐在一边。

半小时后,米楠从那些检材中拣出四份,在上面逐一做好标记后,拿到显微镜下继续观察。

几日未见,米楠似乎瘦了一些,白大褂覆盖下的后背能隐隐看出肩胛骨的形状。听到她不时发出的咳嗽声,方木起身寻找她的水杯,想给她倒点热水。

刚站起来,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方木看看,是廖亚凡打来的。

突如其来的铃声在室内显得分外刺耳,方木犹豫着要不要在米楠面前接这个电话。米楠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看拿着手机的方木,又转身继续工作。

方木咧咧嘴,按下接听键,廖亚凡却不说话。方木接连喂了两声,听筒里才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

“在开会么?”

“没有。”

“说话方便么?”

“方便,你说吧。”

“下午有时间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转身看看米楠。后者依旧坐在显微镜前,一动不动。

“有事么?”

“我想去看看赵阿姨……我找不到那个福利院,你能不能……”

她的语气从之前的蛮横变为委婉,这让方木感到有些不习惯,同样也无法拒绝。

“好的,你在家等我,我去接你。”

“好。”廖亚凡的声音变得轻快,随即就挂断了电话。

方木捏着手机,看着仍然帮自己分析的米楠,不知该如何开口。米楠依旧没有回头的意思,似乎方木和刚才的电话都不存在一样。

方木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喃喃地说道:“我有点事,先走了。”

隔了好半天,才听到米楠轻轻地嗯了一声。

方木有些尴尬,低声说了句你辛苦,就转身带上房门,悄悄地走了。

本来是晴天,到下午的时候突然转阴。吉普车开进福利院的时候,乌云已经低低地压下来,似乎伸手就能触摸到。

坏天气并没有影响廖亚凡的心情,一下车,她就跑向早已等候在门前的赵大姐。方木捧着四箱牛奶跟在后面,刚才的郁闷情绪也已经一扫而空。

一起在门前等候的,除了赵大姐,还有崔寡妇和陆海燕。

暗河一案之后,陆家村几乎沦为一座空村。崔寡妇和陆海燕母女二人来到C市,在方木的介绍下,就职于这家福利院。福利院为她们提供住处和一日三餐,崔寡妇和陆海燕在福利院里做清扫、采买等等杂活。薪水微薄,但看得出两人还是很满足。

崔寡妇还是不善言辞,接过方木手中的牛奶之后,就拎到厨房去。几个稍大点的孩子纷纷过来和方木打招呼,随即就七手八脚地帮崔寡妇搬牛奶。

陆海燕清瘦了一些,剪了短发,没有那些貂皮和金饰,整个人看上去清新淡雅。显然她刚刚还在干活,衣服上还有些许水渍。见到方木,陆海燕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微笑。

天边隐隐响起雷声,风也骤然大了起来,看来一场秋雨将至。赵大姐招呼大家进屋去,同时吩咐陆海燕快把院子里晾晒的衣服收起来。

方木留下来帮忙。那些晒了大半天的衣服还有些微微的潮湿,不过,凑近了,洗衣液的清香还是扑面而来。这家福利院的规模比天使堂要小一些,某些硬件还凑合。比如那几台全自动洗衣机。方木知道,那是陆海燕卖掉貂皮大衣和首饰换来的。

很快,方木的胳膊上就搭了厚厚的十几件衣服,他伸手去拽一面床单,却拉不动,再用力,就听到陆海燕一声惊叫,连同床单一起被拽了过来。

原来两个人的目标都是这个。方木忍俊不禁,先笑了起来。陆海燕的身上和胳膊上都是衣服,站都站不稳,看到方木的笑,她也笑了。

“怎么样,在这里还习惯么?”

“挺好的。”陆海燕仔细地把床单对折,搭在身上,“每天干干活,照顾孩子们,也不觉得累。”

方木看看陆海燕的眼睛,明亮、平静、安详。

和陆家村往昔的富足相比,福利院的生活无疑是清贫的。不过,对于陆海燕而言,内心的宁静比什么都重要。

陆海燕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转身拽下剩余的几件衣服,对方木说道:“今晚吃包子,进去帮忙吧。”

福利院里没有太大的房间,所以大家只能集中在饭堂里。赵大姐拿出一大盆和好的白菜猪肉馅,招呼大家围坐在一张木质大餐桌前。

对于做包子这种事,方木完全插不上手,被赵大姐分配去揉面。其余的人都有任务,廖亚凡的任务是包包子。

她没有急于动手,而是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张餐桌发呆。方木最初有些莫名其妙,随即就明白了廖亚凡的心思。

那张餐桌,是从天使堂带到这里的。

廖亚凡伸出手,小心地触摸着光滑的桌面,随即,她稍稍俯下身去,鼻翼翕动着,似乎在寻找那些熟悉的味道。

那张餐桌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中,早已浸透了食物的味道和烟火气,尽管粗粝,却是廖亚凡一生难忘的回忆。

正在搅拌肉馅的赵大姐停下手,定定地看着廖亚凡,几秒钟后,她一言不发地把廖亚凡拽进怀里。

周围的人都停止了动作,默默地看着她们,却没有人感到惊奇。住在这里的人,谁没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回忆呢?

两个人静静地抱了一会儿,赵大姐擦擦眼睛,笑着说:“都愣着干吗啊,干活吧。”

除了方木,大家的手脚都很麻利。廖亚凡的动作最初有些笨拙,很快就熟练起来。眉眼间,又是当年那个勤快、温顺的小姑娘了。

一笼笼雪白的包子很快就摆在蒸锅里,大片蒸汽蔓延开来,饭堂里变得温暖又潮湿。不时有孩子探头探脑地钻进厨房,看着蒸锅垂涎欲滴,然后在赵大姐的笑骂声中一哄而散。

大家围坐在餐桌前,一边等包子出锅,一边随手干点杂活。方木剥着蒜瓣,听赵大姐和廖亚凡絮絮叨叨地聊着。很快,他就无事可做了。想了想,掏出烟来走出饭厅。

雨已经下起来,风却小了很多。铅灰色的天边,细密的雨水倾泻下来,宛若一条条泛着光泽的钢丝。方木靠在门廊边,静静地看着雨中的庭院。

时值深秋,那些低矮的绿色植物已经开始透出隐隐的枯黄,在雨水的冲刷下,叶片似乎恢复了一些生机。尚存的一些花朵就没那么幸运了,勉强支撑的一点红色,也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方木慢慢地吸烟,吐出的烟气打着旋儿,很快消散在雨幕中。

一场秋雨一场寒。接下来的几天,估计会气温骤降。方木想了想,应该再给廖亚凡买些衣服了。这事让他颇为挠头,还不如让她自己去买。

还有,她的感冒会不会加剧?

想到这里,方木突然意识到,这个“她”,是米楠。

“想什么呢?”

一个轻缓的女声打断了方木的思绪,他回过头,陆海燕站在门边,微笑着看着自己。

“没事。抽根烟。”

陆海燕走到他的身边,看着越来越黑的天色,深深地呼进一口潮湿清新的空气,又缓缓地吐出去。

“多好。”

她转过头:“去吃饭吧。”

晚饭是米粥和白菜肉馅包子,还有一些凉拌小菜。福利院的孩子们早就围坐在餐桌前大快朵颐,赵大姐的兴致很高,悄悄地问方木喝不喝酒,她可以去把院长的酒偷出来。

方木赶紧摆手说不要。赵大姐说可惜了,中午杨敏和邢璐刚来过,听说方木要来,邢璐非要留下来等他,后来因为要上晚自习,才不得不回去。

廖亚凡一直在安静地吃包子,听到赵大姐的话,突然问道:“邢璐是谁?”

方木不知该如何回答,赵大姐倒是快言快语:“你方叔叔救过的一个女孩子。”

廖亚凡来了兴致,放下筷子,大有刨根问底的架势。

赵大姐却不接茬,又给她夹了两个包子,点点她的头说:“快吃,你抢不过那帮小家伙——咱娘俩晚上再细唠。”

廖亚凡看了方木一眼,低下头吃饭。

方木喝了一碗粥,吃了几个包子,忽然发现陆海燕只喝粥吃凉拌菜,包子碰也不碰。方木把托盘推过去,示意陆海燕拿几个。陆海燕看看托盘,忽然做出一个双手合十的动作,冲方木微微颔首。

方木正在诧异,一旁的崔寡妇把盘子推了回去。

“她信佛了,吃素。”

方木更惊讶了,转头看看陆海燕,后者冲他笑笑,继续低头喝粥。

坐在对面的廖亚凡却忽然殷勤起来,把盛着凉拌菜的钢盆推到陆海燕面前。

吃过晚饭,孩子们陆续回到房间里休息或者写作业,赵大姐和崔寡妇带着大人们收拾厨房。很快,小小的饭堂又恢复了整洁。赵大姐拿出一筐青菜,边择菜边和廖亚凡聊天。时针很快指向九点,赵大姐提出要让廖亚凡在这里留宿一夜,廖亚凡把征询的目光投向方木。方木点点头。

“要不,你也在这里凑合一宿得了。”赵大姐很热情,“院长不在,你可以睡他那个房间。”

“算了吧。”方木站起来摆摆手,“明天还得上班呢。”

赵大姐也不勉强,和廖亚凡一起送方木出去。

雨依旧很大,方木钻进吉普车,和赵大姐简单说了几句,又转头问廖亚凡:“明天我来接你?”

廖亚凡正在看墙上的门牌,“天使堂福利院”那几个字在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下,已经透出斑斑锈迹。她动作轻缓地抚摸着那几个字,表情如梦似幻。

方木的心一软,轻声说道:“亚凡?”

“哦?”廖亚凡回过神来,“不用,我自己坐车回去。”

方木点点头,和赵大姐告别后,发动了吉普车。

开出去好远,方木看看倒车镜,廖亚凡依旧静静地伫立在那块门牌下,一如几年前的那个秋夜。

吉普车很快就驶离城郊,穿过环路后,进入了市区。因为大雨的缘故,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公路上只有车辆在来回穿梭。在路灯的照映下,潮湿的路面绽开一朵朵斑驳的金色花朵。方木忽然有一种懒散的感觉。的确,大雨似乎是阻断人类室外活动的主要方式。在这种天气里,最惬意地莫过于躲在温暖的室内,来一杯热茶,或者看一场精彩的球赛。

喜欢在大雨中出没的,都是那些心理不正常的家伙。

正在胡思乱想,道路左侧的高楼大厦之间出现了一个刺眼的缺口。就像一片战后的废墟,在周围的繁华景象中显得格格不入。方木扫了一眼,立刻意识到那里正是富民小区。一瞥之间,吉普车已经飞驰而过。前方是一排红灯,方木逐渐减速,忽然心念一动,转过方向盘,停在了掉头车道上。

富民小区在临街的一排楼房后面,只有一条窄窄的胡同供居民通行。方木把车停在路边,拿起雨伞,向富民小区走去。

小区里空无一人,加之断水断电,大多数住户家中都是一片漆黑。只有几扇窗户里还透出微弱的烛火,想必是那些所谓的“钉子户”。不知道这个该死的词是谁发明的,让保护私人财产的人被冠以这样一个屈辱的称呼。

和身后灯火通明的街道相比,伸手不见五指的富民小区里宛若地底世界。沿着胡同不过走了区区十几米,方木就彻底陷身于一片黑暗之中。他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走着,还是不时踢到碎砖或者钢筋。

雨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劈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声响似乎比平时放大了三倍。很快,雨水顺着伞沿流淌下来,方木的裤脚和鞋子转眼就湿透了,一股凉气从脚下传上来,很不舒服。

呵呵,自己刚才在想什么来着?在这种天气中出没的,都是不正常的家伙。

方木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正常人,否则也不会对犯罪有那么敏锐的感觉。尽管在今天的案情分析会上,自己的推断没有被采纳,方木还是想来富民小区再看一看。当主观推测统统行不通的时候,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站在凶手的立场去思考。

进入富民小区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栋已经被完全拆除的居民楼,想必这里的原住民都或情愿或不情愿地拿到了补偿款,先行离开了。脚下的碎砖瓦砾更多,块头也更大,方木崴了两次脚之后,不得不再次慢下脚步。他看看四周,大雨遮挡了眼前的视线,雨水却在远处的事物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水膜,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明暗交加的色块,看上去影影绰绰。

那天晚上,凶手拎着水桶和水囊、绳索,一定不比自己走得轻松。虽然没有雨,但脚下的碎砖瓦砾就够他受的了。是什么让他有如此强大的动力,一定要用那么费力的方式去报应姜维利的一句狂言?

想到这里,方木远远地向七号楼望去,试图体味一下凶手当时的心态。然而,一瞥之下,他就把这个念头彻底忘掉了。

七号楼里居然有隐约的亮光。

方木立刻意识到不对。之前的数据显示,七号楼里尚在坚守的“钉子户”只有姜维利一家。郭桂兰已经被民政部门安排进一家养老院,即使她想回家,作为案发现场,警方也不会这么快就解除封锁。

方木打起精神,拔脚向七号楼的方向走去,虽然脚下跌跌撞撞,双眼却死死地盯着那点亮光。随着距离的缩短,七号楼的轮廓渐渐在黑暗中凸显出来。

没错,那亮光的位置正在四楼。方木默默地估算了一下,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那不是405室的位置么?

方木立刻收起雨伞,光滑的伞面一定会引起轻微亮度的反光,也许会被对方发现。他冒着大雨,尽量轻手轻脚地跑到园区的围墙边,小心翼翼地向七号楼摸去。

刚走到楼下,方木的全身就已经湿透了。他稍稍平复一下呼吸,捋了一把滴水的头发,又把眼镜在衣襟上擦干,确保自己的视线不会受到影响之后,他调转雨伞,把伞把朝前,小幅度地挥舞了几下,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这玩意实在不适合做武器,还不如刚才在园区里拣块砖头。不过聊胜于无,总比赤手空拳好。

在雨夜里重返犯罪现场,不管他是谁,肯定与本案有关。

略略定神,方木贴着墙壁,慢慢地爬上楼去。

湿透的鞋子踩在脚下,不时发出噗嗤噗嗤的水声,好在声音不大,完全可以被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方木丝毫也不敢分神,一边留意楼上的动静,一边小心地向上移动。

来到四楼走廊的转角,方木贴着墙壁慢慢地蹲下来,平复一下呼吸之后,他微微探出头去。

的确,一个人背对着自己,蹲在405室门前,不知在干些什么。一只手电筒被他放在身前,照亮了面前的一片区域。刚才在楼下看到的亮光,应该就来自那支手电筒。

方木轻轻地站直身体,捏了捏手里的雨伞,小心翼翼地踏进走廊。

对方似乎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方木正在慢慢靠近。方木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蹭到距离对方五米左右的地方。这个长度可以有效地防止对方突然发动攻击,如果他转身逃跑,自己也不至于被落下太远。

手电筒的光芒大致勾勒出对方的背影,他穿着一件宝石蓝色的防风外衣,由于带着兜帽,看不清头部的特征,只是感觉对方身材瘦小。

方木大喝一声:“谁在那儿?”

对方被吓了一跳,一声短促的尖叫后,手电筒光迅速扫射过来。

方木抬手遮住额头,正在提防对方发动攻击的时候,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你?”

方木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随即就是深深的迷惑。

“你怎么会在这里?”

光圈从方木的脸上移开,对方掀开兜帽,米楠那张略显憔悴的脸露了出来。

“我还想问你呢——吓了我一大跳。”

她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气喘,看来仍是惊魂未定,紧接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方木急忙过去,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敲打着。米楠本能地躲闪了一下,随后就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

好不容易等她止住了咳嗽,方木问道:“你都病成这样了,还跑出来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