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是个男人。
此刻,站在眼前的竹林之间,令我感动到落雷的这张美丽的脸,却是我的同性。
对不起,我无法接受这份情素。
对不起,我亲爱的兰陵王,我的兄弟。
我不想被他发现我的感动,转过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生硬地说:“你走吧!”
“我不想走。”
“那我走!你自己保重。”
飞快地向竹林外走去,不敢回头再看他的脸,不敢再看那双迷人的眼睛,担心哪怕再看一眼,就会无可救药地坠入他的世界。
身后,传来兰陵王痛苦的声音:“大哥,你会为你的选择而后悔!”
不能回头!不能回头!强迫自己继续往前去,穿越寒冷残酷的北风,穿越茂密黑暗的竹林,哪怕心脏已碎成两瓣。
几分钟后,穿出竹林地狱,悍马车正打着大光灯等我,司机和保镖们早就等急了,若我再迟到几分钟,他们就会打电话报告白展龙。我浑身颤抖地跳上车,司机赶快开回“狼穴”。
再回头已是一片漆黑,凌晨的荒野与星空连接在一起,只剩那轮伤心的月亮。
“狼穴”。
天高,云淡,风清,日朗。
竹叶在沙沙作响,汩汩流水淌过桥下,一群锦鲤欢快嬉戏,一簇不知名的话,绽开在太湖石堆砌的假山下。我们头顶的崇明岛,正是西伯利亚的寒流来袭,万物沉睡百草枯黄。而在519米深的地下,却是春光明媚深机勃勃,怪不得杜丽娘在游园后伤春而逝。
凌晨,离开与慕容云密会之地,回到“狼穴”宫殿却再也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天明,想着美少年说的那些话,想着他离别时的哀伤眼神,想着最中那个毅然的抉择,不禁心生无限悲凉——无论最终谁胜谁败,灭亡的都将是我自己。
很晚才起床吃了早点,来到模拟自然的庭院中。端木明智老头正在水边赏鱼,似陷入很久以前的回忆。
“老爷子,我们再走两盘象棋吧?”
老头却摇头说:“小子,我要出去。”
“为什么急着要走?你还没享受过好日子呢。”我随口说出一个自以为是的理由,“是这里烧的菜不合胃口吗?我去安排新的厨师。”
“不,这里确实很好,虽然只是个监狱。”
“是觉得没有和端木良好好聊天吗?我马上把他叫过来,你们爷孙俩可以单独聊,随便他什么都可以。”
老头却苦笑一声:“我要是想和孙子聊天,几年前就可以去找他,何必等到现在?”
“如果你一定要走,请告诉我理由。”
“我已到这里三天了,不能再超过更长时间,这就是我的理由。”
“为什么?”
端木老爷子沉默半晌,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党眼睛:“小子,如果你真是古英雄,那么你一定会放我走的。”
“古英雄也需要听到合理的解释。”
“好吧,就当你是古英雄——你的父亲,他还在等我。”
“我的父亲?”脚底微微一晃,差点摔到水池里去,“他还活着?”
老头虽然说不知道,但我已经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你的父亲还活着!”
“谢谢!老爷子,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真的……我真的……很开心!”
自从两年前父亲自杀以后,我一度以为自己失去了生命中的一半。后来,虽然知道我是古英雄,却从没机会见过真正的父亲,就连他是生是死都不清楚——假如我的父亲还活着,那他才是蓝衣社真正的领袖,或许兰陵王的秘密就掌握在他手中。
“如果,你不放我走的话,那么你的父亲就会身处危险。”我看着老头的眼睛,知道他没有骗我,为了现在唯一的父亲,我必须把老爷子放了。
“好,我答应你。”但我依然拦在老头身前,“不过,我想知道更多——关于我的父亲,关于蓝衣社,关于我们古家的过去……”
“小子,我不该告诉你这些,在我确认你的身份前,你仍然可能是他们的人,是他们派来冒充古英雄,骗取我们秘密的人。”
我无奈地摇头:“我该怎么证明自己呢?我也不想换成别人的脸!那是常青那伙人干的!很遗憾,你的孙子在其中也有份。”
“我知道他背叛了蓝衣社——所以,我从来不相信我的孙子。”
“老爷子,请告诉我,关于我的家族的一切。作为我们的交换条件,我可以派人把你送回去,并保证不再跟踪你,也不在你身上安装监视装置,确保你的一切活动自由。”我希望以自己的诚恳打动老爷子,他却淡淡地回答:“怎么才能让我相信年一呢?”
“就像我怎么才能让你相信我是古英雄。”
老头沉默片刻,现在他的选择全凭感觉,但愿我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
几十秒后,他叹息一声:“好吧,但你要发誓遵守诺言。”
“好,我发誓!”
“说来话长!”看着池水中自己的倒影,不禁苦笑一声,“六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青年,满怀重建中国复兴民族的梦想,加入了国民党的一个外围组织。虽然,当时蓝衣社早已解散,但有一个秘密遗留的部门,仍掌握一批当初的骨干分子,这个部门的领导是古子龙——也就是你的曾祖父,假如你真是古英雄。”
“你见过我的曾祖父?”
“是他一手提拔了我,教导我成为一个优秀特工,如何躲避跟踪与追杀,又如何绑架或杀害别人。是个阴雨沉默的中年人,长着极其普通的脸,一年四季永远穿着中山装。但他握有极大权利,可以轻易剥夺人生命,组织成员像崇拜神那样非常不满。古子龙也有相同看法,但他提倡循序渐进改良国家,比如用一些特殊手段,以最小成本达到最好结果。”
“暗杀?”
一阵微风徐徐吹来,我的肩膀悄然颤抖。
“没错,我们在总部授意之下,杀了许多党国高层任务,大多是腐败透顶的家伙。但我们的行为不敢声张,通常把罪名安到共产党头上。不过,你的曾祖父古字龙,让我们死心塌地效忠的根本原因,在于他掌握着一件宝贝。”
老头说到这里,露出无限向往的表情,感觉竟如沐春风,沉浸在幸福的想象中。
答案已不言自明:“兰陵王的面具?”
“是,传说中无比神秘强大的兰陵王面具,是古子龙从一个叫高云雾的人手中夺来的。高云雾是兰陵王直系后代,他死在古子龙手中,从此他的子孙与蓝衣社世代结仇。高家在大洋彼岸创立天空集团,如今已富甲天下——这段世仇不知何时才能终结。”
“我会终结仇恨的!”
没有人比我更适合了,我既是古英雄又是高能,这对仇家同时集中在我身上。如果我不想人格分裂而死,就必须亲手终结这段仇恨。
“据说,蓝衣社经常将一些抵抗分子,关押在某些秘密地方,再给他们戴上兰陵王面具,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记录数据再杀死他们——结果是惊人的!兰陵王的没秒年斤微,确实蕴涵极其强大饿力量,足以使一个凡人脱胎换骨。这大概也是一千多年前,美少年兰陵王要戴上这副面具,成为盖世英雄的原因吧。”
“也许,那副面具本来就不是人间所有?”
“反正我也从未见过兰陵王面具。按照蓝衣社的规矩,只有社长才有权使用。1949年,古子龙没有撤往台湾,蓝衣社转入地下,面具成为凝聚我们的唯一力量。大家相信只要面具在谁手里,谁就有无穷能力和威望,维持组织的团结和完整。所以,即便我们都结婚生子,过上平静的生活,仍暗中悄悄联系,保守组织秘密,并让下一代也加入蓝衣社。古子龙隐姓埋名地生活,他的儿子也是你的爷爷叫古文,被培养为蓝衣社的继承人。谁都不知道兰陵王面具在哪里,只有古子龙和他的子孙掌握这个秘密。”
“老爷子,难道你就不知道一点儿线索吗?”
老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不想被我打断往事的回忆:“1975年,你的曾祖父古子龙去世,据说他死的那天,正是高云雾的忌日。是我亲手给你的曾祖父下葬的,我成为蓝衣社的元老,辅佐你的爷爷管理组织。他的身份比你的曾祖父更隐蔽——食品商店营业员,却严密控制蓝衣社的每个成员。”
“那么常青又是什么人?”
“80年代,蓝衣社的第三代成员开始走出国门。常青就是其中之一,他很早就去美国留学,勾结了一批组织里的年轻成员,妄想夺取社长手中的兰陵王面具。”老头提起这个名字就咬牙切齿,“常青——这个叛徒!他不知用什么手段,在美国发了大财,专门用于颠覆我们的蓝衣社。还有个家伙与他们同流合污,就是无美国学医的华金山。”
“1988年,蓝衣社发生了最严重的内讧时间,从国外回来的常青和华金山,还有个叫南宫的年轻小伙子,共同绑架了你的爷爷古文——对其施以酷刑百般折磨,要他说出藏匿兰陵王面具的地点。你的爷爷为保护秘密,竟然咬舌自尽!”
“常青!华金山!南宫!”
我紧握拳头,当初为何听信花言巧语,还要为他们服务远赴美国?真瞎了眼睛!还有端木良这个不肖子孙,也认贼作父投靠常青。
“接下来,就要说到的父亲。他叫古平,意思就是平庸不气眼,有个非常隐蔽的身份,造船厂工人——他把周围所有人都瞒过了,包括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妻子。你的父亲继承蓝衣社后,常青等人重新流亡出国。在古平的秘密领导下,蓝衣社虎伏了原有组织,严格控制第三代成员。然而,兰陵王面具从没出现过,这成为第三代成员们的普遍担忧。”
“我猜你就要说到我了。”
老头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是啊,古英雄,古平唯一的儿子,古文唯一的孙子,古子龙唯一的曾孙子,也是蓝衣社最后的继承人。不过,古平像教育普通孩子那样教育你,从未把你当做接班人来培养,其实是为了保护你。”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将要成为蓝衣社的社长。”
“是,这一点不像你的上几代,他们都是从小受到培养。当你幼年展现出非凡天赋,具有成为英雄气质之时,你的父亲非常开心。但他后来感觉到危险,蓝衣社组织的人们,表面非常服从他,暗地里却打着兰陵王面具的主意。1995年,发生了一件大事,你难道一点记忆都没有吗?”
“什么事?我所有记忆都被抹去了。”
“那一年,你被常青等人绑架!虽然只有短短十几个小时,我和你的父亲迅速反应,就将你从那些坏蛋手中救了出来——整个过程你都在昏迷,自己都不知道被绑架的事,你的父亲也不希望你知道,只告诉你发了高烧,昏睡了一天一夜。”
我胆战心惊坐在石头上,原来那年我差点小命不保。
“他们绑架我的目的,就是要向父亲勒索兰陵王的面具?”
“没错,古平作了一个重大决定:将蓝衣社的秘密守口如瓶,绝不让儿子卷如其中,让兰陵王的面具永远烂掉!”
“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生命?”
“是,你的父亲与你的爷爷与曾祖父不同,他们决心把一切献给组织,而你的父亲则把儿子看得比组织更重要。于是,他想方设法让你变得平庸,让你越来越不显山露水,成为一个容易被遗忘的人。即便当你十五岁那年,救了我可怜的孙女秋波,成为报纸上宣传的少年英雄。但是,你的父亲处处打击你的信心,每天给你灌输英雄无用论,潜移默化影响你的世界观,让你甘心于平凡人的生活。”我不知道该感谢还是怨恨,但至少父亲是真的爱我:“他真是煞费苦心!”
“你的父亲渐渐断绝与蓝衣社成员们的联系,却因此让常青趁虚而入。这个家伙已在美国拥有惊人财富,利用金钱控制了组织里的人,甚至包括我的儿子——他也背叛了我!”老头说到自己的痛处,摸着心口摇头,“接下来又是我的孙子,他们都成为了叛徒,逼得我远走高飞,最终沦落到垃圾场。”
“原来蓝衣社早已江山易色,而从前的古英雄也是无辜的?”
“是,你的父亲知道形势越来越危险,他没有钱也没有权利,唯一的武器就是面具的秘密,但他发誓不把那个东西拿出来。所以,为了躲避那些人的阴谋,他只能自我流放隐居起来,告别妻子与儿子,成为失踪人口。”
我失望地低头道:“他不知这样会让我和妈妈多伤心吗?”
“古平是为了你们模子安全,让你们与他脱离管理,避开常青那些坏蛋。”
“可是,常青他们还是找到了我,而且利用了你的孙子端木良。”
老头已然痛心疾首:“够了,他是我的耻辱!”
“可是——”
他决然转身:“请不要再问下去,我已告诉你太多太多,超出了我的极限。”
是的,端木老爷子已告诉了我太多家族往事,那些惊心动魄的蓝衣社内部斗争,还有我险些被常青等人害死的内幕。
“老爷子,我还是想知道我的父亲在哪里,这已远远抄超过了兰陵王面具的重要性。”
显然,他不想再跟我说下去了:“你现在不该知道这些,即便你真的是古英雄。至于面具——就让这个谜永远烂在地下吧。”
我痴痴地沉默半晌才回答:“我也有机会再见到父亲吗?”
“我不知道,这取决于你的父亲的意愿,也取决于你能否证明自己的身份。”
“他的意思?”
老头有些烦躁:“既然,当年他为了你们母子的安全,毅然远走高飞而失踪,那么就不会再想与你重逢。”
“但前提是我可能会有危险,而且当时我对蓝衣社还一无所知!但现在的情况已完全不同,我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也彻底卷入了你们的战争,而且我现在真的很需要我的父亲。”
“他是否改变主意,不是我能决定的。”
“老爷子,你是不是要急着出去?”
看得出他已归心似箭,不停地眺望庭院围墙外的天空,尽管他知道那不过是人造幻景。
“是,请你现在就放我走,如果你真是古英雄,真关心你的父亲——如果拖到晚上或者明天,他可能有性命之忧!”
我再次用读心术审视他的眼睛,却再次证实了他的话。
停顿片刻,我无奈地对老头妥协:“好吧,我现在就把你送出去。”
我不是为端木明智妥协,而是为我的父亲妥协。
二十分钟后,我们从519米深的“狼穴”地底,来到凛冽寒风下的崇明岛森林。
商务车正等待端木老爷子,除了一个司机送他去垃圾场外,再没有其他人跟随。
老头穿着一件新大衣,怀里揣着我给他的两千块现金——我送给他两万块,躺他自己租间好点的房子,他却只抽了十分之一。
临上车时的老头表情复杂:“年轻人,请你遵守诺言,不要派人跟踪我,更不要妄想让我成为出卖你父亲的工具。”
“我将一诺千金!”
读心术已发现他的心理话:“你是不是古英雄?现在只有一半的可能性,希望找到更多的证据,让我相信另一半的可能。”
老头没有全部相信我,所以他说的那些往事,也可能并非全部真相。
但我依然要感谢他,感谢他告诉我父亲还活着,我对老头轻声耳语:“请告诉我的饿父亲,英雄虽然想不起他,但不代表英雄不爱他,儿子永远欢迎他回来!”
老爷子微微点头:“我会说的,臭小子!”
我独自在阴郁天空下挥手,看着商务车载着老头离开“狼穴”,离开这座即将被惊涛骇浪包围的孤岛。
519米深的地下。
不仅仅是坚硬古老的岩石,也是向太平洋延伸的东海大陆架的一部分。
一个怪物。
它有十只角,它有七个头。
怪物在深深的地下批矮星,打破紧锁它的地球岩石,吞噬围困它的海底淤泥。它用十只角不停地往上钻探,它以七个头不断地向前撕咬,直到穿破层层铁窗的最后一道封印,逃出这座坚不可摧的神的监狱。它钻出幽暗冰凉的海底,毫无畏惧汹涌寒流,扯开纠缠它的漫长海藻,吃下数十万条各种大小的鱼,最庞大的鲸类也不放过。
终于,怪于从海中升起。
当万丈阳光照耀在它身上,当大海的珍宝装饰它的脖子,当最锋利的武器紧握灾手心,整个海岸的人类都向他匍匐崇拜。
人们发现它的十只角上,竟戴着十座闪闪发光的皇冠;在它的七个头上,竟刻着七个亵渎神圣的名号。
这个世界最邪恶的力量,将权力的标志授予怪物,替它向整个宇宙宣布——谁能与这头怪物相比?谁能与这头怪物争战?
这头怪物的名字是——我。
这不是梦。
当我从“狼穴”寝宫的晨曦中醒来,浑身是汗像从海底捞上来,恐惧地冲向那面镜子,看看自己是否长了十只角七个头?是否已变成那个无与伦比的怪物?
镜子里是一张平凡而苍白的男子的脸。
我摸着自己的头,试图找到隐藏在头发里的角,妄想当年华金山在给我做脸部移植手术时,是否也移植了一些特殊的妖怪基因?走火入魔吗?为了那个人你死我活的战争,为了政府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我从一个懦弱平庸羞涩的小男人,变成一个独断专行暴戾野蛮的君主,想依靠无尽的美元与石油,成为地球上不戴皇冠的皇帝。
甚至,在某些暴躁发怒的时刻,我以为自己是个超人,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人,是拯救昏昏噩噩的芸芸众生的超人。
当我拥有这个史上最安全最高科技的“狼穴”,却又一次将自己放逐孤岛,让自己被人群抛弃,把自己关进肖申克州立监狱。
于是,我想起了C区58号监房。
相比这个深处地下却豪华舒适的寝宫,我反而开始怀念那间狭窄阴暗的牢房。
我还想起了我的室友——萨拉曼卡。马科斯。
这位我的生命中最尊敬之人,这位我的情深意重的忘年之交,这位鼓舞并帮助我逃离樊笼的恩人,这位替我打开闻所未闻的“Gnostics”世界的老师,这位曾经让我找到真正命运的向导。
知道你自己是谁!
然后获得觉醒与复活!
最后成为所有人的拯救者!
然而,在获得无限财富与权力后,却感觉离使命越来越远——越来越看不清自己是谁:越来越分不清沉睡、妄想与现实;我想车工难为所有人的拯救者,结果却要成为地球的毁灭者。
这就是无可逃脱的宿命?老马科斯鼓舞我的真正使命?一个“Gnostics”的战斗?
不,我根本不配称为Gnostics!
我早已玷污乃至背叛了,老马科斯为之奋斗一生的使命与理想。
绝望地摸着“狼穴”的墙壁,我推开地下519米的窗户,今天的外景是阿尔卑斯山麓,绽开因斯布鲁克山谷中的鲜花——不过是一幕《黑客帝国》式的幻觉!
当我逃出美国肖申克州立监狱,在荒芜人烟的阿尔斯兰原野上矿本,我一度以为自己获得了自由。
现在才明白,自由是多么可望而不可即的字眼,获得真正的自由是那么困难!即便从此衣食无忧钟鸣鼎食权倾天下,自由于我而言永远那么遥远。
然而,我却没有勇气第二次越狱,没有勇气逃脱这座财富与权利的监狱,没有勇气放弃身边的一切物质,没有勇气回到居心叵测的人间。
我,已在内心审判了自己。
辩护律师——我。
检控官——我。
法官——我。
行刑刽子手——我。
我将要自己坐上电椅,亲手拉下电闸……
她。
她是莫妮卡。
她已在“狼穴”工作和生活了一个星期。
每天都是枯燥而无聊,虽说接触到都是最高机密文件,但没有一样是能被她看到的,所有文件都做了电子加密,只有白展龙与董事长才可以打开。办公室里那些同事们,照旧像机器人一样沉默,顶多就是机械地交代日常事务,彻底断绝聊天的可能。
下班回到宿舍的生活,更躺她感到孤独恐惧。虽然住在舒适的别墅套房,还配备专业人员打扫卫生,可是所有人默不作声,就像生活在聋哑人学校——可惜他们都没学会手语。她仅有的两个邻居,一对年轻的单身男女,在这孤独荒凉的环境,本该干柴烈火地燃烧起来,却令人奇怪地彼此不相往来。尤其是那男的瘦小干巴,连胡子都长不出来,说话走路的腔调都像阉人。难道长期的地下生活会损害男性功能?导致他丧失了对异性的欲望?
宿舍里的漫漫长夜,看DVD是唯一消遣,每个房间各放数千张碟,最奇怪的竟全是正版!这里没有网络也收不到电视,连电话和手机信号也没有。要打电话只能白天在办公室,但“狼穴”严禁工作人员打私人电话,如有需要必须的上司报告——名副其实的监狱。
既然不能上网和看电视,相比很多人会选择打牌,度过这些难熬的夜晚。但“狼穴”严禁任何形式的赌博,就连纯粹娱乐的扑克牌也不允许。白展龙认为——任何私下交流都可能损害工作,或者泄露“狼穴”内部的机密。
然而,当其他人选择周末回市区,她却孤独地留在“狼穴”,无所事事地度过两个漫长的白天。
她期望在基地附近看到他——幻想而已,宿舍去与工作区严密隔离,高墙阻挡一切视线,她不过是个可以自由放风的囚徒。
在这里工作的一个星期,她连一秒钟都不曾看见过他。
例外是几次与他通电话,通知他某某人要见他,或者某次会议安排在什么时间。仅此而已。她知道他就在走廊深处的防弹门内,但她没有任何权力或借口让他出来,更不可能自己去敲他的门,否则结果必然是被清除出“狼穴”。她每天望着走廊,无奈地消耗流逝的青春,就像永远不再回来的混血美女时代。
又是临近下班时刻,她无声无息地去上厕所,走进旁边另一条走廊,依然如同坟墓寂静无声,试着推开那扇虚掩的小门——再度通过曲折蜿蜒的台阶,来到蓝得让人心悸的天空下。
虽然是第二次,她的眼睛仍百震撼,短暂的迷惑之后,才明白庭院里的一切包括天空,全是人造的幻景。
不知道从哪吹来的风,竹叶沙沙地在耳边响起,脚边流水穿过小桥,激起数条锦鲤游荡。这与大自然真假难辨的情景,让闷在地下一周的她心旷神怡,惬意地弯腰将手伸入水中,逗弄活泼美丽的鱼而。好久没那么轻松感觉了,忘乎所以地哼起陈绮贞的歌,捧起水花泼向小桥对面的草丛。
突然,她看到自己溅起的水花,正好泼到一个男人的鞋子上。
那双男鞋立刻后退半步,她也极度紧张地抬起头来,却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他!
她的他。
永远不会遗忘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那个他。
而他的惊讶也绝不亚于她,站在小溪对岸拧着眉毛,横过来看着她说:“你——怎么在这里?”
几秒钟内,她已从最初的惊慌失措,恢复到镇定自若:“董事长,非常抱歉,我只是发现有扇门没有锁,无意中走进来的。”
“无意中?”
“您在怀疑我吗?”
面对她毫无屈服的口气,他却回答:“你不是第一次无意中吧?”
啊?他知道了?知道上次偷偷进来遇到老头?是老头告诉他的吗?还是通过摄像监控看到的?怎么没想到这个呢?“狼穴”中肯定布满监控设备,任何人的一举一动,岂能逃出他的眼睛?
“对不起,上次我也是无意,每次碰巧那扇门都没上锁,而我也很喜欢这个庭院,这是‘狼穴’里唯一让我感到舒服的地方。”
“恩,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低头嗅了嗅一朵独自开放的花,“你好奇怪。”
“什么?”
她隐隐有些害怕,往后扶着一棵牢固的竹子。
“没人敢这么与我说话,更不敢对我说出心理话,虽然我明明知道他们在说谎。”
“因为他们都戴着厚厚的面具。”
说出“面具”的时候,她的双脚都在颤抖,尽管脸上不动声色。
没想到他厉声回答:“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包括我!也包括你!”
“我?”
当她还没想到如何作答,他在小溪对岸咄咄逼人问到:“难道你没戴着面具?”
这更让她张口结舌——她确实戴着面具,一张被彻底改变了的脸。
她不想对他说谎,即便说谎也可能被他的读心术发现。他只能点头默认一切,但这不会对他构成伤害。
“这就对了!”他像个胜利者在微笑,“我记得你的名字,你叫——莫妮卡?”
蓝灵他总是记不住,但“莫妮卡”三个字却用不忘记。
“是。”
他的身体前倾,鞋尖几乎踩到水里:“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撕下面具,把自己的心理话说出来?”
可惜,她还没撕下面具,这张面具也永远撕不下来。
“董事长,这一点我还做不到,因为面具并不在脸上,而在人的心上。”
“面具戴在心上?”
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是,面具不但为了防止别人看到自己的真相,也要防止自己看清自己——我们每个人在照镜子的时候,以为看到自己的真面目,其实还是那层被自己包裹起来的假象。”
“有意思,面具不仅欺骗了别人,也同样欺骗了自己?”
“没错,这就是心理学大师卡尔。古斯塔夫。容格的Persona理论。”
他饶有兴趣地托起下巴:“Persona?”
“就是人格面具。”
“说下去!”
“Persona——源于古希腊,是让演员扮演某个特定叫色戴的面具,为了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游刃有余,我们必须与他人和睦共处,甚至与自己讨厌的人来往。所以,人格面具是现代社会的必需品——设想所有人都讲真话,半句假话哪怕善意的谎言都没有,可能吗?”
她可不是在机械地背书,这是她最近一年来思考的问题,为此她阅读了大量荣格的著作。
“人类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是的,人格面具本身是中性的,但遇到不同的人就可能有利或有害。如果谁沉湎于自己扮演的叫色,乃至于迷失真正的自我,认为自己本就是这个叫色,那么完整人格就会被损害。”
他频频点头赞同:“有道理。”
“被人格面具支配的人,会离本性越来越远,产生一种紧张的对立状态。在过分发达的人格面具,与不发达的真实人格之间,可能出现严重的人格分裂。”
“你是在说我吗?”他的眼睛掠过一丝恐惧,随即喃喃子语,“我也戴着一张面具,而且永远脱不下的面具。”
她却茫然地摇头,无法理解他的内心,也无法理解他的痛苦,这是她最大的痛苦。
他转过脸看着水中的锦鲤鱼:“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哦……”
她想要安慰他,却不知该如何说起,更不敢跨越这条浅浅的水沟,即便木桥就咱旁边。
而他们的这番对话,始终隔着一条小溪,让她想起一首老歌:“你和我是河两岸,永隔一条水。”
忽然,他仰起头来无情地说:“快点离开这里!在我下令惩罚你之前。”
“是。”
她匆匆向幽暗的通道跑去,身后传来他的声音:“莫妮卡!”
从他口中说出这个名字,让她充满幸福感地回过头来,却看到他依然严肃的脸:“请不要把这个庭院告诉其他任何人!记住了吗?”
内心无限失望,她只能委屈地点头,一言不发地跑出去。
“我说的没错,那个人已来到你身边。”
梅菲斯特先生从我左心室钻出来,轻轻拍了拍我那颗椰子似的心,却让我感到钻心疼痛——果然是在“钻心”。
“喂!你轻一点,那是我的心脏!”我又一次被幽灵从半夜吵醒,痛苦地摸着心口:“又怎么了?”
“那个人就在你身边。”
“哪个人?”
幽灵颇具幽默感地笑着说:“你猜猜看!”
“我不想和你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你啊!我亲爱的朋友,你真是太迟钝了。”
“住嘴——”我摸着身下柔软的床铺,确信这里仍是“狼穴”深处的卧室,而不是其他什么鬼地方,“我不想再听你这些分化,你除了在我最累的时候把我吵醒之外,还能起什么作用?梅菲斯特,拜托你赶快小时,明天一早我要坐飞机去非洲的所多玛国。”
梅菲斯特的语气变得沉闷严肃:“朋友,我就是为这件事而来吵醒你的,我想现在还不算晚。”
“为了我明天去非洲?”
“是的,我是来警告你,劝你不要去!”
“为什么?难道有人要刺杀我?就像他们害死莫妮卡那样?不,不会的,我已加派了保卫力量,一路上都是装甲车和雇佣军,没有人敢动我一根指头!”
我自豪地向幽灵炫耀武力。
“你真以为自己是上帝吗?”
这句话倒让我一时语塞,羞愧地摇头道:“当然,不是。”
“朋友,你会遇到危险的。”
“你怎知道?”
“我早就说过,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包括还未发生的事。”梅菲斯特又一次得意扬扬,“所以,我才能帮助你实现所有愿望。”
黑暗的“狼穴”凌晨,我躺在床上沉默许久,要不要听信这个卑鄙的幽灵的警告?假设我真的会遇到危险?
“如果真有危险的话,那就让它发生吧,否则你的预言不就无法验证了吗?”
“你——”显然,幽灵想不到我会如此回答,他苦笑一声,“你的生命掌握在你自己手中,我不过是条卑微的寄生虫而已,你只管去非洲吧!”
“梅菲斯特先生,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谦虚?”
其实,我的心里在说——你好有自知之明。
他明白我在嘲笑他,无奈地说:“好吧,祝你一路平按,但别指望我跳出来救你,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