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星的口碑人缘都极好,尤其是女学生,追捧明星一样粉着他。但马晓海不同,在母亲闹到学校时,马晓海一口咬定,苏星企图对她不轨,指着他的鼻子和母亲一起对他破口大骂。
那之后很多家长都找到学校,要求女儿退出合唱团,苏星陷入人前人后的诟骂中。
不久马晓海便失踪了。一个多星期后,碎尸被发现。
苏星作为第一嫌疑人,被扣押了半个月。半个月后他被释放出来。因为找不到确凿证据。而苏星每日的生活十分规律,白天在学校,教课或是呆在教研室,晚上带着乐队或是人数已经寥寥的合唱团排练,之后回到学校分派给他的宿舍休息,与他同寝的舍友是马晓海那个班的政治老师。
他没有作案时间,他的生活里鲜少有独处的机会。
这半个月里他被反复盘问了多少次不得而知,回到学校时,他瘦得像是变了一个人,眼睛里那年轻的神采也熄灭了。
「不是他,我相信绝对不是他。」我说,「马晓海惹了那么多男生,说不准哪一个就被她逼疯了。」
东子笑了下,那笑有些冷,让我莫名地哆嗦了一下子。
6
我们下到了最后一处桥墩上,胖瓜还有些阴影,加之他已经有了那截保底的手指头,他决定留在桥面上等我们。
路灯照不下来,于是桥墩上光线极暗。但最先下来的我还是看见了那个东西,扁圆形的一团倚在粗大的桥墩背面,它那么显眼,让人搞不懂它怎能安然无恙地摆放在这儿。那草蒲团上有许多道斧头印子,松散的缝隙里嵌着一枚戒指,虽然只是个光秃秃的银色的环,却一下子刺得我双目生疼。
我轻轻抬起脚,心脏却扑通通猛跳。一阵细微不可闻的哗啦声,草蒲团连同那枚戒指一起落进了乌兰河。
其他四个人下来后逡巡了几圈毫无发现,阿诚泄气地捶着桥墩,马大陆呆呆站着,盯着某一处神叨叨地说:「我感觉得到,我姐姐来过这儿,她好像还在这儿,真的……」
阿诚嫌恶地瞅了他一眼,嘴上骂骂咧咧。
东子低头绕着桥墩又转了两周,最后停在方才我发现它的位置。他在思索着什么,然后猛地趴到栏杆边,俯瞰着桥下的河水。我也跟着他望下去,乌兰河已被黑夜镀上了一层黑,连翻涌的浪都辨不清。
可我知道,河面上一定有一只草蒲团,在向东漂流而去。
但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丝疑虑——那只草蒲团上没有血迹,而且,它完整无缺,并没有散下胖瓜口袋里那样的一块……联想到东子方才的举动,我好像明白过来他带我们来拦河大桥的目的。
草蒲团的说法起初并不存在,只是他编造的谎言。他用奖金为诱惑带我们来找的,是他事先安排好的那只草蒲团,那上面有一枚苏星的戒指。他想借由别人的眼发现,才让这证物看上去更真实。
于是在胖瓜真的找到那团蒲草和断指时,东子也和我们一样震惊。
只是,他是在试图用这伪证拿到赏金,还是,他确实知道凶手是谁,因为无法直接指正,才只能如此?那么,杀人碎尸的,真的是苏星吗?
东子忽然转过脸,直直地看住我:「琪琪,你刚才最先下来,真的什么都没发现吗?」
「没有。」我果断回答,手心里却一片汗湿。
他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似乎有一个世纪般漫长,然后转过头,掏出一根烟来抽,明明灭灭的烟火里,我似乎听到他在叹息。
7
我们又回了桥面上,准备回家。
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打斗声。是阿诚和胖瓜动起了手,阿诚在掏胖瓜的口袋,好像他口袋里装的不是断指,而是一块价值不菲的宝石。
阿诚已经拿到手了,身子却被胖瓜压在下面,胖瓜将他的脖子卡在铁轨上,双手箍着他的脖子喊:「还给我,不然掐死你!」他也果真那么做了,屁股坐在阿诚肚子上双手加大着力,阿诚的脸色由惨白向着青紫转变。纽扣和东子跑过去拉架,却怎么也搬不开胖瓜那肥重执拗的身体。
马大陆只是远远盯着阿诚手里那截手指,慢慢后退,然后「啊」地大叫了一声,朝着桥头跑去。
这个胆小的男生,今天经历的一切已经超越了他的承受底线。
看着那些伙伴,将自己姐姐的身体碎片当作私有财产互相争夺,只不过是同龄的孩子,却瞬间爆发出成年野兽般的狰狞——他一定后悔,没有在踏上这座桥之前便这样没出息地逃掉。
在马大陆转移了大家视线的间歇,阿诚终于松出口气,他短促地咳了下,而后阴森森地冷笑:「呆瓜,我拿不到,你也别想拿什么奖金!」他大幅度地甩开胳膊,手里那一团攥得没了形状的蒲草,包裹着那截断指,悠地划过我们几个人的头顶,落到了桥下。
那一瞬我恍然觉得,飞在我们视线之上的并不是一只手指,它和渐渐压迫下来的星空组成一张嘲笑的脸,那张脸越压越低,一直沉落进脚下的乌兰河。
胖瓜疯了,他开始一拳一拳地打着阿诚。如果给他一只斧子,说不定他也会现场将身下的人肢解成碎片。仇恨和女人购物的欲望一样,轻易便被激发至顶点,冷却下来时,才发现有着太多的大可不必。
最后是东子狠狠踹了胖瓜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这场打斗才在昏暗的沉默中结束。
回去的一路上,谁都没再开口。我们在桥头分道扬镳,当我们离开拦河大桥时,又一辆载着煤炭的火车轰隆隆驶过。
因为我是唯一的女生,东子负责将我送到小区门口。
那一路上,他也只是一根接一根的抽烟,那烟就好像女生纤细的手指,被他噙在唇间轻轻咬着,指尖上的星星亮片便闪了闪,那手指像是被他吃进嘴巴里似的,越来越短,最后只剩下小小的一截指肚……
我尽量加快着脚步不敢看他,他似乎也没刻意走得多大步子,却总是能够和我并排行走。
直到快到目的地,他才终于说:「丁琪琪,苏星不是你们这些小女生眼中那样的好人。」
我扭头看向别处,生怕他继续追问那只草蒲团的去向。
可是,苏星仍是我崇拜的人。他多才多艺阳光帅气,他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对五音不全的我在音乐方面仍怀有耐心和鼓励的人,他可以把音乐课变成全校学生最期待的时段。我不希望这样的人被毁了前程。更不希望他被东子伪造的证据栽赃。
「我只能说这么多了,你以后自己小心。」东子说。
「东子,」我叫住他,「你觉得马晓海漂亮吗?听说暗恋她的男生很多,有的说她好,有的说她坏,你觉得她是坏女生吗?」
「她很好,热情率直,敢爱敢恨,怎么会是坏女生呢。」东子轻轻笑了,这是他在那天里,唯一一个温柔到有些暖融融的笑。
8
那之后我们六个人几乎不曾再联系,好像是为了忘记某段回忆而刻意避开彼此。
然而在我慢慢成长的过程中,却不能自控地反复回忆起那个下午。
编织了草蒲团谎言而将我们组成一个团队的东子,被胁迫着参观姐姐被害现场的马大陆,不择手段只为赏金最后落了一脸伤的阿诚,为了消除同伴疑心而不得不装模作样走一趟的纽扣,本来只想看热闹却无意得到唯一线索从而引发了对赏金的欲望的胖瓜,以及,只为了毁灭一切不利于苏星的证据而来的我。
我们六个少年人,各自带着不同的目的,在那年秋末下午的拦河大桥上惊心动魄地走了一遭。我们什么也没能改变,可每个人的内心,似乎已变得不再如前。
碎尸案的凶手仍旧是个谜,马大陆一家在不久之后离开了这座伤心的城市。苏星依旧没能燃起昔日光彩,瘦得像是被吸走了身体里所有的水分,后来他主动离开了学校,我不再有他的音讯。再后来我也因为升学工作而离开了家乡。
直到十年后的前几天,东子忽然在网络上找到了我。
他对我说:「苏星结婚了,你知道吧?」
「哦,这么晚才结婚啊。」我佯装淡漠,可少年时倾慕的情绪还残留着一丝酸涩的影子,「你消息够灵通的,他邀请你参加了?」
「怎么会,」东子说,「我给你发照片,新娘你应该认识的。」
我在东子传来的照片上,看到依旧瘦削的苏星,这十年他老得太多了,好像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和当年意气风发如青春偶像的那个他,相去太远。他身边穿婚纱的女人还正风华,我认出来是我的校友,当年苏星合唱团的忠实成员。便是她的存在,保证了合唱团的排练无论何时都至少会有一个人出席,她是他最有力的时间证人。
她紧紧挽着苏星,那种亲密好像章鱼缚住了猎物,是稳稳的掌控。
「丁琪琪,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东子忽然说,「其实,马晓海失踪那天晚上,我也在拦河大桥上。」
我静默,心境似乎重回十年那个晚上,在接近真相的扑朔迷离中忐忑。
「那之前我已经跟着她有一段时间了,她走到拦河大桥上时,我才发现她是准备从桥上跳河自杀的,我冲过去阻止她,她又惊又怒地将我拉到了第一个旋转扶梯上,紧张地四下望着,好像怕什么人看见。后来我才知道,她约了人,她想将自己的死嫁祸给他。我骂她傻,我们在那个桥墩上起了争执,她指着我的鼻尖说:别跟过来,不然真死给你看!然后又温柔地叹了口气:不用再浪费你的感情,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她就那么走远了,还是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似乎自杀也只是一场威胁,她还未走到绝路。
我留在那桥墩上,失望地望着乌兰河,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似乎传来尖叫,极短促的一声,我自嘲地笑了下,想那大约是他们重归于好后的嬉闹,你知道她的,笑起来张扬放肆。可隔着几百米的距离,我总觉得有什么声音一下下传来,节奏稳定,像是苏星在为乐队打着拍子,鼓手击打出鼓点,咚、咚、咚……
那时候火车来了,每晚八点一天中的第二辆火车驶过拦河大桥。
那列货车真长,我点燃了一根烟,忽然便意识到那声音的恐怖。列车驶离后我开始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寻找,可当我来到第二只桥墩上时,那里只有浓浓的血腥味儿,微弱的光线里我看见地面上躺着一块肉体,它似乎还在惊悸地抽搐,温热的气息仍未散尽。
我不知道,是否是我点燃的那根烟,在黑暗的远处亮起的一丝丝星火,让凶手意识到了我的存在,才匆忙转移。
我拔脚冲回桥面上,几百米处的前方仿佛有个人影,拖着只巨大的黑色袋子,他的袋子应该是漏了个洞,可他后来及时发现了。我没有勇气再追上去,对于一个初中生,能够杀人碎尸的他,太可怕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我越来越不确定,当年我在桥上所看见的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只是些我愿意相信的幻想,因为我在第三只桥墩上发现的那只白金戒指也不见了,一切变得好像空气一样虚无……」
我蜷缩着蹲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的字悄无声息的一行行出现,好像这些话,是由一个鬼魂在向我追述。
大人们说的对,在那座桥上自杀成功率很高。讽刺的是,想要以死抱负的少女,最终得偿所愿地死在她要嫁祸的人手里。
「丁琪琪,那时候你在桥墩上,真的什么也没看到,是吗?」
「是的,什么也没看到。」
我好像又听到了东子的叹息。
我知道,这些年他一直不能放下这件事。他对自己不能亲自作证而耿耿于怀,因为他始终没有见过凶手的真面目,而一旦他说出自己那夜的行踪,他将变成最大的嫌疑人。
所以,他只能缄默。
现在,他从我这儿得到自欺欺人的安慰。
「丁琪琪,你知道凶手为什么要碎尸吗?」东子最后说,「因为马晓海告诉我,她怀了苏星的孩子……」
东子的头像变灰了,从此再也没有点亮过。
我才明白,他并不是想要我的安慰,他给我的是又一个十年,十年又十年的不得心安。
对偶像近乎偏执的信任和追捧,不择手段的维护,无疑将少年时的我变成一个不知情的帮凶。而帮凶,又何止一个我。这世界上有多少凶手仍在法外自由生存?我将和他们,和苏星一样,被心知肚明的真相一日日啃噬,直至瘦骨嶙峋地死去。
9
夜晚我仍会做小时候的噩梦,只是那些游鱼一样的浮尸被乳白的身体碎片所取代,它们从拦河大桥的这一端,顺流而下地漂向另一端,夹杂其中的,还有一只沾血的草蒲团。它们浩浩荡荡一路向东,带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汇入大海,永不为人所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