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翠儿柳眉一皱,蹲下身去捡那果子,嘴里些许埋怨,「哼,好差事全让玉儿顶了,偏要我来做这劳什子吃力不讨好的活……」
眼前出现一双精美的宫靴,翠儿抬起头,复低下头跪在地上行礼,声音都有些颤抖,「僖嫔娘娘……」
僖嫔极温柔的一笑,亲自将她扶起来,看着地上的瓜果,故作惊讶,「呀,翠儿姑娘身为宜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怎来做这粗使的活计?」
翠儿脸色白了几分,苦笑道:「奴婢愚钝,不如玉儿姐姐机灵,只能做些小事来为宜妃娘娘分忧。」
僖嫔却是皱了眉,「此言差矣!翠儿姑娘聪明伶俐,何来愚钝一说?」继而又笑,「说句不该的,本宫倒希望身边能有个翠儿姑娘这般能干的……」
翠儿脸上闪过一丝欣喜,又敛了神色,试探道:「娘娘的意思是……」
僖嫔的笑意更深了,拉过翠儿的手,一副惋惜的模样,「宜妃娘娘看不到翠儿姑娘的好,倒是白白委屈了你,本宫素来爱惜人才,若你能为本宫办事……」
翠儿脸色大变,跪下来,身子俯得极低,「奴婢惶恐!」
僖嫔伸手理理发间的珠钗,漫不经心道:「你若不愿意,本宫也不强求。只不过,翠儿姑娘该不会想一辈子干些杂活,永无出头之日吧……」
翠儿的双手紧紧握住,似下定决心般,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僖嫔,「但凭娘娘吩咐!」
僖嫔唇角一勾,俯身对着翠儿低语,如点点尘埃,转瞬消逝在风里,半点儿痕迹也无。
我端坐在梨木椅上,面前摆着一盆月季,右手执一把剪子,为花儿修剪枝叶。翠儿站在我身侧,脚边是一篮瓜果,上头几个染了些尘土,坏掉了。
我抿一口清茶,香气氤氲。
「咔嚓!」极轻的一声,那斜插出来的枝条,便被齐根剪下,掉在地上,惊起几点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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僖嫔要翠儿做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替她监视我而已。我每日不过养养花逗逗狗,只有一回与顺妃起了争执,吵了两句嘴罢了。
僖嫔是个大方的,给了翠儿不少赏赐,为表忠心,翠儿将我与顺妃的争执添油加醋,顺便透露了我回宫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十一月初五,皇后娘娘寿辰,宫中摆了回大宴。
按照等级,顺妃坐于我左侧,僖嫔坐于我右侧,巧得很,自是少不了一番唇枪舌剑。
宴席过半,我抬手将自己的茶杯放到僖嫔面前的案上,要她为我斟茶。她满脸的不满,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自然不敢拒绝,顺从的为我斟上茶,再奉于我面前,我微笑着低头抿一口,赞叹道:「好茶。」
眼角余光瞥到翠儿微微向顺妃靠近的身影,笑容愈深。
顺妃正欣赏舞姬曼妙的身姿,身后的宫娥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华美的表演。直到顺妃轻咳了一声,宫娥才回过神来赶紧为她奉茶。顺妃润了嗓子,便又沉入表演中了。
僖嫔的眼中满是志得意满,紧紧盯着顺妃。片刻后,她的脸上浮现几许焦灼,额头冒出薄汗。
「啊!」我突然捂住心口,满脸痛苦地扑在案上,打翻了杯盏。僖嫔的眼神一亮,随即满脸惊愕,「怎么会……」
大殿中的人都朝我看过来,玉儿和翠儿慌忙搀着我。皇上紧皱着眉,从上座疾步而来,将我揽在怀中,「清予,你如何了?」
我满头大汗,抓着他的袖子,「臣妾……好难受!」
皇上大吼着唤御医,守在殿内的陈太医匆匆赶来,替我诊脉,脸色逐渐深沉,猛地跪在地上,「启禀皇上,宜妃娘娘这是……中毒了!」
殿中顿时一片吸气声。
「给朕治!」
陈太医抹了一把汗,又道:「所幸娘娘中毒不深,娘娘先服一颗解毒丹,稳住毒素。待查明是何毒,老臣再为娘娘配药清毒。」
皇上大手一挥,随即几名御医上前一一检查所有食物酒水,却只在我杯中残留的茶水里发现了毒。
「是谁这么大胆,竟敢谋害朕的妃子!」皇上饱含怒气的声音响起,大殿都震了三震。
「皇上,奴婢有要事禀报!」翠儿突然跪下来,朝皇上拜了一拜。
「讲!」
翠儿仍伏在地上,「方才僖嫔娘娘给宜妃娘娘斟茶后宜妃娘娘便毒发,奴婢斗胆,请皇上搜一搜僖嫔娘娘的身!」
「贱婢!」僖嫔猛地站起来,指着翠儿,「本宫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污蔑本宫!」
翠儿不卑不亢,「方才许多人都见到僖嫔娘娘为宜妃娘娘斟茶,此事非同小可,奴婢也是为了僖嫔娘娘的清白,若娘娘果真无辜,奴婢甘愿受罚。」说罢又磕了个响头。
僖嫔还想说些什么,皇上一挥手,立刻有两个嬷嬷上前抓住僖嫔,在她身上搜了起来,果真在她腰封里发现一包药粉。
僖嫔脸色一变,跪下来,「皇上,嫔妾冤枉啊!这不是嫔妾的!」
有御医接过药粉,细细检查,的确与我所中之毒一样。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皇上的脸色极沉,怒火要将僖嫔淹没。
僖嫔脸色苍白,摇着头,「不,不是嫔妾……是有人陷害嫔妾,嫔妾冤枉啊……皇上!皇上您相信嫔妾!」
我胸腔疼痛难忍,眼眶泛出泪来,指着僖嫔字字泣血,「你……为何害我……至此!」
终是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皇上坐在我塌边,伸出手轻抚我的脸颊,满眼的疼惜,「是朕不好,朕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苦了。」
我摇摇头,朝他一笑,「不是皇上的错,皇上为臣妾做的,已经够多了。」
他在我额头轻轻落下一吻,「你放心,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轻轻点头,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第二日,皇上下旨,废了僖嫔的嫔位,贬为庶民,打入冷宫。
顺妃来看我,轻轻笑起来,「宜妃好手段,对自己也能下这般狠手。本宫真是……自愧不如呢。」
我微微一笑,「娘娘过奖了,妹妹还要感谢娘娘鼎力相助呢。」
僖嫔曾与顺妃有过节,这我是晓得的。我不过略施小计,请顺妃演出戏,她便如此迫不及待地上钩。殊不知,她走得每一步,都是我为她精心设计。
啧,当真是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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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条的宫殿散发着阴冷的气息,冷清而空寂。脚步声在空旷的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一下,不急不缓,听在耳里,像踩在心上。
推开老旧的木门,一个人影颓丧地坐在角落里,面前摆着馊掉的残羹冷炙。
「一日不见,僖嫔……啊不,张氏憔悴了不少啊。」我将斗篷的兜帽取下,轻笑着看向那角落里的人。
听见我的声音,她猛地抬起头,大叫着朝我扑过来,「贱人!你害得我好苦!」
玉儿和翠儿上前一步护住我,将张氏推倒在地。她脸色灰白,头发蓬乱,趴在地上尽显狼狈,哪有半点儿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蹲下来扣住她的下巴,她盯着我,满眼的恨意。我并不回避,与她对视,「这可是你教给我的。当初你用在我身上的手段,如今我一一奉还,滋味如何?」
「贱人!你不得好死!」她恶狠狠地瞪着我,咬牙切齿。
「若我不得好死,你岂不是要下十八层地狱?」我怒极反笑,扣住她下巴的手收紧,「从前的事我本不愿与你计较,可瑞安做错了什么?」
她紧皱的眉头在听见瑞安后舒展开来,极畅快一笑,「哈,原来你知道了啊……」她的眼中浮现几许癫狂,「我的孩子没了,凭什么你的孩子能活着?也怪她命不好,自己送到我手里……你知道吗?她落水后还在哭着喊母妃呢!」
「够了!」我一巴掌将她打倒在地,胸口一阵绞痛,我捂着心口,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口气,压制住即将夺眶的眼泪。
我冷静下来,俯视地上的张氏。她半边脸肿起来,仍昂着头,得意地笑。
我看一眼玉儿和翠儿,重新戴上兜帽。玉儿上前擒住张氏,翠儿从袖子里掏出一包药粉,逐步逼近。
「你们要干什么?你……」
月亮半隐在云中,云层黑压压的一大片,半点儿星星也无。
「扑通!」极突兀的一声,碧水塘面泛起圈圈涟漪。
我驻足岸边,冷冷看着张氏的身子慢慢沉入水中。我不过给她喂了点儿药,让她身子不能动,不能发出声音而已,不过意识却是清醒的。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沉入水底,感受到生命一点点流逝,感受到窒息……可是她不能动,甚至不能呼救。我的瑞安去得那般可怜,那么,我便让她尝尝这深不见底的绝望……
好好铭记这感受吧,若有来生……不,你不配有来生。
张氏的死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提起来,众人也不过说一句,「哦,她自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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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安!」又一次夜半惊醒,满脸的泪。
「清予,」皇上被我吵醒,坐起来拥住我,「又做噩梦了?」
我捂着脸,痛哭出声,「臣妾想瑞安……」
他拥着我躺下,极温柔地轻拍我的背,安慰着我。我在他的怀中渐渐平静下来,心中却是一阵心酸。
张氏下毒一事疑点颇多,若是细细追查下去,我绝对脱不了干系。可是为了报仇,我不惜使出苦肉计,凭借他对我的疼惜将张氏拖下水,到底是连他也利用了。
我不后悔,只是愧疚。他不知道,他悉心呵护的小才人已经在一次次尔虞我诈中学会了钩心斗角,变得面目全非。
这皇宫果真会吃人,吃掉了天真善良的小才人,留下了心狠手辣的宜妃。这深宫里,处处皆是身不由己……
「皇上。」
「嗯?」
「无事,睡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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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离开后,玉儿端着一只碗进来,我伸手去接,她退后一步,满脸不忍,「娘娘您……可想好了?」
我笑笑,接过那碗,一饮而尽。玉儿叹口气,轻轻退出去。
我已经失去了一次孩子,再也承受不住第二次,连一点点可能都不能有。人心险恶,我护不住。
转眼又是春。去年入宫的杜美人与宫外男子互通情信,被顺妃撞破,赐了杖毙。听闻,那人是杜美人青梅竹马的情郎……
那杜美人我曾见过,是个温婉的人儿,一双秋水眸子似总萦绕着一丝愁绪,却原来是造化弄人,棒打鸳鸯。
顺妃来我宫里喝过两回茶,她心机深沉,我不愿与她牵扯过多,免得招惹麻烦。可我对僖嫔出手,到底让她对我生了几分忌惮。
当顺妃跟着皇上气势汹汹闯入咸福宫时,我并不惊讶,也不害怕,倒是松了一口气。
顺妃宫里的大宫女出宫采买时,意外碰见玉儿在药铺抓药,由此便窥得了我的秘密。一番动作,传到了皇上耳里。
皇上将那包本该埋在土里的药渣丢在我面前,一双眼紧紧盯着我,脸色阴沉,「你有什么话想与朕说?」
我跪着俯身行已一礼,「臣妾,无话可说。」
杯盏尽碎,他拂袖而去。
「宜妃糊涂啊,犯下如此大错,往后可如何是好啊。」顺妃轻笑一声,心情大好的模样,带着一众宫婢,款款而去。
皇上没有降罪于我,也再不来看我。宫里人人都说,宜妃要倒了。
春寒料峭,四月下了几场雨,我身子弱,病了一场。
「嘎吱」一声,有人推门而入,脚步声便也渐渐近了。带着木檀香的温暖手掌抚上我的额头,片刻又收回去,深邃的目光凝在我脸上,我能想象到,那俊逸的眉,是如何紧锁。
我不安的皱着眉,嗫嚅着,「瑞安……回来……皇上,皇上……」
我听到极轻的一声叹息。
许久,他替我掖好被角,轻轻地走了。木门被打开,又关上,阻隔了那片木檀香。
我睁开眼,一片清明。微微晃神,抬手拭去眼角一滴清泪。
身子方好,趁着日头正盛,我搬了张椅子,坐在树底下绣帕子。
眼前蓦地出现一双明黄的龙靴,我一惊,作势便要俯身行礼,他止住我的动作,一双眼睛注视着我,并不言语。
我笑笑,「皇上许久不来了。」
「朕以为,你该给朕一个交代。」
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眸子,黯然道:「瑞安没了,臣妾的心便裂了几百道口子,再也受不住第二回。」
「你便狠心再也不要孩子?」他的脸显出几分痛色。
我垂首,摇摇头,「臣妾护不住,便……便不要了……」
「你为何从不与朕说?朕定可护你和孩子……」
我摇头,捂着脸痛哭出来。你如何护?你护不住的,你从来都护不住……
他不知我心中酸楚,将我搂在怀里,声音柔得要滴出水来,「朕对不住你,让你受了委屈。朕不逼你,朕等你打开心结,等你好起来……」
我在他怀里哭得一塌糊涂,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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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转了三道轮回,这年,我二十六。
皇后一年前染病后身子便不大好了,每况愈下,如今鲜少出坤宁宫,偶有大事,才舍得露一露脸。
如今这宫里,数我与顺妃最是得宠,各自结成一派,近几年来明争暗斗,结了不少梁子。
惠妃邀我品茶,行至宫墙拐角处,一抹宝蓝色的身影扑过来,撞得我一趔趄,玉儿眼疾手快将我扶住才险险站稳。
「什么人胆敢冲撞了宜妃娘娘?」翠儿上前一步,将我护在身后。
地上的小人儿捂着脑袋,慌忙跪好,俯身朝我行礼,「甫昭错了,求宜妃娘娘恕罪。」
是四皇子。今年也有九岁了,只是他六岁时生了场病,连夜高烧不退,烧坏了脑子,成了个痴儿。
有宫婢匆匆赶来,见状连忙跪下磕头,求我恕罪。
我伸手将他扶起来,他生得白嫩,一副乖巧的模样,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我将他一双手执起来瞧,还好未受伤,只是外袍有些脏了。
「四皇子小心些,莫伤了自己。」我淡淡叮嘱,转而垂眼看向地上的宫婢道:「起来吧,照看好四皇子。」
抬脚欲走,却见四皇子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玉儿挎着的食盒,喃喃道:「好香啊……」
玉儿在我的示意下取出里头的桂花糕,呈到四皇子面前。
「这是新做的桂花糕,四皇子喜欢便拿去尝尝。」
他伸出白皙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块桂花糕,「甫昭只要一个,谢谢宜妃娘娘。」他的笑容天真可爱,眼里像是藏了星星。我一怔,竟是想起瑞安,若瑞安还在,也该与他一般大了。
夜里听闻顺妃发了一通脾气,将四皇子身边的婢女齐齐罚了一回。想来是为了白日里的事。四皇子是顺妃唯一的孩子,虽说是个痴儿,也是她捧在心尖尖上的宝贝,生怕有个好歹。细细想来,我今日给他桂花糕也有些不妥,顺妃与我不和,我此举少不得落人口实。
罢了,反正往后与四皇子也无交集。
中秋时,宫里请了戏班子搭台唱戏,唱的是那前世今生,叹的是那双世情缘。
后来皇上问我,「若有来世,你当如何?」
「若有来世,臣妾只愿嫁作寻常人妇,柴米油盐,儿孙满堂。」
他许久不说话,终是叹口气,拥我入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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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儿如今快十二岁,是条老狗了,脸上的毛发变得花白,不大爱动,成日里躺在院中晒太阳。我担心它会无趣,便常抱它去莲湖看鱼,它极高兴,每回都趴在湖边看许久,偶尔还要跑上两圈。
那日天气晴好,日头大得很,我抱豆儿去莲湖消暑。它趴在湖边,一双爪子往水里扒拉着,荡起圈圈涟漪。有几只蝴蝶在它头上盘旋两圈,它来了兴致,追着蝴蝶跑到不远处的花丛里,我让人看好它,走到湖边亭子里吃吃瓜果,吹吹凉风。
豆儿大概累了,没多久又朝亭子里走来,待走近了,我才看到它嘴里衔着什么东西。豆儿走到我跟前,将嘴里的东西轻轻吐在我脚边,邀功似的摇着尾巴。
是枚玉坠,成色普通,但胜在精致玲珑。玉坠上的红绳颜色暗淡,颇有些老旧,但那坠子仍旧色泽莹润,完好无暇,想必主人十分爱惜。如今遗落在此处,失主定是焦急万分。
那坠子上头还刻着个「瑾」字,不知是不是失主之名。
正要吩咐玉儿去寻一寻失主,一声惊叫打断了我。
「宜妃!」
我转头看去,是顺妃。
她失了往日的仪态,几乎是跑到我面前,指着我手上的坠子,一脸焦急道:「这坠子是我的,宜妃可否还给我?」
我瞧着她的模样,倒不似作假,便递给她。她接过去,紧紧攥在手心里,松了口气。随后对我道声谢,带着一众宫婢匆匆离去。
也不知那坠子是什么宝贝,得顺妃那般看重。那「瑾」字,也不知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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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皇子又到我宫里来了。
我瞧着那柱子后头畏畏缩缩的小脑袋,无奈地叹口气,唤他,「四皇子,过来吧。」
他从柱子后头颠颠地跑过来,离得近了,又放慢步子走过来,在我面前站定,乖巧地喊一声,「宜妃娘娘。」
我拉他坐下,将削好皮的苹果递给他,「四皇子课业做完了?」
他点点头,笑起来,颇有些得意,「都做完了,甫昭今日新学了一首诗,先生还夸甫昭聪明呢!」
怕我不信,他极流利地背出来。我失笑,夸他,「四皇子背得真好。」
他黑亮的眼睛闪着光彩,有些羞涩地笑起来。突然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物件递给我,「甫昭今日编了两只蛐蛐,给母妃一个,宜妃娘娘一个。」
那草编的蛐蛐小小的一只,可爱得紧。我心头一暖,小心收好,「谢谢四皇子,本宫很喜欢。」
他的笑容更甚,比这阳光还灿烂。
自上回偶遇后,四皇子便隔段时间就跑到咸福宫来找我。最初我还会差人送他回去,后来便由着他了。他每回都是瞒着顺妃偷偷来,吃些零嘴,与豆儿玩闹一会儿就乖乖回宫。
豆儿很喜欢他,每次见他都要粘着,尾巴摇个不停,倒给我这咸福宫,增了许多生气。慢慢地,我竟开始盼着他来了。
起初我问他为何来此,他说我宫里的桂花糕好吃,后来才偷偷告诉我,「宜妃娘娘是个好人,甫昭喜欢娘娘,母妃不许甫昭来,甫昭便偷偷来,母妃不知便不生气了。」
他说:「只有母妃和宜妃娘娘待甫昭最好,别人都说甫昭傻,都不和甫昭玩。可是甫昭一点儿也不傻,甫昭会背好多好多诗呢。」
我心中酸涩,又夹杂着一丝难言的欣慰。上天夺走了他的一些东西,又赋予了他一颗不染纤尘的心。而这样纯真的心灵,比任何东西都来得宝贵。
「嗯,甫昭才不傻,甫昭比任何人都聪明。」
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纯真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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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近日忙得很。三个月前匈奴举兵攻打边境,造成了不小的暴乱,幸得镇远将军领兵相抵,逼得匈奴连连败退,最后不得不投了降书,俯首称臣。
匈奴与我朝常年战事不断,经此一役,短时间内都无力再犯。镇远将军立了大功,皇上喜极,一道圣旨命镇远将军班师回朝,领功受赏。
要说这镇远将军,倒是个奇人。听闻他十七岁参军,从一介小兵一步步成长为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戍守边疆十余载,从未回朝。如今重回皇城,却是新鲜了。
四皇子近日来得勤,也不怕顺妃晓得。我问为何,他说顺妃不知在忙些什么,无暇顾及他。
正值秋末,后宫事务颇多,如今顺妃代皇后娘娘打理六宫,有得忙的。
镇远将军回朝那日下了场小雪,皇上特意为他设宴接风洗尘。
晚上的大宴后妃不必出席,我便去惠妃宫中下了几盘棋。回宫时突然来了兴致,偏要走小路赏那雪景。
走到假山旁,隐约听见有谈话声。非礼勿听,我本想掉头离开,一个突然拔高的声音让我生生顿住脚步。
「你偏要如此绝情吗?」是顺妃的声音,凄凉无比,像含着莫大的伤痛。
树林掩映中,顺妃与一名男子相对而立。他们皆侧对着我,看不清那男子的脸,只那身型高大魁梧,身上穿着武将的官服。
「十四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顺妃嗓音有几分颤抖,一只手轻轻拉住男子的衣袖。
那男子退后一步,甩开她的手,「娘娘自重。臣不敢怨恨娘娘。」
顺妃呆了一瞬,突然轻笑出声,「你还是怪我……是我错了,是我辜负了你……我被荣华富贵遮了眼,蒙了心……」
男子的手紧紧握起,又松开,没有一丝动容的开口:「过去了便过去了,娘娘还是忘了吧。」
顺妃愣在原地,流出泪来,怔怔道:「忘?你忘了吗?如何能忘?」忽而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慌忙擦干眼角的泪痕,绽出一个笑,「好,我听你的……那么,阿瑾哥,你往后……往后不要再躲着我了好不好?你躲了我十四年……」
阿瑾哥?我记得,当朝镇远将军便是姓赵名瑾,那玉佩……
那厢两人仍对立着。
顺妃似是情不自禁,抬手抚向赵瑾的脸,不待他作何反应,那只手在半空生生停住,又颤抖着收回来,一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后慢慢松开。仍是望着他,眼眸深沉,「你瘦了许多,边城可还好?我……十分惦念你……」
无心再听那柔情衷肠,我转身离开。
雪仍在下,有小雪花落在我温热的掌心,顷刻间化为一点儿冰凉凉的水,我握起手,又摊开,半点儿痕迹也无。
「玉儿,去,请庄妃来赏一赏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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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宫里流言四起,不知从哪刮起的风,说是顺妃娘娘和镇远将军赵瑾青梅竹马,奈何天意弄人,一个入宫为妃,一个远走他乡。如今故人重逢,旧情又起,便在天子脚下……私相授受。
宫中的人善讲故事,人人都生了张巧嘴,将二人的一段旧情讲得那叫一个缠绵悱恻,有鼻子有眼,一来二去便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顺妃捉了几个嘴碎的惩处一番,却是不见成效,还被有心人冠以恼羞成怒之名,被逼得躲在宫里避风头。
有人推波助澜,流言似生风,终是吹到了皇帝耳里。
他来我宫里,整个人都笼着一层阴郁。
我为他沏杯茶,与他相对而坐,「皇上可是为近来宫中的流言而烦忧?」
他喝口茶,轻轻「嗯」一声,眉头紧皱着。
「臣妾有一拙见,不知皇上可愿听之一二?」
他抬起头看我,「你说便是。」
我笑笑道:「这流言真假,尚未可知。若任其发展,恐失了皇家颜面,也坏了顺妃娘娘和镇远将军的名声;若随意处置了,一来怕是难以服众,二来恐君臣离心。」
皇上看着我,不置可否,示意我继续。
我又道:「镇远将军忠肝义胆,戍守边疆十余载,至今尚未成家,也是一大憾事。倒不如趁镇远将军此次回京,为他择一良配,聊表圣心。」
皇上若有所思的模样,我不等他细想,便又道:「皇上不如请顺妃娘娘帮忙挑一挑,既然她与镇远将军是旧识,想必她选的女子更合将军的心意。如此一来,既能堵住悠悠众口,又能彰显皇上的大度。退一万步来讲,若娘娘与将军果真糊涂,也可以断了他们的念想,警告一番。皇上以为如何?」
他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执起我的手,笑道:「朕不知,清予何时这般使得好计谋了?」
「那皇上觉得是好还是不好?」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摇摇头,「朕说不清。只是,」他看着我,像透过我看另一个人,满脸遐思,「朕有些想念从前躲在朕怀中的你了……」
我垂下眼,满心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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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皇上一道圣旨,为镇远将军与大学士之女李夕月做媒。
李夕月无论样貌才情皆是十分出色,方二九年华,温婉可人。如此作配,倒显得赵瑾高攀了。顺妃果真对他十分上心,替他寻了这样一位好姑娘。
婚期选在三月初六,钦天监挑的好日子。
雪下得最大这日,我宫里来了位贵客。
「本宫知道,这事与你脱不了干系。」顺妃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平静无波。
我抿一口清茶,回以一笑,「顺妃娘娘这是找本宫算账来了?」
她摇摇头,「本宫不怪你。」我有些吃惊,她该是恨极了我才对。
她的眼中有几分动容,似回忆着什么,「我与他自幼相识,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十六岁那年进宫选秀,一只脚踏进来,便不想出去了。这皇宫真是个好地方,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所以我挤破头,只为了留了下来。」
「入宫前一晚,他跑来质问我,我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他被他父亲拖走,满脑子都是他撕心裂肺喊我名字的模样。」
「我后悔了。这皇宫是个华贵的笼子,要困我一生。我爬得越高,便越想他,发疯似的想,梦里都是他撕心裂肺地呼喊。」
「十四年了,他终于回来了。可是什么都变了,我和他,终究不可能。我突然觉得荣华富贵对我来说,早已没了意义。你说,这算不算报应?」
她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闭上眼,强自压下那股酸涩。我说不出话来。
她睁开眼,笑起来,「本宫知道,昭儿常来找你,他极喜欢你。」
「四皇子是个乖孩子。」我想起甫昭,心中有些愧疚。
顺妃笑了笑,「往后,还请宜妃娘娘多多照拂昭儿。」
不必她说,我也不会苛待了甫昭。
临走时,她说:「我不想再斗了。」
我只当她是示好。
三日后,顺妃入了皇家庆云寺,带发修行。从此,常伴青灯古佛。
我没想到,那一日她竟是来与我诀别。
她给我留了封信,将甫昭的一切,事无巨细,一一罗列。
文末,她说:「说来好笑,宫中这许多人,我独信你。我将甫昭托付给你,往后,便请你好好待他。」
珍重。
<olstart="33">
「朕不知,这十几年,她心中一直藏着另一个人。」
他眉头紧皱,略显落寞。他是真龙天子,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顺妃一事,无异于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顺妃娘娘如今了断凡尘,到底也不算辜负皇上。您便莫再追究,权当全了这些年的情分,如何?」
皇上摇摇头,「朕也不想追究了。」低头看看我,又道:「清予,朕愈发看不透你了……朕以为,你本不会为她求情。」
我微怔,顺妃之事,是我一手促成,本不该为她求情。只是,这皇宫困了她十多年,万不能再毁了她余生。
而且,我不能让甫昭没了阿娘。
不等我答话,他又道:「清予,你……可另有心上人?」
「若是有呢?」
他拧眉,握着我的手紧了几分,「便是有,朕也绝不放你走。」
我忍不住笑起来,靠在他怀里,「臣妾遇见皇上才初识情滋味,又何来别的心上人?」
他笑起来,温热的吻落在我唇上,撩拨人心弦。
来年四月,秀女大选。自顺妃离宫,便是由我代皇后娘娘打理六宫。这选秀一事,自是由我操一操心。
那些女子皆是十多岁的大好年华,青涩美好,笑一笑,便让这宫里多生出几分春意。很快,那一张张明媚的笑脸,就会因为钩心斗角变得虚伪、狠戾、落寞……这华美的笼子里,不过是多了几只金丝雀。
倒春寒下了几场雨,天气变得快,甫昭身子弱,病了好几回。初初见好,便又发起烧。直叫人焦心。
顺妃走后,我便求皇上将甫昭养在咸福宫。起初,他日日哭闹着要找母妃,后来慢慢便不找了,只偶尔问我一句母妃去了哪里?何时能回?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哄着他。我无法与他说,顺妃再也回不来了。
如今他病了,夜里入了梦魇,总会哭着喊母妃。我没了办法,每晚哄抱他入睡,他便不再哭了。
天气回暖,甫昭的病也好了。这段日子他怕是闷坏了,我便让翠儿陪他到处玩一玩,也好散散心。
甫昭兴高采烈地出门,回来时却红着一双眼。
我担心他出事,忙问他如何了,他猛地哭出来,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母妃才没有不要甫昭!母妃……母妃她会回来的……母妃……母妃……」
我哄了许久,他才慢慢止住眼泪,抽噎着问我,「母妃何时才能回来?甫昭想她。」
我替他擦着眼泪,柔声道:「甫昭的母妃去陪佛祖了,佛祖感受到诚心,就会永远保佑母妃和甫昭了。甫昭想不想要佛祖保佑你和母妃呢?」
他懵懂的点点头,眼泪又落下来,「可是甫昭想母妃了怎么办?」
「那甫昭要乖乖的,母妃看到了,就会到梦里找甫昭了。」
他眨眨眼睛,「真的吗?」
我笑笑,擦擦他的脸,「真的。」
他终于笑起来,自己胡乱抹了把脸,「那甫昭现在就去背诗,等母妃来了,甫昭要背给她听!」
他兴致勃勃地朝着书房跑去,看不到一点儿悲伤。
我敛了笑,看向翠儿,「到底出了何事?」
……
秀女入宫这许久,本宫该教教规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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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昭与翠儿在碧水塘放风筝,碰上了新进宫的徐美人,被她不小心踩坏了风筝。许是听说了我与顺妃的渊源,误以为甫昭在我宫中并不受宠。又仗着得了皇上几分恩宠,并不将甫昭放在眼里,还口出恶言,中伤他一番。翠儿搬出我,才让她收敛几分。
凡事都不能只靠自己臆断,宫中行事本就要多留几分心眼。她到底是伤了甫昭的心,而我又最见不得甫昭受委屈,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她。
地上跪着的女子脸颊红肿,嘴角溢出丝丝鲜血,梨花带雨的一张脸,满眼皆是畏怕。
我坐在梨木椅上,品一杯清茗,垂眸睨一眼那跪着的人。
徐美人身子一抖,眼泪又淌出来,「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妾身知罪,再不敢冲撞四皇子殿下,娘娘恕罪啊!」
「如此甚好。」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本宫要你记着,四皇子永远有本宫替他撑腰。若敢再犯,本宫绝不轻饶!」
「妾身谨记娘娘教诲。」
……
三日后,徐美人被贬为庶人,赶出了皇宫。
玉儿打听一番才知,我教训她的第二日她便梨花带雨地扑到御前,添油加醋告了我一状。皇上遣了福公公去查,知道了前因后果。徐美人不仅冲撞皇子还担了个欺君之名,皇上震怒,索性将她赶了出去。
这徐氏也是个蠢的,偷鸡不成蚀把米,白白把自己搭了进去。如今被赶出宫,这辈子便算是毁了。
可悲。
「甫昭近日可好?」
我为他斟杯龙井,笑道:「昭儿近日新学了几首诗,念叨着要背给父皇母妃听呢!」
皇上喝茶的动作一顿,抬眼看我,「他还念着她?」
我笑笑,「血浓于水,顺妃娘娘是昭儿的生母,如何能不念?昭儿重情,也是件好事。」
他沉默片刻,眼神闪烁着,「清予你……」
「臣妾如今有昭儿在身边,很满足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这几年,他总会提起孩子的事。
他眼里的光黯淡下来,看着我,声音里竟然有几分震怒,「四年了,朕给了你四年时间,还不够么?你还不肯信朕!」
我愣愣看着他,说不出话。
心中的愤懑冲出个口子,便再也收不住。他就那样看着我,没了往日的温柔,「朕处处想着你,护着你,你都看不到吗?瑞安没了,朕何尝不难过?朕疼惜你,给你时间疗伤,你要什么,朕都给你。你以为这些年你做的那些事朕都不知道吗?朕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我心中一震,细密的疼蔓延开来。我明白他肯定不是一无所知,可我从未想过,我那些阴私手段,那些心机城府,那些尔虞我诈,他竟……全都知道!我知他爱我天真纯良,从不敢想当他知道我这些年来的心机手段,会是如何反应,他竟什么都不说。
「朕以为,至少你对朕是真心实意。可如今朕觉得,你的心中,早没了朕……朕是人,朕也会痛。」
他不再看我,转身离开。我伸手去抓他的手,「不是的,臣妾……」
他不听我解释,甩开我的手,头也不回。
我站在原地许久,夜色寒凉,风吹进来,冰冷入骨。
这些年,我固执的画地为牢,禁锢住自己,不肯出去,也不肯让他走进来。我自私地沉溺于自己的悲伤里,从未考虑过他的感受,还怪他没有护住我,没有护住瑞安……
是我没有护住瑞安,是我困了自己,是我伤了他。
我抬手捂脸,浸了满手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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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我去找他许多次,他不见我。
五月初九,我生辰,他未来。
一连半月我也未能见他一面,倒是听闻他近来新晋了位昭仪,很是宠爱。
罢了,是我犯了错,总该给他些时间消气。
六月初三,他终于来我宫里,为了问罪。
白日里趁日头好,带豆儿和甫昭去御花园散散心。许久不来,仍是一片花团锦簇,奇花异草争奇斗艳,香气馥郁,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情大好。
豆儿兴奋得紧,这里嗅嗅,那里看看,撒了欢的跑。甫昭拿了绣球逗它,抛得远远的,豆儿跑去捡球,玩得不亦乐乎。
甫昭和豆儿在前头玩闹,我跟在他们身后慢慢走,偶尔瞧见一两朵别致的花儿,便驻足品一品,心中久违的平和。岁月静好大抵也不过如此。
行至假山旁,拐角处突然走过来一行人,正好与豆儿撞个满怀,为首的女子大叫一声,惊得倒退两步,不知怎的崴了脚,向假山上摔去,磕破了额角。
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大惊,忙上前查看,那女子红着一双眼,额角的伤口在流血,不敢再耽误,招来一顶轿撵送她回宫。
待御医为她包扎好伤口,我又赔礼道歉一番才离开。回咸福宫的路上,玉儿与我说,那位便是近来十分得宠的许昭仪。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甫昭自知闯了祸,拉着我的衣袖,满脸愧疚地向我认错。本是意外,算不得他的错,我劝慰了许久,他才重新展露笑颜。
皇上当真宠那女子,才过戌时便气冲冲跑来向我问罪。
此事虽是一场意外,但到底我也该担一份责任。
「是臣妾疏忽,不小心伤了许昭仪,望皇上恕罪。」
「呵,」他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看我,「到底有意还是无意,你自己清楚。」
「皇上以为,臣妾是故意的?」
「这些年,你不都是这样做的吗?」他就那样冷冷地看着我,半点儿柔情也无。
钝刀割肉般的痛从心底蔓延,我几乎要忍不住眼中的酸涩。
「臣妾从来不会伤害无辜之人,许昭仪未招惹臣妾,臣妾也必不……」
「罢了,朕不想听。」他打断我,像是回忆着什么,问我,「你可还记得当年朕说最喜你天真烂漫,善良仁爱?」
我一怔,点点头,「臣妾记得。」
他眼中浮现出一抹痛色,「可如今,朕竟是要认不出你了。」
「臣妾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臣妾做错了吗?」何止是他,连我都要认不出自己了。
「朕说过,朕可以护你!」
「皇上以为,光靠着皇上的恩宠,臣妾可以活多久?若臣妾不争,皇上以为您今日还能站在这里向臣妾问罪吗?皇上以为瑞安为何会溺水?皇上说会护我们一辈子,结果呢?僖嫔不也还是将瑞安推了下去!皇上不妨猜猜,若臣妾不争,臣妾会是哪种死法?」我笑起来,笑出满脸的泪。
他退后两步,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不,你没有错,是朕错了,朕说要护你,是朕食言了。」他摇摇头,似是失了力气,转身慢慢走远。
我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院子里,面对他离开的方向,哭得肝肠寸断。
世人常说因果报应,我如今总算应了一回。这贼老天,果真不肯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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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月季今年不再生新芽,光秃秃的花枝日渐枯萎,找来花匠也无计可施,便封了院子。
甫昭问我,「母妃,何不再试试?或许能重新开花呢!」
我揉揉他柔软的发顶,微笑着告诉他,「世间万事万物,不可强求。」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乖巧地倚在我怀里。
已死之物,如何回生?
我再未寻他。
他说护我是真,可我早已强大,足够保护自己。人这一辈子太长,这条路走了太久,便再也回不去了。他食了言,我伤了他,到最后,我们竟是互不相欠。
自此,我的生命只余百丈宫墙,不复当年多情郎。
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我出宫奔丧。阿爹走得安详,于梦里西行。
他总念叨阿娘,如今该是团聚了。我不是很难过,落了几回泪罢了。
皇上来过一回,劝慰几句也就罢了。夜里惊醒,再睡不着。好在有甫昭和豆儿陪着,漫漫余生,也不算难过。
他从不曾亏待我,我仍是高高在上的宜妃,再不沾染宫中是非。春日赏花,夏日戏水,秋日摘果,冬日寻梅……少了钩心斗角,日子都变得明朗起来。
五年后,顺妃病逝。
甫昭许久不提起她,我不欲他徒增伤悲,便瞒了他。取了他一缕发丝,藏于锦囊,遣人快马加鞭至庆云寺,给顺妃陪葬。
豆儿前年走了,我便只剩甫昭,他日渐长大,我也慢慢老去。
甫昭弱冠之年,皇上积劳成疾,病了几回,身子大不如前。
明德三十二年,冬月二十,寅时三刻,丧钟传遍了整个皇城。
他走得突然,独留一旨遗诏,许我与甫昭离宫,于碧云山庄,安度余生。
他果真护了我一世。
我混沌了几日,恍惚想起初见他时的模样,身材高大,丰神俊朗,不怒自威。
我当时心里想着,这就是我的丈夫,我这辈子的依靠。
我十五岁入宫,四十二岁离宫。
那日,日头尚好,我坐在马车里,穿过宫门,只听见车轮碾过白雪,车轮慢悠悠地转。渐渐地,眼前似被蒙上一层雾,那偌大的宫墙,便再也瞧不见了。
皇城一梦,从此山高水长,再不复君。
「若有来生,你当如何?」
「若有来生,当与君,共白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