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2 / 2)

蝉声唱 佚名 4651 字 4个月前

「我爸到底造的是什么孽,背了一辈子,最后还得了这样的病!」樊贞秀说,她纯净的眼睛多了泪水。她饱满的胸脯因为激动而颤抖,像是超负荷的汽车在坎坷的路上产生颠簸。

蓝必旺的手搭上了樊贞秀的肩,看似顺理成章稳定她的情绪,实则别有用心欲将她的情感与自己拉近。「没事,不用担心,不要着急。我们一起努力,治好他的病,呵?」

「怎么没事?不用着急?他都是晚期了!」

「那就好好地照顾他。我们共同来照顾他。」

樊贞秀平定了些,像是蓝必旺的安慰有效。?「我不要你照顾。」她突然说。

蓝必旺说:「那仅仅你一个人不行呀,你又是学校老师,要上课。嗳,你妈呢?」

「我没有妈!」樊贞秀说,荫翳出现在她的眼睛,「她跑了,早就跑了。」

蓝必旺看见附近的草坪有一块石头,说:「我们去那边坐吧。」

两人在石头上坐下。蓝必旺的手没有再搭樊贞秀的肩,但两个人的身体却贴得很近,侧身接触在一起,像两只粘连的馍。这得感谢窄小的石头。他们四脚并拢,像树根扎在大地。

樊贞秀望着清幽流动的江水,沉默了很久,说:「我妈跑的时候,我十一岁。」又沉默一会儿,「我妈要是不离开我爸,不扔下我,我们家的状况可能会好一些。不过我爸这个人,他那样……谁也忍受不了他那样。」

樊贞秀的这段话,蓝必旺听懂一半,另一半没听懂。他当然想听懂,想听樊贞秀继续往下讲。

他像对某篇课文特别感兴趣的学生看着老师,看着樊贞秀,虽然眼睛是斜的。

樊贞秀还是望着江水,说:「我爸打仗回来,娶了我妈。因为在那时候,仅仅他一个人活着回来,被当英雄一样受欢迎。想嫁我爸的人不少,我妈嫁给了他。但他们六年才生下我,什么问题我不知道,肯定有问题。我爸长年做噩梦、酗酒我是知道的。他做噩梦、酗酒的原因,跟那场战争有关,跟死去的我们村的他的战友有关。他的战友们是怎么死的?我们只知道是被敌人打死的,但具体是怎么死的,他不讲,从来不讲。平日里也不讲话,闷闷的,像一门纸糊的炮,永远打不响。我妈可能以为生了孩子他就会好,就偷偷怀上我,任我爸怎么逼,拒不流产。我生下来后,我爸做噩梦、喝酒更厉害,梦话全是喊打喊杀,喝酒一喝三四斤,而且全是木薯酒,因为木薯酒便宜,管它甲醇有多少。他半夜经常出走,又回来,却什么事都不记得。我六岁那年,我爸跳河想死,没死成。我十岁那年,我爸想吊死,又被人救了,没死成。这次是被你爸救的。你爸救了我爸后,我爸确实是不再寻死了。但是他做了一件我妈更无法理解和容忍的事。那就是把死去的七个战友的遗骨迁回上岭,重新葬。你说那七个战友,国家已经将他们葬在烈士陵园了,你还惊扰他们做什么?迁他们回来做什么?还要自己花钱?你有钱呀?钱在哪里?我妈是这么跟我爸吵的。但我爸不听,固执己见。他卖树,种树,打工,卖苦力,一分钱也不给我妈。我妈在我十一岁那年跑了。她跑的那年三十一岁,跟我现在一样大。她跑去哪里谁都不知道。我现在知道她在哪里了,但我不告诉我爸。我也不会告诉你。我妈走后,我爸更苦更拼命了,因为他要送我读书。这点我非常感念我爸。他一直坚持送我读完中学、大学。我中学毕业考上大学的时候,是不想读了的,被我爸一顿打。那是我爸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我。他把我打醒了。我上了大学,念的是师范,广西师范大学。大学毕业,我不是没想过在桂林、南宁找工作。但我还是回来了,回上岭小学,当了一名老师。这当然是为了我爸,照顾我爸。我当老师的第二年,像是我爸的负担减轻了,也像是攒了一些钱,把他战友的遗骨迁了回来,但只迁回五个,还有两个没迁。肯定是因为钱不够。他的心愿就是把剩下的两个战友遗骨迁回来,墓地都留好了,连他自己的都留有了。可他现在病了,医生说……他的心愿我可以帮他完成,但我想让他活着看到。天哪,我怎么跟你讲这些?还讲那么多!」

蓝必旺仍然斜着眼看着樊贞秀,等到了樊贞秀转过脸来看他。两人的目光温柔地交集在一起,像两条相汇的河流。这是他们第二次以这种眼光相互看待了。上一次是在蓝必旺表弟的婚宴上。

「我们一定要完成你爸的心愿,并且让他活着看到心愿的完成。」蓝必旺说。

「你全心全力建你的工厂吧。我家的事,不用你管。」樊贞秀说,她又变脸了,转过去看江水,准确地说,是看江的对岸,因为她的视线抬高了。江的对岸迷雾重重,像覆盖了蚊帐的床。

「我们送你爸去南宁治疗吧,那儿医疗条件好。」蓝必旺说。

「不可以。」

「为什么?」

「在县医院,我爸都不想治了。去南宁,花更多的钱,他是坚决不去的。」

蓝必旺说:「医疗费,我来付。」

樊贞秀说:「为什么是你付?我付,我爸付,都不要你付。这不是钱的问题,况且医疗费可以报销大部分。」

「那是什么问题?」

「他就是想节约钱,把他战友的遗骨迁回来!」樊贞秀说。

「那还是钱的问题,」蓝必旺说,?「这个问题我可以帮助解决。」

「他就是不要别人帮助,这就是问题!」樊贞秀说,「他那么弱势,还倔强!」

蓝必旺看着其实同样倔强的姑娘,说:「既然他不肯去大医院好医院,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请大医院好的医生过来,给他诊治?但不告诉他是请来的医生。」

樊贞秀眼睛闪亮,像是心动了。「这倒是可以,只要能让他活得久些,可以这么骗他。但是我不认识大医院的医生,只好你来请。这个我接受你的帮助。」

蓝必旺松了一口气,紧张尴尬的心情得到舒缓,像是建厂的阻碍得到排除一样。当然这和那不同,没有可比性。建厂的事小,樊贞秀的事大。为了樊贞秀,也为了她父亲,他什么都可以去做。不管樊贞秀同不同意、愿不愿意,他都乐意帮助她。当然最美的结果是,她同意,她愿意。

现在樊贞秀同意和愿意接受帮助了,虽然只是很小的事情,却意义重大,像是长征走出了第一步。何况这不是长征,是追逐一个心仪的姑娘,说白了就是求爱。应该不是远征,没有远征难。

趁热打铁,救人如救火,蓝必旺急着去南宁请医生,委婉地把樊贞秀打发走了。

樊贞秀回到病房。父亲樊家宁看着送人送了两个小时的女儿,说:「蓝必旺这小伙子,将来不是一般的人,现在就不是了。」樊贞秀说:「我去找医生谈你的病情了,你以为我去什么地方了,我有那个心情去吗?」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再给你换医生。」

第二天,果然是换了医生。

医生姓李,也是县医院的。樊家宁就知道这些。

他不知道的是,这李医生全名李继清,是广西医科大学教授,肿瘤专家,留美博士。因为同是留美博士的原因,原来就认识,蓝必旺才请得动他。

蓝必旺亲自开车,接李博士来到县医院。一路千叮万嘱,不能对病人泄漏真实身份。也就是说,既要求李继清当好医疗专家,又要求他做个表演艺术家。李继清满口答应,说我现在医术是没什么长进了,表演能力反而很强,因为我天天对病人说谎,只对病人家属说实话。

到了县医院,蓝必旺与李继清、樊贞秀,先会同县医院的领导和医生,进行一番讨论和商量后,才去的病房。

李医生对患者樊家宁望闻问切。他的脸上总是堆着笑容,眼睛充满仁慈,口吻平易、和蔼,像一名普度众生的大佛。

然后转个身,离开病人后,他对病人家属及县医院的主管医生、蓝必旺,说出他的诊断和治疗建议:「根据医院前期对病人的检查资料、治疗手段及病人目前的症状综合分析,患者樊家宁属于肝癌晚期形态,如果继续沿用前期的治疗方法和手段,他的生存期不会超过一个月。那么,我的建议是,采用胚胎干细胞疗法。肝癌患者直接单独采用胚胎干细胞疗法治疗,能迅速全身精确杀伤肿瘤细胞,缓解症状,减轻患者的痛苦。在治疗的同时,有效调节患者的免疫功能,改善生活质量,延长生存期。肝癌术后结合肿瘤生物免疫治疗,可以快速恢复手术造成的免疫损伤,清除术后微小残余的肿瘤病灶,防治转移与复发。而且患者做过化疗,那么肝癌放化疗后结合胚胎干细胞疗法治疗,可以增强对放化疗的敏感性,减少放化疗的毒副作用,抵抗化疗药物的免疫抑制作用,全面支持骨髓功能衰竭后的免疫重建。但是,这种疗法费用比较贵,胚胎干细胞需要从国外进口,不能报销,纯粹自费。美国是干细胞研究最受欢迎、排名最前的国家,其次是伊朗。已标准化生产出临床级即用型干细胞的,只有美国。那么,是否采用这种疗法,请家属考虑。」

「有多贵?」唯一的家属樊贞秀说。

李博士正要回答,看到了在樊贞秀侧后的蓝必旺向他丢过来的眼色,他急中生智,说:「那要看对什么人,因人而异。对经济条件好的家庭,觉得没有什么,承受得起。很穷很穷的家庭的话,就觉得很贵了。」

樊贞秀说:「我家就很穷。」

蓝必旺就说:「李博士,两万够吗?不会超过两万吧?」

李博士会意,说:「差不多吧。」

「两万,是美金还是人民币。」樊贞秀说。

「人民币。」

「是一个疗程两万人民币吗?还是一针或一剂两万人民币?」

李博士说:「如果一个疗程没有见效,可以停止使用。」

旁边的县医院的医生,自然也看到了李博士和蓝必旺对患者家属的表演,助演说:「值得一试。」

「好的,我同意做。但即使是两万,也希望对我爸保密。最多说两千。」樊贞秀表态说。这个蒙在鼓里的姑娘,以为自己还在医生、蓝必旺这个表演的阵营里。

稍后,蓝必旺送李博士回南宁,并等药和取药。

在路上,蓝必旺问李博士:「实际的费用是多少?」

「一个疗程五十万,最少。」

「干细胞疗法真的有效吗?」

「生存期多延长两三个月没问题。」

「好的。」蓝必旺说,他的口气很轻松,像是从富豪的嘴里出来一样。

李博士看着举重若轻的蓝必旺,「你认真考虑考虑,为一个我看对你还不怎么样的姑娘,是否值得?」

「姑娘是其次了,为姑娘的父亲是首要。他是一个值得尊敬和帮助的男人,是上岭村上过战场唯一还活着的人。我需要他继续活着。」蓝必旺说,他拔高了救命对象的形象,也提升了自己的境界。

「出诊费我免你的。我也高尚一回。」李博士说。

第三天,蓝必旺取了药物,回到县医院。县医院的医生将来自美国的胚胎干细胞,输入患者的体内。

连续几天,蓝必旺和樊贞秀守在无菌病房外。对蓝必旺来说,这是难得的幸福时光。对樊贞秀或许也是。在长椅上,有时候樊贞秀就靠着蓝必旺的肩膀睡,每当她入睡,蓝必旺就用手搂着她,让她稳定地睡眠。在她醒来之前,他一动不动,不管手臂如何发麻,她的头始终都在他的臂弯里。他的眼睛也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她的脸庞、她身体让他激动的部位。他的目光真挚坦白,甚至肆无忌惮,像照射雪域高原的光芒。

这天,无菌病房终于开放。医生告诉樊贞秀和蓝必旺,植入的干细胞在患者体内成功造血,产生了红细胞、白细胞、血小板等血细胞,移植成功了,下一步,是等待免疫系统逐渐重建。

穿着防菌服的樊贞秀和蓝必旺进了病房。樊贞秀看见她脸上有了血色、眼睛泛光的父亲。而蓝必旺看见的则是一个努力坐立和发笑的乐观男人。

樊家宁握着蓝必旺的手不放,他像是知道是这个喜欢自己女儿的小伙子救了他,使他的生命延长。

「我要赶快出院,把樊刚和樊忠的坟迁回上岭。」樊家宁说。

蓝必旺说:「你现在还在恢复之中,不能出院。迁坟的事,由我来办。相信我能办好,你就放心地疗养吧。等迁坟的事宜妥当了,我们就接你出院。」

「把我的坟也一并造了吧,我也很快了的,就差那么一两天。」樊家宁突然说了不祥的话,像是预知自己的死期。

蓝必旺极力安慰和鼓励他,嘱咐他休息,然后和樊贞秀离开病房。

他们走出医院散心,来到街上。

街上张灯结彩,一些小孩在放炮。

蓝必旺和樊贞秀几乎同时记起,今天是大年三十。

樊贞秀催蓝必旺赶紧回家。她像个罪人一样对蓝必旺道歉。

蓝必旺不从。他拉着樊贞秀找到开始空虚的市场,买了年夜饭的食材。然后阻止一家饭店关门,给了饭店老板双倍的加工费。蓝必旺和樊贞秀亲自在厨房里忙活,将做好的饭菜打包。

饭菜在病房里飘香。诱人的香味远远盖过刺激的来苏味和其他药味。蓝必旺打开了一瓶红酒,摆上三个杯子。曾经嗜酒如命的樊家宁酒瘾复发,以为可以破戒。但是蓝必旺和樊贞秀不允许他喝,只给他象征性地举起杯子,要一个过年仪式感和气氛。

三个不是一家的人,过了一个快乐和特殊的除夕。

蓝必旺回到上岭自己家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了。

父亲母亲和余师傅还在等他,桌面上的菜肴毫无热气,像被霜雪打过一样。但等他的人没有一句怨言,反而是满面春风,像是喜盈门。想必他们当然知道蓝必旺为什么晚归,也乐意他的晚归。尤其是蓝必旺的母亲韦幼香,欢笑的嘴没有合拢过,因为她中意樊贞秀做自己的儿媳妇,已经很久了。

这其实是蓝必旺第一次与自己的亲生父母过年。

三十四年。血脉相连的骨肉,方得在一起辞旧迎新,同甘共苦。

蓝必旺举起酒杯,敬向喜泪滂沱的父母。

第二杯,他敬也已情同父子的余师傅。

余师傅高兴,说:「我今天一定要过了十二点,给你红包和收了你的红包以后,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