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璇玑心 2(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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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聂隐娘带来的这幅《璇玑图》却令她陷入新的困惑。为什么吐突承璀手中也会有《璇玑图》?假如他从南海千里迢迢是为了带回《璇玑图》,那么裴玄静就必须重新思考《璇玑图》的含义了。

她思忖着问:“那个死去的女子,隐娘能判断出身份吗?”

“看不出来。年纪并不大,也就二十来岁吧。小小的脸庞,细细的眉毛,一望便知是个性情温柔的女子,可惜。”

又是一个女子。裴玄静想到,与《璇玑图》有关的死亡似乎专属于女子,而自己至今还未找到症结所在,也没能阻止死亡的延续,真叫人无奈又悲哀。

聂隐娘说:“既然静娘对这幅《璇玑图》有兴趣,我就把它留给你了,可好?”

“好是好,只是那吐突承璀专程为它去的广州,而今怎么去向圣上交差呢?”

“这我可管不着。他越为难,我越开心。”

聂隐娘说这话时玩兴大发的样子,哪里还像个冷血女侠。

裴玄静也不禁莞尔,转念又想,聂隐娘早已遁出江湖,或许对她来说,如今这样偶尔介入世间的纷争,确乎更像在玩耍。仅仅因为看不上吐突承璀的嚣张做派就去打劫他,取走一条看似无关紧要的《璇玑图》锦帕,却很可能令吐突承璀陷入极大的困扰之中。而她只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我开心。

要是让吐突承璀知道实情,他肯定会为招惹了聂隐娘而后悔不迭的。

“算一算,这阉官差不多也该进大明宫了。”聂隐娘仍然难掩得意之色。

裴玄静的心中又是一动。她意识到,让吐突承璀难受还不是聂隐娘的最终目的,归根结底,聂隐娘是想让皇帝不痛快。即使躲在万壑千重的宫墙之内,远离战场上的正面厮杀,却仍然无时无刻被人窥伺和算计。冷箭不知将从哪个阴暗角落射出,日日夜夜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中,他该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裴玄静陷入沉思。

聂隐娘说:“很晚了,睡吧。”

“隐娘你?”裴玄静一愣。

“今夜我就歇在静娘这里,方便吗?”

“当然,我求之不得呢。”

聂隐娘微笑起来,头一次,裴玄静在她的眼角发现了淡淡的细纹。

放下帐帷,两人并肩躺下。寂静之中,从后院传来无名鸟儿的鸣叫,婉转悠扬。

“隐娘,听得出这是什么鸟儿吗?”

“听不出来。”少顷,聂隐娘说,“我学艺的时候,师傅要求我闻鸟鸣而发剑,鸟未飞,剑已到。对于我来说,鸟鸣就如刺杀的号令。”

裴玄静无语。

良久,聂隐娘又道:“人家女儿捻绣针,我擎匕首,静娘你呢?”

裴玄静仍是无语。有聂隐娘在身旁,她感到少有的安全和放松。想必隐娘也是如此,所以才会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吧,那么就听着好了,她知道隐娘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

果然,过了一会儿,聂隐娘又道:“我记得静娘身边有一把匕首,实为难得的宝刃,还在吗?”

“在。”裴玄静从枕头下摸出匕首,交到聂隐娘手中。

聂隐娘的眼睛一下子便亮起来。只听风拂竹叶般“噌”的一声,匕首出鞘,灰色的帐帷上顿现一段秋水的剪影,盈盈流动。

聂隐娘由衷地叹道:“真是一把好刀。”她爱不释手地一遍遍轻抚刀背,突然问:“静娘可否将此刀赠予我?”

看着那双充满热忱的双目,裴玄静却只能回答:“对不起隐娘,玄静身无长物,唯此刀相伴终生。除非我死,绝不会让它离开。”

“为何?”

“因为……它是一件信物。”

这还是头一次,裴玄静对别人详述自己与长吉的姻缘。讲完时,她发现心中意外平静。聂隐娘却伸过手来,轻轻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

“明白了。”聂隐娘说,“静娘有这么一件利器防身,甚好。不过我要嘱咐你一件事,今后千万别在外人面前展露此刀。切记。”

裴玄静虽不甚明了聂隐娘的意思,但还是点头应诺。

聂隐娘引刀还鞘,仍然满脸不舍。刺客爱宝刀,这种情感发自内心,毫无虚饰。

两人复又躺下,聂隐娘道:“我还是想不通,李长吉一个文弱诗人,从哪里弄来这样一把稀世罕有的宝刀?”

“莫非他也结交过什么江湖奇侠,就像我与隐娘这样?”

“不。”聂隐娘道,“此刀从未在江湖上现过身,否则我不可能不知道。静娘可知此刀的名字?”

“不知道。或许是有的,但长吉未曾告诉过我。”

聂隐娘说:“而且,你别看这把刀鞘朴实无华,其实是有人将原先嵌在上面的饰物都除去了,那些东西绝对价值连城。”

“会不会是将装饰的珍宝取下,拿去换钱了?”

“那他可就买椟还珠了。金银珠宝尚有价,但这柄匕首本身乃是无价之宝。”

“真的吗?”裴玄静想着又不禁心酸起来。李贺家贫如洗,他肯定是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拿出来,赠予裴玄静作为定情信物的。既然匕首这么值钱,要不是给了自己,在他最困苦艰难的时候,或许还能应个急,也不至于……

她强压心痛,喃喃道:“前些日子我倒是听说,有波斯人拿着图纸到处寻一把匕首,说任凭多高的价,他们都肯出。自虚看见过图纸,说是有点像这一把。”

聂隐娘道:“波斯人遍收天下奇珍,他们才是真识货的。波斯人也没提匕首的名字吗?”

“应该没有。确实很奇怪……”

“但不讲名字,光靠图纸是认不出这把匕首的。”

“为何?”

“首先,刀鞘上的珍宝尽除,看外表平平无奇。其次,这把刀的特异之处,在于其刀背和刀刃一样薄,只有擅用匕首者才能发现这一点。所以上次东都留守权德舆搜到这把匕首,轻易便还了回来,因为在他眼中,这不过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匕首而已。”

裴玄静笑道:“听隐娘这样讲,我对它都要肃然起敬了呢。”

“应该。”聂隐娘正色道,“据我所知,在宝剑谱中只记载有一把类似的刺杀短剑,号称可连夺数命而不沾滴血,名为‘纯勾’。”

“啊,隐娘犯了皇帝的名讳了。”

聂隐娘不屑地说:“那又如何?现在你明白,为何匕首无名了吧?”

裴玄静问:“隐娘的意思难道是说,我这把匕首就是……”

聂隐娘竖起食指,在唇前轻轻摆了摆。很快,她的呼吸声变得绵长而均匀。

裴玄静闭起眼睛,对长吉的思念再次充塞了她的心胸。有些情感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反而历久弥新,像树木的根须越长越深。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裴玄静觉得,作为一个女人,自己既不幸又幸运。

幸运在于,她毕竟有过爱。不幸在于,最终她还是失去了。

……醒来时,晨曦透过帐帷直接照在裴玄静的脸上。她一扭头,身边空空如也。要不是卧簟上尚有浅浅的印痕,裴玄静真会以为,昨夜聂隐娘的到来,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她掀开帐帷,几上果然端端正正地放着那幅《璇玑图》织锦。屋内光线朦胧,唯有这幅《璇玑图》五彩绚烂,使她无法移开视线。裴玄静看着,看着……突然,她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

裴玄静几乎不敢相信——聂隐娘带来的那幅《璇玑图》的正中央,也是空的!

宋若茵以扶乩木盒中央的凸起触发毒笔,所以宋若华在扶乩时,特意将《璇玑图》正中央的“心”字剪去,以示无害。宋若华最终还是死了,但绝非死于扶乩木盒之毒,挖掉“心”的《璇玑图》正是明证。但昨夜聂隐娘带来的这副《璇玑图》,中央居然也没有“心”字!而且整块锦帕完好无损,也就是说这个“心”字不是绣上之后被去掉,而是一开始就根本没有绣过。

这是一幅没有“心”的《璇玑图》。

裴玄静惊呆了。

她小时候把玩过的《璇玑图》,都与这回在宋家姐妹案件中的《璇玑图》一般无二。在构成回文诗时,中央的“心”字总会增加不少难度,但也增添些许把玩的乐趣,常使玩者又爱又恨。裴玄静记得自己就曾抱怨过,真想把这个“心”字拿掉,因为有这个“心”字在,便不得不围绕着它找出更多回文诗句来,但又往往牵强难解……

难道有人早就这么做了,把“心”字从《璇玑图》里去掉了?可是去掉“心”字的《璇玑图》,还能算《璇玑图》吗?

裴玄静猛然想起,宋若华在扶乩之前,拿出剪掉中央“心”字的《璇玑图》时,就说过一句话——“璇玑无心胜有心”。裴玄静至今未曾参透这句话的含义。万万没想到,此刻真会有一块无“心”的《璇玑图》锦帕,出现在她眼前!

璇玑无心胜有心,到底是什么意思?

裴玄静索性将窗户打开,让晨光尽泻而入。在充足的光线中,聂隐娘带来的《璇玑图》更显得绚彩辉煌,字虽小却一个个玲珑剔透,耀眼夺目。她用激动得颤抖的双手捧起它……

“嫂子。”

李弥站在窗外,正一脸困惑地看着她。

裴玄静连忙招呼他进来,并将前后三幅《璇玑图》都摆到他面前,“自虚,你能看出什么不同吗?”

李弥先看宋若茵和宋若华的两幅《璇玑图》,指着宋若华的那幅问:“中间的‘心’字怎么没有了?”

“剪掉了。”

他点点头,又看最后一幅《璇玑图》。裴玄静等着他再次提出“心”字的问题,但李弥只是专心致志地研究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织锦,抬头说:“这个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个,总共八百四十个字,比另外两幅少一个字。”

裴玄静很是惊讶,她从来没有想过去数《璇玑图》的字数,不料李弥注意的竟是这一点。她同意说:“是,差了这个‘心’字。”

“不是啊,嫂子。好多字都不一样,这幅《璇玑图》和那两幅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