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璀璨绚丽的灯光、有些模糊但依旧听得出热闹欢快的喧嚣声,而我们身边则是高楼冷清的空气。再往下看,则是A区的万家灯火。
一切看起来触手可及,却又没有真实的触感。
A区,A区的顶层。我跟祁时来到了多数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只要好好地不惹事,似乎也能这么高枕无忧地生活下去。
但我们真的要这样吗?
「你说,为什么明明看似已经应有尽有,却并没有多开心呢?」
祁时淡淡打量了我一眼,「可能这并不是你想要的。之前跟我说这一切有多么不公的人,不是你么?」
祁时的声音还是和从前一般,冷静而淡定,带着置身事外的疏离。不管是在废屋、C区还是现在,他还是那个随时能自成一个世界,享受着末日般孤独的杀手。
不过这个世界,后来被加上了我。
「是啊……」
我们可以享受这一切,安稳于现状,做个高高在上的A区人;我们可以选择性忽略肮脏不堪的部分,只是站在这里,看着这繁华胜地纸醉金迷。
但,我们真的要这样下去吗?
「祁时,如果能够随心所欲,你会想做什么呢?」
祁时思考了一会儿,说出了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答案:「去更广袤的世界看看吧。A区、B区、C区以外的世界。」
更广袤的,世界么?
而且是自由地环游,不是被遗弃的自由,是自我选择的自由。
「姐姐,里面那么热闹,你们为什么在露台上吹风呢?」
我俩的交流突然被一个有些软糯的少年音打断,顺着声音看过去,是一个看起来才十二三岁大的男孩。
他穿着精致的西服,软蓬蓬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蛋非常漂亮,犹如一个精美珍贵的瓷器,让人一看就容易心生爱怜。
「里面很热闹不过也有些吵,不如外面清静。你呢,你叫什么,是谁家的孩子?」穿成这样,估计也是哪个显贵家里的。
男孩昂着天使般的小脸,上面挂着天真的笑容,「我叫路西。姐姐是新来的吗,以前从来没见过你。」
「嗯算是吧。」这男孩实在长得太好看了,我伸出手想去摸他的头,被他不动声色地闪开。
「姐姐,很高兴能见到你,以后再见哦。」他跑了几步回头看我,乖乖巧巧地说着,眼神却让人觉得有些异样,似乎在打量人一般。
说完他一溜烟地跑开了,很快就没了身影。小孩子么,这段时间倒是真的很少在这种场合见到半大的孩子。
「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我和祁时面面相觑,他耸了耸肩,打了个无聊的哈欠。
我们回到屋子,准备没事就回家,结果在门边意外撞进几个人的聊天现场。他们聊得正开心,见到我依然不掩饰那愉悦的表情。
还有透露着几丝古怪的眼神。
「是乔小姐呢,真是青春靓丽。」他们互相对视,虽然说着关于我的事,却并没有在跟我说话。
「经过了那样的游戏,乔小姐还是这么淡然,真是有乔副司长的架势……哦不,我在说什么。」
「就是,瞎说什么呢,都是陈年旧事了。」
「打住打住,我们聊点其他的。」他们笑嘻嘻地劝阻着,但言语中完全没有紧张,「走,去拿点好吃的。」
我立刻察觉到了他们话里的异常。
游戏……这几个人的话十分隐晦,但已经暴露出了一个事实,似乎他们也知道我曾经被迫参与游戏的事实。
这些人难道和委托者有关?又或者,是以观看游戏为乐的看客。
我突然觉得浑身发凉。
宴会厅里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戴着礼貌的面具。而面具下,又有多少人正在虎视眈眈地打量着你,欣赏着你像个玩物般上下乱窜?在这些人眼中,我也许只是个小丑。
直到祁时走近几步,抓住了我的手,给了我个安慰般的严肃眼神。
冷静下来后越发觉得不安。也许墨镜男的话并不是单纯的讽刺,而是真的意有所指。
回到家后我掏出通讯器,联通上Eva,试图用已有的权限查询养父母的消息。当然,这并不在我的权限里,于是我直接去问乔辰。
「思思,你的养父母……前段时间发生了车祸意外死亡,而你的弟弟因为你的失踪加上双亲的意外,承受不住,自杀了。」
「但是之前刚到A区问过你一次,不是说他们还好,有时间跟我去看他们吗?」
乔辰语气平静委婉:「那时候你刚回来,怕你不适应受到刺激。而后来,你也没再过问了,我以为你不是很关心那些。」
胸口好像被一大团东西堵住了,我捏紧双手继续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我还没来A区之前对吧?是追杀我们的人干的对吧?」
乔辰没有回答,但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了答案。
委托者不仅派了追兵追杀、炸了我们居住过的屋子毁灭现场,甚至就连对游戏一无所知的玩家的家庭,都一个没有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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嗓子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某种冲动酝酿在胸腔和嗓子眼,烈火般灼烧着五脏六腑。
是纸片人,但也是养了原主二十多年的父母。更重要的是,他们是这个世界里真切存在的人物,经历着自己的悲欢离合,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而一切都被抹杀了,只因为他们的亲人被迫参与一个变态游戏。他们被迫发生意外前,可能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能还在为失踪的亲人担心。
乔辰见我这般模样,目光幽深地轻叹口气:「思思,我很抱歉。如果我再早些找到你,不会让这些事发生的。」
「过去的都过去了,往前看吧。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你是想说反正也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无所谓是吗?还是想说只是命如草芥的B区公民,所以少两三个也毫无大碍呢?」某一瞬间,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乔辰静静地看我,眼神带着一丝悲悯,但也是同时带着漠然的高高在上的悲悯。
是有更多人生经验的哥哥看妹妹的眼神,是A区顶层看愚昧普罗大众的眼神。
仿佛在说,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
我知道乔辰想说什么。人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和他人之间的联系,这种联系A区有,B区也有。
但这个世界运行的法则就是A区高人一等、权贵说一不二,所以就算情理层面说不过去,在现实上,枉死的那些人就是草芥而已。
「你好好休息几天吧,这段时间所有行程可以撤掉。」
「那那些人呢?那些玩弄B区C区、犯下人命的人,就还是好好地待着?」我盯着沉默不语的乔辰,最后咧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大概是这个笑容中展露的不满过于明显,乔辰还是严肃开口了:「思思,不要做不理智的事情。」
「挟持你的事件并没有查出其他案犯,但很难说是否还有其他帮凶,或者幕后指使者。卡隆那边已经加强对暂住民的审查和看管了,他们甚至怀疑你的身份,因为你曾经在BC区待过。」
「我用我的名义保证,你是彻底清白的。」乔辰眼神透露些许警告意味,「思思,不要越过那条线。」
我沉默,干脆偏过头去。
而乔辰则捏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扳过来,让目光正对他的眼睛。乔辰离得很近,一字一顿地说:「听见了吗,跟我保证,你不会。」
我继续沉默,乔辰似乎是杠上了,大着力气不松手,有几分相似的桃花眼此刻对外露出危险的意味。
「嗯。」我轻轻嗯了一声,乔辰才堪堪放手。
见我从书房出来失魂落魄的模样,祁时皱眉,阴恻恻地朝书房看过去,「他欺负你了?」
「我帮你杀了他?」祁时轻问了一句,语气不善。
祁时总是动不动将杀人挂在嘴边,但实际上非必要也没见他杀过人。不过此刻面对他安慰般的威胁话语,我却没法调侃回去。
我拖着呆滞的脚步回到房间,有些茫然地坐下来靠在墙角。
祁时也走过来,默默在我身边坐下来,见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这副架势应该也察觉到了。
知道有很多人因为委托者的残酷游戏而死是一回事,但当事情发生在你身边的人时,那种感觉又是彻彻底底不一样的。
撕毁所有的掩饰,将残酷的一面展现给你看。
为了生存,为了爬得更高,或者哪怕只是天生处于高处觉得无聊,都会有人变成恶魔。但以玩弄他人为乐趣的人,是最令人不齿的。
心情沉郁,我无意识地将头歪向了祁时的肩膀。祁时愣住了半秒钟,配合地又贴近了点。
源源不断的体温,从另一个人身上传过来。
虽然祁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但他身上真的很温暖。
像一只陪在你身边的大狗,就算只是陪在你身边沉默不语,都能感受到某种力量从旁边传递过来。
如同一颗外表冰冷,外人所不能看见的内核深处却有火焰在燃烧的,孤独转动的星球。
但祁时却把他的肩膀给我靠,给一个来自异乡的在这个世界同样孤独的旅人。
我突然有些鼻酸。即使刚刚听到消息很震惊、难受、不甘,也没有流泪的冲动,或者说克制住了。
但在祁时身边好像没关系,大概因为我们早已不分彼此了吧。
平复下来后,我向祁时说明了委托者的其他暴行。家长是见不到了,永远也见不到了。
「祁时,我们做些什么吧?」我转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盯着祁时。
祁时微动嘴角勾起冰冷的笑意,露出杀神的气息,「好,让他们付出代价。」
让委托者付出代价,首先得找出幕后真凶。还是得从墨镜男身上入手。
墨镜男是因为游戏监管者做得好才被提拔上来的,提拔他的人和委托者群体脱不了干系,比如墨镜男的上司——商务司的赵岩。
以及当时在谈论中透露出知道我曾经是玩家身份的几位,分别在科技司、能源司、公共服务司任职。
经过对这几个人紧锣密鼓的调查,发现他们经常去某个豪宅参加聚会。而聚会的主持者是商务司的司长赵冶——赵岩的表哥。
赵冶借商务司需要协调关系的名义,常常搞party,夜夜笙歌灯火通明,大半个A区顶层都是他家的常客。
这在A区顶层很常见,不过赵冶的频率高得离奇。事出反常必有妖,那么就从赵冶下手吧,看看自认权势滔天的委托者们,到底是怎样一个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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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待在家里一蹶不振,主动提出要做些工作,这倒是让乔辰有些吃惊,不过很快恢复了淡然的神色。
「你对哪方面的工作比较感兴趣,我安排一下。」
「城市建设司。」我早已准备好说辞,「听苏昕说最近城市建设司有很多活要干,应该比较容易出业绩。」
乔辰靠在椅子上,露出了然的笑意。
那眼神似乎在说这才是他的妹妹,又或是在说这才是人类,天生就有追逐权力的野心。
我也笑着回望过去,心里却有自己的算盘。
往权力高处漫游,才有更多机会接触到顶层,接触委托者的几率也会高些。
这天晚上,我带着祁时光明正大地混入赵冶家举办的宴会。
戴着假面的男女步履轻盈,嘴角挂着轻松闲适的笑意。大多数来客都是顶层权力系统里的一员,其中不乏赵冶这个位置的贵客。
我身穿一袭黑色礼服,和同样一身黑色制服的祁时隐匿在角落,借着有纹路的复古假面,打量着重要人员的一举一动。
赵冶的情况已经通过其他方式打探清楚。上次言语中流露出知道我参与过游戏的人,有好几位是赵冶家的常客。
而且听赵冶家的女佣说,他们经常会在一个神秘房间集会,但是普通下人都无权进入。
眼下趁赵冶和这群人都在大厅里和其他人应酬,正是打探清楚房间秘密的好时机。不过走廊门口派了人守着,好巧不巧地正好是墨镜男。
我给祁时使了个眼色,「祁时,你去把他引开吧。」
「怎么引?」
「说话激他。我看他对你挺感兴趣的,总是相爱相杀的。」我神采飞扬地抖抖眉毛。
祁时露出一个危险的笑容:「你在瞎想什么?」
「咳咳没。」
「你这么厉害,一定会马到成功的。」
顺着毛撸下来,祁时终于满意地同意了。
「如果有危险的话,就立刻用通讯器联系我,知道么。」祁时垂眸一板一眼地说道。
长长的睫毛黝黑分明,眼睛里好像有一个宇宙,苍白的面容在灯光下竟显得有些温柔。看得我心头有些怦怦跳。
「嗯。」我轻轻地点头。
也不知祁时和墨镜男说了什么,很快就领着他向另一个方向走过去了。
趁四下无人,我迅速溜进了幽暗的走廊。
这里装修得很复古,两边墙壁挂着昏暗的壁灯。两边一共有四个房间,我试着拧了一下都拧不开,直到第四个房间拧了下竟然拧开了。
还好,这样准备的开锁工具正好也用不上了。为了预防这种情况,我还事先跟祁时学习了开锁技术。不得不说祁时真是顶级杀手,关于生存的99%技巧都了若指掌。
A区顶层在宅邸外都有严密的安保措施,但家里很少设置监控。在安全的坚不可摧的A区堡垒中,对他们来说风险更大的可能是屋内的视频流传出去。
屋内一片黑暗,我轻轻地阖上门,然后点亮通讯器环视四周的情况。
这是个很大的房间,中间是三张弧形摆放的高档沙发,茶几上摆着高脚酒杯和开封没喝完的香槟。沙发正对着一个偌大的屏幕,而两边则摆放着一些柜子。
看起来像是个影音室,难道这些人是为了偷偷躲在这里看片?
怎么想都太简单了,我环视了片刻,在沙发里找到一个疑似遥控器的物体。按了一下按钮,屏幕亮起。
但下一秒,我差点没抓住通讯器。
屏幕里呈现的,是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血痕的尸体。那是个年轻姑娘,她躺在地面张大眼睛,在绝望和麻木中离开了这个人世。
而她身上的伤痕,一看就是被毒打被折磨的伤痕。图片右上角还有「绝望的少女—疼痛029号」的字眼。
我心脏都快跳到了嗓子眼,血液仿佛一瞬间都飙升到了脑门,开始点击查看下一张。
越往后越惨不忍睹,全是男男女女被折磨的景象,或者是已经冰凉的尸体。场景各色各样,有肮脏的房间,有人数较多、充满奇怪器具看起来像是闯关游戏用的屋子……
这估计就是委托者完整的游戏了。
绝望的少女系列、疯狂的人类系列……囚禁、折磨、互相残杀……这是任何人看了都毛骨悚然、头皮发麻的景象。
而这群委托者就这么坐在自家豪宅深处的柔软沙发上,喝着香槟像看电影一样观赏这样的惨状。
也许他们还会时不时评头论足,开着不痛不痒的玩笑,吹着高高在上的牛皮。
然后轻易地看着那些,被他们毁掉人生的人。对他们来说或许已经不是人,只是玩物而已。
我按捺住情绪,开始用通讯器拍照和录视频,录下这些道貌岸然的顶层的黑暗面目。
做完这一切后,我将照片调回刚开始那张,把被动过的东西擦干净放回原位。给祁时发消息确定外面安全后才悄悄打开门,发现没人后再离开。
离开走廊后我往大厅走,在拐角处碰到了韩橙橙。
她蹬着皮靴气质明艳,皱眉看了眼我的身后:「你怎么从这里出来,那里不是客人不能进的私人场所吗?你脸色,怎么看起来这么差?」
「刚刚有点难受,去找卫生间来着。」我笑了笑,意识到自己的脸色可能确实不太好,而且浑身都是冷汗。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了?」韩橙橙上来就直击重点。
「乔思,我劝告你,别人的家事你就别管了,看到什么当没看见就行。」隔着假面,也能看到韩橙橙高傲严肃的表情。
我沉默看着她,思考她知道这些的可能性。也许韩橙橙也知道游戏的存在?不过她不说,我也不会率先揭开这副遮羞布的。
「什么都当无所谓,杀人放火也无所谓?」我打着双方互猜的哑谜。
韩橙橙无语地看我,「你想说什么,玩正义无辜那套吗?这里是A区,不是BC的过家家。就算有人不干净,又有谁是干净的?就连你,不是也让我走后门救你的小情人?」
「A区是建立在什么东西之上,来自B区的你应该比我更明白。」
这几句话有些过激,韩橙橙很快冷静下来丢下警告:「开开玩笑可以,别做些不理智的事,否则引火上身。你就当,是朋友一场的忠告吧。」
韩橙橙一番连珠炮,我并没有反驳。
她有她的立场和准则,A区20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她,什么是不要去触碰的。
但委托者那批人已经走向了极端,不仅享受着A区的一切,甚至连其他人的性命和尊严都漠视。
这也许是这个世界的设定,但当亲身经历这一切,当亲人被连累、当看到真切的人被折磨的景象,你再也无法淡定和视而不见。
我不确定韩橙橙是否知道,如果她也看到那些景象,还会不会跟现在一样决绝。
和祁时碰头的时候,墨镜男脸上挂着奇怪的绯红,什么话也没说,往神秘屋的方向走回去了。
见我神色严峻,祁时上来抓住我的胳膊,皱眉问怎么了。
我将祁时带到人烟稀疏的露台上,坚定地一字一句地说:「祁时,我们毁掉这个恶心的游戏吧。」
祁时与我对视,也许是猜到发生了什么,也许只是从我的表情中意识到我是认真的。然后他点了点头,全权支持我的提议。
「嗯,毁掉这个恶心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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