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折落于今日
别有幽愁暗恨生
赵承泽不与林楚逞口舌之争。他命人将药丸呈上来,林楚不想再与他纠缠,甚至不想再看他一眼,利落地便服了下去。
既是她输了,她便输了。她和娘亲都折在他们手里。她并不后悔进宫找寻凶手,如今她既已服下毒药,她想,就算死也死得有尊严一些。
她有些高兴很快她就可以见到娘亲了。可是她又有些害怕,她担心娘亲会不会责怪她,竟然喜欢过赵烨。
皇帝已经走了,她一人坐在这阴暗潮湿的地上,感觉越来越冷。她和娘亲一样,都是很怕冷的人。她又不由自主地想,她死了会是谁来给她收尸?会不会随意被丢弃在乱葬岗上?但是她想葬在娘亲旁边。
她有些懊恼,刚刚至少应该要一份纸笔方便她交代一下身后事的。可她其实没有几个人要费心牵挂。她想她死了江菁定会伤心,她这里连纸笔都没有,她想和江菁说,她可以伤心一阵子,却不可以一直难过。
她觉得自己力气像是被抽干了,她坐下来,靠在墙上,安静地等待着最后的时光。
不知怎的,她蓦地又想起那日的灯会。那日的灯会热闹又好看,街上熙熙攘攘,她有朋友,有叶照。她那时终于释怀了娘亲死去的事实,决定要认真地活下去。
可这世间其实没有叶照,连江菁好像也不能全然算朋友。
她其实好像什么都没有。
她心底生出自责,自责自己为什么这时候想到的还是赵烨,赵烨是她的仇人,她不该想到他。
可她真的很想叶照。她知道叶照已经永远地死了,只是她不由自主地想,如果布匹庄的叶照知道她如今的境况,他会不会来救自己?
她想她自己大抵是疯了。叶照和赵烨明明就是同一人,可她却分得清,叶照分明就是叶照。
叶照是那个鞭炮响起来都会捂住她耳朵的人,是那个毫不犹豫追随她跳崖的人,亦是那个拿左肩当肉盾救她的人。他每每看着她,都是专注的,含着笑意,这总让她忍不住向他耍宝,显摆自己去过哪里哪里,又会什么样的戏法,那里又开着什么样的花,就像孩童总是大声炫耀自己的本领一般。他也曾为她梳过发,浣过衣,行军期间他们也曾瞒着众人,她耍赖地让他背着她走了一里又一里……
她想得有些出神,回过头来,却看到赵烨在她面前。
她很快别过了脸,她想着自己就咽气的时候也不能让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听牢头说,你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我给你带了些饭菜,饿坏了身子不好。」
她别过脸瞧着他,内心震动,很快便怒火中烧,他怎么还能如此淡然?
于她而言,她与他一同历经生死,生活中也曾直抒心意。他们先是历经生死的兄弟,然后是知己,再是朋友,最后是两情相悦之人。
一夕之间,这些全部化为欺骗。
她与他,仇深似海。
可他呢?他还能如此淡然。
是她错了,错得离谱,错得一塌糊涂。叶照与赵烨,就是同一人。她根本不该将这分开,过往的甜蜜是真的,他骗她,他们之间有仇也是真的。
她突然从刚刚的怔忡中清醒过来,而后一股巨大的自责蔓延上来,淹没了她,她险些站立不住。她刚刚都在做什么?她在怀念叶照吗?她怎么能在这最后的时刻,还在想这些?眼前的这个人是她的仇人啊,是杀害了她娘亲的人!
她清醒过来后,开始深深地唾弃自己,她觉得她就是死了都不应该见到娘亲,她有什么脸去见娘亲呢?
她看着赵烨,眼里恨不得能变出一把刀子,扎进他的胸口。
赵烨什么都没说,却递了杯酒过来。
林楚一下明白过来了。
他也要她死。
她其实有些想笑,她不知道应该笑什么,笑自己可笑吗?还是笑自己天真?她知道了一切真相后,她当然恨他。可是刚刚她还是无比地想念叶照,虽然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可耻。
那此刻呢,此刻这一杯酒,她到底算什么呢?她其实想不明白为什么赵烨杀了她娘后还跑来同她搅在一起?她本来想问的,为什么他要杀她娘?为什么要瞒着她骗她?当初为什么不杀了她呢?
只是她看着这杯酒,忽觉一切多余。她的心如同一颗石子坠入湖中,无边无际地快速下坠,落到她自己都快看不见的地方去。
她什么也没说,接过来,一饮而尽。而后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吞入腹中。酒很辛辣,她被呛到了,拼命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她不允许自己在赵烨面前掉泪,便用手胡乱抹去。
赵烨见她饮了两杯,咳得厉害,本能地想上前替她抚背,只是伸出去的手又强自被他压住。他看着她,内心苦楚无比,面上却不动分毫。
此后,他与阿楚山高水长天各一边,他们再也不会相见了。
他知道阿楚在哭,他想上去擦擦她的眼泪,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他没有看见阿楚哭过。
只是他有什么资格呢?他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他无辜吗?他并不无辜,虽说是母后出手,他也并未阻拦。后面得知一切,是他自己偏要强求,才会变成今天这样的局面。
阿楚何其无辜?
只是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了。他在酒里下了蒙汗药,待阿楚睡过去,会有人带她走的。
就让她远走高飞吧,让她走得远远的,走到她再也看不见他的地方,无论他有多割舍不下。
他希望阿楚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余下的罪他会用后半生去赎。他想过自己偿命,只是他若真的偿命,父皇又怎么会放过阿楚?
林楚顺着墙壁坐下来,她觉得越来越冷,她想自己真的应该快死了,她连呼吸都开始不顺畅起来,最终她还是向赵烨开了口:「求你件事。」
「我死以后,让江菁将我与我娘埋一起,我不想离我娘太远了……」林楚说着说着又开始流泪,虽然她不想示弱,可她此刻控制不住自己,最终她放过了自己,反正两眼一闭,到时候一切都尘归尘土归土,她想说的话还是说了吧,「赵烨,你过来。」
赵烨见阿楚突然这样唤自己,终于绷不住了,他知道,阿楚是以为自己要死了。他上前擦了擦阿楚的眼泪,柔声问道:「你要同我说什么?」
「赵烨,我后悔了……如果有下辈子,我们不要再见了……」
赵烨的左手抬不起来,他只好用右手指肚擦去她的泪。他看着她,一如从前一样专注又深情,
「阿楚……如果有下辈子,下辈子我只做布匹庄的小少爷叶照,你记得来找我可好?」
于阿楚而言,她只是吃点蒙汗药,醒过来就将会有另一方天地。可于他而言,他这辈子将永永远远地失去阿楚了。
他多想自己真的是那个布匹庄的小少爷叶照,他只是去江南进货了,没有赶上阿楚的赴约。
只是恐怕阿楚,再也不愿意见他了。
他又急切地重复了一遍:「阿楚,你记得可好?来世,来世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阿楚的眼慢慢地闭上,嘴里念叨了句:「我不甘心……」
手便垂了下去。
赵烨见她已经睡过去,仰起头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将写好的信放进阿楚的衣兜,吻了吻阿楚的额头,分别的时刻还是来了,不管他有多么不舍。
他命太医前来诊治,太医称思宁公主已病逝于狱中,他便将人带入马车,又找了死囚的尸身,一把火烧了牢房。
外面已是深夜。马车会将阿楚驮至住所,他想着再送最后一程。只是他握着阿楚的手,她的手冰冷。他有些不放心,害怕阿楚会受蒙汗药影响,便又叫太医查看诊治一番。
「回禀殿下,思宁公主已经病逝了。」
「现在已经出了大理寺,我要你看看她有没有什么不适,不是还要你讲假话的。」
那太医闻言就差在马车上给赵烨跪下了,他也不知道哪里出错了,思宁公主的确已经没了呼吸,他抹了把汗,战战兢兢道:「禀殿下,微臣没有说谎……思宁公主她……确是殁了。」
「你说什么?!」
又到了一年的冬日,大雪纷飞。
顾暮容披着斗篷缩在马车内,心里有点怨念。她想不怪她吧,她真的不想选秀进宫,她年岁到了,又有心仪的男子,她已经约好了一起私奔。什么宗亲荣耀家族门楣,她全然抛于脑后。她银子带得不多,她想若是他不失约,她可以学着做事,她能吃得下苦,也绝不会抱怨的。
别人都道他只是一个穷酸秀才。可她挺喜欢看他吟诗词的样子。那模样,温文儒雅,举手投足都是风范。
只是她已经等得够久了,却还迟迟都未等到他来。难不成是他害怕了,就此失约了吗?
她是无意间发觉这片地方的。
那还是春日,她觉得城中无趣溜出来玩,被这片春光明媚吸引而来。虽说这里依山傍水,却与别处很是不同。一片竹林翠绿似海,一路进入两边竟全是花朵,像是有人刻意栽种。只是她没料到走进里面却有两座坟,看墓碑只有名字,好似是母女,她揣测不出来其他。尤其其中一座,上面只刻了林楚两个字,其余留白,好似匆忙铸就,草率应付了事。
她并不害怕,这儿倒是没人,闲暇之余她喜欢一个人钻进这林子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没人在她耳边念叨。她很想学武,可却偏是女儿身,被逼着学女工与琴棋书画,她看到绣花针就头晕,却老被娘亲训斥是想偷懒。
她时常来这捡根树杈当做宝剑,偷偷地过一把自己的心瘾。她知道自己连三脚猫功夫都没有,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她能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偷偷体会一把自己想做的事,已经很知足了。
为此,她时常祭奠这两位。她不知道她们是谁,但她想,她总归惊扰了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