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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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人

别相信任何人:黑灯下的灰色故事

我又一次看见二彪。

镇里人说他是个傻子,给他取了外号叫二彪。因为他在家中排行老二,上头有个长他七岁的姐姐。姐姐不傻,长得很美。他还有一位将他当作心肝宝贝的老妈,以及在工地上摔死的老父。当然,这些也都是我初来镇子时的事。

在五年前离开镇子时,二彪已是一无所有。

他像一条黑色的鱼,跃入茫茫人海销声匿迹。我没想到,五年之后他竟然会回到这里……

1

五年前,我十五岁,和母亲一起搬到这个小镇。

在一个寻常的冬日午后,二彪站在墙角的位置。那里很脏,对面食杂店里的男人喝多了总会选择那一处解手,夏天里骚气浓重,冬天里不大会儿便结成冰倒也没大所谓。二彪是被驱赶了许多次才发现这一处好位置,没人撵他骂他,好像那里就是属于他的。或者说,他只属于那里。

他会一直站到黄昏,等到老妈来叫他回家吃饭才走。那时候已经几乎没有人了,二彪跟在他老妈身后,揣着手低着头,他应该才二十几岁吧,却像个瑟缩的老头,他那快六十的老妈却很精神,走路时脚跟不沾地,如果前面没有那片低矮的平房阻挡,她仿佛就能飞起来似的。

我来小镇那天,从汽车窗里第一个见到的便是跟在母亲身后回家的二彪。他像个陈旧的符号,把整个小镇都拉低了档次,和日新月异的世界划开了界限。

母亲告诫我,不要和镇里的野孩子瞎跑,尤其不要和那个叫二彪的男的说话。我问原因,母亲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他是傻的。」

那时我也是行为诡异的少年,有许多常人不能理解的想法和举动。成长的躁动在骨髓里流窜,不能付诸实践亦无处倾诉,憋闷得像只烈日下摇摇晃晃的煤气罐。

他是傻的?呵呵,多像个危险又新奇的物种。

后来的许多个黄昏,我会悄悄靠过去,跟他说几句话。

我递给他一根石林:「嘿,抽烟不?」

二彪摇摇头,视线遮在略长的流海里。

我将他往边上拽了拽,离开那个露天厕所般的角落。他看了看我,略浮肿的小眼睛里有着某种光,那光太奇异,竟刺得我立即别过脸,吞了口吐沫。

我笑了声:「哥们儿,你其实不傻吧?」

他没吱声,我自嘲地干笑了下,我怎么觉着我才是傻子啊,说这种话。

我听镇里人说,二彪是四岁的时候才变成这样的。当时他父母出门做工,姐姐负责照看他,男孩子调皮,一不留神从炕沿上翻了下去,脑门着地,摔晕过去。醒来时就不大灵光了,越长大越明显。倒也不是不能自理,只是智商比常人低很多,小学二年级开始留级,一留留了三年,后来干脆不上学了。打过几份工,难免的时常被欺负被利用,他老妈每天对着他的新伤旧伤哭,后来所幸工厂也不去了,于是整天这样闲散地在镇子里晃荡。

他像个安静的幽魂,但幽魂不会有那样的目光。

说是清澈,倒不如说是一切都无所谓的冷漠。可那冷漠又太明亮,仿佛一旦与他对视,藏在心旮旯里的暗鬼就会惊慌四散,让人忍不住惭愧。

二彪很少说话,也很少笑。好像常人的许多功能都从他身上消失了。

他不是个正常人,这就是我喜欢他的地方,因为我也不是。

「二宝儿,吃饭啦——」他老妈远远地招手喊他,一路飞快地走了过来,白色纸屑被北风卷着在她身后旋舞,远处的炊烟变幻莫测。

我猜二彪的每一天都是以吃饭这件事来标记的,早饭标记着开始,晚饭标记着结束,不同的饭菜标记着无差别重复的明天今日。这样想来,还真他妈无趣啊。

在二彪越走越远的黄昏里,我猛一下踢起脚边的石子,对面食杂店的窗玻璃应声而碎。爽!好像整个世界都清脆地裂了缝。

二彪大约也听到了响声,他在拐角处回过头来,冲我笑了一下。

2

我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才跟二彪渐渐熟悉起来,偶尔他心情不错,也会有说话的欲望。

他说:「聪,你又逃课了?」

我蹲下身,玩着手里的打火机:「学校没意思,我们就是被圈养的驴,老师给我们猛灌饲料,好让我们早点出栏干活。我可不是大蠢驴。」

他微微笑了下,对别人口中的「蠢」或「傻」从不敏感。

我说:「哥们儿,你就这样一直下去,是不是也挺没意思的?」

他说:「嗯,有点。不过这样妈妈不会时常哭。」他说有点的时候,我恍惚觉着那语调带着绝望。

我愣了下:「喂,你可别想不开啊。」

我听说傻人都特别乐观,他们不会杞人忧天,思维简单也便少有烦恼,所以大多会变成胖子。可二彪不胖,甚至略有些单薄。所以我觉得他是傻子里智商偏高的忧郁型,我真怕他想不开。

二彪冲我憨憨一乐,我放下心来,拢着他肩膀,说:「周末别乱走,我带你去看好戏。」

他点点头,把袖子里藏的饼干拿出来和我。有些潮了,但因为「」这个词,它的味道得到了莫名地提升。

那个周六,镇中心小学的教学楼失火了。

我和二彪坐在墙头上隔岸观火。我有点心疼我的打火机,从前的生活留给我的,一只款式古旧的Zippo,刚刚丢在火场里了。我本想冒险从火团边缘抢救回来,只听嘭的一声,它炸裂开,金属壳子撞在教室的屋顶。我嘿嘿一乐,好像心里那只蠢蠢欲动的煤气罐,也终于爆炸。

如果真需要什么仪式来宣告青春的开始,那这嘭的一声,便是为我而响的礼炮。

「怎么样,酷吧?」我撞撞二彪手臂,那间可是他留级多次的教室,整栋教学楼都已老旧,火势在木头桌椅的煽动下,熊熊而起。

二彪的表情却呆呆的。

门卫老大爷反应还算快速,一边拎着水管跑过来,一边骂骂咧咧:「大周六的补什么课,里面人也不知道走干净了没有,天杀的,这是要人命啊!」

值班的校工这时也都纷纷赶来,场面乱得有趣。我见人多眼杂,赶紧从墙头上溜下去,拍了拍手上的泥,道:「这下学校得停课几天了吧,说不定学生们知道了都得感谢我。」

回头却不见了二彪,我趴在墙头上往里望了望,发现那个瘦高的身影正闷头往火海里冲。我愣了下,丧气地小声嘀咕:原来是真傻。

火是消防队灭的,那时候他们才从半是废墟的教室里救出二彪。他黑头土脸,但好在没有生命危险。其实那间教室里并没有人,学生早走光了,不然我怎么能大摇大摆地放火。可二彪不知道,他觉得一定是他没找仔细,所以一直被浓烟呛晕过去都还在桌子底下寻找着。

二彪的老妈是飞到医院的,那时候病床上的二彪正在被一群人审问。

说是审问,不如说围攻。

学校领导一致认为火是二彪放的,因为现场没有其它嫌疑人,而二彪对那间教室有理所应当的仇恨。

「你老实承认了,老师们都不会为难你的。」校长挡住几个愤怒凶悍的女教师,伪善地诱导道,「如果是你自己,恐怕也不能做得这么利索吧,说说你和谁一起来的。」

二彪淡淡看了一眼挤在人群边缘的我,又轻轻低下头。我心里发慌,不能确定方才他是不是朝我笑了一下。

「二宝儿!」他老妈一声嘶吼,闯入了包围圈的中心,抱住二彪开始嚎哭,二彪轻轻揽住她,说,「妈妈。」

他的嗓音沙哑,但语气温柔无辜,像个四五岁的孩子。其实他从来都像个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二彪被火熏坏了呼吸道和眼睛。从那以后他都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像个沉默忧郁的诗人。他老妈赔了学校一笔钱算是私了,而为了他的药费,他老妈和姐姐闹了一场不小矛盾。

家里已经山穷水尽,老妈希望姐姐能伸出援手,姐姐表示家里的经济大权根本不在她手里,老妈让她向姐夫要。最终的结果是,姐姐出了这笔钱,但姐夫却以姐姐偷拿他的钱为缘由起诉离婚。

他们婚还没离成的时候,二彪的姐姐就吃了安眠药,自杀在二彪家的屋门口。

她是半夜时和衣躺在那儿的,脸朝着门的方向,好像故意要让家人一早出门便看见她,看见那双不肯合上的怨怒的眼睛。

而这一切,都是一只小小的打火机燃起的火焰。我心中忐忑,牙根咬得紧紧的,我告诉自己,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也只有这样下去了。黑色的蝴蝶翅膀,掀起的只有腥风血浪。

3

又过了小半年,二彪才又渐渐出现在那处墙角。

他没有什么变化,好像悲伤与冤屈都不能使他更落魄。

我操着口袋靠近他,这次没有好的打火机可以摆弄,他看了我一眼,说:「聪,那天你去哪儿了,我一转头你就不见了,我以为你冲到教室里救人了,就跑进去找你,不过烟太浓了,人没救到,也一直没找到你……」

我瞪着眼睛看他,好半天不能出声。

傻子的世界不可理喻,我从没想到,他冲进火里是因为我。他明知道那火是我放的,可在被逼问时他没有供出我来。或许,他真把我当朋友。

朋友。当这个世界连亲情都淡薄时,还会有真正的友情吗?

二彪他老妈这半年更勤快了,身子迅速地佝偻下去,步子却一点不慢。女儿的丧葬费让她欠了不少债,以至于对钱的渴望更加急切,现在在镇里的工厂做两份工,每天都是一副严肃而愤怒的面孔,像是身体里住进了一只怨气横生的鬼。

她开始寄希望于奇迹,每天都要买几份彩票,双色球和3D,以及十块钱五张的刮刮卡。凑在彩票站那堆疯狂的男人们一起,像攥住了命运的密码一般用力喊着某一个数字,胀满亢奋的希望,然后一瞬间面如死灰的失望,接着愤愤然地咒骂,最后再用颤巍巍的希望买下下一期的数字。

她已经不再在每个黄昏去那个角落里接二彪回家吃饭,我和二彪便每天在彩票点等着她,目睹这每天重复的起起落落,然后目送这一对母子互相挽着,走进命运那不可揣摩的光影里。

我承认,从前我从不知道愧疚是什么滋味。

但二彪不同,起初我只把他当稀奇物种,调剂自己无聊的青春,可那个黄昏,我觉得我该弥补他些什么。

机会在不久后悄然来临,我有些激动难抑。

那天下着雨,我带着二彪走了四五里的路。他不解,但没有多问。我却反复问了他好几遍,「你看准了是吧,是那几个数没错吧?」

他点点头,很是笃定。

小镇有山有水,但路况不好,这条路靠近临海养殖圈,因为海参在市场上走俏,大家争相把虾圈鱼圈都改造成海参圈,巨大的翻斗车运来一车车垫圈底的石头,在超负荷重压下,这路面常年坑坑洼洼,常年在修护,却总来不及改观。有时候超载的翻斗车被路面上的坑一颠,几百斤重的石头便从车斗里滚下来,开在它一侧的轿车顶顿时瘪了进去,司机的面目消失不见,和车顶一起被石头吃进肚子里。

世界就是这样,坑坑洼洼,充满死亡陷阱。

你不能怨谁,但你也有理由怨所有人。

从翻斗车上滚下来的大石头会被临时堆在路边,等着集中处理。我和二彪搬动着那些石头,有的石头上还残留着干巴的血迹,被雨水一冲,又恢复成了鲜活的液态。它们淌下来,像残羹冷炙的汤汁。

二彪忽然抓住我的手腕,问:「怎么了?」

我愣了愣,无所谓地抽回手,从雨衣袖子里露出的手臂上印着褐色的鞭痕,已经很久远了,却仍这么清晰,可见下手的人多用力。

「疼吗?」他在雨声里问。

我摇头。当我心里充满恨意,也就不疼了。

当那个骑着本田摩托穿雨衣的男人经过时,发现大半个路面都被石头挡住了,只能从剩下那一侧驶过。雨天的行路人心里总是急躁,然而车轮从一个凹坑里还未出来时,突然嘣的一声脆响。

像有人被枪决一般,车胎爆了,摩托歪倒下去,人也摔在一边。他正挣扎着爬起来,我猛地从石头堆后面冲出去,一棒子将他打晕,从他怀里摸出那张不及巴掌大的纸,再把自己事先买好的彩票替换进他衣兜里。事情顺利进行完毕,我拉着二彪一路跑回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