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2 / 2)

🎁美女直播

姬玄策顿住了,定睛往戏台上看去。

台上唱的,是当今圣上与真假沧山神女的戏,戏里我是东施效颦的假神女,孟菁菁是拯救万民于水火的真神女。

「真神女」揭穿假货,为百姓求来大雨,为雍军提供帮助,最终在新帝登基时受封为皇后,与皇帝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底下百姓兴奋热烈地鼓掌。

姬玄策嗤笑一声,踏着雪走了。

不过在那以后,他倒是经常来看戏,梨园知道他身份,每次都清场单独给他安排,谁知他只看真假神女那一场戏,戏子们摸不着头脑。

孟菁菁也经常随他一起来,眼神复杂地嘲讽:「你全程只盯着那个演伏卿的人看,是不是她死了,你又开始怀念她了?」

姬玄策沉默。

离场时,意外碰见了卸妆后的演我的戏子。

一行人都愣了。

那个戏子,长得可真像我脸上没有疤的样子,八九成相似。

30

姬玄策不顾孟菁菁反对,把那个戏子带回了宫。

给她拨选了个仅次于凤栖宫的宫殿,银钱珍宝如流水一般赏赐过去,虽然没有召幸也没有名分,但宫里人已经默认她是未来的娘娘。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个戏子应该是那位的替身。

孟菁菁又砸烂了一殿的东西。

但这一次没有人再搬着好几箱的宝物去哄她了,姬玄策正忙着安排人在宫里搭戏台。

因为那个戏子说,她想念唱戏的日子。

他甚至把整个戏班的人都弄进了皇宫,亲手为她改写戏本,每天都在台下看完整场的戏。

显得孟菁菁这个皇后像个笑话。

终于,她忍无可忍冲进去,大声吼道:「你居然让一个戏子踩在本宫头上?」

姬玄策掀起眼帘撩她一眼:「坐下来看完这场戏再说那些。」

戏一开场便不会停。

台上咿咿呀呀唱着,还是之前那些剧情,翻来覆去,没有新意。

孟菁菁越看越不耐烦。

到了最后一幕,帝后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时,正准备退场的演我的那个戏子,却突然往台下冲了过来。

戏子竟然武功奇高,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将姬玄策劫持到一边,一柄伪装成道具的长刀架在他脖子上。另外一个同谋持刀守在他们四周。

这个戏子,竟是刺客。

孟菁菁猛地站起来,焦急心忧地喊:「陛下!」

在场的人全都一颗心提起来。

?31

?姬玄策却是一声轻笑。

?架在他脖子上的大刀突然一转,戏子干脆利落地转身杀了自己的同谋,那人倒下时还满眼惊讶。

?一群侍卫冲进来将孟菁菁以及她的近侍压制住。

?姬玄策走到孟菁菁跟前,垂眸看她:「上一批算计朕的,坟头草已经长了好几轮了。」

?孟菁菁难以置信:「你早就料到了?」

?姬玄策重新入座,神情恹恹,慵懒地撑着头,也不看她一眼,只是说:「这戏,还没有演完。」

?一群受到惊吓的戏子赶紧收拾好心情,继续刚刚那场被打断的,姬玄策亲自改写的戏。

?戏里:「真神女」成为皇后之后,与背后的孟家开始密谋架空新帝。

?原来从一开始,「真神女」就是孟家用来谋利的工具,请来假道士演戏,将她包装成神女,搞伏击制造美救英雄的机会,让她俘获新帝的心。

?这样孟家就能顺理成章地归降于新帝,在三分之势瓦解时保存最大的实力,暂避新帝锋芒,待到天下大局已定,就开始往朝中塞人,暗中扩展势力。

原来「假神女」才是真的,她出现时,大旱褪去,四季归来,她死后,大雪纷飞,长冬无春夏。

?孟家的小动作,皇帝都知道,甚至还放任、纵容、捧杀。孟家如鱼得水,自以为时机成熟,找来一个与逝去神女八九分相似的人,扮作戏子,接近皇帝,伺机刺杀他。

?刺杀成功以后,身为皇后的孟菁菁,便可以凭借肚子里和别人苟合怀上的野种,与孟家一起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甚至让皇朝改姓。

?他们没料到,戏子被策反了。

32

姬玄策说:「朕不会,把任何人当作她的替身,她始终是唯一的存在。」

声音很轻,孟菁菁差点听不着。

戏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唱着。

孟家行刺皇帝,密谋造反,各种罪名叠在一起,按律当诛九族。

台上,假的神女血沫飞溅。

台下,姬玄策淡声吩咐:「抄家,诛九族。」

臣下领命带着人马飞奔而去,将孟家团团围住,一时之间,戏里戏外奇妙地重合了。

台上,人们知道了真相,广建祠庙感激神女。

台下,千里之外,派出去找沧神花的人在各地建祠立庙,让百姓明白真正的信仰。

一场戏落幕,孟菁菁脸色煞白。

她疯狂地笑起来:「原来你全都知道,冷眼旁观,将计就计。」

她笑累了,苦着脸自嘲:「我还沾沾自喜过自己比伏卿厉害,现在想来,我与她都不过是棋子。」

「不过我终究比她好一些,她很爱你,付出了太多,我也喜欢你,但我到底更在意家族。以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你这样的人,确实只爱自己。」

以前姬玄策敢大大方方说只爱自己,现在的他沉默了。

孟菁菁:「她死后,你就后悔了吧?真是可笑,她死了你又开始爱上她了。她失去的只是性命,你失去的可是爱情啊。」

姬玄策不曾被她讽刺到,慢条斯理戴上了纯黑的手套,突然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眼里尽是冷意:「你伤害她那么多,早就该死了。」

孟菁菁死到临头,便什么也不怕了,艰难地说:「男人,就是爱为自己开脱,错全在我身上行了吧?」

姬玄策眸底阴鸷,在她快要咽气的时候,忽然把人放开,扔掉手套,起身准备离开,身姿颀长,一垂眸,眉梢眼角尽是疏冷。

「不。」

他说:「你我都不配有什么好下场。」

33

孟家全族斩首,只留孟菁菁一个还活着。活着,有时候比死更恐怖。

她被撤去封号变为最低等的庶人,冷宫封了,便没关在那儿,直接幽禁在凤栖宫。

以前那些生剖我肚子被削成人彘的孟家叛徒,还有那个与她私下苟合的奸夫,和她关在一起,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一夜惨叫过后,宫人打开门,发现孟菁菁肚子里的孩子被奸夫生剖了出来,差点大出血死掉。

太医院费了很多珍贵药材把她救回来,她还不能死。

因为还有罪刑等着她。

她恢复以后,专门负责凌迟的人,把她腹部的皮剥了,挑断四肢手筋脚筋。

正是我的小狐狸,被剥皮抽筋的样子。

但她始终没死,被吊着一口气,生不如死。

这是姬玄策给她安排的报应。

一报还一报。

梦姬拍着大腿连连叫好,我却有些漠然,关注点甚至歪了:「她死后,会不会又变成鬼魂。到时候我俩大眼瞪小眼,多么尴尬。」

梦姬正色,忽然深沉起来,笃定地说:「不会的。」

她说:「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灵魂转世。」

「因为,这片大陆的灵力枯竭了。神族远走,剩下的仙妖魔鬼,也逐渐消亡,只有人族数量庞大,还在苦苦支撑着。」

「早就没有冥府鬼域了,没有奈何桥,也没有孟婆汤,人死后魂魄就消散掉。只有天生神物,凭着一腔执念,才能在死后勉强聚成鬼魂。」

原来,所以……

梦姬和小白龙,也早就死了。

他们的执念是什么?

我的执念又是什么?

34

所有人都以为孟菁菁掀不起风浪来了,谁承想,她有一天,偷偷逃出了幽禁的宫殿。

我以为她要偷跑出宫。

结果她趁没人,溜进了姬玄策的寝宫。

我的棺材就摆在正中央,始终没有盖起来,孟菁菁现在形如恶鬼,满眼疯狂,一瘸一拐地扑在棺材沿上,盯着里面的我,不人不鬼,语气阴沉。

「伏卿,看到我这么惨,你一定很得意吧?」

她拽起我的手,得意地笑开:「我早就猜想,你的血,是不是有点什么妙用。当初伏击姬玄策,孟家第一计划是想弄死他的,因为没弄死才退而求其次归顺他。」

「可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是你救了他。后来你说用家乡的秘法给我治伤。我总在想,到底是什么秘法。你的血,不会是可以治愈人吧?」

她歇斯底里地笑,我以为她要拿刀划我的手,结果她直接用嘴撕咬我手腕的血管,茹毛饮血一般,看着有些瘆人。

效果肉眼可见地好,她的行动都流畅了很多。

「你在干什么?」

小彩一进门,看到里面的场景惊呆了,手里还拎着祭品,可能是想偷偷来祭拜我的,我才想起来,今天是我的祭日。

反应过来以后,小彩冲上来拼命把孟菁菁推开,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孟菁菁疯子一样笑:「是你。你又在这里假惺惺装什么装?你背叛了伏卿,是你给我偷来她绣的帕子,是你告诉我她最珍视的小狐狸惯常藏在哪儿。」

孟菁菁拿着旁边的剑要刺向我,继续取血,小彩挡在了棺材前,长剑刺穿她心口,接着两个人都倒在屏风上,带倒了烛台,殿内烧了起来。

小彩吐着血,她哭了:「是。我是利欲熏心的人,辜负了娘娘。可我从来没想过要害死她。她救了我,现在我这条贱命,也算还给了娘娘。」

火势凶猛,浓烟滚滚。

姬玄策闻讯赶来,不顾旁人的阻拦冲进火海里,直奔棺材,这一次,终于鼓起勇气伸手攥住了我,想把我带出去。

可是火舌一卷上我衣摆,我那具一年不腐不坏的尸身,忽地就化成了一缕飞烟。

连一捧灰都没有给姬玄策留下。

他愣怔地看着空空无也的掌心,那眼神,一瞬间空洞到难以言明,好像有太多的哀伤争着要喷涌而出,然后堵在了眸子里。

化作疼,倒流向四肢百骸。

最终汇聚在心尖尖。

心如刀割。

35

一场大火把宫殿棺材花海都烧了个干净,小彩也死了,孟菁菁趁乱逃走不知所终。

姬玄策徒手扒着灰,一寸一寸亲手找过去,手烫得通红起泡也不管,想找回一件两件我的遗物,可是什么也没有,全都化作飞烟消散于滚滚浓烟里。

他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上,攥着唯一剩下的一小截棺木,眼底猩红,声音沙哑:

「伏卿,你真是狠心啊。」

新朝最大的隐患孟氏一族拔除了,皇帝却没有很高兴,嗜酒如命,不务朝政,越加残暴无常,各地饥荒愈加严重,皇帝却劳民伤财耗费民力起高阁。

四处寻求方士高楼占星、测命……招魂。

姬玄策不上朝,不批折子,甚至连吃饭睡觉都可有可无,成日待在高楼之上,经幡飘荡之间,抱着酒壶醉生梦死。

「陛下,起义军已经遏制不住了陛下!」有老臣看不下去了,冲破底下的侍卫爬上来劝谏。

姬玄策被吵醒,掀开沉重的眼帘,满脸冷意和疲惫,烦躁地一甩手将酒坛子砸在老臣脚边。

「啪」一声响。

老臣和阻拦他的侍卫们都停住了,场面安静。

姬玄策没有理会什么起义不起义,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苦笑:「朕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她了。」

他醉的时间越来越长,梦见我却越来越少。

老臣跪在地上,悲哀地高呼:「陛下,大雪已经下了一年多了,饥荒横行,瘟疫肆虐,起义频生,朝野内外开始混乱。陛下,臣知道,您若是想控制局面,肯定能控制住的。臣求求您了,出去看看外面哀鸿遍野的景象吧。」

姬玄策起身,漠然看着楼外雪色连绵,意味不明淡声道了句:

「天谴,是逃不开的。」

36

不管朝臣如何恨铁不成钢,姬玄策都不再理会。

回想起以前他为了权力机关算尽步步为营的样子,真是恍如隔世,令人唏嘘。

好像他过往的追寻,一应皆是索然无味。

而他现在的追寻,却连梦也梦不到。

王朝又陷入四分五裂,叛军攻破京城的时候,姬玄策还在悠闲地饮酒,琉璃盏里酒液微漾,修长白皙的手稳稳当当。

面上,哪看得出来骨子里已经是了无生趣。

老太监焦急地劝他:「陛下,皇宫里有暗道,您赶紧离开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朕知道。」他是前雍朝唯一留下的嫡皇孙,普天之下,没人比他更了解这座古老的皇宫。

他只是,自己不想逃而已。

敌军围拢之际,如此危急的时刻,姬玄策却悠闲地踱步去了冷宫,撕开封条,倒了一琉璃盏烈酒浇在地上,轻笑:「这是去年攻破京城的时候,朕为她埋下的女儿红。」

老太监忧虑地皱着眉头,赶紧把门关严实。

谁也不知道外面的敌军什么时候就会闯进来。

姬玄策丝毫不在意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自顾自地说:「朕其实是个……没有感情的怪人。」

「我用百姓安宁骗她出神山,但其实我自己内心,根本不在乎百姓困苦还是安宁,我只是想要复国,这是我唯一的目标,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不过是逐鹿的工具,有用便使用,无用便抛弃。」

「她是我唯一没想过要抛弃的人。我将她带出神山,利用她的名号,让她陪我吃了许多苦,虽然我不爱她,也从没想过抛弃她。」

「她刚出神山时懵懂得像小孩子,问我什么是爱。其实我也不懂,但我惯会伪装,从不暴露自己的无措。那时还在少年时期的我,用尽所有的想象,教她,告诉她,爱是付出,是占有,是独一无二。」

「后来,她很爱我。」

「她怀过一个孩子,被生生剖掉了,她很伤心,她肯定很爱那个孩子,但我无法感同身受,我甚至想到一个生命寄生在她身体里,损害母体,就厌恶至极。我暗中教训那些人,也不是惋惜失去了自己的长子,只是不喜她受到了伤害。」

「我送她的小狐狸,她也视若珍宝,可我自己,却不喜那只畜生占了她太多注意力。」

「孟家女两次构陷她,我假作不知,布自己的局,我本可以向她解释清楚,可我向来谨慎又多疑的人,我不会将自己心中所思所想说给任何人听,即使她不会宣扬出去,我也怕哪天隔墙有耳,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她很失望,很伤心,我知道,但无法理解。」

「我教会她爱是付出,是占有,是独一无二。她学会了,我自己却始终不会爱,没有感情,只知道权势利益,我对她,也只是责任和习惯。」

「从前居无定所,攻破雍京城以后,我想着,以后应该就是在这里和她待上一辈子了,我便埋下一坛女儿红。她与我成亲时,条件很简陋,连口合卺酒都没有喝。我想着,别人家的姑娘都有的,她也要有,她始终是我唯一的妻,日后我把孟家铲除了,还是要把欠她的盛大婚礼补上的,那时这坛女儿红,也该酿成了。」

「可是她死了。」

男人眉眼寂寂,看着无端有些落寞,轻声轻语:

「时至今日,我仍然很想念她。」

37

「见山是她,见水是她,见楼台亭阁,朔雪簌簌,目之所及,全都是她。我总是想起她,有一种她还在身旁的错觉,可每当一转头,又是一场空。」

皇宫某处燃起了熊熊大火,叛军已经攻进来了,估计正在四处寻找皇帝。

老太监心急如焚:「陛下,人死不能复生,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姬玄策拎着酒壶站起来,仍然是没把迫在眉睫的危机放心上,凤眸空空,时至今日,终于不得不承认:

「朕应当是很爱她的,不止是责任和习惯。」

他把酒洒在四面的墙根处,放了一把火,冷宫顿时燃起火来,姬玄策一声轻叹:「可惜,朕醒悟得太晚了。」

老太监无比震惊:「陛下,您、您这是……」打算自焚于冷宫?

姬玄策一句废话也没有,一掌将老人家击晕,交给赶来的一个侍卫:「带他逃出去。」

侍卫背起人,深深看着主子,好久才闷声回应:「是。」

火光围绕在四周,被白雪映照在脸上,映出他无瑕精致的容颜间,一派淡然和从容,他终于回答了老太监那么多话,只一句:

「一命还一命,这是朕给自己安排的报应。」

姬玄策玄色的衣摆拂着白雪而过,他一顿,退开半步,发现了脚下一株奄奄一息的沧神花,唯一剩下的一株。

找遍五湖四海也没找到的花,原来冷宫就有小小一株安静生长着。

他小心地拿琉璃盏倒扣在上面,为这株脆弱的花挡住了呛人的浓烟。

姬玄策被烟呛得一直咳嗽,毒烟入体,踉跄了几步,倒在地上渐渐虚弱,墨发散开一地,额间的金冠映射着烈焰,到快死时都是雍容出尘的风致。

小白龙焦急地试图用尾巴卷着他手,将他拖出大火,可它的尾巴一次又一次穿透姬玄策的手,触碰不到他分毫。

小家伙急得哇哇大哭。

我被哭得有些无措。

下意识往前一步。

一根横梁砸在地上,雪飞溅在姬玄策脸庞。

他睁开眼,一愣。

我看到他清亮的眸子里,倒映出我的样子。

濒死之际,他看到了我的魂魄。

我的魂魄,从满脸疤痕的模样,飞速变幻,疤痕消失,容颜绝色。

姬玄策眼里迸射出光芒,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向我,手一伸过来,我后退一步,他的手穿过了我透明的肩膀。

他停住了,放慢了动作往前一步,任倒下横梁燃起的火灼烧脸颊,面不改色,小心地虚虚拥我入怀,深邃的凤眸死死注视着我,倒映着炽烈的火焰。

几缕碎发掉下来,玄衣金饰的男人面色复杂无比,好像有千言万语,很多很多话,想要一股脑说出来。

最终他敛了神色,俯身沙哑地说:

「伏卿。」

「我带你回神山。」

38

外面吵吵嚷嚷的,叛军已经找到冷宫这边来了。

姬玄策一扫之前了无意趣的模样,好像又有了新的意志,咬牙踢开横梁,褪去了外袍和帝王冠冕,拿起地上的琉璃盏,小心翼翼把唯一剩下的沧神花装进盏里,一抬眼,便又看不见我了。

他微怔,垂眸护住手里娇弱的花。

护着它,往殿内火势最大的地方冲。

梦姬捂着嘴惊呼:「他不要命了?」

姬玄策现在看不到我们,他一个人,闯进烈火和浓烟里,衣袖捂住口鼻,依然咳得撕心裂肺,好几次跌倒在地上,然后从一个角落里,找到机关把藏在冷宫的密道打开。

他冷静地把机关和门甚至灰尘都恢复原状,走进密道。

我被迫跟着他离开皇宫,半路上,梦姬忽然停住了,她不舍地拉着我,抬手指着头顶上:「这上面,就是皇宫的外墙了。」

我不解地看向她。

她目光忽然有些悲伤:「在很久以前,这里是神龙一族的地盘。那时多热闹啊,仙魔两族动不动就打架,相爱相杀,妖鬼喜欢混迹在人族里面,有好的也有坏的,神族高高居住在苍穹之上,遥远而神秘」

「可现在,神龙一族没了,古老的皇宫也历经磨难,这片大陆疮痍满目,苍凉又寂寞。」

「我苟延残喘至今,不过是因为心有执念。我在等一个人。从热闹等到苍凉,我从没离开过这里,我怕一走开,他回来就找不到我了。」

梦姬说:「卿卿,你走吧。我就不跟着离开了。」

我深深凝视着她,我还记得,她说过这世上,早就没有投生转世了,除非天生神物,其他的死了魂魄就消散了。

我轻声问:「他是凡人吗?」

梦姬垂着头:「是。」

我明白了,她明知道他早就消散了,再怎么等,也是徒劳,可她还是不想就这样放弃。

即使她理智上,明知道。

执念,是逃无可逃的。

39

我有些难过,给了她一个拥抱,小声说:「再见。」

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皇宫。

小白龙缠在我手上,我们看着姬玄策出了密道,路过满是死人的街道,扒了一件青衣,捡了一把古琴,路过药店扔下玉佩换了一把千年人参,瞬间就换成了一副清瘦琴师的模样。

他脸上被烧出了大片丑陋的疤痕,通红可怖,他却跟一点疼也感受不到似的,紧锣密鼓地往城外赶,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踩到了散落在街上的一只狐狸面具,他停住了,终于微皱眉头,看了半晌,俯身把它捡起来戴在脸上。

「伏卿。」他说:「你的容貌因我而毁,我便也毁去自己这张脸,这是我应得的。」

「但我又怕,如今这模样吓到你,所以戴面具遮一遮。」他解释。

外人看来他就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他只在冷宫自焚濒死时见过我一瞬,只一瞬,他就笃定了我一直都跟随在他身边。

他到了城门处,出城的人挤满了街道,不知是哪一方势力正在门口挨个盘查,姬玄策抱着琴,从容安静地站在最外围,不疾不徐等了一夜。

路过的骑兵一会儿传来「雍帝自焚」的消息,一会儿又传「雍帝逃走了」要求加强盘查,一会儿又传「雍帝已经混出城」。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安排的替身转移叛军注意力。

一晚上的值守,加上胜利的喜悦,再加上皇帝逃出城去了的消息,让把守的人疲惫之余放松了警惕。

轮到姬玄策时,叛军拦住他。

「戴个面具做什么?摘下来!」

40

姬玄策顺从地把面具摘下,露出烧伤可怖的脸,把对面的人吓了一跳。

叛军「呸」了一口:「快走快走,晦气死了。」

乐者和手艺人,不管是哪方一般都不会杀,加上他被挤在外侧等了一夜,看起来无害又弱势,叫人不自觉放松了警惕。

姬玄策抱着琴出了城,冰天雪地里往深山而去,避开大路,到晚上便把琴当柴火烧了,拿去烤路上捉到的野鹤。

姿态闲雅,煮鹤焚琴。

他把琉璃盏里的沧神花拿出来,半截手指头大小的花,有些蔫了。

姬玄策拿刀划破手,滴了一连串血到盏里,沧神花遇血即生,重新精神起来,好歹不是随时要枯萎的样子。

无人时,他便与我说话,事无巨细地解释每一件事的用意,每一举动的所思所想。

「沧神花指引神山的方向,伏卿,接下来,我们要往东走。」

神山是虚无缥缈的,谁也不知道它在何方何处,只有意志坚决想找到它的人,才能凭缘分碰上,或者靠沧神花的指引。而且,只能一步一步,用最虔诚的步伐,徒步走过去。

他是雍朝遗孤,雍朝皇室受神族青睐,皇宫内典藏了无数神话传说,姬玄策知道这些,并不意外。

让我意外的是,他知道我很想很想,很想回神山。

他的确是最了解我的人了。

姬玄策徒步往东走了几天,那个「雍帝已经混出城」的替身障眼法或许已经失效,各方势力又开始四处搜寻他。

这一幕好像和好久以前重合了。

姬玄策身份特殊,他是正统皇室唯一留存的血脉,有无数的人想杀他,或是控制他,好久以前,他一个人寻找神山的时候就是这样一路被悬赏追杀,他带我刚出神山的时候也是。

刀光剑影没打败他,反而让他飞速成长起来。

像一株长在淤泥里的荆棘。

不像沧神花,如高悬苍穹之上的月,纯白而脆弱。

41

姬玄策熟练地躲避着追兵,路上化雪水为饮,挖野草的根为食,偶尔运气好碰上还绿着的野菜,还能煮上一锅没有味道的野菜汤。

他脸上手上都是新伤,没有得到良好的医治,加上冰天雪地里赶路,都恶化了,引起了高烧。

短短十几天,他就瘦了不少,青丝随意束起,有些凌乱,苍白的脸上因为高烧有些不正常的酡红,面具遮着脸,露出的一截下巴也能看出骨相是美的,薄唇也不正常地红,病弱美人的模样。

换回了黑衣,衣衫单薄,烧得头晕眼花不小心被枯枝绊倒,又跌跌撞撞爬起来。

生怕把护着的琉璃盏压倒。

他很有经验地找到积雪下埋藏的草药,雪下了太久,草都枯了,他只能往下挖草药的根,捣碎了敷在恶化的伤上面消炎。

体内的高烧,便只能硬熬。

我不明白,都到这一步了,为什么还要自己扛,我不信他真的一无所有了,小白龙还跟在他身边,说明他还是帝王气运所归。

小白龙心疼地蹭蹭他,虽然他感受不到。

小白龙依然对他是了如指掌:「伏姐姐,因为寻找神山是不能靠外力帮助的,一点也不能。」

说起来,我对神山的了解还没他们清楚。

姬玄策烧得最厉害的时候,好巧不巧,遇上了一小支追兵。

那群人骑着马从身后赶来,看到他感到可疑,厉声喊:「站住!」

42

姬玄策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撑不住,踉跄了下倒在地上。

几个追兵赶上来,下马把他翻过来,揭开面具:「这人脸烧成这样,看不出来是不是雍帝。」

另一个人提议:「抓回去吧,以防万一。」

三个人就这么商量好了,正准备捆人。

姬玄策眼睛一睁,眨眼间夺过面前一个追兵的刀把他了结了,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假晕,以二敌一,被姬玄策干脆利落地解决。

远处马匹嘶鸣的声音传来,恐怕还有一大群追兵正在赶来。

姬玄策牵过一旁的马,翻身而上,一骑绝尘而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一群追兵甩开。

确认安全了,他终于脱力靠着树躺在地上,却发现怀里的沧神花丢了。

他脸色一变。

重新找了一遍又一遍,确实是丢了。

从尊贵的帝王变成逃犯没有压垮他,连日的追杀没有压垮他,喝雪水挖野菜没有压垮他,伤势恶化和病重也没有压垮他。

这一刻,他却好像被无形的东西轻轻一吹,瞬间就被压垮掉进深渊里。

我无法形容他脸上是怎样的神色。

惶惶无措又迷茫,像一个即将死去的孩童。

他捂着心口跪伏在地上,像静止了一般,良久过后,用沙哑的声音哽咽着说了一句:

「伏卿,对不起,我把沧神花弄丢了。」

一滴血泪从他坑坑洼洼的脸上滑落,滑过光洁完美的下巴,掉在白白的雪地里。

我诧异地注视他。

从我认识他起,他从没哭过,再大的痛苦,再深的悲伤,他都没哭过。

原来他这个人,也是有眼泪的。

43

小白龙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是国破家亡那段时间,他流过太多眼泪,一辈子的泪都流干了,所以往后再大的悲,也不会再哭。

我以为他要就此放弃了,结果他神色逐渐恢复平静,牵着马,又原路返回了。

朝着追兵的方向原路返回。

他真是个疯子。

姬玄策一路找过去,都没有找到,琉璃盏是值钱的物件,应该就是被那群人捡回去了。

他循着马蹄印,找到了那群人安营扎寨的地方,并不急着闯进去,隐在周围观察了一段时间。

那群人好像是各路人马暂时混在一起的,有些松散,人数不算多不算少。

姬玄策守在旁边好几天,蹲到一个单独出来捡柴火的人,一把敲晕,互换了衣服,把那人放在马上,一甩鞭子。

马驮着敌人疾速狂奔,守卫的人看到了,连忙喊人追过去。

姬玄策趁乱混进敌人的营帐里。

最里面正燃着篝火,一群人围着喝酒吃肉,中间一个满脸横肉的女将端着琉璃盏打量,大嗓门粗犷洪亮:

「嘎嘎值钱的玩意儿怎么用来装野花?」

一个人开着低俗的玩笑附和:「家花没有野花香嘛。」

一群人哈哈大笑。

「因为这花比琉璃盏还值钱。」姬玄策说。

一群人这才注意到他,女将听闻下意识停住了想要揪花的动作,盘问他是谁。

这群人是散的,偶尔还有新的人加进来,他们不可能每一个人都认得,姬玄策编了一个毫无破绽的身份,打消了他们的疑虑。

他说:「易碎的东西都是无价之宝,这花比琉璃盏还贵重,枯萎了就不值钱了。」

听到不值钱,女将有些肉疼了,再看看里边蔫了吧唧快枯萎的沧神花:「那这金贵玩意儿要怎么养?」

姬玄策温声:「交给我。」

44

秉着试一试的态度,女将把琉璃盏交给了他,姬玄策小心地接过来,揭开手上缠着的布,旧伤上面又划出了新伤,以血浇灌。

沧神花肉眼可见地精神起来。

这神奇的一幕看得众人惊讶无比,女将对姬玄策信任了许多:「看来你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她忽然好奇起姬玄策面具底下的相貌来,他遮了大半张脸,露出来的那一点点五官,仍旧可以看出来容颜多么精致,叫人遐想面具底下是何等地俊美。

她伸手要去掀姬玄策的面具。

小白龙用尾巴挡住眼睛:「坏了,主人可是有洁癖的,可讨厌别人碰他了。」

姬玄策眸色不变,抽出旁人的刀将伸过来的手砍了,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

「啊!」杀猪一般的叫声。

姬玄策趁她还没反应过来,一刀捅穿她心脏。

一脚踢翻篝火,围着的人瞬时被迷了眼睛。

他把琉璃盏放到了角落里,还顺手把路上捉的几只萤火虫送了进去,拿衣服盖住琉璃盏。

被反应过来的人围住。

姬玄策揭下面具,露出恶鬼一般的容颜:「不是想看吗?记好,是谁送你们上路的。」

手中长刀轻轻一抖,兵器的铮鸣细细响起。

等外面那群出去的追兵回来,他始终是要暴露的,而且他不能这么快暴露行踪,将这群人灭口在所难免,不如先发制人。

接着便是一场恶战。

他顶着高烧和新伤旧伤,一个人,举着长刀把营帐里的敌人都杀了,回来的那群追兵也被他解决掉。

到最后,他脱力地半跪在尸山血海里,浑身都是血污,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僵硬地,一点点把盖在琉璃盏上面的衣物拿开,看到完好无损的沧神花,扯出一抹艰难的笑,终于倒在地上。

姬玄策身周,是满地的尸体和血污。

琉璃盏干干净净在角落里,萤火虫安静地飞舞。

45

他看起来快要死了。

虽然他这一路上都是破破烂烂,随时要咽气的惨样,但这一次,是真的快死了。

呼吸都是似有若无的。

他的肩头被砍了一刀,腹部被捅穿,心脏旁边一个血窟窿,血染红了四周的白雪,慢慢地,血色又被新下的白雪盖住。

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时半阖着眼,余下的一点目光,一直盯着我的方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是静静凝视着我。

小白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姬玄策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很久很久,又艰难地睁开来,咬着牙晃晃悠悠爬起来,凭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执着,又重新站了起来。

他擦干净手,捧起琉璃盏,咳嗽着,轻声说给自己听:「不,还不能死,我要带她回神山。」

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污雪离开了。

朔雪纷飞,和我救他时的那场雪多么相似。

他就这么,固执地咬牙坚持着,循着沧神花指引的方向,一路往东,躲过了无数追杀和陷阱,走到了当初我们成亲的地方。

这里离神山很近,离尘世很远。

他一路上从不曾停留,现在却停留了下来。

他找到那个早就塌了的茅草房,荒凉又破败,那天晚上,好久没有做梦的他,时隔许久,又做了一场梦。

我不懂情爱,他教会我什么是喜欢和爱。

我顺理成章喜欢上他,所以看到路上成亲送嫁的队伍,红妆喜庆,天真地问:「姬玄策,咱们也成亲好不好呀?」

那时我还不谙世事,不懂成亲是多么郑重的一件事情。

姬玄策懂,但他还是答应了我这个一时兴起的要求。

46

我俩住在一个简陋的茅草房里面,小院里冰蓝色的花迎风摆动,是黄墙枯草间难得的亮色。

他用仅剩的银钱,置办了成亲用的红衣红布,按当地的风俗,成亲的聘礼中要包含一对大雁,没有多余的钱财去买大雁了,姬玄策只好自己做了个简易的木弓,说去打猎。

他曾经是众星捧月的嫡皇孙,射御自然绝佳,只是木弓简陋,山林险峻,他连续去了好几天,带回来一只刚断奶的小狐狸。

白色的,小小一团。

姬玄策歉疚地对我说:「伏卿,我没猎到大雁,只捡到一只这个。」

我却开心极了,小狐狸好可爱,我很喜欢。

他没看到预想之中我失望的神色,也勾唇笑起来,揉着我的头发,星眸温润:「伏卿,你真是好哄。」

然后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拎出来一对大雁。

按旧时雍朝的习俗,缔结姻缘时崇尚的不是鸳鸯,是狐狸,鸳鸯朝三暮四,狐狸从一而终。

那天晚上下了暴雨,电闪雷鸣,我们在简陋的茅草屋里,穿着不合身的红衣服,就这样成了亲。

只有我们两个人,简单地拜了天地,拜过神山的方向。雨势太大,茅草屋漏雨,我与他挤在唯一干燥的角落里,抱着小狐狸,度过了那个风雨飘摇的晚上。

黑夜中雷雨交加,莽莽山林,一灯如豆。

那是,数年天下大旱以来的第一场雨。

47

旧时是大旱蝗灾,如今是大雪封山。

他在这里停留得格外久。

把茅草屋修缮了一遍,砍了枯枝做弓猎野物,常常乔装打扮去附近的城池置换东西。

一副要在这里常住的架势。

时间飞快,又到了一年中秋,这一次,没有什么热闹的氛围了,饥荒旷日持久,民不聊生。

一轮圆月在乌云背后若隐若现。

姬玄策走到了屋后面的山包顶上,照例给沧神花浇了血,却没有把刀收回去,锃亮的匕首在手中一转,刀尖便朝向了他自己。

他毫不犹疑地捅了自己一刀。

我惊得退开。

姬玄策捂着流血的心口,只偏了一点点,再往右一点,他就一命呜呼了,但是现在也好不到哪去,血一直往外冒,他也不处理,跪倒在地上,快奄奄一息的时候。

他再一次看到了我。

他笑:「伏卿,又见面了。」

姬玄策早就发现了规律,只有濒死时才能短暂看到我的魂魄。

他抱出一只柔软的白色小狐狸:「我找遍了整片山脉,这一只,最像当初的那一只。」

「伏卿你看,我为你做了很多兔儿灯。」

往下一望,漫山遍野精致的兔儿灯,每一盏都是不一样的,每一盏都是他亲手一点一点扎成的。

我忽然有些难过,变成鬼以来第一次与他说话,我说:「没必要了。」

他深深注视着我,漂亮的丹凤眼里有些无措,哑声询问我:「不够像吗?我重新找一只。」

「不是的。」我认真地说,「再像的小狐狸,也不是当初的那一只了。那只小狐狸,它并不特别,也不聪明,可它陪着我那么久,它对别人来说只是一个活物,对我来说,它是特殊的。」

「因为,它是我的过去。」

姬玄策捂着心口晃悠了一下,他好像心很疼,很疼。

「那,兔儿灯呢?没有喜欢的,我再重新扎一遍。」

我摇摇头:「我最喜欢兔儿灯的时候,没有收到过。过了那个时间、那个年纪,就不是那个滋味了。往后拥有再多、再精致的兔儿灯,曾经想要时却没有的遗憾始终无法填满。」

「而且,我那时候,已经收到一只兔儿灯了,是一个摊主看我可怜,给了我一只卖剩下的。」

姬玄策匍匐跪在地上,快撑不住时,拿出之前始终不肯用掉的千年人参,狼吞虎咽生啃了一支,勉强吊住了一口气。

他好像被快巨大的悲怆吞噬了,压着声音里的难过,温柔地对我说:

「伏卿。」

「对不起。」

48

我曾经很恨他,后来是冷漠,如今忽然又很恨他了,我越发难过,闷闷不乐: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过去的不会再更改。我恨你,也恨极了现在的我自己,我这样地软弱、无知、愚蠢,到死时才明白,原来爱是苦难,是绝望,是千疮百孔。」

姬玄策满眼都是我,眼里全是心疼。

他沉静温和地告诉我:「我会让伤害过你的人都得到教训,我会送你回神山,我会去一一行动。对不起,你不必原谅我,道歉是我应该做的。」

「伏卿,爱不是苦难、绝望、千疮百孔,爱是幸福,是希望,是勇气,是披荆斩棘,无所不能。」

「你只是爱错了人,像我这样的人,生来就在淤泥里,你本不该怜悯我,靠近我。」

他想摸摸我的头,却是一场空,凤眸忽然有些哀伤,但他还是沉静平缓,一字一顿坚定地告诉我:

「伏卿,你很好,你不软弱,你很坚强,也很勇敢,你聪明、善良、可爱,心怀百姓。你始终是一个美好的人。你不必爱我这样一个人,你要好好爱你自己。」

我哭着摇头:「不,我不好,连神山都不要我了。」

姬玄策温柔沉静地哄我,一直一直耐心且坚定地告诉我:「你很好。」

「神山不会不要你,它一直在等你回去。」

他轻声说:「伏卿,我们已经到神山脚下了。」

49

神山是缥缈无踪的,它的入口,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

姬玄策说,现在,神山的入口就在这里。

它一直在这里,在我曾经视为家的地方,等我回家。

神山是有灵的。

上一任神主陨落之后,灵力便逐渐枯竭,一部分神族远走他乡,还有一部分不愿意离开,陆续消亡在时间的长河里。

沧山,其实就是神仙冢。

死去的神族用最后的灵力滋养着这座神山,沧山是整片大陆唯一有灵的山,里面有无数已经失去作用的仙器法宝,神卷祭台。

要不是我的出现,沧山也会慢慢失去仅剩的灵力,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消亡在岁月里。

我诞生在沧山,无父无母。

梦姬说,我和其他神不一样。

姬玄策说,我是新的神主。

我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因为我还需要时间成长,无所能,便意味着无所不能。

我还需要时间去成长,沧山是我最好的庇佑所。

这是他想了很久很久,才弄明白的。

他用我看不懂的阵法,召唤出了神山的虚影,以及山神残存的幻象。

山神说,需要献祭一样东西,才能放他进入神山。

山神的幻象摸着长长的白胡子,苍老的声音缓慢地解释了一下:「可以是任何你拥有的东西。很多人献祭的都是一些无用的东西,例如伤疤、头发、赘肉……」

「我献祭,」姬玄策冷静地说,「卿卿对我的喜欢。」

我一愣。

山神也有些讶异:「你确定吗?」

「确定。」

他转头,仍是事无巨细地与我解释:「伏卿,我不求你原谅我。你忘记我,会变得更好。」

他垂头:「过去你和我的那些回忆,都太苦了,忘了吧。」

我复杂难言地看着他。

山神却忽然变了散漫的态度,对姬玄策赞赏不已:「很多人都是献祭了看似无用的东西,以为占了便宜,可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那些看似无用的东西,最后都成了后悔莫及求不得。」

说着说着,他顿住了,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年轻人,你以前,是不是来过一趟沧山?」

「从来没有人可以两次找到沧山,让我看看你过去献祭的是什么?」山神好奇,掐指一算。

转头看向我们,目光忽地变得感慨,苍老的声音叹息着消失:

「原来献祭的是情根啊……」

随着他的消散,沧山的入口显现在眼前。

与尘世的沧桑一样,沧山已经变得破败又荒凉。

我看向姬玄策。

原来他没有情根了啊。

小白龙说姬家人是祖传的大情种,上一代人的爱恨情仇让小小年纪的姬玄策感到厌烦,他自幼便认定了感情是无用的东西。

可世上的事,难两全,最难测。

他还是爱上了我。

我本该心绪起伏的,可是,内心冷漠又平静,我已经没有对他的喜欢了。

50

他把我带回神山,并没有就此止步。

他一个人走进巍峨破败的神殿,翻遍了里面的神卷书籍,那些我都看不懂,没有人教我神族的文字,我在沧山生活了那么多年,这些神卷始终积着灰。

姬玄策不一样,他小时候在的雍朝皇宫,身为嫡皇孙,未来的皇帝,要上达天听下体民情,他从小就学习神族的语言。

他把灰拍干净,一本一本看过去。

然后用我看不懂的阵法,打开了神山的入口。

神山现世。

他手底下暗藏的势力找了过来,带来了失踪已久的孟菁菁,还有那几个人彘,还有各种以前欺负过我的人。

还带来了帝都雍京的消息,姬玄策背后扶持的新皇帝登基了,王朝总算没有再次分崩离析,朝中正在积极地组织赈灾。

姬玄策看不到我,但他能一眼就定位到我所在的方向,注视着我,告诉我说:

「我不在乎这百姓万民,可你在乎,所以我不会真的丢弃他们。」

爱一人,然后爱天下苍生。

我应该很感动的,可是内心依旧是无波无澜。

他把所有人带上古老的祭祀台,孟菁菁难以置信:「你为什么还活着?」

她惊恐地看着四周:「这里就是神山吗?这世上竟真的有神明?」

姬玄策拎着一把崭新的长剑,玄黑的衣袍与纯白色调的神山格格不入,显得他身上杀伐太重,面上的狐狸面具又与他本人格格不入。

他揭下面具,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清润磁性的声音响起:「举头三尺有神明。伤害了神,自然要遭受天谴。做了错事,总会在某时某地承担后果。天谴即是宿命,宿命,是逃不开的。」

他看向我,他说:「伏卿,我想要你活。」

他一剑划破了孟菁菁的喉咙。

51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自焚那一刻看到了我,我的魂魄就变了模样。

在那之前,我凭自己的执念存在,我想要他死。

在那一刻,支撑我存在的就换了他的执念,他想要我活,他的眼里,我始终是最初美好的样子。

他一个一个,亲手杀死那些人,独自承担杀孽和血腥,祭台的凹槽上面慢慢流满了血水,汇成一个古朴繁复的图案。

原来他找遍了神卷,是在找重塑肉身的方法。

祭台渐渐发出微光。

姬玄策杀一个,数一个,杀完最后一个人的时候,他淡声说:「还差一个。」

然后自己走到祭台的最中央,长剑倒转,将自己的心脏生剖了出来。

他是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人,再疼表面上也要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可这一次,他疼到忍不住颤抖。

颤抖着手,僵硬又艰难地完成了接下来的仪式,祭台金光大作,我霎时间就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我看到金色的辉光散去,清凉的冷风拂面。

我能感受到风了。

祭台上七零八落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祭台干干净净,谁能想到,刚刚是怎样血流成河的场景。古老的神术看起来甚至有些邪恶,因为它遵循最基本的道理——以命换命。

我从祭台的中央爬起来,随着我的恢复,沧山一扫荒凉的景象,大片大片漂亮的沧神花从山里开到山脚,迎风摇曳。

我好像,真正地成为了一个神。

站在这里,就能感知到世间万物,我知道外面的冰雪停了,春天的暖阳时隔两年再次升起,九州四海欢呼一片。

我能感知到姬玄策在哪儿。

我一醒来,就看不到他。

他手上沾了太多杀孽,被神山排斥,挡在山外,更重要的是,他用了禁术,在剖心的那一刻他就该死了,他用禁术强撑了一口气完成了仪式。

他还剩着那一口气,在山的外面。

我打开入口,他静静地坐在将化的雪地里,一抬眸,眼里倒映着我如今美而圣洁的模样。

他扯出一抹轻笑:「伏卿,你回到家了。」

我安静注视着他。

我现在可不是回到最初的模样,我蜕变了,是他亲手帮我,蜕变成了真正的神。

我陪他称帝,他助我成神。

他说对不起,他从来不说要赎罪,他只是一件又一件,事无巨细地去完成,让伤害过我的人得到惩罚,抹平我生命里的创痕。

他的如墨青丝一瞬变白,玄色的衣袍也成了雪色,血将白袍染出大片大片的殷红,薄唇却苍白,面上的疤痕也挡不住骨相的美,凤眸注视着我时,我忽然想到那一株琉璃盏里的沧神花。

染血的,破碎的,随时都将凋零的。

他把剑递给我,苦笑:「你杀了我吧,亲手杀了我才解恨。」

我安静地注视他,感受不到爱,也感受不到恨,好像没有了七情六欲,只有淡泊、安宁、释然。

我不想杀他,我想救他,可我一伸手,却被无形的结界挡在里面,神山不让我出去了。

我缩了一下手。

最终接过那柄剑,剑一入手便化成了一株沧神花,越过结界飘落在他掌心。

轻声说:

「我出不去神山了,你带一株沧神花走吧。」

沧神花,寓意着福泽、安宁、海晏河清,寓意着所有的美好祝福。

他怔怔望着我良久,忽地眼里流下一滴血泪,表情却是笑着的,眼里复杂又感慨,好像在欣慰我没有被恨意缠绕,又好像在不甘我太过云淡风轻。

「好。」

话音刚落,却突然呕出一口血来,注视着我倒在地上,或许是禁术的后果,他的躯体渐渐消散。

载满美好祝愿和治愈之力的沧神花掉在地上。

他终究是没有走出神山。

我愣在原地,徘徊了好久,才转身上山去。

走了三两步,回头一看。

仍是一场空。

番外

过了很多年很多年,我能掌控天地间的信仰之力了,神山才解开结界,放我出山。

我如上一任主神一样,用神力造出了仙妖魔鬼各族,世间的灵力充盈起来,万物生长,生机勃勃,冥界重新热闹起来,人们可以投胎转世了,这一辈子的遗憾下一辈子都能有个归宿和结局。

人族王权迭代,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茬皇家姓,都城也迁到了别的地方,雍城古老的砖墙间爬满了青苔,寂寥了很多。

我回到了荒废的旧皇宫,岁月的痕迹让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陈腐破败,历经多朝的烽烟战火,满目疮痍。

占星的高台还矗立在原地。

冷宫荒草萋萋。

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角落里的虫鸣声。

我找遍了荒废的皇宫,没有找到梦姬,想到什么,我深入皇宫地界下的冥界。

彼岸花大片大片热烈地开着,来往的鬼魂被鬼差指引着,只有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花间。

我找到她:「梦姐姐,你愿不愿成为我的从神?」

她见到我很是惊喜,拉着我说了好多话,听到我的询问却沉默了,然后摇摇头:「卿卿,我还要等他。」

我也不想勉强她,道别以后却没有离开,看着独自徘徊在一群新鬼之间的梦姬,忽然想到曾经的那条小白龙。

小白龙也是魂魄,因为早在它还没孵化出来的时候,雍朝就覆灭了,它的主人辗转流离,它死在蛋壳里。

可它心有执念,始终未消散,后来姬玄策回到雍都登基为帝,它便一直跟在他身边,即使他看不到。

旧神时代里的人和物,好像都固执得可怕。

我回溯时光,捏了个凡人的魂魄,推进鬼魂的队伍里。

这是,梦姬等的那个人。

那人的魂魄经过身边时,梦姬没有反应。

那人的魂魄走远了时,梦姬依旧徘徊在原地,四处询问有没有鬼见到过她师傅。

她等了那样久,从热闹等到苍凉,再从苍凉等到热闹,周围都是落叶有根的新魂,只她一个旧日的灵魂,无根的浮萍一样流连徘徊。

可她不记得等的那个人的样貌了。

两个人擦肩而过。

我本不应该难受,我早就没有七情六欲了,可看到这一幕,还是内心莫名地五味杂陈。

我又想到了那条小白龙。

我回到了那座无名的小山包,神山的入口早就不在这里了。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九州各地四季更替,百姓安居和乐,妖族和鬼族常常混迹在人族里作乐,仙魔两族天生不对付动不动就打架,神族也逐渐壮大,九重天阙重新出现。

这一小片山包,却好像被世界遗忘了。

被岁月遗忘在时间的洪流里。

雪一直未化,枯树林没生芽,修缮过一遍的茅草房又塌了,土砖凌乱地堆着,褪了色的兔子灯半埋在砖和雪里。

满世界生机勃勃,只有这里,好像从未活过来,荒凉冷寂到了骨子里。

曾经的小白龙,就是在这里,在他消散的那块雪地里,盘成一小团蜷缩着。我说我可以安排它重新投胎转世。

我是新的主神了,我可以重塑任何一个人或兽的神魂,唯独他,用了禁术,再没有重新出现的可能。

小白龙不肯,它想要陪着自己的主人。

它很单纯,即使是执念,也简单到幼稚。

它说主人以前都是穿白衣服的,亡国以后再没穿过纯白的衣裳。

它的执念,不过是再看一遍主人穿白袍。

我从它不多的记忆里,看到了少年时期的姬玄策,是在亡国灭族辗转流离之前。

少年白袍干净如雪,容颜精致无瑕,眼眸清澈,在宽敞明亮的大殿里,被太傅点名考验。他浅笑,对答如流,赢得满堂喝彩。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么多,他应该会长成一个白衣翩然的俊美公子,路过大街被满城的姑娘们追随,然后眉头微皱嫌弃地躲开她们,背地里洁癖作祟不愿纳妃,被合京城的人们视为谪仙人物高岭之花。

可是没有如果。

国破家亡以后他就没有再穿过白衣,因为白衣染血太过显眼。

最后的最后,他又回到了一席白袍的模样,消散在纯白的雪地里,小白龙执念已了,又伤心又满足地蜷在雪地里逐渐消失。

它也本该是驰骋天空的神龙,可惜在孵化中就草草死去,到底没能长成威武霸气的模样。

小山包一片死寂,褪色的兔儿灯被风吹得细碎响动。

我把它从雪里刨出来,心脏忽地一阵疼。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人跋山涉水,经历磨难,捧着易碎的琉璃盏和花,告诉我爱是幸福,是希望,是勇气,是披荆斩棘,无所不能,告诉我要爱自己。

他说:「伏卿,我们已经到神山脚下了。」

备案号:YXX1yvBYlevF2arGK4Srpwz

?

?

独出心裁:爱有千万种表达

半裁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