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鹦鹉竟然会在这个关头和我说这样的话,我的神色黯了一黯,最终也只吐出了八个字:「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说罢,我扯开了他拽着我的手,翻身上马,鹦鹉自嘲一笑:「你这丫头,真是绝情,哥哥都这样了,你却只回我一句后会无期。」
我没再回他的话,也没敢再看他,扬鞭转身,回首已是陌路。
等到了长安以后,我才知道,事态远比我想象的严重,周温重病期间,十三王爷代政,朝臣群起而攻之,居然把顾太傅给弹劾了。
小十三迫于无奈,让顾太傅称病回家休养,这才使他免于被下诏狱。
顾太傅府里,我再见顾太傅,发现他已然瘦了整整一圈,神情上也有了几分老迈。
我问他周温究竟怎么了?顾太傅眼里有几分酸涩:「陛下瞒着老夫,想要退位让贤,自以为已经做得足够周全,但他却没想到,埋在朝廷里的暗箭,又何止是八王的余党?」
周温大概也没想到,他的意图被察觉后,第一个站出来反他的人竟然是周温皇后的父亲,中书令长孙策。
皇长孙时期,长孙柔做了周温的正妃,长孙策便一路站在周温背后,连同顾太傅一起帮他斩杀八王的势力。
当初周温委派长孙策辅佐小十三,本意是想要补偿长孙家,日后小十三登基,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将郡主变成贵妃,抬长孙家的女儿来做皇后。
这样,皇帝换了,皇后背后的势力却没变,已经是周温能给的天大的恩惠。
对于这件事,长孙策起初是默许的,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小十三竟也是个情种,他为了郡主不惜自伤身体的事情传出去后,长孙策便认定,周温提出的利益交换是行不通的。
他日小十三登基,心里永远有一个位置留给了吐蕃的郡主,即便真的有长孙家的姑娘做了皇后,也不过是宫里再多一个长孙柔罢了,经历了长孙柔的事情,长孙策不愿意再用另一个女儿去赌一颗帝王的心。
为此,他要帮小十三彻底离开周温的掌控,也要小十三成为他手里的傀儡。
随着周温逐渐分散自己手中的权利力,长孙策明着帮助周温,暗中却串联了吐蕃、八王余党,想要彻底将政局掌控在自己手中。
顾太傅告诉我,周温在大理寺外遇刺,并不是粗心大意,而是,周温从未想过长孙策竟然会在他正式退位前,害他的性命。
长孙策曾是周温指给小十三的心腹,按道理,他若有动作,小十三不可能不知道。我不敢相信小十三会默许他们坑害周温。
顾太傅闻言却苦涩一笑:「十三王爷是个善良的人,若不是他善良,陛下现在早已经被暗杀。」
原来,长孙策在接近十三王爷以后,没少灌输周温算计他的事情,如今,小十三已经知道周温所谓的「不行了」是假的,甚至也知道,周温只是想要自己逍遥自由,却把不谙世事的自己推到了这个位置上。
换位思考,我若是小十三,我也会生周温的气。更何况,周温暗中做的事情,并不止这一件事。
顾太傅暗暗一叹:「如今陛下中箭,被他们暗中给软禁了,三日前边境的战火已经烧了起来,陛下信赖的武将,被他们支去了边境,文官也在被他们一一清理,内有佞臣,外有忧患,现下再不想办法救出陛下,我朝危矣!」
我想起了郡主还在我的手上,当即便答应顾太傅去找小十三谈判。
周温病重后,因为他膝下无子,小十三已经在长孙策的扶持下入主东宫。我凭借着当初小十三央求我救郡主时,给我的腰牌,一步步走进了冰冷的紫禁城。
小十三穿了一身蜀锦绣成的朝服坐在椅子上,面目里少了许多青涩,多了几分威严。
见我来了,他言语里透出一丝柔和:「铃铛姐姐……你回来了。」
「周温呢?」
小十三目光有几丝闪烁,最后还是指了指旁边围着帷帐的龙床。我扯开床幔,发现周温如同小病猫一样躺在那里,整个人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青了。
「太医呢?太医怎么说?」我有些着急。
小十三叹了口气:「中书令告诉本王,这次中箭,是陛下自己设的局,即便不救皇兄,他也不会死的。」
「你没有请太医?!」我简直不敢相信,小十三竟然如此好骗。
小十三苦涩一笑,摇了摇头:「我在等皇兄自己醒来,好问一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不能理解,他居然这样做,径直问他:「中书令的话,你也能信?你知不知道,你皇兄本来就是要退位给你的!如今,你联合中书令,除他的亲信,放任他在这里等死,根本是狼心狗肺,多此一举!」
见我这样说,小十三直视着我:「铃铛姐姐,你有没有想过,皇兄也许从来就没有打算过退位。八王刚刚覆灭,还有余党未消,再加上前朝留下的世家势力不少,皇兄假意捧我上来,或许只是因为他需要一个下了饵的鱼钩,帮他把那些污秽沉疴一并钩出水面,才好一网打尽。」说到这里,小十三淡薄地笑了一笑:,「我是他的亲弟弟,那些对他早有二心的人一定想不到,他会用我来做这枚鱼钩,因此,才会接二连三地入网,我皇兄,果然会一手好毒好毒的算计。」
我不明白他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但一想便知道,一定是中书令和小十三说了什么。
小十三拿出一封在顾太傅府里搜出的密信,密信上是顾太傅的字,信上,顾太傅告诉周温,十三性格温和,又与周温亲厚,是一颗最好的试金石。
一旦周温有心退位的事情,被人看出来,一定会有潜藏在朝中的反叛势力借小十三做文章,到那时,他们再收网,便可一网打尽。
我不敢置信,这件事按说在那个时间点,顾太傅是绝不会知情的,更不会有这样一封信。
因此,我认定信是伪造的,小十三却已经有些犹豫了。
他摇了摇头,显得很茫然无措:「铃铛姐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心里有一个声音让我相信皇兄不会害我,另一个声音却在提醒我,他从始至终,没把我当做作弟弟,我只是他手里的鱼钩,他要眼睁睁地看我帮他钩出肮脏的淤泥,然后随着那些淤泥,永远的地被这个世界抛弃。」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当场掌掴了小十三,小十三满面愕然,眼里有微微的怒意。
我亲眼见过周温最无助的时刻,也亲耳听到过他的承诺,我相信,客栈那一夜他抱着我说想要退位,是真心想要退下来的。
我也相信,他是真心的地疼爱小十三,不然不会明知有郡主这样一把利刃,却要为了小十三,放她离开。
至此,我也终于向小十三坦白,郡主那件事,是周温的授意,或许从前周温是个冷血无情的怪兽,可如今,他已经在努力的地改变,悲哀的是,再也没有人愿意再相信他了。
今日,无论小十三如何,我都一定要带周温离开。中书令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信儿,派了御林军前来拦我。
长孙策力劝小十三醒悟,周温绝不能活着走出皇宫,否则一旦给了他喘息的机会,他们全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小十三沉默了很久,终于看着我的眼睛:「郡主她好么?」
「王爷愿意相信她好么?」
此时此刻,能救周温的只有小十三,我知道我在赌,赌小十三愿意相信,他皇兄曾经是真心待他的。
片刻后,小十三笑了笑:「你带他走吧,再也不要回中原来了。」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听小十三淡淡的地在我耳边补了一句:「我其实已经不相信皇兄了,但是我相信你,在十三王府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看上去冷冷的,却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当初,周温把我安排在十三王府,暗中叮嘱我照看着小十三,但凡有风吹草动,便要我告诉他,那时,小十三贪玩,常常隐藏自己的身份在外面结交朋友,其中不少不学无术之徒,周温知道后,担心小十三受人蛊惑,想要分开他们,却被我劝阻了。
交朋友,原本就是人生一大乐事,不该用三六九等去区分,更何况,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身份低贱,未必品格低贱,;地位尊贵,也未必人品尊贵。一辈子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交到一个愿意真心相待的朋友,原本就是一种幸福。
小十三后来从周温那里知道了这件事,很感激我,那段无忧无虑在外面和朋友把酒言欢的日子,大概是他这辈子最美好的光阴。
听到小十三的话,我冲他笑了一笑:「日后王爷做了皇帝,要记得曾经和我说过的话,不要再变成第二个周温了,你皇兄这些年,内心其实一直很苦,我不希望你也这样。」
小十三点了点头,终于不再看我:「传本王的令,送铃铛姑娘出城,凡途中设伏,暗中作乱者,诛九族。」
中书令失望不已,言辞已经有了几分严厉:「王爷!」
小十三没抬眼看他,只淡淡道:「若皇兄没能活着走出中原,中书令一家便去给我皇兄陪葬吧。」
言罢,小十三最后看了我一眼:「郡主她很好,只是我此生要卖给皇权,便再也不能给她幸福了,等他日局势定下来,你就放她回吐蕃吧,在那里,她才能自由自在地拥有自己的生活。」
我点点头,转身而去。
走出皇宫后,我本想接上顾太傅,和周温一起离开,顾太傅却不愿意走,他给周温找了大夫后,要我同他单独谈谈。
在书房里,顾太傅将一封血书交到我的手上,要我无论如何把这封信带出去,交到龙武大将军陈子龙的手上。
我不懂顾太傅此举有何意,顾太傅意味深长:「你以为,中书令真会听十三王爷的话,放你们离开吗?」
我有些茫然,顾太傅却微微地笑了:「长孙策那个老泼皮,能做到如今这一步,不就是看准了十三王爷良善可欺?若周温真的死了,十三王爷也不会真的诛他九族的,小十三没有他皇兄的决断,这辈子也只配做个傀儡!」
说罢,顾太傅深深地看着我:「走出长安以后,每一步都是荆棘,铃铛,你要护着他活下来……他必须要活下来!」
顾太傅言中似有深意,我一时没有听得很透,只按照自己的理解回复他:「太傅放心,走出中原后,我们会隐姓埋名的地活下去,不问江湖事,只过自己的日子。」
顾太傅微微一笑,晗颔首道:「这样,老臣就放心了。」
他放心了,我却不能放心:「太傅一个人留在长安,会有危险,不如和我们一起走吧!」
顾太傅听我这样说,仿佛听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老夫经历三朝,几经风雨,早已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而今奸佞不除,我一走了之,既愧对先帝嘱托,更愧对顾家满门忠烈,他们要老夫的命,老夫便用这条命,戳他们的死穴,要他们万劫不复!」
我还想再劝,顾太傅却抬手制止了我:「你不必再说了,老夫心意已决,临走前,我有几句话想要告诉你。」
「你说。」
顾太傅淡淡地一笑,似是慨叹:「这辈子,我从未后悔负了你的娘亲,于我而言,她只是一枚装点我名声的棋子。」
我大概不爱听他提起我娘,语气有些不耐:「我知道。」
顾太傅又是一笑:「你和她很像,但又不太一样,你的脾气更像我,见了你以后,我才开始后悔当年自己的荒唐,若你在我膝下养大,一定会是长安城内最有体面的姑娘。我绝不会像公孙策那个老匹夫,把女儿送进宫陪皇帝,我会替你挑长安城最好的婆家,给你撑腰……你这么好的孩子,本该拥有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是我这个做爹的不够称职,才让你长在这样的环境里,经历了你原本不该经历的人生。」
说到这里,他淡淡地叹了口气:「若有下辈子,我希望自己还能再做你的父亲,好好地补偿你。」
我听出了顾太傅话里的悲凉,也明白,他选择留在长安,应该也清楚会凶多吉少。于是,我动了恻隐之心:「太傅一定要好好的地活下来,他日我们若能活着相见,铃铛会叫您一声父亲。」
顾太傅闻言笑了一笑:「天色不早了,你们也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