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如寂正缓缓走来,修长漂亮的手指握住剑,冷淡道:「织梦破境之法这样简单,你早就明白杀了这孩子就可以早早出去,千叶花在破境的时候自然也会浮现,何至于纠缠这样多的时间。」
我回过头,这个织梦正在分崩离析,小孩只剩下一截脑袋没有化成沙了,眼睛还存留着一点笑起来的弧度。我颤声道:「就差一点,我就可以救回他的。」
谢如寂道:「朝珠。他是半魔。」
他只说了几个字,我突然就哑口无言,近乎无力,对啊,他是魔。哪里有修真人去救魔族的呢。何等荒唐,可他不过是一个小孩啊。
「你救不了他,他已被魔气侵蚀神智,不辨是非、不辨黑白,或许并非他所愿,但是他被魔气操控后,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他母亲。若不制止,杀的就是更多人。」谢如寂很平静地说道。
他说得确实不错,我的指尖还在颤抖,捡起那株千叶花,织梦在此刻分崩离析。
迷雾都退却了,再睁眼,仍然是千叶镇的那什么祭典,镇民们欢声雀跃地为这枇杷树带来经年的恩泽而庆祝,哪怕这枇杷树下压着一个母亲的骨、曾流着一个小孩的血。
我抬起眼,谢如寂的那半截面具还戴着,正俯下身吻住我。我狠狠地把他给推开,几近厌恶。
众人已知晓我并非林小姐,破坏庆典在他们眼里大概于死罪无疑,镇长第一个反应过来,铁青着脸指使着人,要把我们先拿下。我看他们也是更恶心,玉龙剑出鞘,纵然我灵力已封,剑术也并非几个凡夫俗子能够相较的。
我回过身,那株枇杷树黄果澄澄,红色的祈福带随风而动,我举起剑,往它身上狠狠劈下。玉龙剑乃是鲤鱼洲灵器,树身皲裂开,流下的却是殷红的汁液。几乎全镇人都像发了疯一样地冲上来,然而都被谢如寂挡住。修真不可伤凡人,不然会结下因果债,所以他连剑都没用,只是折了根树枝将他们拦下。
我砍一次,树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败下去,最后竟然萎缩起来。
千叶镇的空气渐渐枯燥起来,绿植飞快褪去,这里的灵气已经不复存在。我再转头看时,那些镇民已经衰败下去,再没有从前的满面青春,像是岁月终于发现了这个小镇。他们愤怒而畏惧,贪婪而怯懦。
砍完树,我直起身,玉龙剑在月下反转银光,我插在台上,环视周围一遭过去,冷冷吐字:「此事我会禀告仙盟,你们一个都别想逃。」
谢如寂却从我身边错过,他还戴着那半枚面具,在枯尽的枇杷树下蹲下,他放开手中的剑,在用手挖土。如非亲眼所见,我是决不相信谢如寂这样的人和泥土混在一起是什么样的场景。因戴着面具的缘故,我并不知晓他的神色,只是唇微微抿起来。
他用手挖出来一截如玉白骨,十指都是污土。我怔住,这是阿溯母亲的白骨,我硬邦邦地问道:「你所行就是为了这一截白骨。」
谢如寂应道:「是。」
应当是替仙盟做的事情。
千叶花已经到手,我再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也不再多看他一眼,自己往外走了。镇民看我的眼神都带了仇恨,却又畏惧着我手中这把能够斩断神树的玉龙剑,都为我避让开一条路。我往镇外走去,路上的灯笼明灭。
我不是没见过别人死在我面前,只是我以为我能够救下他的,哪怕是在织梦之中,改变他的结局也是好的,可是谢如寂一剑斩断了我的妄想。
而且他说的话我没办法反驳,修真人本就是除魔卫道。
那半魔死了就死了。确实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想,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个什么东西从我手里掉出来了,往尘土里滚落了几圈,是一只缺损了铃芯的听风铃。我以为织梦里头的东西随着那一剑斩下都灰飞烟灭了,没想到还顺手带出来了这个。
我蹲下身,拣起那枚听风铃,上有四字,阿溯平安。我静静地看了很久,伸出手擦掉上面的灰。玉龙剑的剑穗在登云台上被晚尔尔挑掉了,我把听风铃当作剑穗缠在了玉龙剑上。
这古朴的铃铛不声不响呢。
我蹲在地上,说不清是什么情绪。面前有乌黑的鞋停住,有声音从我头上传来:「回扶陵宗吧。」
谢如寂下颌清晰,狭长的眼低垂,一身玄衣而马尾高束,就算是十七岁还没有后来那样深沉的他,其实眉眼之间也有疏离感。不知道他对镇民做了些什么,只是那边再无吵嚷的声音,而他,一身的寒气。
我突然喊他的名字,十分耐心:「谢如寂。」
他垂眼。
我这样仰头看过他很多次,我总觉得他在找寻什么,最终在晚尔尔身上找到了。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
他抿着唇看着我,握剑的指节发白。他只听过我掏着心说欢喜他,从未在我嘴里听过厌恶二字。
「那只是个半魔。」他说。
「不只是半魔,人、魔在你眼里没有区别,我也是。修真界中称你为第一剑,可是他们大抵也想不到剑君谢如寂眼里,万般如一。」
我站起身来,一时间竟然失力踉跄,谢如寂伸出手来,我的剑柄打过他的手,不知道什么东西从他手中飞出去了,掉在不远处,在尘土里发出脆裂之声。
玉龙剑指着他的喉咙口,这是自我重生第一日就想做的事情。二师兄曾凑着脑袋问我怎么不去烦剑君了,我说我害怕。这世上只有我记得被剑穿胸而过的感受,我不知道这是天道恩泽,还是惩罚。
我看着谢如寂,几近憎恨:「谢如寂,你真该庆幸你此刻不是半魔、没有入魔,不然玉龙剑就不会止步于此。真是遗憾。」
冷月如霜般倾洒,他喉间抵着我的剑,却半步不退。
他说:「朝珠。」
只念了这两个字,声音就哑住了,他好像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朝珠,看兔子。
朝珠,后山的花开了。
朝珠,你笑什么?
朝珠。
我收回剑,大师兄还在扶陵宗等我,我没再多看他,继续往外走了,刚刚飞落出去的东西已经碎了,像是黑玉。风越来越大了,吹动起我的长发,我从未回头,但我知道谢如寂就在背后看着我。
我曾看过他的背影这样多次,所幸的是,这次先走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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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路上,我特意打开天眼看过,大师兄的竹屋前还是那两个弟子在守着,并没有什么变化,我放了心,急急忙忙地赶回扶陵宗。
扶陵宗扶山而建,高不可见,弟子都是御剑飞上去的。但我现在灵力皆空,自然是飞不了的,只能靠山脚的传送阵。
传送阵基本上没人用,守着的也不过是外门弟子,压根没见过我,连眼都没抬:「传送阵不开放。」
我的玉龙剑轻轻在地上点了一下,耐心问道:「为什么不开放?」
他不耐烦地踢了下桌子,扫过我空荡的腰间,那里早已没有象征掌门弟子的金铃子了,堂审那夜被扯下来的时候弄丢了。他没回答我。有三五个弟子正说笑而来,远远地就传来声音,语气不善:「传送阵早就不开放了,朝珠师姐,这旁边不还有条玉阶大道吗?你何苦为难这外门弟子?」
我转过头,正见一个凤眼桃腮的女弟子抱臂看着我,我记得她,和晚尔尔玩得很好,也在玉已真人门下,叫流玉。前世也是她,在我与谢如寂成婚前几日,慌忙地找上谢如寂,她说晚尔尔不见了,去魔界了。
有弟子在旁边压着她的胳膊,她冷笑一声说:「怕什么,我不过是实话实说。」
关于我修为皆空这件事,我离开时受到的多为怜悯与同情,几日过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流玉那拢子人对我的敌意又涨上来了。流玉继续道:「如果一个人修为皆空,连御剑飞行上宗门都做不到,那么有什么必要留在这里,还占用这样多的宗门资源呢?好一个残害同门的少主。」
流玉是在说我。
我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她,我提起剑,懒散地出了个剑,流玉却下意识地往后退几步,方寸大乱之间连法宝都浮现了出来。
但我只是手痒,这剑也只随意地出了一下,连剑风都没有,她却已经吓成这样。
流玉的脸色十分难堪,僵着脸不再说话。我往前走,路过她的时候,她以为我要嘲讽她。但我什么也没做,只是与她擦肩而过。云雾里拢着玉阶,往上看高不见顶。这是除却御剑而上和传送阵之外的第三条路——爬三千玉阶上去。平常没人吃饱了撑的来爬这个,但我别无他法。
我爬到一半就已经力竭,寒风挟着冷雾往我身上砸,我吐了口气,撑着剑往上爬,权当是苦修了。却陡然一个踉跄,滚下石阶好几层,扣住玉阶的缝隙才缓住,仰头可见另一半玉阶巍峨入云。
修为灵力没有了,玉书秘经也不肯为我指点剑法第二卷,我还剩下什么呢?
我的脸颊有点疼,原来已经渗出了血。
我继续往上爬,正如我年少来扶陵山问学一般。只是那时我年少得意,身份尊贵,鲤鱼洲用了十只凤凰鸟来拉我的车辇,扶陵宗众长老都不得不迎接我。但我现在更纯粹一点。
我是朝珠。
仅此而已。
有什么温流从我心间淌过,洇入百脉之中,快得就像是错觉。我的心怦然起来,结果片刻之后什么也没发生,灵力没有再生,体内还是空空荡荡。我满身的冷汗,却振奋起来,继续往上爬。
千叶花在我的囊中,我迫不及待地想到大师兄的竹屋前了。我走完最后一阶玉阶,只能靠玉龙剑撑着才能勉强站立,碧桃花都快落完了。
我擦去眼上的汗水,却突然听见有人喊我:「小朝珠。」
像风那么轻舒,我的动作顿住,茫然地抬起头。碧桃花落得差不多了,只有最后一茬子了。大师兄就站在扶陵宗的宗门前,就像若干年前那样等待着小小的我,经历了几年竹屋封闭,他的身形几乎是形销骨立的状态,面容有些凹陷,唯有眼睛依然清澈。
他又喊了我一声:「小朝珠。」他微微张开了双臂,我消失的力气突然回来了,我喊大师兄,往前跑起来,一下子就跌进了他的怀里。
大师兄身上有很好闻的白檀香。
他有一剑名行客,他的名字叫顾轻舟。
他说想逐江水荡流天下,最后却死在了我的剑下。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里,死死地攥着他,啜泣道:「对不起。」
大师兄耐心地等着我,却突然开口道:「小朝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才会跑得这么急,这么难过。」他擦去我因为强风吹拂而裂开的血痕,动作轻柔,明明他藏在袖中的手有更多溃烂裂开的疤痕。
我看着他尚且苍白的眉眼,心里突然沉下去,手指冰凉凉的:「师兄,你怎么突然好起来了。」
有少女娇俏的声音从他后头响起来,穿着天青色弟子服的少女眉间一点花钿,推了个轮椅,凶巴巴地对着大师兄道:「大师兄,你怎么站起来了,你才刚刚开始治疗。」
大师兄歉意地对我笑了笑,坐上了晚尔尔推着的那把轮椅。
晚尔尔朝他弯眼笑了起来,咂嘴道:「这才听话嘛,轻舟师兄。」
我愣在原地几乎不能动弹,灵戒里的千叶花滚烫,晚尔尔比原轨迹提早很多,在我去取千叶花的时候就替大师兄治疗了。大师兄和我解释道:「尔尔师妹很好,她从古经之中寻得了续筋醒神的良方,才能把我从半走火的疯癫状态下救回来。师父也已看过古书,如今我已经能适当站一会了,想必不日就能重新握剑。尔尔说同门弟子看见你要爬玉阶上来了,我就来等等你。」
我还是晚到了一步。
大师兄应当不曾一次性说过这样多的话,咳嗽起来。我觉得自己的手心寒凉一片,却是对晚尔尔微笑道:「真是谢谢师妹了。」
晚尔尔的手搭在大师兄轮椅的背上,大师兄未束起的长发便和她白皙的手指勾缠在一起。我笑道:「还是我来推吧。」
果然看见大师兄的眼神一下子就亮了。
晚尔尔松开手,指尖有点僵硬,不过一下就恢复了方才的欢快。
大师兄的头发全白了,如今他不过二十出头,已然全是白发。我推着大师兄往宗门里走,我心里有事,话说得不多,大多是晚尔尔在欢乐地讲话,一路碎碎念念不停。
我突然理解了谢如寂为什么喜欢和她待一块,她好像是一支迎春花,探进了他的寒冬。
碧桃花落在肩上,我想起来上一世大师兄的事情,那时候晚尔尔已经在宗门立足很稳,又误打误撞救了久未出世的大师兄。师兄因为年少没压住剑气,筋脉尽断,神智疯癫,被阵法压在竹屋之中七年。晚尔尔诚然聪颖,师兄筋脉恢复了,师兄可以站起来了,师兄拿剑了。
到此为止都没出现意外,直到后来,师兄成为傀儡了。毫无神智的那种杀戮鬼。
最后是我亲手斩杀的他。那一剑,无异于让我在心口剜肉。没人认为晚尔尔有问题,他们只是觉得大师兄在竹屋待了这么久,早就疯了。只有我的直觉告诉我,是治疗的问题。
「下个治疗日是什么时候?」我问。
「明晚。」晚尔尔答道。
我点点头。一路上的弟子都惊奇地看着我,闲言碎语入耳:「没想到朝珠师姐真的没灵力了,这么久都和凡人一样空荡荡的,真是可惜。」
难免有些不动听的:「你可怜她什么?门内第一流的资源还不是紧着她?倒不如先可怜可怜你我。」
我面不改色,但是大师兄的脸色极其难看,替我斥责出声。大师兄抬头对上我的眼睛,他说:「师兄会快点好起来,到时候你爱是什么修为都好,没有人会对你多说一句话。」
这是承诺,他许诺给我的东西,从没违反过。
我俯下身,压下心头酸涩和感动,轻声说:「好,你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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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蛇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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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剑仙少年时
朝露何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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