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秋意浓
东城暮雪
意识沉迷之时,我还是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传说中的黑白无常立在我身旁,悲悯地看着我。
是的,悲悯。
他们的面容隐藏在白雾中,无端的,我知道他们看着我是悲悯的。
我尝试着发声,可是不能,他们没有如传说中那样用锁链勾着我,只是在前面为我引路。
每个亡魂都会被带到阎王殿,我跪在地上,看着那如修罗般的阎王。
他问我:「周临,汝这一世,善缘广泽,保生灵于危难,实为难得,汝可有怨?」
怨吗?我摇头,这一生,我做的都是我肩上承担,那是生在帝王家的责任,周临不怨。
「汝回望一世,若有憾,可说。」阎王浑厚的声音回荡着。
憾?那我这一生,怕都是遗憾。
八岁之前,我的记忆都是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那是后庭最低等宫女的住所。
记忆中的母亲很温柔,会抱着我给我讲故事,虽然温饱很难,可有母亲也有温暖的港湾。
后来她死了,被几个人活生生地打死了。
她的嘴角流着血,衣裙都被血染红了,我被人压在地上,那个自称皇后的人笑看着一切。
我想挣脱这如噩梦般的一切,可我的力气太小了。
我看着一个太监拿着一把刀向我走来,阴柔的脸上尽是阴挚,我害怕地向后退了几步,撞到压着我的人,退无可退。
他走近的瞬间,一个身影将他踢飞了出去,我抬头瞧去,那是个一身银色铠甲的女子。
她很好看,比我见过的人都好看。
她抱起我,不顾云皇后的阻拦,将我带到了重华殿,她说我是皇子,我的父亲是帝王。
我该称为父亲的帝王,只看了我一眼,就让他身边的人将我带下去了。
可救我的那名女子拉住了我,而重华殿也进来了一个人,我的兄长周黎。
他听闻一切缘由后专门赶来的,说我年纪尚小,他可亲自教养我。
那位帝王想都没想就挥手同意了,让他们带着我赶紧下去,免得脏了他的眼。
我被带到东宫,换上了新衣服,睡上了新床。
我的皇兄抱着我,告诉我救我的那名女子叫沈明娆,是我未来的嫂嫂,如今该叫一声姐姐的。
他还说我以后就叫周临,临渊不羡鱼的临。
「阿临,以后东宫就是你的家,别怕。」他不知道,他所说的话,刻在我心底深处,一直不敢忘。
我的母亲被好好安葬在了宫外,那里可以看见她梦里的故乡。
沈明娆很喜欢来东宫看我,给我带来了很多宫外的吃食,我不喜欢说话,可我很喜欢她与皇兄一起在我身边的感觉。
我夜里睡觉很容易惊醒,每每此时醒来都能看见皇兄坐在我床边,担忧地看着我。
他学着白日里沈明娆哄我的样子,将我轻轻地抱着拍着我的背,一边说:「阿临不怕,皇兄在呢。」
我抱着他的手臂,十分安心。
我在东宫被保护得很好,就连云皇后见了我,都不会当面给我甩脸色。
皇兄的学识极好,教授给我的他讲一遍我就能懂,我的武艺,是沈明娆教的,她是中州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将军,皇兄很放心。
就这么过了几年,她也履行婚约嫁进了东宫。
她与皇兄很恩爱,有时就连我在身边他们也是毫不顾忌地看着对方。
不久后,瑾行降生了,那是个可爱的玉娃娃,皇兄说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又多了一个。
我看着摇篮里白胖的瑾行,心底尽是柔软。
即使皇兄他们有了瑾行,对我的关心也是丝毫没有减少。
云皇后的两个皇子历来与皇兄不和,可谁也不曾想,他们会和月渠勾结。
皇兄及时察觉到了他们的阴谋,将他们歼灭在后庭。
我的父皇,闻讯吐血而崩,那位云皇后,被皇嫂亲手杀了。
最麻烦的,还是月渠来势汹汹。
皇兄与皇嫂昭告天下登基后,第一时间带着军队去驰援我朝将士。
出发前五天,皇兄将我喊到书房,他看着我,感叹我长大了。
他说:「阿临,瑾行与知舟就托付给你了。」
我慎重地点头,让他与皇嫂放心。
知舟是皇兄好友晏生兄长的孩子,比瑾行就大了两岁。
这次出征,晏生兄长身为国子监祭酒也会随同,我虽不知道他会如何帮助皇兄,但我能做的,护住知舟与瑾行便可以了。
皇兄走前将我封为贤亲王,不迁出宫去,于是我一直住在东宫。
瑾行与知舟正是爱闹的年纪,每每白日夜晚让我不得安生。
两个小子凑在一起就没个好事,偏偏宫人他俩一捏一个准,都不敢上前阻止,只有见了我才知道几分惧怕。
知舟还好,晏生兄长教育到位,至少能听话。
可是瑾行不行,这孩子还没封为太子,但都心知肚明,没得跑,谁敢拦着他。
没人当白脸只能我来,以至于他看见我就委屈地喊我小叔父。
我也心疼,可他这性子不压不行。
父皇的妃嫔只剩下了贵太妃一位,她的生辰来临时,没有大操大办,仅有一些世家进宫祝贺。
其中就有清河崔氏,皇嫂的胞妹带着她的独女崔鸢入宫。
那是个活泼的小姑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第一次见到知舟,还说长大了要把他娶回家。
我站在知舟旁边,闻言笑了。这个小姑娘,怕还不知道嫁娶的意义,就敢说红叶誓约。
知舟也犯傻,人家要他脖子间的那块玉玦,他就取下来送了。
只有瑾行,蹲在那里捉蛐蛐。
我尝试着抱起崔鸢,她也不怕我,还笑着将自己手里的糕点喂给我吃。
瑾行看见了,说我偏心,无奈我另一只手将他抱起,后背也被知舟攀上了。
三个孩子一直笑,我都没觉得聒噪。
宴席结束后,我将瑾行与知舟带回了东宫,线人来报,后庭发现月渠奸细,怕是冲着瑾行来的。
沉思良久,我还是决定将瑾行送往清河郡崔氏,至少在那里,月渠的人想要动手鞭长莫及。
而知舟,我问他要不要一起去,他说:「小叔父,阿寄留下来陪你。」
这孩子,自小心思敏锐,观察细微,他怕是看出了我不喜孤寂,才会想留下来的。
送走瑾行,我全身心地排查了后庭,却没发现可疑的人。
皇兄与月渠在河谷激战,最后被凤卫抓住机会给予致命一击,才得以换来月渠的投降。
他们班师回朝时,都没有露面。
我赶到玉辰宫,皇兄与皇嫂早已昏迷不醒,晏生兄长说他们被月渠暗算,再加上这几年打仗留下的旧伤,寿命也就这两年了。
我不敢信,好不容易回来的人,活不了两年了,让我怎么接受。
待到几日后,他们二人才相继醒了过来。
皇兄看着我,让我在他身前转几圈,我照做了。
他与皇嫂相继一笑,问我:「阿临要加冠了,可有喜欢的人了?若是有,皇兄为你二人赐婚。」
我摇摇头,答到:「并无。」
皇嫂又问我:「那阿临喜欢怎样的女子,可否说来与我们听听。」
喜欢怎样的女子?我笑,「自然如嫂嫂般英勇,能救中州于危难的女将军。」
待我说完,他俩又笑了,皇兄打趣我,「阿临你啊,眼光高啊,你嫂嫂这般的人儿多少年才出一个,我看你就是不想成亲。」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的确,我不想成亲。
我未来的妻子,我也不知该如何去描述她,如果可以,如皇嫂这般最好吧。
我从小见到的女子里,也只有皇嫂这般的是我最向往的。
太医为他们二人切脉,得出的结论也是摇摇头,若非晏生兄长拉着,我还想问问有无什么禁忌之法,只要能救他们。
可是没有,经年新旧伤痕交叠,多年心神耗尽,如今只能将养着,无其他办法。
皇兄与皇嫂倒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还让我无需伤心,说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还好,还有两年。
我派人将瑾行接了回来,他扑在皇兄的怀里,说着他们离开后发生的事。
本来两年的时间,为瑾行铺路完全足够,加上我与晏生兄长,只要瑾行不长歪,中州在他手上,守成足矣。
但是老天爷啊,没有给我们那么多的时间。
瑾行中毒,查不出来是何毒,若非晏生兄长早年见过,谁也不知道这是月渠的醉梦,一种宫廷秘药。
歹毒得很,月渠小人作为打的我们之前的计划被迫全部改变。
皇兄震怒,下令严查前朝后庭,却也是没有一点收获。
瑾行被这毒折磨得不成人样,我看着他痛苦嘶吼,比我自己中了毒还难受。
我没耽误,留下一封信就驾马去了月渠。
在暗部线人的帮助下,我抓了月渠最有名的巫医,就算得不到解药,可以帮瑾行压制醉梦毒性也是好的。
连同他的家人,我一起带回了中州。
可等我回去,却是丧钟十四响,皇兄与皇嫂一齐薨逝。
为了大局,我撑起精神,逼着那巫医说出了醉梦唯一的解法,换血,至亲之人的血。
我抱起瑾行,拿他家人威胁他,让他来为我与瑾行换血。
那种痛,无法言说,我咬牙忍下了全部,然后让那巫医用银针将瑾行关于醉梦的记忆全部封存。
前朝与后庭牵扯不断,如若瑾行登基,后庭我与晏生兄长防不胜防。
皇兄他们去了,瑾行不能再出任何事,我想给他的,是一个太平的中州。
与晏生兄长商议后,我从新写了一份遗诏,盖上玉玺,表明瑾行年纪尚小,皇兄更属意我登基。
没有人怀疑,皇兄对我的宠幸朝野上下心知肚明,这倒是省了我不少麻烦。
成为帝王后,我第一时间将瑾行封为储君,东宫都是我的人,至少在那里,瑾行的安全能得到保障。
我在后庭培养自己的人,还是没有找出任何线索。
登基后第三年,我身上醉梦的毒性有些奇怪,便召来巫医,他说我身体里的醉梦被人加重了剂量,之前能压制它的药丸要从新配制才可。
我挥手让他下去,这般严丝合缝的防着,还是没有防住。
我想起那年进宫的崔氏,休书一封送去了清河郡。
晏生兄长此时已经是太子太傅,他找了个理由将瑾行与知舟一起送去了清河郡。
这一去,就是几年。
月渠暗部传回消息,找到了多年前云皇后皇子的后人,现如今已成了月渠的大王子。
我皱眉,不知这月渠王怎么想的,就算有人将这孩子滥竽充数,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他的妃妾里没有中州人,怎么能生出中州面孔。
或许他知道,只是想利用这孩子来筹谋,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让暗部盯紧了他,有何异动即刻传回消息,至于那孩子,若不是个威胁,让他活着也无不可。
瑾行回来予我拜年问安时,红着脸说:「叔父,瑾行想求您赐婚。」
我挑眉看他,没想到啊,这一去连自己未来的婚事都搞定了。
我问他:「可是那清河崔氏的姑娘?朕记得你俩小时候很是要好。」
他摇头,「是陈郡谢氏的嫡长女谢琅华。」
我不解,问他为何会选谢家的姑娘,他说:「未来的太子妃之位谢琅华可以胜任。」
「紧紧只是可以胜任?瑾行不喜欢她吗?」
他似是而非的点头,我笑了,看来这孩子还没开窍,明明对那小姑娘有些喜爱的,自己却一无所知。
不过也不急,婚后培养感情也是一样的,便遂了他的愿下旨。
我的后庭一直只有几个妃嫔,都是一些可怜人,被逼得走投无路,我倒是乐意给她们活路,还能堵住前朝的嘴。
云鹏为相,邀请我去府中赴宴,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个与皇嫂有几分像的女子,我了然,云鹏这是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
登基这几年,我纳的妃嫔无所出,这是在猜测我喜欢的,是我的皇嫂沈明娆。
我觉得很好笑,直到那女子闯入我休息的宫殿,表明她知道的关于云鹏的一切。
后来这后庭便有了受宠的云淑妃与爱吃的顾美人,这世俗容不下的,我还能给她们一方安稳天地。
月渠的大王子囚禁月渠王的消息被暗部加急送回,我与晏生兄长商议良久,怕是这变数会影响如今的局势。
好的不来坏的来,四方重镇爆发时疫,加之感染驻边将士,月渠趁此机会发起攻击,无奈不敌,崔氏家主被逼到渭水河畔。
那位家主来信,请求我安排好一切,我良久才下笔,写了一个准字。
那一年,渭水河畔与四方重镇成了人间炼狱,尸骸遍野,恶臭熏天。
我听说沈明楼将他们全部就地焚烧,我让摘星楼的法师为那些死去的将领与百姓祈福,愿他们来世得以顺遂一生。
月渠送来降书,条件是崔氏女许嫁。
都不愿意看见这样的场面,权衡之后,我还是下旨封了崔家女儿为朝安公主,和亲月渠。
云淑妃来找我,说在玉辰宫发现了巫蛊娃娃,问我如何处理。
我让她按兵不动,看看后续再说。
本以为这只是冲着瑾行来的,着实没料到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晏生兄长全族。
暗部传回最新消息,云鹏与月渠大王子通信实锤。
在牢狱,我与晏生兄长计划好一切,临走时,他跪了下来,「阿临,你是个好帝王,中州有你与先帝,是国家的幸运。」
我沉默,皇兄是,我不是。
如今这番局面,怪我当初太过心软,没能将那孩子扼杀在摇篮里,还让他成长起来危害中州。
「到了陇西,还望兄长保重。」说完我便离开了。
沈明楼呈上折子,请求我召见崔鸢一面。
崔鸢,似乎是多年前那个小姑娘,只是这关头,为何想要见我?
我怀着好奇的心思宣召了她,她跪在地上,眼睛毫无畏惧地看着我。
和小时候一样,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只是皇嫂的侄女,长得与她倒是像了个十成。
大致猜到她是为瑾行与知舟来的,便打发她去牢狱见晏生兄长,自然会得知一切。
这个小姑娘倒是固执,这次之后还让沈明楼上折子,可打开她呈上来的书信,我惊觉她发现了月渠的秘密。
我再一次召见了她,这次,她说出燕云十六州凤卫的秘密,请求给知舟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让他活在阳光下。我看着她,即使跪在地上也是脊背挺直。
瑾行离开这里,后庭需要有人吸引住月渠奸细的目光,而她,正合适。
行刑那日,唯一的意外便是晏生兄长亲自赴死,此为一憾。
我得知消息时为时已晚,原来那日,他就做好了这打算,看着我身边人一个个离去,我毫无办法。
那个叫崔鸢的小姑娘为他们收殓埋葬,我想,如果没有这些事,她与这宫廷不会扯上关系。
我将她封为昭仪纳入后庭,她所住的琼华阁,都是我的人。
我让越林将琼华阁偏殿打扫出来,以后除了重华殿,那里就是我的第二居所了。
重阳那日,正好是皇嫂的生辰,过往那些年,皇兄都会亲自做上一桌菜,招呼我与皇嫂上桌尝尝,那时瑾行还小,皇兄会用筷子沾点酒水给他试,逗得瑾行直哭。
可惜啊,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我多喝了酒,越林将我带到了琼华阁,睁眼看着眼前的崔鸢,我知道,她不是皇嫂。
她吩咐人去煮长寿面时,我便知道她误解了一切。
想一想过往十几年,我爱慕过皇嫂吗?或许有吧,她救我出生死地狱,予我做人的权利,还遇见了那么好的皇兄,我想,这应该是爱慕吧。
我希望皇兄与皇嫂一生干净磊落,还是因为我,沾染上了风月。
崔鸢与皇嫂是不一样的,她很倔强,认定的事会一条道走到底,不撞南墙不回头。
可她也是聪慧的,观人细微,温柔于细节处流出。
我身上的醉梦毒发作时,越林说她就问了几句,便确定了猜想。
醒来她问我,我告知了一切,事实很简单也很残酷,我想让她自己想明白。
她一个人站在亭子里吹着风,让她身边的侍女着急坏了。
我问她还有何疑问,她讲了我也回答了,最终啊,还是要靠自己。
我需要她明白自己的作用,还有我让她入宫的原因。
除夕宫宴上,她一身正红色宫装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我就知道,她想通了。
那热烈如火的颜色极其衬她,这后庭,除了她没人能穿出这般的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