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此放手吧
豆蔻已被煮成粥
99
她不是知晚。
竟然不是知晚。
那知晚又会在何处!
我一把松开她,这女子方才脸被捂住,又身着斗篷,看不清身形,如今才发现,居然是唐好颜。
她上前一步,又红着脸细声说道:「你…你真的是皇上?」
「皇上…谢谢你…救了奴家。」
我后退一步,毫不犹豫地转身投入船舱中,身后响起唐好颜急切的呼唤:
「皇上,皇上,您去哪!」
「皇上!!」
我的耳边只传来一阵呼呼的风声。
知晚。
知晚在哪!
踹开一间间房门,我的眼前一阵晕眩,影影绰绰,只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
「皇上,皇上您别着急,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她……」
「皇上,您保重身体!您…」
「让开!!!」
为什么
为什么,我和知晚才见不过短短几日。
她却几经生死。
莫非,这是天意。
我和知晚再不能相见。
如若相见,定会对她不利?
我又一脚踹开一个房门,望着空荡荡的房间,顿觉胸口一阵绞痛,忍不住扶住门框,大口大口喘气,身后顿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小福子焦急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皇上,皇上,快别走了,皇上,先让太医诊治吧!」
「皇上!」
我扶着门框,慢慢站直,道:「知晚何处?」
「知晚她,在何处?」
周围没有人应话。
月色如斯,此刻已经飞出乌云,一片皎然,映在船只上,我的眼眸在月光中,却丝毫看不见光亮,我一字一句道:
「没人找到么?」
「没有人看到知晚?」
四周一片静悄悄。
我感到喉咙一片甜腥,眼前的月亮变得明明晃晃,逐渐模糊,小福子一阵比一阵焦急的声音在耳畔,也变得分辨不清:
「皇上!皇上!来人呐!快来人!皇上!!!」
「皇上!!!」
100
我好像堕入了梦里。
面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黑暗。
「阿黄?阿黄?」
「阿黄?你醒了吗?」
一个声音犹如在天边一般,在我耳边不断回荡。
「阿黄?阿黄?」
许知晚?
我慢慢睁开双眼
外面许多光线涌进来。
周围一切都影影绰绰看不分明,黄色的,绿色的,白色的,无数模糊的色块在我眼前不停旋转。
在一片模糊的色块中间,恍恍惚惚地出现了一张脸。
我的头脑瞬间清醒。
是许知晚!
我蓦地睁开双眼,一把抓住她的手,说:「知晚?你没事吧?」
她很自然地说:「我怎么会有事啊?哈哈。倒是你,刚刚一直没醒,急死我了。」
我这才发现,我们根本不是在船上。
我们在的地方山明水秀,一片竹林隐隐。
许知晚笑眯眯地对我说:「三殿下,你精神还好吗?」
我张了张嘴,说了声:「好。」却发现喉咙嘶哑,一张口就有些疼。
除此之外,身上也是湿漉漉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
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我这才注意到,对面的许知晚也是全身湿漉漉。
我沙哑道:「这是……」
「哦,这个啊?」许知晚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笑眯眯地说:「三殿下,你刚刚落水了,你不记得了?我下来救的你。」
许知晚救的我?
我甩了甩头,想要再清醒一点,只听见许知晚道:「三殿下,刚刚可是有人推你下水?」
推我下水?
我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我看见许知晚的脸难得地出现了一丝凝重,她说:
「……我看见了,是太子的人动的手。」
101
太子。
我蓦然清醒。
原来,这是个梦。
我梦见了三年前发生过的事情。
三年前,在知晚被罚抄书放出来之后,母后便举行了踏春宴,邀请了各个王公大臣,和他们的儿女们共同赴宴。
说是踏春宴,实际上,就是为皇子们选亲举办的宴会。
当时我摆脱了母后给我介绍的闺秀,站在池边,正遥遥寻找对面许知晚的身影的时候,背后人多纷杂,处处拥挤,突然伸来了一只手,朝着我的背心狠狠一推。
再醒来时,我已经在许知晚的对面。
许知晚蹙眉道:「虽然是太子的人动的手,但也无法确认是否就是太子下的令,或许是有人栽赃陷…」
「就是太子动的手。」
我淡淡开口道。
三年前的事情,我至今还历历在目。
太子动手推我入水,却假装自己被陷害,把锅推到了如贵妃和四皇子身上,导致父皇大怒,将如贵妃打入冷宫,四皇子从此失宠。
而我和他的夺嫡之争
也是从这次落水开始的。
但是梦里的许知晚却听不到我说的那句话,她对着我说:「幸好我会水性,不然怎么救你上来。你说你,干嘛没事站在池子边发呆?里面有仙女啊?」
这个时候的许知晚,还只是一个自由的少女。
她好奇地看着我,眼睛里还充斥着一丝现在所没有的天真。
我望着这样的她,眼圈不由得一点点泛红。
「嗯,有仙女。」
许知晚「嗯」了一声,满意地道:「那就是我。」
「阿黄,不错,你很上道。」
她抬起头四顾周围,道:「哎,没想到这踏春的小小池子,居然还连接着这样一只小湖,等会我们往哪边走好呢?」
就是这一次,许知晚和我一同湿漉漉地回去,身形毕露,被前来营救的侍卫宫女们看见。传出去谣言纷纷。最终闺名大损。
回去之后,知晚再一次被关了禁闭。
就是这一次,她惹上了非议。
我脱下身上的外袍。想裹在她身上,却怎么也脱不下来,许知晚似乎也看不见我的动作一般,还在四处找寻是否有人来营救。
我又尝试制止她呼救,却张了张口,怎么也喊不出来。
原来,在这个梦里。
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停住了解开衣裳的手,轻声唤道:「许知晚?」
她头也不回:「嗯?」
「是不是我醒过来,就看不到你了?」
「醒过来?」许知晚回头看我,笑眯眯道:「那你刚刚醒过来看到的是鬼吗?」
阳光下,她的脸赤诚又干净。
树林里响起了西西索索的声音,远远地,似乎听到有人在焦急地唤「三殿下」,知晚高兴地回头看我:「阿黄,你看,有人来了。我们有救了。」
有救了。
是我有救了。
而知晚,势将陷入谣言的深渊。
没想到,即便是梦里,离去的时刻,也要来临得这么快么?
看着许知晚高高兴兴地站起来,对着远处的树林使劲招手,我压住自己心中翻涌的情感,轻声问她道:「知晚。」
「你活到如今,可有什么愿望?」
她站住了。笑着对我说:「怎么?你要答谢我吗?」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我许你一愿。」
然后她在树枝的阳光底下皱眉认真想了想。开开心心地开口对我说:
「我啊,什么都不想要。」
「我就想自由自在地生活。」
102
我再一次从梦中醒来。
这次,看到的,是微微亮起烛火的船舱。
「皇上!皇上!您可算醒了!」
耳边响起小福子激动的哭腔,他一把握住我的手,道:「皇上,您再不醒,小福子也要跟着去了!」
我的胸口还在一阵一阵地闷闷作痛,徐长生的声音欢脱又担忧地传来:「哎呀,皇上,您可真是,幸亏臣事先给您服用过解毒丹,不然您这…」
我沙哑着开口道:「蔻妃娘娘可有找到?」
「这……」小福子微微一怔,才低着头轻声道:「皇上,暗卫们还在四处找寻。想必娘娘她……」
「不必了。」
我倚在床栏上,问他道:「曹将军,是不是也不见了?」
小福子瞪大眼睛望着我:「皇上您怎么知道…曹将军也不见了。奴才吩咐去曹将军的厢房,一开始曹将军还在,再过一会去看,就已经不在了。」
我闭了闭眼,道:「我知道他们在何处了。」
103
在我出生之后,我就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利。
我是母后的嫡子,而太子,是前皇后的嫡子。
母后想让我去和他争皇位,父皇就把我送得远远的。我就这样成了开国唯一一位在皇宫外长大的皇子。
而没有人问过我,这一切我愿不愿意。
到如今,我做皇上了。
我还是没有选择权。
当知晚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仍然感觉这一切这样的心酸。
「皇上。」
她这样叫我。
皇上。
不是阿黄。
曹锡梁站在她身后,一脸为难地看着我:「。……别怪我。」
当时船上所有房间都被搜查了个遍。
除了曹锡梁所在的地方。
知晚穿着斗篷,站在小船上,肚子已经隆得很大了,她定定地望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幻觉,我竟感觉她眼圈有些发红,她对我说:「皇上。」
「您回宫吧。」
104
许知晚是和曹锡梁一起逃到了小船上。
当时,她被裹挟出来之后。就送到了曹锡梁所在的厢房。
事情已经败露,外面响起了阵阵喊打喊杀声。
一个暗卫冲进来,朝曹锡梁拱手道:「将军,那个红衣女子已经不见了。」
「不用找了。」
许知晚轻声道:「那个人就是夷族那位少年,是我拜托他,让我试一试怀缙,确认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
「他水性很好,想必这会,一定是翻窗入水。我已经让人在后面放了一只小船。」
曹锡梁语塞良久,才支支吾吾开口道:「皇上他…也是为你着想。」
「他实在是放心不下你,才会送你出宫,」
许知晚低眉道:「我知道。」
曹锡梁诧异地挑了挑眉,只看见许知晚往前走了一步,沐浴在窗前的月光下,轻声开口道:「哪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偏偏有人就把我送到尉龄的船只上去。」
「只是你们太心急,连一个妥当的理由都想不出来。」
「你…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我只是没想到,阿黄也会跟着过来。」
她的声音在月光下辨不清情绪:「我原本以为,他只是想办法把我送到尉龄那里去,直到那天,我意外落水,我就知道,他也来了。」
曹锡梁惊讶道:「你知道那个人是他?」
许知晚转过头来,冲他笑笑,道:「我怎么会认不出阿黄?」
「但看见他不仅带了帽子,还易了容,我就知道,他还不想让我见到他。」
外面嘈杂声渐渐起来了,一个个破门声响彻夜空。
「曹将军!曹将军!」
一个将士一边呼唤,一边大声敲门。
「别。」
许知晚一把抓住曹锡梁的袖子,哀求道:
「别说我在这。」
105
「我一开始,是想引阿黄他出来。」
「发现他跟着我一起,我真的很开心。」
「所以。」她歪过头望着曹锡梁笑,说:「我让夷族那个少年假扮成姑娘,唱歌引他出来。」
「我知道他一定会出来,我还不能百分百确定,那个人一定是他,但我知道,如果是他的话,他一定会来。」
「他来了。」
「然后,刺客也来了。」
曹锡梁的喉咙无端感到发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许知晚托腮对着月亮说:「有个算命的曾经说过,我生来就注定多灾多难,一生都不会太平。你看,阿黄跟着我出海,他可有一天是太平的?」
「我早在三年前,就是该死之人,可是阿黄呢?」
「让他跟我一起去死,值得吗?」
曹锡梁艰难道:「但这几日,他很开心。」
「开心有用吗?」许知晚望着月亮,缓缓道:「阿黄已经不是阿黄了,他是皇上。」
「皇上如果出了事,整个国家就会大乱。我们有什么权利让这么多百姓陪着我们受苦?」
「我自问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胸襟,但也无法自私到视万千百姓的安定不管。」
「怀缙他没有那么想做皇帝。」
曹锡梁望着她的侧脸,缓缓道:「他做得不错,但他并不想做。」
「有区别吗?」许知晚转过脸来,望着曹锡梁微微笑道:「不管他想不想,他都是了。」
「皇上,该有皇上要去的地方。」
「而阿黄,」
「也要有阿黄的安全。」
105
我看见许知晚又上前一步,对我说:「皇上,请您回宫吧。」
夜晚的风吹得有点大。
吹得我的眼睛,都有些疼。
我说:「知晚,你没事了。」
「没事了,我们就回去吧。」
许知晚后退一步,微微一福,道:「皇上,请您回宫。」
语气十分坚定。
风吹过来,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开口的,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也好,我们一起回去,这样更安全。」
「皇上。」
她抬起头来,望着我,微微笑道:
「皇上,于宫里而言,我已经是死人了。」
「你就当我已经死在外面了吧。」
说完,她低下身子,拿起手上的火把,把小船上连接的绳子用火烫开。
「皇上。」
她站在火光中,望着我,笑着说:
「就此放手吧。」
106
我想起那个梦。
这些年,我做了好多个梦。
每个梦里的许知晚,都在离开我。
在离开宫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里许知晚站在一片大火中,望着我说「救」
原来,那两个字不是救我。
而是就此放手。
我看着她乘着小船,火已经将绳子烧断,落进河水中,小船飘飘摇摇,她如玉树一般遥立船头,神情不卑不亢,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自成风姿。
她轻轻对我说了两个字。
曹锡梁拿起船桨,朝我点了点头。
河面上的风,真的很大。
我望着许知晚站在船头,渐渐远去。
眼睛里逐渐模糊,都看不清她表情。
满目的大船都在河面上上下起伏,无数灯火在河面涂抹出金色的影子。
一片金色里,许知晚乘着船,便如那天晚上,临波向我赶来那样,一寸一寸,衣袂翻飞地,离我远去了。
再也看不见。
我的眼睛有点疼,我唤道:「小福子。」
「皇上。」身后担忧地响起小福子的声音:「小福子在。」
我轻声开口,在满河波纹中,只觉得自己依稀都寻不见自己的声音:
「回宫吧。」
105
我是小福子。
今天,是我和皇上回宫的第五天了。
自从五天前,在河上皇上作别了蔻妃娘娘,我们便起驾回宫了。
回航路上,皇上晕倒了两次,都是晕在了批改奏折的案几上。徐太医悄悄吩咐我,让我把奏折都收起来,说皇上虚弱,皇上现在受不得这样的劳累。
可是不管我收到哪里,皇上醒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
「拿来。」
拿什么来呢?
我从来没有见过皇上这个样子。
「福公公。」负责倒茶的小厦子递给我一盏茶水,悄声道:「皇后娘娘来了,说想见见皇上。」
我忙不迭出了门。
外面正是阴天,微有小雨,一身金色袍服的皇后立在屋檐下,仰头望着檐角。听到门开合的声音,缓缓侧过头来望着我。
「皇后娘娘吉祥。」我打着千儿道:「娘娘,您这是…」
「本宫来看看皇上。」她朝我微微一笑,道:「听闻皇上最近身子不大好,本宫炖了燕窝羹前来探望。」
我为难道:「皇后娘娘,皇上他…下了旨意,这会谁都不见。」
窗檐上雨如细丝,皇后听了我的话,却没有多吃惊,只是微微垂下眼睑,看不清表情,许久,才开口道:
「那无妨,公公替我将此羹带进去即可。」
我欠身道:「这是自然。」
「还有。」
她抬起眼睛,平静地看着我,道:
「劳烦公公替本宫传达,三年选秀将至,皇上可有意大选?」
皇上怎么会有意呢。
我叹了口气,道:「奴才去帮皇后娘娘通传。」
她微微颔首,便不再多说什么。
走进内室的时候,我不由得又回头望了她一眼。
皇后娘娘的影子望着屋檐,一动不动。
是在看什么呢?
106
选妃的事情果然被皇上拒绝了。
皇上如今精神还并没有十分恢复,日日徐太医都进殿替他针灸,一边灸一边皱眉,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道:
「皇上啊,微臣看您,不如休息休息?」
「这样日夜劳作,对病情无益啊!」
皇上微闭着眼,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
徐太医为难地将眼神丢向我,我为难地又把眼神丢了回去,他叹了口气,试探着对皇上道:
「皇上,您想想,您这么做,不是辜负了蔻妃娘娘她一片苦……」
他话还没说完,整个宫殿的气场倒似活活冷了三分,皇上虽然一动不动,但微微睁开了双眼,冷冷地盯着他—
徐太医立马举起双手:「皇上微臣错了,微臣死罪,微臣这就滚。」
说完徐太医连滚带爬地起来,拿起医药箱,就跪在地上准备膝行出去。
「罢了。」
皇上坐在龙椅上,声音低低地道:
「即日起,折子便撤掉一半吧。」
「哎!」
我欣喜地打了个千儿,徐太医也从地上爬起来,摸着脑袋嘿嘿笑道:「哎呀,我说还是这蔻妃娘娘她管用…」
「徐长生。」
皇上半倚在椅子上,又重新闭上了眼睛,面无表情地道:
「拖出去。」
「杖责二十。」
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