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行
再度听到周温的消息,是三个月后的事情,我已经逃出了边境,在吐蕃的小城里安家,在茶寮里,我听人说,这些日子中原的皇帝大病了一场,病好后一反常态开始扩充后宫。
听了这个消息,我心里竟有一丝慰藉,或许周温这样天生的政客,本该冷酷无情地活着,情爱于他才是耽搁。
顾太傅显然在这点上和我的认知是一致的。
我甚至有些怀疑,我能如此顺利地逃出边境,暗中有他的帮助。
很快,我的怀疑得到了证实,在边境小城落脚后,有人给我送来一份假的户籍身份。这种东西,若非顾连臣这样的级别,很难办到。
有了这张户籍身份,我不仅可以异地安家,日后也会少许多后患。
我不是自命清高的人,理应就坡下驴接受它,可是看到户籍名字的那一刻,我犹豫了。
「顾思悠。」
顾家到了我这一辈,是思字辈,顾连臣给我这样一个名字,是想告诉我,无论走到哪里,他总还是认我的。
想当年,我阿娘挺着肚子去长安,那样卑地求他,他都没有认下我,如今,他老来老去,人生圆满,要卖我一个人情,让我多一个依仗。
可我凭什么要领他的情?让他弥补年轻时的亏欠?
当初,我没借着他的名头,孤身一人闯了皇宫,如今自然也能孤身一人闯荡江湖,我所依仗的从来不是什么血脉身份,更不是任何人的庇护。
我只有我自己而已。
想到这里,我便把这份户籍身份放回了原处,另附上了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我与顾太傅,从前毫无瓜葛,日后,亦然。」
我想,顾连臣会明白。
三日后,字条和户籍身份被人呈到了顾太傅的案头。顾太傅深深叹了一口气,便起身上朝了。
退朝后,周温留顾太傅问话,顾太傅拿出了手里的字条,双手递给了周温。
周温看到字条后,没有太过惊讶,只点了点头。
「朕知道了,把你留在那儿的人撤回来吧。」他扭头,又想起了什么,「前些日子你说要选些妃嫔进宫,平衡势力,这件事你和母后商量就好,朕没有意见。」
「陛下……」顾太傅欲言又止,「老臣有一句话,到了今日,不得不说了。」
周温抬眼看他,语气却是轻飘飘的:「太傅请讲。」
顾太傅深吸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周温面前,行了一个大礼:「自先太子薨逝,老臣便做了陛下的老师,这些年,老臣看着您从半大的孩子,斗皇叔、杀八王,直到坐上这龙椅,每一步都是老臣陪在您身边,风雨走来,老臣于陛下,是臣子,是恩师,亦是战友,如今天下初定,未来还有许多坎坷要走,老臣会像从前一样陪伴着陛下走好日后的每一步,也请陛下注意脚下,千万不要行差踏错,因为一粒小石子摔了跟头。」
听他这样讲,周温竟然笑了一笑:「太傅说得没错,朕从小的每一步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中秋赛诗宴上,朕看中皇爷爷准备的彩头玉麒麟,你们不许朕拔头筹,怕其他皇叔忌惮,也怕皇爷爷觉得朕争强好胜,后来,三叔得了那个彩头,太傅又教朕用手段,让三叔自愿把彩头送给了朕,那时您教朕这是驭人之术,朕谨记在心。」
他叹了一口气:「如今想想,便是这些所谓的驭人之术毁了朕的一辈子吧。」
顾太傅听他这样说,当下大骇,想要劝阻:「陛下!」
周温却笑了一笑,制止了他,语气轻松继续道:「太傅大概觉得朕是你座下最好的学生,那么,今日朕所幸和你坦诚相见,让你看看你多年来引以为傲的学生,是如何一个真面目吧!」
周温拉开了身后的柜子,里面安放着一卷卷的文书,周温随意抽出一卷,上面竟然是顾太傅和他母后的密谈,在商议皇帝子嗣之事。
顾太傅看到被宫人抄录下的字字句句,震惊不已:「陛下竟派人监视自己的母后?」
周温惨淡一笑:「凡人做事百密一疏,疏的往往是自己最信任、最容易忽视的角落,这话是顾太傅教朕的。」
顾太傅点头:「她毕竟是你的母后,子嗣之事也是……」
顾太傅没有说完便被周温打断:「所以她抬举娘家的亲戚进门,做朕的妃子,也是为朕考虑?别人的娘亲不是这样的,比起关心家族的利益,娘亲应该更关心未来的儿媳合不合儿子的心意……顾太傅,身处这个位置,朕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当成儿子来看待了,朕没有童年、没有娘亲、没有爱人,只有皇位。」
顾太傅看周温像说笑一样,平静地吐出这一句,喉咙哽咽:「陛下……」
周温却浑然不觉地笑了一笑:「所有人都把朕看成一个获取权力、实现抱负的工具,这些人里也包括你,顾太傅。」
「夺嫡的一路,朕从未有过安全感,仿佛朕踏错一步,你随时就会把朕抛弃,另寻明主,朕被你们这样粗暴地对待着,因此也把其他人看成是朕的工具,如果不是遇见了铃铛,或许朕会这么一直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他抬眼看那份写着「顾思悠」的户籍单,脸上露出了淡淡的温柔。
「小雀岭一役,朕最高兴的不是赢了八王,而是朕发现,朕的心竟然可以为了一个女孩如此剧烈地跳动,看到她昏迷不醒,朕竟然如万箭攒心一般,一步也无法离开她的榻前,原来,在铃铛面前,朕是可以做一个有血有肉的男儿的。那一刻起,朕有了贪念,不想再活得像个冷漠的算盘。可悲哀的是,朕唯一能留住她的办法,便是算计她。」
顾太傅沉默已久,终于开口:「陛下要处置沈家有一万种办法,陛下选择让沈遥行刺,实则是想借着负伤,给铃铛博一个救驾有功的美名,方便她抬名分吧。」
周温淡淡一笑,看着手掌上狰狞的刀伤:「朕表彰的谕旨都拟好了,只是,没想到……」
顾太傅对周温深深一拜:「陛下今日与老臣敞开心扉,老臣很感激,但铃铛绝不是能在皇宫里陪陛下走完一生的人,陛下想必知道这一点,才会吩咐老臣给她户籍,既如此……」
周温莞尔:「既如此,你便让朕自己一个人挺一挺吧。」
顾太傅愣住了,周温波澜不惊,语气平静:「若挺得住,能把她忘了,朕就做回从前那个怪物,在这龙椅上陪你镇着这座江山,若挺不住……」
顾太傅登时有点急了:「若挺不住如何?」
周温叹了口气:「若挺不住……你和母后便自求多福了。」
顾太傅或许知道,周温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到了极限。几日后,吐蕃使臣来见,周温竟当场指出他们岁贡不足,有不臣之心。
吐蕃日渐壮大,确实不得不防,朝廷为此出了不少主战派,顾太傅却担心周温借此机会对吐蕃发难,还有别的意图,于是便背着周温来到边境小城寻我。
这几个月来,我在中原与吐蕃的商队之间混了个脸熟,时常帮他们守护财货,赚一些跑腿费。商队们常去的一家客栈里,有个绰号叫「鹦鹉」的掌柜看上了我的功夫,问我愿不愿意替他守店。
价钱谈拢后,我便答应了他。
鹦鹉这厮是个自来熟,逢人便喜欢打听八卦,有一天晚饭喝了酒,他特意留我说话:「丫头,跟哥说句老实话,你一个人在边境谋生,是在那边犯事儿了吧。」
他问得很随意,我答得也随意:「是啊,捅了皇帝一刀。然后跑了。」
鹦鹉没绷住,把酒喷了出来:「哥没跟你开玩笑,正经问你呢。」
其实,我也没和他开玩笑,但料定他不会信,我还是把真相包装了一下:「有个大官要纳我为妾,我不乐意,就跑了。」
鹦鹉点头,很是赞赏:「有骨气,咱这长相,怎么也得做大房是不是?」
我挑眉看他一眼,不想搭理他:「谈好的买卖里只说守店,没说陪聊,陪聊得加钱。」
鹦鹉笑了笑:「真是个傻丫头,哥这个店里,最值钱的就是我本人了,你守什么店啊,守我就行了。」
我在边境游走几个月,知道这里民风开化,许多男男女女厮混在一起,却不强求名分。
我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那个……不行。」
鹦鹉鄙视地看了我一眼:「哪个?瞧你这思想,哥一个人太闷,雇人陪哥说说话不行?再者说,若不是哥拦下你,你以为你能护着那个商队去吐蕃?那户徽商三天前上的路,如今估计已经全变成了白骨。」
见我有些发愣,鹦鹉戏谑一笑:「他们一进这个地界,就被人盯上了。」
这么说,反倒是这厮救了我,自从经历周温以后,我对无缘无故的善意都很警惕,于是便想当场还人情:「你既然救了我,我不会叫你白救,只是现在身上的钱不多。你可以说个数,我给你立字据。」
鹦鹉促狭地看了我一眼:「哟,局气啊,那么你写吧,欠我一百万。」
我第一回遇到这么不要脸的,刚要反驳,鹦鹉便又开口:「怎么?觉得自己不值这个价?别轻易看低自己呀,来,哥哥抬举你。」
我被他一噎,硬着头皮写字,但那一百万的万字却怎么也落不下去,鹦鹉见状「扑哧」一笑。
「刚尽易折,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呐,究竟谁给你养成这种不肯低头的臭毛病?这还怎么出来混啊。」
他推了我一把:「你就不会叫一声好哥哥,求求我?」
「不求,就欠你一百吊钱,爱要不要。不要拉倒。」说着,我便要把字据拿走,鹦鹉见我急了,一把将条子抢了过来,嬉皮笑脸道:「麻雀再小,好歹也是肉啊。」
顾太傅不知道在客栈外看了多久,等我注意到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衣领上竟落了许多露水。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他,对鹦鹉遮掩道:「这老头八成是问路的。」
顾太傅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说他是寻亲,要与我单独谈谈。
进屋后,我开门见山:「几日前我已经将户籍单子还给太傅,太傅如今急匆匆赶来,莫不是来抓我的吧。」
顾太傅苦笑一声,很认真地看着我:「或许你觉得,我并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但现在,我站在父亲的角度,问你一句,若是陛下愿意抬你做皇后,专宠你一人,再由顾家做你背后的依仗,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去?」
这话问出来,我觉得顾太傅大概是疯了:「周温失忆了?没告诉大家我毒他又伤他?」
顾太傅扶额,只觉得头痛万分:「陛下,对外并没有声张。今日我来,也是背着他来的。」
我不太能明白,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但好在我对周温的警惕性一直在线。
「我既然逃出来了,就绝不会回去。至于和太傅的关系,条子上我已经写得很明白了。」
顾太傅点了点头:「你既然不想回去,就答应我另外一件事。」
「你说」。
「万一日后撞见了陛下,别给他留任何念想。」
我以为,我那一刀给得已经足够绝情了,但既然顾太傅这么说了,我还是点头答应了他。
顾太傅走后,我在他坐过的地方发现了一对玉镯和一张字条,说是日后我出嫁了,这算是他的一点心意。
我想也不想就把那对玉镯扔了出去,没承想鹦鹉一下子就接住了,他一脸看大戏式的笑意:「就是那个老头,想纳你?」
「……不是。」
「不是什么呀不是,他虽然是便装,但穿的是官靴,鞋底有玉的官,至少是二品了。可不就是你说的大官么。」
我发现鹦鹉这厮聒噪得很,干脆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片刻后,鹦鹉舔了一下我的手心,我触电般把手缩了回来。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要不要和我做点特别的事儿?」
我尴尬不已:「你就那么想同女人睡觉?要不我去给你在街上找找?」
鹦鹉闻言,狠狠地敲了我的脑袋:「一整天地想什么呢,我是问你,想不想跟我做点特别的买卖?」
至此我才知道,鹦鹉的这间客栈,是一个据点,平日里他还倒卖两国间的情报,专门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自周温对吐蕃使臣发难后,两边的关系变得有些紧张,周温这边明显是想涨岁贡,外加一些附加协议,逼吐蕃到绝路。若是吐蕃从了,便从了,不从便有了发兵的由头。
而吐蕃这边则希望谈条件,外加和亲来缓和关系,但这个条件怎么谈,和亲由谁匹配,就十分微妙了,一个不对就可能被周温拒绝,不得不兵戎相见。
为此,他们分外需要能刺探消息的中原人过来帮忙。
鹦鹉活儿干得怎么样,我不清楚,但他宣传得实在是好,有风声冒出来后,吐蕃的世子便亲自找上门来,想让鹦鹉找一下负责外交口的官员,给探个口风。
不得不说,鹦鹉到底还是有点本事,他搭关系找到一位鸿胪寺少卿,愿意从中周旋,但谈事来不了边境,他要我们去长安。
长安这地方,我这辈子不想再去第二回了。可鹦鹉却借此发难,每天见我便是念叨,当初他好歹救了我一命,如今只是去长安帮个小忙,我却不情不愿,实在是个白眼狼。
我被他念得烦了,便松口答应了他。
毕竟鸿胪寺少卿只是一个从五品的官,和周温差着十万八千里,应该不会那么倒霉被他遇见。
尽管遇见的可能性不高,我还是尽可能地小心翼翼,对着镜子,我将假胡子在脸上反复粘了一圈,直至完全认不出本来面貌,才轻轻松了口气。
鹦鹉见我紧张过度,觉得十分好笑:「丫头,我瞧着你没跟我说实话,说真的,你是不是在那边杀了人?」
我并不想接他的话茬,可这厮却在一路上反复打探,我实在懒得理他,便激他道:「你一口幽州口音,如今却孤身一人在吐蕃倒卖情报,你敢告诉我你姓甚名谁,怎么来的这,我就告诉你我的事情。」
鹦鹉笑了一笑:「哥哥的真名,只告诉哥哥的相好,你确定你想知道?」
我摆了摆手:「我对你没兴趣,你也别来打探我。」
鹦鹉讪讪一笑:「我瞧着可不是这么回事,你扮作男的,不就是为了晚上和我睡一屋?」
我被他一激,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你胡说什么?」
鹦鹉无辜把手一摊:「本来的么,你若扮成我的表妹,再不济扮成我娘,我能想到这一层吗?」
我被他一噎,无可奈何:「你别多想,我得罪的人眼睛很毒,我不能扮成女的。」
听罢,鹦鹉大大咧咧笑了一笑:「这样哥哥就放心了,晚上灯一关,我就当你是个爷们儿。」
我瞥了他一眼,不再搭话,到了晚上,便一个人拿着被褥铺在了客栈的外间。
鹦鹉挑眉看我:「哟,这是给哥哥收拾的?」
我自己躺在了地上,闭上了眼睛:「别忘灭灯。」
鹦鹉笑了一笑,很是稀奇:「哥哥这么多年在边境开客栈也算看见了不少姑娘,你这一类的,算是极少。」他越说越来劲,蹲在了我的地铺边,「一般遇到这种情况,都是这样的……男的先高姿态地铺地铺,说要睡在地上,然后冻得瑟瑟发抖,这时候,女的该不忍心了,当即就说,床铺挺大的,要不一起躺着。」说罢,他冲我挤眉弄眼地笑,「哥哥本以为今晚咱俩也得来上这么一出呢?」
我抬眼看他:「那你要主动在地上睡吗?」
鹦鹉大概没想到,我会如此直白地问他,他一噎,说话有点不太利索:「我……倒是可以主动要求在地上睡,那你也得……」
我不等他说完,把被子往他怀里一扔:「既然你主动要求,你就睡地下吧,赶紧的,少说话,烦。」
鹦鹉脸上一红一白,煞是好看,我没再搭理他,径直走到床边睡觉,半夜里听到鹦鹉的唉声叹气,我忍俊不禁。
小雀岭围堵以后,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发自真心地露出笑脸。
第二天,鹦鹉显然没有睡好,露出了黑黑的眼圈,他冲我大吐苦水:「地上太潮了,哥哥的腰都要完了,今晚咱们得划拳决定谁睡地上了。」
我冲他一笑:「哦?一般这种情况,不都是男人主动谦让女人吗?」
「呸,那帮人要不就是真傻,要不就是没安好心,哥哥两种都不是,你要对我没意思,我便不会再对你费心了,强扭的瓜不甜。」
鹦鹉倒是坦然,我点了点头:「那咱们俩算是一类人。」
鹦鹉看我一眼,突然笑了笑:「那你什么时候要是对哥哥有意思了,记得告诉哥哥一声。」他咳了一声,「这样,我才好把你放在考虑范围内,再细细地筛选。」
我笑了笑,没有回他,鹦鹉却突然较劲起来:「什么人呐,有人跟你说话呢,好歹给个回音啊。」
「好,我知道了。」
听罢,他终于挥了马鞭,向延寿坊而去。
延寿坊在皇城以西,靠近热闹繁茂的西市,当年在皇长孙府里时,周温偶尔会带我去西市吃索饼,吃完了便散步去延寿坊的古池,赏一赏池水,聊点有的没的。
重看旧日景色,难免想起一些不太好的回忆,我早早把车帘放下,趴在窗边犯瞌睡,却不料,片刻后,马车竟被人拦了下来。
来人一身士兵打扮,态度很不好。
「赶紧下来,封路了,前面车马不通。」
鹦鹉并没被气势吓住,转而顺竿爬:「军爷,今儿不是上元节吗,怎么来这儿公干了。」
士兵似乎很不爽:「别提了,上头的命令,甭打听,都赶紧走。」
鹦鹉见状便叫我:「舅,下来吧,咱们得走路了。」
我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险些没接住他的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赶紧装作腿脚不便的样子,扶着他下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