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眼看他,他已经比刚刚好了很多,但是伤口仍然可怖,他继续道:「接下去每天这个时候我来找你疗伤。」
我没什么意见,这比一次性治好耗费心血小太多了。我看他周围没人,这才问道:「你的那些手下呢。」
谢如寂咬开里衣衣带,粗略地裹在伤口处,淡淡道:「都死了。」我倒嘶一口气,那些仙盟子弟,要么是大家族培养的接班人要么平民出身天赋出众,能跟在谢如寂身边的自然不一般,没想到竟然全都死了。
像是知道我要问什么,谢如寂先一步开口,摇头道:「不是因为蛟龙凶险,是因为被人暗算了。和鲤鱼洲没有关系。」
我这才放下心。
外头的侍女见我久久没能进去,出声询问道:「少主,要我们进来帮你穿吗?」
我急忙止住,这一地的血和谢如寂可不好解释:「不必了,我马上就好。」
我回过头,谢如寂抿了抿唇,很快地别过头去。我湿漉漉的衣服沾在身上,长发也披散,清池里的水偏偏又氤氲上雾气。谢如寂突然站起身,看也不看我,往断崖走去。
夜色这样黑,只有鲛人烛燃着,并不算亮。我在他身后开口:「你不先问问我的三个条件吗?」
谢如寂顿住,却没回答。前头就是百仞断崖,他纵身往下跃去,我下意识地捂住嘴,下一瞬有凤鸟顺风而起,背上正载着一个谢如寂。原来是这只鸟带着他来了这里。
我回过头,身上和地上都是水渍,还有朦朦胧胧的血味,我念了几个灵诀,这里又恢复一新了。我走出去,侍女疑惑地往里头探了探,问道:「少主,我刚刚好像听见不同的声音了。」
我还没说话呢,另一个机灵的侍女就扯住她的胳膊道:「你听错了,我都没能听见呢。」
我要安寝了,她们识趣地往外走,我耳聪目明,隐隐听见她们八卦的声音:「和容姑一起去接引少主的小菱说,她见着剑君了,从虺蛇底下救了少主呢。」
她们的声音渐渐远去,忙碌了一日,我自然也是困倦了。上床后竟然是一夜无梦。
3
第二日一早,我难免贪睡晚起了一些,侍女给我换上了水蓝色的衣裙,从眼尾到面颊都撒上漂亮的鳞粉,行走时袖口如同灵海波动。姨母已经等候我许久了,她还是一如往常地穿着暗沉,见我迟来唇角挂起一点不满,随手给我递过来一个兜帽。
我不明所以地接过,她说:「你最好戴上,如果不想每到一个地方都被人叫一声少主的话。」
我照做,但是发现此次出行,只有我与姨母两人,连个侍从护卫也没有。
姨母也给自己戴上了一个兜帽。
我本来还想多问,可是见她隐隐不耐的面色,只好作罢,默不作声地跟在她左右。从最深处的洲主殿往外走,一路上才让我更近距离地接触了这个阔别已久的鲤鱼洲。
鲤鱼洲中,鲤鱼与玉龙都是象征吉祥的图标,传说当中我们初代洲主本身就是一只鲤鱼修炼成的精怪,后来才一跃成了龙神。整个大洲的形状从上头俯瞰就是一只鲤鱼的模样。
鲤鱼洲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此次姨母带我逛的便只是都城。
我一路上看得新鲜,和其他地方有很大不同,连货币都是小小精巧的珠贝。穿着鲛丝的洲民们来来往往,阳光金灿灿地洒落下来。虽然我不喜欢姨母专权的行为,但是不得不承认,这鲤鱼洲在她治理下实在不错。姨母最后带我在一个普通的食店坐下,我们在二楼,我无聊地往外面看,却看见一条泾渭分明的线。连阳光都像是在那里割裂了一点,变得稀薄。那边的地盘显然要穷苦很多,低矮地支着棚子,腐烂的臭味从那边飘过来,唯有家家户户都供着我母亲的神像。
我蹙了一点眉,问道:「那边怎么这样贫苦?」
姨母低眉正在看杯盘上的花纹,漫不经心道:「世上有富自然有穷苦,有你这样出身尊贵的便有那样卑贱的,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我哑了一瞬,才开口道:「我记得我离开鲤鱼洲的时候,还没有这个地方的。」
姨母叹了口气,看我的眼神像是嘲笑一个不懂事且不自量力的孩子,良久她说:「世事总是会变的,难不成鲤鱼洲在你眼里真是一个世外桃源吗?这鲤鱼洲的事情到底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堂堂少主你可得问问那些洲内的大姓为什么了。」
我垂下眼,默不作声地思忖着,今日也不算是毫无收获。看过了南面的繁华,也看清了靠北的一些困境。
这些都是以后我执掌鲤鱼洲要了解的情况,这样一遭,我倒是生了一点重担和责任心起来。
夜晚很快又降临了,我记着谢如寂要疗伤的事情,便提前吩咐了侍女,我沐浴的时候不必再进来。
侍女转身时还有点委屈呢,悄悄和旁边人说:「少主昨日还夸我捏背捏得好,结果今日就不要我侍奉了。唉。」
都是为了谢如寂做出的忍让,我设下了隔音的结界。
我坐在清池边上,伸出脚浸在水中,踢着水玩,看着水珠从脚背流向小腿,又啪嗒一声掉进清池中。我突然回过神,果然我面前已经多了一个人,视线从我裸露的足上快速点过。
谢如寂看上去比昨日夜里好很多,至少看上去如此,只看外表的话谁也不会把他和身负重伤联系到一起去的。我都迟疑道:「你的伤已经好了?」
他摇摇头,我勾勾手道:「你过来。」
他往前走了两步,我生出不耐烦,伸出手勾住他的腰带很轻易地就把他往前扯了两步,我正要解开他的衣带,却被谢如寂摁住手,他的掌心滚烫,嘶了一声:「朝珠,你干什么?」
我疑惑地抬头,看见他长长的睫毛下面眼睛黑沉,愣了愣:「不看伤口,怎么疗伤?」
他顿了顿,放开我的手:「我自己来。」
我已经算是很会忍痛的人了,却在看见谢如寂的模样才甘拜下风。他在我面前宽衣解带,按我前世来该是心猿意马,此刻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现下这样看得要清晰很多,他有两个漂亮的腰窝,腹部中间却难看至极,不过一日时间大块的血肉都已经溃烂,伤口深可见骨,别提心口上还有我捅的一刀呢。我伸出手,放在他的腹部上,至纯至精的灵气从我掌心缓缓生出,如丝如云般包裹着受伤的地方,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长出粉嫩的新肉。
谢如寂正准备放下衣服,我不耐烦地止住他:「一次性治愈多一些,免得还要多耽搁我一些时日。」
他默然应许。
这次是我自己收手的,得亏我的袖口足够宽大,才能不动声色地藏住我的手指,它正因过度消耗而不受抑制地颤抖。
谢如寂为了方便我救治,一直是半跪在我面前的。我看见清池边的倒影,少女坐在白玉台边,半截脚浸在水里。谢如寂没有乱看,便只好一直盯着我的脸。
远处的灵海上浮动着淡蓝色的荧光,我轻飘飘地说,像是在一场梦里:「谢如寂,我要你答应我三个条件。」
他哑声开口道:「好。」
我掰着指头算:「第一个,若你日后前程远大,要把扶陵宗放在第一位。扶陵宗——」我哽咽住,「并不欠你什么。」
他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应声道:「好。」
我继续道:「第二个,不许入魔。若你有朝一日入魔,我必斩你于剑下,没有半分留情。」
他顿了顿,道:「好。」
他等了又等,也没等到我继续的回答,我才弯着眼睛笑道:「第三个,我还没有想好,等我想好了就告诉你。」
4
我这两日被领着见诸多的人,都是鲤鱼洲有名有姓的人,这是为我将来继任洲主做的准备。
我忙里偷闲的时候,才落下工夫给扶陵宗写信,我在信中斟酌落笔:「师父,你知道什么样的人能驱使虺蛇吗?」虺蛇本不多见,何况是这样生出点灵智的虺蛇,这一世重来,有很多从前没发生的事情出现了。
前世并没有虺蛇这样的事情,但是有我姨母剥夺我少主之位、将我逐出鲤鱼洲这样的事情。
故而我心中总觉得是姨母怕我分权才阻挠我,但是还是想确认一下。
我本不期望真能收到师父的回信,毕竟他大多时候都靠不太上,没想到来自扶陵宗的信次日就到了我手上,师父回信道:「虺蛇也是蛇,控蛇之人想必对于控制百兽十分在行,甚至听懂蛇语也不一定。」
控兽,似乎鲤鱼洲真有一脉是专司控兽的,还在鬼市开了异兽坊,在骨夫人名下。
但现在我也理不出头绪,索性放在了一旁。几日的时光转眼便过去了,鲤鱼洲从没这么热闹过,高大的船舰停满了渡口。
陆上九域收到请柬的家族,都派了要人来观礼。鲤鱼洲一直不与外界过多交往,这次大家也算是借着观礼的名义来交好一番。其实从师父频繁不在师门就可以看出来,各地早就不太稳定了,频出怪事,又有百年前那个魔尊降世的流言在流传,修真界其实弥漫着一丝紧张的气氛。
扶陵宗也派了人来,师父忙着没来,来的是大师兄和二师兄,更兼有晚尔尔等人,都是扶陵宗这一辈的佼佼者。他们一下船就到洲主宫来见我,姨母也在。
我接到消息的时候,匆匆往主殿就走去,一眼就看见大师兄如春风融雪般站着,看起来恢复得不错,周围隐隐有灵气周转,气息比重伤之前还浑厚许多。二师兄宋莱窜到我面前,看我一身被侍女来回折腾的打扮才幽幽叹道:「第一次意识到你居然是个师妹。」
我踩上他的脚。宋莱嘶一声,却压低声音道:「我刚刚和你们这的一个姑娘一见钟情了,给师兄牵线搭桥。」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却感觉一道凌厉的目光在宋莱身上打量,我抬眼望过去,姨母皱着眉头把二师兄宋莱从头到尾打量一遍,说不出的嫌弃,吓得宋莱和我保持了好几丈远的距离。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晚尔尔身上了,晚尔尔正打量着周围,殿中乃是历代洲主用尽心血留下的珍宝,她正看着一株如树般的珍贵红珊瑚出神。姨母嗤笑一声,竟然有些不大客气:「你便是两次打败朝珠的那个?」
晚尔尔忽而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出神的动作显得小家子气而红了脸,回道:「正是。」
姨母笑一声,道:「那固然不错,若你还能保持这样天赋,从扶陵宗出来后不妨来鲤鱼洲寻一个职位,守守朝珠这个不大本分的少主。」
晚尔尔袖中的手正蜷紧,因受辱而讷讷不语。
我等了很久的昆仑虚,却没等到贺辞声,倒是等来了一个他的圆脸师弟,正是上回来接他回昆仑虚的师弟。穿云白色衣饰的师弟把我看了又看,才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玉盒,小气巴啦道:「这是贺师兄替我转交给你的。他祝你及笄长乐。」
我哦了一声,没成想见那个小师弟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一副我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你知道贺师兄有多少女子爱慕吗?我从未见他主动给过谁东西,你真是不懂珍惜。」他碎碎念道,「贺师兄多出尘啊,昆仑虚没人不爱贺师兄。」
我打断他一长串的夸赞之词:「贺辞声怎么没来呢?」
他情绪低落下去,硬邦邦道:「师兄又病了。」
我现在都不知道贺辞声得的究竟是什么病,还是得下次亲自搞清楚了才好。夜幕降临,鲤鱼洲灯火长明,明日就是我的及笄礼,我在清池旁坐着,听着灵海拍崖的声音。解开了贺辞声的玉盒,里头竟然是一只细细的足链,坠着细碎的珠。旁边有字条——听闻鲤鱼洲及笄时要赤足走灵海,此足链可使不侵寒痛。小朝珠,小少主,天天开心。
我当即戴上了试试,果真漂亮又实用,有贺辞声这个朋友,是我的福气。
今夜无星无月,我以为谢如寂不会来了,结果大片的白纱被风吹起,玄色的身影就从那处缓缓出现。我自从上次和谢如寂提完三个要求之后,或许因为很多我遗憾的事情已经改变,我心中的恨意与怨怼消退了许多。
「你的伤不是好得差不多了吗?」我道。
谢如寂像是有什么话要说,目光却凝在我足上的链子不动。我笑道:「很漂亮吧,贺辞声送的。」
他往后退了一步,几番开口都没说出话。
我继续道:「你看见晚尔尔了吗?她今天还问我,你会不会来呢?我料想是你受了伤不肯让她知晓,就没和她说你在这里的消息,你别怪我。」
他像是没听见我这句话一样。
谢如寂缓步走近,眼睛黑沉得像是月光下的灵海,他在我面前半蹲下,沉默着没说话。
我也沉默了一会,认真地看着他道:「抱歉。」
谢如寂愣住了,我心上酸涩难忍,轻声道:「很抱歉纠缠了你那么久,很抱歉追逐了你这样多年。剑君他日再想起这段纠葛,便当作少女无知,勿生不悦。」
我欢喜你,你便当作少年无知,不要放在心上。前世受尽痛才说出来的话,现在吐出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刚刚被乌云遮住的月亮突然露了出来,谢如寂的脸淌过月光竟显得惨白,他像是失声失语失聪,半天没做出反应。
谢如寂终于缓缓开口了,低声询问道:「然后呢?」
我怔住,抿唇笑道:「没有然后了。要真有的话,就祝你早日飞升吧。修真界好久没出过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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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及笄礼
?
?
重回剑仙少年时
朝露何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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