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仙游去 5(1 / 2)

🎁美女直播

数月前的无双撞鬼坠楼案,就这么告一段落了。回到金仙观之后,裴玄静继续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每天静修诵经斋戒,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女冠了。但她心里明白,自己只是被迫无为,更谈不上清静。她所挂念的人和事,从没有一刻离开过心头,却在辗转的思念和默想中,变得越来越深刻与丰富。

裴玄静清晰地预感到,自己很快又会离开金仙观。女冠,只是她暂时寄托的身份,她的实质从未改变——裴玄静是一个天生的解谜者,手中还握着不少未解之谜。世事纷扰、人情诡谲,没那么容易放过她的。

她只是没有想到,再次踏出金仙观的大门,竟然是由于贾桂娘的死。

马车从夹道进入兴庆宫后,并未按惯例停下,而是直接驶到了勤政务本楼前。裴玄静惊讶地看到,汉阳公主亲自站在楼门外等候。

公主仍然穿着金碧辉煌的旧款罗裙,雍容端庄的仪态却消失了,代之以满脸的忧虑与不安。一见到裴玄静,就像盼到救星似的伸出双手来:“炼师,你总算来了!”

“公主,发生了什么事?”

“桂娘自尽了!”

裴玄静愣住了。

“更糟糕的是,皇太后听说后当即昏厥过去,至今未能醒转。据御医说,皇太后这次旧病复发极为凶险,若不能及时安慰宽解,只怕……”汉阳公主哽咽,“炼师先来看一看桂娘吧。”

在勤政务本楼气宇轩昂的正堂中央,铺就了一领竹席。白布遮盖着席上的尸体。

掀开白布,裴玄静看到一张苍白的面孔。贾桂娘熬过了那么漫长跌宕的岁月,仍不得善终,想到这里,裴玄静的心中倍感凄凉。好在桂娘的遗容已经过整理,双目紧闭,想必吐出来的舌头也被塞进嘴里去了,所以看起来还算安详。

在桂娘皱纹密布的脖颈上,一道青灰色的勒痕格外清晰。裴玄静仔细检查过,才问:“桂娘是在哪里上吊的?”

汉阳公主噙着泪回答:“就吊在楼梯上。”

“顶楼的楼梯吗?”

汉阳公主点了点头。

所以,桂娘选择了和无双死在同一地点。不同的是,几个月前,无双掉出楼外;几个月后,桂娘死在楼内。

“为什么?”裴玄静喃喃自问,“为什么她还是走了绝路?”

看着桂娘的尸体,裴玄静感到深深的自责。她早就应该料到这个结果的,不是吗?是自己太轻易的放弃,才害了这又一条人命!裴玄静追悔莫及,更感到相当的愤懑。

她检查完贾桂娘的尸体,站起来面对汉阳公主,毫不客气地说:“这次公主仍以捉鬼为由将我召入宫中,怎么又肯定地说桂娘是自尽的呢?”

汉阳公主很尴尬:“捉鬼是说给别人听的。”

“别人是谁?”

汉阳公主道:“请炼师问其他问题吧。能回答的,我自然会回答。不能回答的,炼师即便问了,也无济于事的。”

“公主既然这么说,就请送我回金仙观吧。”

“炼师!”汉阳公主急道,“此事真的关乎皇太后的安危,求求炼师了。”

裴玄静逼问汉阳公主:“贾桂娘为何要自尽?”

汉阳公主垂眸不语。

“那好,”裴玄静道,“我就问公主另外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上次来时曾经问过的。”

汉阳公主叹了口气:“我知道炼师要问什么了。”

“公主请说吧。”

“那杆紫玉笛,自玄宗皇帝驾崩之后确实再无人动过,直到先皇为太子的时候,因他也喜欢吹笛,所以德宗皇帝就将紫玉笛赐给了他。先皇驾崩之后,紫玉笛才又重新挂回到勤政务本楼上。”

“所以先皇也曾吹过紫玉笛,但那最少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是的。”

“所以公主还是没有说实话。”

“炼师?”

裴玄静一字一顿地说:“我问的是,曲无双坠楼之前的那几日,有谁吹过那杆笛子?”顿了顿,又强调道,“有哪位女子吹过那杆笛子?”

汉阳公主脸色煞白:“炼师是怎么发现的?”

“紫玉笛上还留着唇脂的印子。那回屏风打开之时,桂娘急着去取紫玉笛,就是因为她突然想起来,怕让我发现破绽。”

“可惜什么都没瞒过炼师的眼睛。”

“有什么用呢?我真不该放过这条线索!”裴玄静恨道,“当时我没有追问,就是因为考虑到其中或许牵涉皇家隐情。我早就留意到,兴庆宫中的宫婢不施粉黛,所以用唇脂的只能是主子。既然公主和桂娘都刻意回避,我也不便再坚持。如果能够预见到今日,我无论如何都要紧追不舍的!”她直视着汉阳公主,“所以公主还是不打算说实话吗?”

“事到如今,也不好再瞒着炼师了。”汉阳公主神色惨然地说,“吹紫玉笛的人是——皇太后。”

“我还以为是……”裴玄静惊呆了。

“大概炼师猜的是我吧。我倒希望如此,可那不是真的。”汉阳公主苦笑着摇头,“许多年前,先皇教过皇太后吹笛。那时他们都还年轻,是一对璧玉般的人儿。母亲吹得很不错,皇帝和我小时候都听过。嗬,她只肯吹奏给先皇和我们这几个孩子听,所以外人很少有机会听到。比如中秋赏月时,在东宫莲池的合蕊亭上,我们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先皇来了兴致,自己先对月吹上一曲,再命母亲应合。如今回想起来,那真是此生最快乐最美好的时光……后来我们渐渐长大,兄弟们分封郡王离开东宫居住,我也嫁入郭家,此后就再没见母亲碰过紫玉笛了。谁知……”

裴玄静轻声道:“所以,曲无双并非突发奇想夜探勤政务本楼,她是听见了皇太后吹出的笛声,才循声而去的,对吗?”

汉阳公主点头。

裴玄静又说:“而且我想,兴庆宫中肯定还有别人听到了笛声,但因为她们都拿不到勤政务本楼的钥匙,所以,仅无双一人去探知了究竟。公主一味强调勤政务本楼中闹鬼,其实是想用这种说法来堵众人的嘴吧?”

汉阳公主又点了点头。

“但为什么非要置无双于死地呢?”裴玄静质问。

“不!炼师误会了。无双之死的确是个意外。当时,桂娘发现无双偷上勤政务本楼,便也跟了上去。结果撞上了正在吹笛的皇太后,三个人都吓坏了。无双匆忙退下,又碰上跟踪而至的桂娘,慌不择路,竟从窗户摔了下去。”

“是吗?”

汉阳公主正色道:“难道炼师认为我在骗你?”

“公主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你……”

裴玄静从容地说:“八角几上有一个紫檀木托架,是公主告诉我,那上面原来摆放着杨贵妃的琵琶。但托架的构造有些奇怪,如果仅用来放置琵琶的话,托架前部两个并排的小金托子就多余了,却又不像是单纯的装饰。直到我想起紫玉笛时,才恍然大悟了。据我推测,那两个小金托,原先应该用以摆放紫玉笛。琵琶属于贵妃,玉笛属于明皇,琵琶在后,紫玉笛在前,相映成趣。可惜,按照公主的说法,贵妃的琵琶如今下落不明。这一点咱们暂且先抛开不提。那么紫玉笛呢?既然几上明明有摆放的托架,为什么要挂到屏风后面去呢?我猜,肯定是有人在慌乱中随手挂上去的。根据刚才咱们谈话的内容,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正是皇太后将紫玉笛挂到了屏风后面。我想,当时她定然是被无双所惊扰,才这样做的。”

汉阳公主有气无力地应道:“这,还算合乎情理。”

“是合情合理。但这也说明了,当时屏风是开着的。事发之后,屏风才被人关上。”裴玄静又道,“皇太后不可能亲自去关屏风,关屏风的人只能是贾桂娘。所以,她远不像自己所描述的那样惶恐,至少,当她目睹无双坠楼之后,仍然记得关上屏风,护着皇太后离开现场,再返回楼内,装作晕倒。她唯一的疏忽,就是忘记将皇太后随手挂在屏风后面的紫玉笛放回原处。”

裴玄静盯住汉阳公主,一字一顿地问:“无双,是桂娘推下楼的。对吗?”

汉阳公主脸色大变:“炼师这么说,是欺负桂娘已死,无法为自己申辩吗?”

“贾桂娘是死了,但还有人活着,而且目睹了一切。她可为桂娘辩护。”

汉阳公主颤声道:“无论如何不能把皇太后牵扯进来,炼师当明此理。”

“我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配合你们做戏!”裴玄静的声音也颤抖起来,“虽然我刚发现琉璃成影时,确实以为我找到了无双坠楼的原因。但是回过头来仔细一想,就发现整件事情破绽连连。其实除了我方才所说的几点,最大的问题正是出在公主你的身上!”

“我?”

“是,你!公主向我介绍琉璃窗的来历时,很自然地提到小时候伴随祖父德宗皇帝在勤政务本楼上饮宴,因喜欢琉璃窗的冰冷感觉而时常触碰它。所以,我绝对不相信,公主从未曾在楼上见过琉璃成影的奇观。这景象于我或许罕异,但对公主来说根本谈不上新鲜。桂娘更不必说,她曾经亲历兴庆宫的极盛时期,又在杨贵妃身边服侍,所以我认为,她也必然了解琉璃成影之事。也就是说,即使无双因不知琉璃成影,惊吓失足,那么桂娘与公主也根本无需我来解开这个谜。你们只不过是设下了一个圈套,一步步引导我发现琉璃成影的秘密,从而借我之口,坐实了无双受惊失足坠楼的这个结论。”

委屈和悲愤堵住喉头,裴玄静说不下去了。

“还请炼师见谅……我们实在是……唉!”汉阳公主长叹一声。

“我懂,这么做都是为了掩盖与皇太后有关之事。我可以理解。”沉默片刻,裴玄静涩涩地说,“玄静有过些探案解谜的名声,但自从元和十年第一次来到长安之后,我接手了几件宫中的案子,却发现情形与民间的案子截然不同。”

“什么不同?”

“但凡民间的案子,大家想从我这里听到的,是真相。可是宫中的案子,”裴玄静忍不住苦笑出来,“我发现根本没人在乎真相,大家更想从我嘴里听到的,是谎言。”

汉阳公主默默地注视着裴玄静。

“比如这桩案子,就包含了两重谎言。第一重是女鬼索命之说,用来蒙蔽兴庆宫中的宫奴们,由桂娘之口说出即可。但这不够,你们还需要第二重谎言,也就是琉璃成影之说。这种说法是用来对付更加精明多疑的人。他不相信女鬼索命,也不会轻易相信公主和桂娘的话,所以你们才找来我这个外人,处心积虑地演出了一场戏给我看,就是为了让我说出第二重谎言。”

汉阳公主悻悻地说:“炼师早就看出来了。”

“是,我看出来了,我也配合了。”裴玄静自嘲道,“反正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说谎。我实指望着,多说几次谎,以后就没人信我了,我也就不必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