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龙子 7(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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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她从斗篷下露出的麻衣,是斩衰的服色。她自己在窗外时也说到,刺史即将为母丁忧,她当随行。因此我想,她必是刺史大人的至亲。但看年纪又不像是刺史大人的子女,那多半就是他的夫人——如夫人。”说到这里,裴玄静笑了笑,“其实我也拿不太准,不过微之先生的反应证实了我的猜测。”

“我?哎呀!”元稹张口结舌。

裴玄静又道:“既然我没猜错,那问题就来了。这通州刺史的夫人怎么会从丧事现场偷偷跑来与元司马相会呢?”

此话一出,不仅元稹面红耳赤无言以对,连韩湘都用一种惊异的目光瞧着裴玄静。没错,她说出的也是韩湘心里的疑问。不过,向来清冷脱俗、不食人间烟火般的裴玄静,竟会将话说得如此直截了当,确实令韩湘刮目相看。

她真的变了,韩湘又一次在心中暗暗地感叹。

其实裴玄静自己也很窘迫。元稹素以风流闻名,方才他与那位夫人的言行情状,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按照裴玄静过去的性子,碰到这种事情躲都来不及,怎会刻意说出来叫人家难堪。但是眼下她急于从元稹口中挖出有关王质夫的情况,又没有合适的办法迅速获得对方的信任,正巧窥伺到这段男女隐情,就打算以此来作一番文章。当然,这么做的格调委实不高,但裴玄静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自从她踏上这条寻找王质夫的路途,就日复一日地陷入到更深的焦虑之中。当初,裴玄静怀揣着神秘的金缕瓶奔向昌谷时,既坚决又懵懂。她硬是把解开《兰亭序》的秘密和嫁给心上人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就为了使追寻真相的过程染上凄美的色彩和温柔的光芒,今天的她却再也没有那份天真的激情了。

韩湘说得没错,她变了,不复当初的多愁善感,满怀柔情,她知道自己正变得越来越冷静,甚至凌厉。因为现实不允许她再多情。

见元稹不理,裴玄静逼问:“请微之先生回答我的问题。”

“我为什么要对你有问必答,你算什么人!”元稹恼羞成怒,咚咚地拍桌子,“你二人来历不明,居心叵测,本官怎可随便作答!”他终于记起来,自己这个司马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决定拿出点官架子来吓人。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裴玄静当然不肯罢休,索性再逼一句:“元司马是通州刺史的下官,他的夫人却夤夜来与元司马单独相会,就算我们不追问,刺史大人也要问个曲直吧。”

这么赤裸裸地指摘元稹与刺史夫人私通,韩湘听得眼睛都发直了。

元稹更是气得直喘粗气,靠在椅子上说不出话。见自己把大唐最出名的风流才子气成这样,裴玄静也有点儿过意不去,便稍稍移开目光——忽然,她的面色一凛。

通州今秋确实气候异常,直到现在依旧闷热无比。刚才刺史夫人送来的汤搁在桌上,灯光和热汤的香气招来许多不知是蚊还是蛾的飞虫,在桌子上方聚集飞舞。其中不少直接降落到瓷碗的边缘,甚至飘到浮着油光的汤面上,想来个“蜻蜓点水”,结果却再也飞不起来了。

裴玄静骇异地发现,汤的表面已经漂起一层飞虫的尸体,连青瓷碗的边缘也都沾满了死虫,变得黑糊糊的……

“这汤里有鬼!”她叫出声来。

“什么?”

裴玄静厉声问元稹:“微之先生还没喝过这汤吧?”

元稹被她的表情震住了,本能地回答:“还没……方才她要我喝时,我正觉胸口烦恶,喝不下,就说先放着凉一凉。”

裴玄静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银簪,轻轻插入汤碗。须臾取出,银簪入汤的部分全部变成了黑色。

韩湘惊道:“汤里下毒了!”

“天哪!”

裴韩二人闻声一起朝元稹看去,却见这张因病憔悴的面孔已经惨无人色,五官扭曲变形,依稀能听出他在喃喃:“她、她想杀我……”

很显然,这个意外的打击令元稹无法承受。

这个发现也打乱了裴玄静的思路。通州刺史夫人怎么会给元稹下毒,是情杀,还是有其他的阴谋?会不会也与王质夫的失踪有关?

三人正在一团乱麻之际,旷野中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嘶鸣。紧接着,又是一声。

瘫坐在桌旁的元稹一跃而起,跌跌撞撞地向石室外冲去。

裴玄静和韩湘也听出来了,那是驴叫声,离得并不太远。两人赶紧尾随而出,一左一右搀扶着元稹,循驴子嘶叫的方向奔去。

惨白的月光照在不远处的杂树丛上,一头毛驴正在树丛的边缘不停地转着圈,时不时昂头嘶鸣。三人冲进树丛,又都惊骇地止住了脚步。

一个女人在杂草丛生的泥地上翻滚着,发出痛苦至极的呻吟。从她的嘴里不停溢出血沫,已经涂花了半张面孔,胸前和草地上也粘满黑红色的呕吐物。

看见来人,她挣扎着从地上半跪起身,向元稹伸出右手:“元……元郎,救我……”

元稹却退开半步,脸色铁青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要害我?”

“是,是他们逼我的……”

“逼你什么?”

“逼我向你、你打探……”女子痛极,自己用双手扣住头颈,舌头往外伸出,含糊不清地说,“玉、玉龙子……”

“原来是这样!”元稹咬牙切齿,“为什么还要杀人?”

“我、我没有打探到消息……他们就要我、我杀你……否则就杀我……啊!好痛!”她的全身痉挛成一团,鲜血从嘴角、鼻孔和眼眶周围一齐向外冒。

韩湘咋舌道:“不成了,这是不成了。”

“元郎!救、救我!我不、想、死啊……”女子拼命地蠕动身体,朝元稹爬过去。

元稹吓得连连倒退,后背撞上一棵树干,退无可退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女子爬到自己的脚前,抬起一张血污四溢的脸,双目瞪得凸出眼眶,随即颓然倒下。

裴玄静蹲下来查看,摇头道:“她在来送汤之前就中毒了。”

看来,这女人为了活命来给元稹送毒汤,却不料所打交道的是更加狠毒之辈,根本就没打算让她活着回去。

裴玄静看了看呆若木鸡的元稹,道:“微之先生,你不能再回去了。存心害你之人很快就会找来的。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带你立即离开吧,想办法另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是啊!”韩湘也说,“我知道通州西南的盘龙山中有一座小无量观,观中住持无量道长曾与我一起在终南山修道,彼此相熟。我们不如就去他那里,谁都想不到的。”

裴玄静点头:“可以。正好这里还有一匹驴子,就让微之先生骑上。虽然走得慢些,但只要小心隐匿踪迹,应该不会被人发现。”她上前搀扶元稹,“微之先生,我们必须立刻动身,不能再耽搁了!”

“不!”元稹一把推开裴玄静,扶着树干站起来,“我……我绝对不会跟你们走的!”

“微之先生!”

“你们、你们休想再骗我……”

“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啊,微之先生。我们是来帮你的。”

“我不相信你们!”元稹从地上抓起一根树枝,朝着裴玄静乱挥,“你不要过来,退后!快退后!”

裴玄静心急如焚,在此越多羁留一刻,危险就越增多一分。而且整桩事情扑朔迷离,没有元稹的配合,她连究竟是谁,出于什么目的要加害他都无从判断,当然更加无法想出对策来。而今之计,唯有赶紧保护元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细细分析原委。

可是现在元稹被接二连三的变故所惊,已然昏了头,分不清敌友是非了。而她又实在找不出理由来说服他,证明自己的身份。难道,非得要她透露出皇太后的隐情吗?但是就算说出来,元稹会相信吗?

突然,裴玄静听到身边的韩湘大声道:“玉龙子!”

玉龙子?她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可是元稹就像被这三个字下了咒似的,瞬间不动也不叫了,只管直勾勾地盯住韩湘。

韩湘朝元稹深深一揖:“微之先生,在下韩湘,是天台山冯惟良道长的弟子。此行韩湘奉冯道长之命下山,特为守护玉龙子的秘密。现微之先生因玉龙子遭歹人谋害,保护微之先生实乃韩湘之责。请微之先生无论如何要相信我,相信我们!”

裴玄静惊呆了。

却听元稹长吁口气,手中的树枝“哗啦”落下,双腿一软坐倒在泥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