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尽恨 3(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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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弥老老实实地交代:“我叫李弥。”

“姓李?”那人立即追问,“你是大唐皇帝家的?”

大唐皇帝家的?李弥傻傻地摇头:“不,不,我和圣上家没关系。我家原来在昌谷,洛阳旁边。我的哥哥是李长吉!”他大声报出哥哥的名字,顿时忘记了所有的惊恐和不安。在李弥的心目中,全天下的人都听说过哥哥的大名,自己只要报出李长吉这三个字,任何人都会肃然起敬的。

可是,铁笼中的异族人显然对李长吉一无所知,接着又问:“你不是皇家的人,怎么会在皇宫底下晃悠?”

“皇宫底下?”李弥更加一头雾水。

“你不知道吗?你居然不知道?”两只深凹的眼睛中射出异常犀利的光芒,隔着老远也能让李弥浑身不自在,“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从……金仙观下来的。”

“金仙观?”异族人从地上蹦了起来,“你再说一遍,从哪里?”

“金仙观。”李弥吓了一大跳。

那人扑到靠近李弥一侧的铁笼前,两只大手死死抓住铁栏,突然又把声音压低了,问:“你是从金仙观的地窟挖过来的?”

“……是。”

“金仙观不是已经封了吗?”

“圣上又让打开了。”

“打开了?”

“对。他命我嫂子在金仙观里修道,所以就打开了。”

“哦——”异族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当今圣上是谁?”

李弥让他给问愣了:“当今圣上就是当今圣上啊。”

“今年是贞元几年了?”

“贞元?早不是贞元了。”

“老皇帝死了?”

李弥挠了挠头:“你说的要是德宗皇帝,那死了十多年了。”

“十多年!”异族人握紧铁栏,面目越发狰狞得可怕,“所以说,是太子李诵登基了?当今圣上就是他吗?”

“他……也死了。”

“也死了?”

“是啊。现在是元和……十一年的冬天。再有一个多月,就到元和十二年了。”

“那当今的大唐皇帝是谁?”

“就是德宗皇帝的孙子,顺宗皇帝的儿子。”

“原来是他。”异族人喃喃。

“咦,这些你都不知道吗?”李弥实在好奇。

“我怎么都不知道……”异族人自言自语,继而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因刻意压抑在喉咙口,格外令人毛骨悚然,“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这是一间地下牢房,我被关在这里,已经有好多好多年咯。”

李弥张大了嘴。

“哎,你这小子帮我算算,我是贞元十七年关进来的,距今有多少年了?”

李弥掰起手指来:“贞元十七年到二十年,是四年。加上永贞元年,是五年。再加上元和……哎呀,你总共给关了十六年啦!”

“十六年!”异族人低吼着,仿佛要把铁栏捏碎似的,“原来我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已经度过整整十六年了!”

李弥怯生生地问:“你……犯了什么罪?”

“我?我没有罪!”

“那圣上为什么要关你?”

异族人突然笑起来,黝黑的面孔和杂乱的须发中间,豁然露出两排白牙,就跟要吃人似的。

“你刚才不是问我是谁吗?现在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叫作论莽替。”

“论……莽……啥?”李弥的舌头要打结了。

“论莽替!”异族人喝道,“我是吐蕃内大相论莽热的弟弟!”

“吐蕃?内大相?”李弥简直晕头转向。

“对,就是伟大强盛的吐蕃国!如果不是被囚禁在大唐,今天的吐蕃赞普就应该是我,我!”

“呃……”李弥的脑袋终于转过弯来了。原来这个被关押在地牢中的异族人,是从大唐的邻国吐蕃来的。至于什么内大相、赞普这类的名词,他实在闻所未闻,也理解不了其中的含义。他更完全弄不懂,为什么皇帝要把一个外国人关在地底下那么多年。

“哎,你这小子!”论莽替又在叫他,“帮我逃出去吧,怎么样?到时候我一定好好酬谢你。”

“我?帮你逃出去?”

“对啊!你把那窟窿再凿凿大,我不就能跟着你出去了?”

“这个……”李弥想了想说,“不行啊,你还在铁笼子里面呢。”

“咳,这又有何难!我有一百种办法出得来。只不过原先就算出了铁笼子,我也没法从这个地牢脱身,所以懒得想办法。现在不一样了,有你啦!哈哈,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一定是天上的神明保佑我,要助我逃脱这个该死的牢笼!你!”他朝窟窿一指,“就是神明专为我派来的!”

“我不是……”在地下待久了,李弥觉得脑袋晕晕的,又担心天快亮了,女冠们虽然不怎么理睬他,但长久见不到他也会起疑心的,于是嚅嗫道,“我得走了。”

“不行!”论莽替急了,“你要帮我出去啊。”

“我不、不能……”

“为什么不能?”

“皇帝关你,我放你出去,我要被杀头的!”李弥总算想出了推脱的理由。

“皇帝?哎呀!关我的不是你们现在的皇帝嘛!”论莽替说,“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我是贞元十七年被关进来的。那会儿的皇帝还是你们当今圣上的爷爷呢!再说了,把我弄进这个地牢的人是当时的太子李诵,也就是你们现在的元和皇帝他爹!他们不都死了嘛,所以啊,当今的元和皇帝一定是把我给忘了,才会关到现在!”

“哦,是这样啊。”李弥的头脑简单,实在分析不了这么复杂的渊源流转,便道了声,“我真的得走了,再见。”

论莽替叫:“等等,你会再来吗?”

“我不知道……”

“来吧来吧。别的先不提,咱们两个聊聊天不也挺好?我在这个地牢里关了十几年,有时候好多天都说不上一句话。”论莽替道,“我以为自己把唐语都忘光了,没想到还能说……我现在反而担心,会不会把家乡吐蕃的话给忘了。”

李弥的心里不知怎么的一酸,情不自禁地嘟囔了一声:“我会来的。”转身要走,想了想,又从地上捡起几块碎石和泥巴,将窟窿重新堵上了。

钻出池塘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李弥像往常一样,把入口用树枝盖好,周围再堆上落叶和杂草,整饬如旧,才循原路翻墙进入前院,回到自己的小耳房中。

脑袋刚沾到枕头上,他就睡着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来。睁开眼,李弥望着白色的窗纸,昨夜发生的一切就像皮影戏般演出来。

他根本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觉得那个外国人怪可怜的。也许,真的可以下去陪他聊聊天?反正嫂子不在,这座长安城里再没有一个人在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