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车易位
场斗:一场校园霸凌里秘而不宣的心理较量
6月2日,白欣容的生日。
20:00,她来到了「398」,打电话给黄璃园。
20:20,龙聪,赵威,任鎏,陈曦,在「398」对面的网吧打游戏。陈曦三人输给了龙聪和张志涛的队伍,负气走出网吧。
龙聪也走出网吧,遇见了白欣容。
白欣容请龙聪约张志涛来酒吧,见「一位女孩」。张志涛在20:30左右赶到,在门口遇见的是陈曦。陈曦否认了这次约会。
张志涛进网吧打游戏,遇见了独自在窗边的俞欣然。
俞欣然不久之后暂时离开网吧。张志涛看见了黄璃园站在了「398」的门口。
而根据黄璃园之前的描述,她的确是被白欣容打电话约出来,但是迟到了一个小时。
黄璃园应该是在21:00左右,在「398」门口遇见了张志涛。
张志涛再一次想确认约他出来的人是不是黄璃园,被否认了。
黄璃园离开了。
那白欣容去哪里了呢?她事先是约了黄璃园,但是黄璃园因为妈妈的原因,拦住不让出来,迟到了一个小时。而失望的白欣容临时约了张志涛,这一点龙聪可以作证。
张志涛并不知道是白欣容约的自己,所以他会因为龙聪而迅速赶到,中间不会耽搁太久。他到场时间根据他描述就是20:40左右,距离龙聪打电话不过十多分钟的时间。
那么白欣容应该还在「398」等人,为什么后来黄璃园却说没看到她呢?
中间发生了什么呢?
是她因为过于失望离开了吗?
她说的「黑暗的十八岁生日」难道指的就是被两个自己看重的人爽约的事情吗?
被孤立,被排挤,被爽约,会让人有这样轻生的念头吗?
——「我不认为因为被排挤就会有轻生的念头。」叶安逸在北京临走之前,对顾一鸣说,「再怎么被孤立被排挤,也不至于到了一个新环境,一个多月之后突然要自杀。」
她沉吟片刻,说:「一定有别的原因。」
顾一鸣对她的心理推断有点兴趣地说:「但是青春期小孩,有什么过激的念头很难说,加上之前她一直被排挤,母亲控制欲又很强,可能之前已经患上了抑郁症。」
「她生日的时候迫切有倾诉的欲望,这不是抑郁症患者的症状,她最后还是在努力想恢复一部分自己的人际关系。为什么到了北京之后,整个人状态就恶化了?」
「校园是一个小社会环境,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一个人失去了她的社会性价值,被社会性抹杀之后,可能会导致对自己的社会评价很低,她很难接受自己在这个小社会上的『人格』被抹杀,还是可能会自残,甚至自杀。你看日本不是很多这样的故事嘛,全校孤立一个孩子,那么这个孩子可能就变成了社会底层的人物,最后就会离开学校,休学,自杀,或者……」
「我们国内的国情是不一样的,」叶安逸试图让老师理解自己的想法,「日本本身社会等级森严,历史一贯如此,强调的是下级对上级的绝对服从。我看过日本问题少年的一些资料研究,日本校园里是被泾渭分明的分成了三六九等的,运动能力非常出色的学生,不良少年,默默无闻的中间派,都会很明确地知道自己的位置。但是我们国内不是这样的。我们国内校园并没有像国外那样等级森严的秩序,尤其是升学为目的的普高,不同年级之间的学生交往和接触都很少。学生之间的凌霸行为,可能更多是在同年级的小圈子对某个学生的排挤。」
「你觉得这样不会导致自杀念头?」
「小圈子的霸凌行为只能停留在小圈子内部,因为不是每个人都会遵从这样的规矩。孤立的规矩是临时制定的,不见得每个人都会对它有共识。针对白欣容的霸凌,应该是同年级内部,很有可能就是同班同学之间发生的。」
「但是你之前又说,这种霸凌一般情况下不会导致一个人去自杀?那她自杀和她在德信中学有可能遭遇过的霸凌没有关系吗?」
「有关系,但是不会是这么直接的关系,我总觉得还有些我们不能了解的事情,对她产生了毁灭性的打击。」叶安逸指了指那篇提到「十八岁生日」的日记。
一定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巨大伤害发生了。
应该就是在这一天。
叶安逸麻药结束了,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眶的是点滴,还有她身边的陶桃。
陶桃看到她,就站起来:「你醒啦?姚美华老师因为家里有事,我就代替她来医院照顾你了。」
叶安逸看了看左右,旁边都没有人,病房里只有她和陶桃。
没有杨静,没有张柳岸,也没有那些德信高中的学生。
「你饿了吗?医生说要过一个小时才能给你吃东西,你忍一忍。」陶桃说。
「听说你家人来帮你签了手术同意书,还留了钱,不过我没看到她,医生也不肯说是谁。不过你这件事发生在学校,还是要学校承担损失费。」
叶安逸渐渐想起了体育用品室遭遇的一切,她的牙关咬紧了。
「你有什么需要吗?」陶桃问。
「报警……」叶安逸小声儿坚定地说出了这个词,「一定要报警……」
「真的不是学生之间的恶作剧吗?赵威现在人还没有找到,家长希望能作为学生之间的冲突,在校内处理。」
「报警……体育用品室,还有另外一个人……」叶安逸艰难地说。
「什么,不只是赵威吗?」
第二天警察来之前,赵威的家长刚好来校长办公室坐了好一会儿了。
他们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在体育用品室袭击女同学,手机里的照片,他们认为是同学之间的恶作剧。
「你看,都没有露点,只是拉扯衣服,露出个肩膀而已。青春期的孩子之间打闹,有一些激烈的动作,也是情有可原的。」赵威的父亲说。
赵威的母亲更加不屑:「不瞒你说,我儿子每天和他一起放学回家的女孩子都是不一样的,他根本不缺女同学喜欢。这个北京来的女生可能就是自己玩得比较开,然后让我儿子误会了,就拉拉扯扯的,你就凭借一张手机里又没有确切的……什么动作的照片,就说我儿子耍流氓,你什么意思?」
校长很艰难地摆手:「也没有定性说耍流氓……」
赵威妈妈不干了:「你是没说,但是你知道外面怎么传的?人家同学怎么看我家孩子的?赵威昨天晚上一个晚上都没有回家!你说是不是给吓的!」
「毕竟那个女生被送进医院了,是重伤……」
「我听说那个女生本来身上就有伤!她只是打闹中旧伤复发而已,她自己有伤为什么还要去和我儿子打闹?」赵威妈妈不解气。
校长中途接了个电话,听了一会儿之后,手机挂了。他换了之前局促的表情,对赵威父母用一种严肃而温和的语调说:「刚才警察去医院录口供了,那个女孩子昨天在医院动了手术。清醒之后对警察说,她是被袭击的,是体育老师让她去体育用品室拿实心球的时候,被突然袭击的,而且在场的不光是赵威一个人,还有另一个男生。」
「什么?她这是胡说!」赵威母亲站起身提高嗓音叫道,掩饰内心的慌乱,「她是不是还砸伤我家孩子了?我现在都不知道我家孩子是否安全,你们要负责!」
「警察已经在体育用品室检查现场了,现场我们昨天是立刻封起来的,没有人进去过,」校长说,「我们现在去看看吧。」
赵威妈妈还想说什么,但是被赵威爸爸拉住了。
体育用品室的大门打开着,两个警察在现场仔细观察。
他们刚才问了一班的体育老师,他证明叶安逸在医院里说的话都是真的。他说:「她之前一直在旁边看我们测试,因为有规定体育课不能呆在教室里。是我让她去体育用品室拿东西的。那个地方平时是锁起来的,我还给了她钥匙。这个女生好像也不怎么和人交流,沉默寡言,身上的确有伤,所以我也批准她不用参加体育课。」
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察叫利东,带的那个年轻的警察叫梁荣文。利东看了看这个体育用品室的结构,有点诧异:「这地方外面看挺大,里面堆满了东西。里面那间甚至还没有灯,几乎是个杂物间。」
「里面那间我们很少用,基本没有人进去。」体育老师解释说。
梁荣文打着手电筒,仔细观察里面,看到了厚厚的灰尘上面明显有打扫过的一大片的痕迹。
「有人清理过现场?你们放人进来过?」利东低头看看,别的角落的灰尘都非常厚,单单就是入门口到那快破旧的垫子这段距离都被清理过了。现在看把里屋的中间清理了一大部分,但是四周还是厚厚的灰尘。
「这儿能开灯吗?」
「灯泡坏了很久了,叫电工过来装上才行。也不知道线路还能不能用。」体育老师搓搓手说。
电工证明能者不难,摆弄了一下,换了电灯泡,里屋果然亮堂了。
利东和梁荣文都看到了地上的痕迹,虽然被人清理过了,但是靠垫上指甲和拖拽留下的痕迹还是有的。垫子有被划破的痕迹,可见当时的肢体冲突很强烈。
「这可不像是玩闹啊。」梁荣文说,「打打闹闹的话也没必要把现场清理得这么干净吧?」
「你们说这里当时就被锁起来了?」
「是的,我们还特意换了锁,只有我这里有钥匙,以前的钥匙有些老师都有……」体育老师说到这里赶紧摆手,「我也没有进来过!没有清理过这里!」
「真奇怪,外屋倒好像没有清理过的痕迹。」梁荣文指了指外面。外面倒是一片杂乱,有当时打斗的一些痕迹,甚至还有血迹。
这个很难解释了,如果是被人清理,为什么只清理了里屋?外屋没有清理呢?钥匙只有体育老师拿着,如果没有人进来过,那嫌疑人是怎么有机会进里屋清理房子的呢?
「这间屋子只有一个门吗?」利东问体育老师。
「是的只有一个门。」
「里屋有出口吗?」
「出口?哦,里屋是以前的老平房,有窗口,但是早就封起来了。」
「带我们去看看。」利东摆手。
体育老师带他们去了里屋看,窗口的位置有大大的跳高垫子挡住,他用力想搬开的时候被利东阻止了:「等一下。」
「怎么了?」
「你没发现这个垫子的边缘都很干净吗?」利东仔细看了看垫子边缘。这是帆布垫子,有些地方海绵都漏出来了,但是边缘那部分的确是有被清理过的痕迹,像是被什么擦拭过。
他挥挥手,戴上手套,和梁荣文小心扳开那个垫子,露出后面钉上了木板的窗户。
「你看,是被封起来了吧。」体育老师说。
利东示意梁荣文用力把垫子推得更开一些,那个定在窗户上的木板突然滑了下来。原来它表面上看是被好几个木条横七竖八钉着的,但实际上已经整块脱落,靠垫子抵着穿过顶住。
电工也过来帮忙,几个人把垫子小心挪开,那块木板也掉了下来,露出了破旧的窗口。这种是老式的窗口,有好几个竖着的铁杆隔开,但是有几个铁杆已经被取掉了,出入一个成年男人不成问题。
梁荣文从那个窗口里爬出来,迎面即是一堵墙。
「这是什么?」
「学校外面的门面,大概是经营文具的吧。」体育老师说。
这堵墙和学校的这平房距离很近,但是不难爬出去。梁荣文深吸一口气,爬上屋顶,在上面发现了被人踩踏的痕迹。这个屋顶上面有青苔,但是那一块青苔已经被踩掉了。
「往这里走的?」梁荣文问利东,利东点点头。他去和体育老师对了时间,说昨天确实是立刻就锁门了,里屋因为没有灯,只是匆忙看了几眼,里面有没有人确实不能完全确定,但是想着锁起来就可以了。之后就没有动静。
学校后面的文具店老板也说那天下午风平浪静,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他们一般是晚上十点关门,所以如果有人从学校里面出来,跳到商店屋顶上,应该就是十点以后的事情。
「我估计当时那两个男的就在里面,没被查出来,半夜人少了从这里溜出去的。」梁荣文和利东说出自己的推测,利东点点头。
「但是他们怎么进去的呢?也是从这里面进去的?」
「当时是体育课,有可能是赵威早就潜伏在里面了。如果另一个男的也是学校里的男生,那为什么那天下午除了赵威没有别的男生失踪呢?」
「可能不是本校的?」
两个警察互相对望了一眼,他们检查过赵威的手机,没有发现其他可疑人员的联系的记录。
那名受袭击的女生的班主任也说,中午女生的书包被乱翻,监控录像拍到赵威中午出入过一班的教室。
「这是有目的的袭击吗?并不是无差别的袭击?」梁荣文毕竟年轻,心直口快就说出来了。旁边刚刚赶到的赵威父母听到这句话就急了,赵威妈妈说:「什么袭击啊!不就是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吗!」
「受害女生已经说是被突然袭击的了,」利东严肃地对她说,「在场还有另外一名没有确定身份的嫌疑人。」
「说我家宝宝袭击她?她说你就信啊!怎么就嫌疑人了?」赵威妈妈叫了起来。
「我们查了赵威的身份证,今年七月末他已经满十八岁了,所以如果证据确凿的话,是要被追究刑事责任的,女生算是重伤,加上拍照猥亵……我劝你们先为他请好律师。」梁荣文年轻气盛,看不惯赵威妈妈嚣张跋扈的样子,忍不住怼了一句,才说完,赵威妈妈就激动得尖叫起来,被赵威爸爸拉住。梁荣文也被利东拉住。
利东不留痕迹地圆场:「这件事目前我们还在调查中,但是很多证据对你儿子是不利的,我们只负责办案,判定有罪与否的事情不归我们管,你们也不要激动。」
赵威妈妈气得说不出话来,赵威爸爸理智尚存,突然意识到一直被自己当做小孩子的儿子的确已经满十八岁了。他劝住自己的妻子,把她拉到一边。
「如果赵威回家,请你们与我们及时联系。」
「那我儿子失踪怎么办?我可以报案吗?」赵威爸爸问。
「失踪到四十八小时可以报案。」利东说,「对不起,我们还要做一些调查,失陪了。」
他们吩咐学校继续锁上大门,并且带回了一些现场的照片、血迹提取物,拿回去做进一步调查。
至于那个叫「叶真路」的女生,他们也查过她的身份,籍贯是北京,但是她的亲属都不在身边,也没有办法联系到,这个就让人非常疑惑。
与此同时,高三(1)班也炸开了锅,各种猜测和传闻私下在悄悄流传。
学校贴吧已经有这方面的帖子,问那天那个女生到底被怎么对待了?有人说被拍裸照,有些人说被非礼,有人说只是纯粹被打,还有人说已经被强奸了。
张志涛十分生气,拿着手机在抽屉里舌战群雄:「不要胡说八道!的确是被袭击了,但是短短的时间内我们及时赶到,制止了进一步的侵害!你们不要随便中伤别人的名声!」
「哟,护花使者!你是传说中当天第一时间赶到的男同学吗!说说情况啊!」立刻有人回帖。
「听说施害者是你们学校同年级的一个男生,叫ZW的,是不是?」
「哪个ZW啊,别打简写啊!」
「JC今天都来我们学校调查了!虽然穿着便服,但是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有一个还佩枪了!后腰那里鼓鼓的!」
「这么刺激!那个女生漂亮吗!」
「挺漂亮的!长得很纯,不然她怎么会有及时赶到的护花使者?」
「到底有没有被拍到裸照啊?听说那个男生的手机遗落现场落到老师手里了?」
「哎哎,如果没有证据怎么会叫警察来呢?」
突然有一个新ID「无0947」加入了论战:「你们说够了吧?裸照啊,猥亵啊什么的,根本没有亲眼看到就乱说。警察来了是因为那个女生受了重伤,她身上本来就有有伤,骨头还打着钢板的,随便拉一下就会断!这是重伤!警察当然来了!你们不在现场就这样说话,想用流言蜚语逼死她吗?死了一个白欣容还不够吗!」
这个人发言之后,低下突然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管理员突然出来把所有相关的帖子都删除了,并且发了一条提示大家不要造谣传谣的帖子:「有关昨日我校发生的事件还在调查中,希望大家不要造谣传谣,注意保护同学隐私。」
大家这才叹了口气,抬头看见姚美华老师在讲台上严厉地看着自己。
「都在玩手机呐?陈曦你也在玩?」姚美华怒视着他们,「你们都把手机交上来!今天放学之前,不准拿回你们的手机!」
大家纷纷不情愿地把手机送了上去,姚美华看见苏云萝也慢腾腾把自己手机交上去,愣了一下:「你要是上课没有玩的话倒也不必……」
苏云萝显然不愿意搞特殊,把手机给了她。
俞欣然刚好交手机过来,似笑非笑地问苏云萝:「无0947是不是你?」
苏云萝手一抖,看他:「你在说什么?」
「嘿嘿,没什么,那个名字风格太像你了。」
苏云萝没有理她。
陈曦一脸睡不好的样子,手机交上去之后几乎有点站不稳,被俞欣然扶了一把。
「怎么了?」俞欣然问。
「没……」陈曦艰难地回答,实在说不出什么话了。她揉了揉脑袋,想说什么没说。交手机这个空档只有短短一分钟,很快大家都各回各位,恢复了安静。
姚美华也明显憔悴了很多,她今天还不小心选了一只很不适合她的口红,暗红色的唇色配合她憔悴的皮肤,显得非常没有精神。
「大家都知道昨天在体育用品室发生了一些冲突,网上也有一些针对我们班的谣言。但是我要说的是,事情并不像你们猜想的那样。的确是发生了冲突,甚至是肢体冲突,但是时间很短,很快就被制止了,叶真路同学是因为身上本来有伤,冲突让她旧伤复发,所以动用了救护车。你们不要做无端的想象,这样真的会给大家造成很不好的联想。」
她停了一下,发现陶桃已经站在教室后面的窗口,在静静地看着她。
姚美华想了想,更加语重心长地说:「大家想一下,外校的学生肯定非常好奇,他们想象我们学校的事情,肯定是恨不得越精彩越狗血越好,对不对?因为事不关己嘛,看热闹不嫌事大。但是各位女同学,你们要特别注重维护好叶真路同学的声誉,她只是拉拉扯扯中受伤了,你们传出去说自己同学被猥亵,被强奸,把事情说大了,那外校不会认识这个同学是谁,但是他们会说德信中学的女生被强奸了,被耍流氓了,你们也是德信中学的女生,你们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你们?」
她指着陈曦说:「陈曦,你说,要是真的叶真路被人乱传闲话,你出去别人指着你说,『她们学校可乱了,女同学上着体育课都被怎样怎样了』,你猜别人怎么看你?」
陈曦捂住胸口,脸色变得煞白:「我不要别人这样看我!做错事的又不是我!」
「是啊,你没做错什么,叶真路也没做错什么啊!」
姚美华继续耐心说:「男同学也一样,我知道你们男同学,有些时候喜欢聚众犯一些口嗨。但是不要忘记你们也是德信中学的男生。被牵扯进去的,也是隔壁班的赵威同学,传出去,人家不会管到底是一班还是二班的同学,会直接说啊,德信中学的男生,都是流氓!你们愿意吗?」
「不愿意!」龙聪突然叫了起来,大家都没有做声,他讪讪又缩了回去。
「是的,龙聪同学说得对,当然不愿意!我们德信高中虽然是普通高中,不是一中二中那种重点,但是我们好歹也是中考选拔出来的,是要冲着考大学去的。你们被这样传出去,真的连那些职业学校的学生都不如,不,你们会连社会混混都不如。等到你们读大学准备找对象了,人家一听,哟,这个是德信高中的,好姑娘可就不愿意搭理你们了!」
这句话说得比较轻松,男生们苦笑了一下,倒是没有跟着起哄,都陷入了沉思。
陶桃站在教室后面,一时间心情特别复杂:她当过班主任之后,才知道姚美华这几句话的厉害。不愧是老教师,短短几句话,就抓住了学生的心。她说的话平实,打动人心,而且和学生切身利益相关。如果换了一年前的她,估计就只会慷慨激昂地痛斥造谣行为的可耻,得不到认同。
她十分羞愧地发现,自己可能读书的时候成绩很好,但是在做老师这方面,尤其是班主任这方面,远远不如这些她平时看不上的「平淡无奇」的老教师。
当务之急就是让自己班的同学不要造谣传谣,只要自己学校的学生出去不要乱说话,就不怕外面的人添油加醋。自己当初在处理白欣容这个问题的时候,完全没有站在学生的角度去打动他们,而是自以为是的高高在上审判这些学生孤立行为的不妥,或者一腔热血想帮白欣容说话。但是却忘记了老师对整个班级管理是需要控制力。她需要一种对集体舆论的控制,一种场力!唉……也许真的是自己方法方式的不正确,害死了白欣容吧。
她之前被白欣容伤害过,想帮助她却反而被牵连遭受停职反省的处罚,说内心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但是她毕竟是一个老师,而且是一个对自己要求一直比较严格的老师,现在终于有机会看到自己的不足,以往受的怨气似乎少了几分。
姚美华开完了临时班会,还剩下十分钟下课,她让学生们自习,出来叫住了正要离开的陶桃。
「陶桃老师。」她叫道。
陶桃慢慢转过身来。
姚美华走过去说:「你要去哪里,办公楼吗,我和你一起。」
陶桃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去拿点东西,我有些东西忘在办公桌了。」
姚美华和她朝五楼走去,她们不约而同避开了从六楼走廊走过去再下五楼走连廊的那条路线,而是选择了直接下五楼,再从五楼走廊走到连廊的位置,也许都是想避开高三(2)班的学生的目光。
此时此刻,高三(2)班估计也乱成一团了。
「2班的班主任李思是个老油条,他搞得定的。」姚美华显然看出了陶桃的想法,抢先说道。
陶桃没有做声。
姚美华又说:「谢谢你昨天晚上愿意去帮我照顾叶真路。」
「应该的,」陶桃再也忍不住了,她怕自己长久的沉默让姚美华误会,她有点局促但是又很真诚地说,「姚老师,你真的做得很好。换了我,遇到这样的情况,我都不知道怎么处理。」
「嗨,你就别笑话我了,」姚美华说,「接二连三出了这么多事,黄璃园自杀了,叶真路又被偷袭住院了。家长闹哄哄的,我现在是强弓之弩了。」
「不不,姚老师,你刚才那番话说得非常好,」陶桃说,「我也注意到你对学生的言论引导是非常有经验的。换了我,可能我只会一昧的指责他们,希望他们按照我的想法去做。但是你完全不是这样的,虽然你也有自己的目标,但是你是在引导他们,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想问题,你真的比我强多了。」
姚美华看了她一眼,这个陶桃老师是德信中学目前学校牌子最硬的老师,她刚来的时候,明显能看出来她是看不上周围的老师的。陶桃老师的确有很多自傲的资本,她年轻,有活力,而且学习成绩非常好,教学热情也很高,她的家境也很好,父母都是老师,属于书香门第。而姚美华自己,不过是个大专时候专升本,磕磕绊绊考到教师资格,然后经过重重考核,面试的关卡,才来到德信校长的面前的。
她记得校长问过她,你理想中的班级应该是怎么样的。她非常诚恳的,非常紧张地回答:「遵守纪律,团结友爱,并且积极向上。」
校长当时笑着说:「我们可是普通高中,在入学上都是重点高中筛选后剩下的学生,可能很难做到你说的那一点。」
她涨红了脸,略带结巴说:「那至少,我可以带他们平安度过三年,三年毕业后,能上一个力所能及的学校,得到一份力所能及的前途。」
校长说这句话「力所能及」这个词很打动他,一个普通高中虽然不能保证各个品学兼优,但是有带学生平顺度过三年,能尽可能奔向一份属于自己的前程的心态,还是非常适合当德信高中的老师的。
而陶桃的面试,姚美华作为资深教师代表,也去看了。她听到校长问了同样的一个问题,陶桃的回答十分的俏皮,她说:「我要说带他们考清华北大也是有点假大空,因为毕竟生源水平在那里。但是我相信,入学成绩只代表他们中考时候的水平,这个年纪的孩子身上的潜力是无穷的,没准真能带出几个考上好大学的学生,改变大家对我们德信中学的观念。」
校长显然十分高兴,他见过太多早早变得世故圆滑的新老师,好久没见过这样浓浓书生意气的老师了。他背后评价陶桃说,说她非常理想化,本来是可以去重点高中教书的,但是她非要说重点高中已经没有什么潜力了,能去普通高中一展身手才真的能展现实力。
她很快在普通高中碰了壁。
被全班学生写投诉信这件事,在德信高中从来没有过。陶桃的事情传出来之后,其他老师其实是抱着一种略幸灾乐祸的心态在看她,这个天之骄女,踌躇满志地来到这里,也得到领导们的重用,结果就闹成这样。
大家都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普通高中的孩子心态和重点高中不一样,陶桃老师从小太一帆风顺,几乎没有遇到过挫折,她以为很多事情理应如此,其实只有她那个小圈子才这样。
那天校长将她停职,找她去办公室谈话,她在办公室哭得好大声。姚美华被任命为这个班的班主任想去交接工作的时候,看她哭得像个孩子,便知趣地回避了,顺手带上了校长办公室的门。
怎么会有老师真相信和学生做朋友这种事呢?老师和学生的身份,注定她们不可能成为朋友。和学生做朋友,其实隐含的意思是「用更民主平和的心态去和学生沟通」,从而达到自己教育的目的,并不是真的让老师去和学生交流秘密,说悄悄话,然后参与到学生之间的争斗中去。
陶桃哭了半天,出来之后,和姚美华做交接工作。她想解释一下白欣容的事情,被姚美华制止了:「她已经转学了。」
「是这个班的同学将她孤立,逼着她转学的。您难道不想了解一下这个班级的一些这方面的情况吗,霸凌同学……」
「陶桃老师,」姚美华打断她,「白欣容已经决定转学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要负责的,是剩下那个班级的学生的未来。」
陶桃很着急地再想说什么,姚美华说:「你不要忘记,白欣容对外界的说法是你害得她被同学孤立,你才是元凶。」
「我没有!」陶桃愤怒地大声说。
姚美华看了她好一会儿,说:「不管你有没有,你都要远离这件事了。陶桃老师,你已经是一名老师了,不要被学生牵着鼻子走。」
——不要被学生牵着鼻子走。
这句话陶桃老师记恨了好一段时间,现在才慢慢懂得这句话的含义。她非常诚恳地和姚美华道谢,谢谢她当初愿意劝她。
姚美华看着她,此时此刻内心也由衷的佩服:不愧是高材生,只有高材生才有这样的心胸,能反思自己,不断进步,她自己不一定做得到这一点。
现在班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姚美华建议让陶桃担任副班主任,主要负责叶安逸那边的事情,她还要处理黄璃园,白欣容那边的遗留问题,这两家的家长都有来找过学校。班上的学生现在也是疑云四起,她需要精力去引导和安抚他们,免得惹出更大的乱子。
陶桃犹豫了一下,下了决心,对姚美华说:「我认为有人在针对叶真路。」随即把目睹叶安逸被跟踪,还有自己收到匿名信的事情和姚美华说了。
「学生当中也有这种流言,说叶真路是白欣容回来复仇的替身。先是黄璃园死了,然后赵威也失踪了,之前和白欣容有关系的人,都会遭遇不幸。」
「无稽之谈。」姚美华说,「叶真路是我姐姐大学同学介绍来的学生,她不可能和白欣容有什么关系。」说到这里,她想起白欣容母亲在医院里闹着要见叶安逸,说这是她的女儿。瞬间感到一股凉意。
两个老师在连廊那里站了很久,诡异的感觉让她们宁愿在阳光下站久一点,而不要走进那个黑洞一样的办公楼入口。
「我也是不信这类话的。有学生说叶真路她来德信之前就受了很重的的伤,还是骨折。白欣容也是坠楼身亡,这未免也太巧合了。而且白欣容死在北京,叶真路来自北京,这也是一个交集。有学生去叶真路之前的中学去打听她,结果说好像根本和现在这个叶真路不是一个人……」
姚美华越听越觉得汗毛竖立,她对陶桃说:「你不要危言耸听,这些事情谁告诉你的?哪个学生告诉你的?」
陶桃说:「我不会告诉你的。」
姚美华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问:「是苏云萝对不对?」
陶桃惊讶的眼神出卖了她,想否认也来不及了。
「果然是苏云萝。」姚美华叹了口气,「优等生自然喜欢接近优等生老师,她虽然在学校里没有和你特别亲近,但是我知道如果这个班还有一个学生愿意向你透露信息,那个人就是苏云萝。」
「请你不要惊动她,她真的很不容易。」
「我当然知道她不容易!」姚美华激动地挥手说,「她家境不好,这几年在这所学校里夹缝生存,虽然成绩很好,但是我们都知道这片土壤根本不适合她!她要不是那么胆小谨慎,说不定早就被孤立了。还好,她比你聪明,懂得自保。」
陶桃叹了口气:「她有点同情我,虽然我被学生投诉的时候,她也签了名,但是事后找我道歉了,说她没有办法。我立刻就原谅了她……这孩子真可怜。」
「我也不喜欢她卷入什么事件中,一群资质平庸的孩子中间突然出了一个特别优秀的孩子,难免总会受到排挤的。你要是想保护她,最好的方法就是对白欣容这件事淡然处之,你越是对这件事回应,苏云萝卷进这件事的可能性就越大。」姚美华严肃地说。
陶桃看着她,深深叹了口气:「姚美华老师,这件事你可能不太能体会苏云萝的心情,但是我能体会。」
「什么事?」
陶桃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尽可能清晰的说:「人类作为社会性动物,很多知识都是来自于后天的学习。这一点我们作为老师在学教育心理学的时候是学过的。」
「这个我知道。」
「像苏云萝那样的优等生,是非常注重学习的那类人,她不但在学习课本里的知识,很多社会规则,也会通过观察学习的方法获得。如果她在自己身边看到一个女孩子,因为被人传闻喜欢某个男生,或者某一些男生,而被孤立,耻笑,排挤,最后自杀,她身边那些同学的冷漠和自私都深深印在她脑海中,你说她以后怎么看待这个社会?是不是喜欢一个人是羞耻的?是不是不合群就一定会被排挤致死?」
姚美华脸上闪过一丝不安,她反驳说:「那是因为她现在处的环境不太好,她以后上大学去了好的环境,就会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想的。」
「可是一个高中生是没有办法仅凭自己的力量去想象未来的环境的,」陶桃说,「虽然苏云萝她总是一副与世无争,除了学习不闻不问的样子,但是我认为她是一个很敏感的孩子。她小心翼翼地在观察身边的人和事,然后记录在自己的经验中。如果一件明显不合理的事情发生,却得不到解释,我想对她应该会有伤害的。」
「陶桃老师,你总是喜欢按照自己的意思揣测学生的心思,这是非常危险的,白欣容的事情应该给了你一个教训了吧?」姚美华说,「苏云萝她就是不想被干扰学习,耽误前程而已。她是一心要考好大学的,你不要把她和这些学生的是非扯上关系。」
「是她主动来找我说的,说明她感到了困扰。」陶桃老师说,「我现在认真的告诉你,我是觉得苏云萝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这个班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起因都和白欣容有关系,我怀疑白欣容的死没有这么简单!」
「你太危言耸听了,叶真路同学这次受袭和白欣容显然是没有关系的,你是被那封信影响了而已。借尸还魂什么的,真的太扯了!」
「现在不是我们认为有没有关系,是学生们认为有没有关系……」陶桃说到这里,看见体育老师匆匆忙忙跑上楼,跑得跌跌撞撞。他看见姚美华就结结巴巴地说:「快去!体育用品室……发现赵威了!」
体育用品室被拉上了警戒线。
是发现了赵威,不过是赵威的尸体。
他的身体被扭成奇怪的姿势,塞进了一个废弃的跳箱里。那个跳箱有好几层,堆积在体育用品室的里屋。
也是利东他们还是不放心,对体育用品室里进行了完整的搜寻,发现有一处特别不对劲。
那个跳箱,有点太干净了。
赵威就在里面,法医鉴定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了五个小时,但不足二十四小时,具体的时间还要通过解剖还认定。
死因很简单,窒息,脖子部分有被掐的痕迹,脖子骨头也断了。
赵威在这里袭击了那位女生,但是又死在这里,实在很蹊跷。如果是在外面被杀,为什么一定要把尸体放在这里呢?利东推测赵威在体育课袭击「叶真路」之后,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这里。
尸体是在两位警察刚想离开之后发现的,案子迅速上升为重大刑事案件,刑警队的人来了之后,从利东那边交接了信息。利东派身边实习警察梁荣文协助刑警调查,再一次走访了在住院的「叶真路」。利东这次留了心眼,特别检查了一遍「叶真路」的身份信息,突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妥:身份证上的那个「叶真路」和眼前这个「叶真路」看起来容貌似乎有点差别。
青春期的容貌会多多少少有一些变化,身份证信息上的叶真路是平刘海,脸比较圆,但是医院里的这个「叶真路」明显脸要削尖一些。医生说她原本就有伤在身,受了刺激,警察询问的时候一定不能太刺激她。
这种疑虑一闪而过,此时此刻的「叶真路」脸色苍白躺在床上休息,一直没有醒过来,他就在旁边等着。
「她有家属来过吗?」利东问医生。
医生说:「有两个自称是她妈妈的人来过,都不能证明自己是她的母亲。有一个是已故同学的妈妈,精神方面受了点刺激,还有一个是孩子失踪了十年的母亲。」
利东记下了杨静和陆敏的身份信息和联系方式,在「叶真路」还没有苏醒的时候,打通了她们的电话。
陆敏明显是平静了许多,她说她把转校生当做她女儿借尸还魂了,所以到医院闹了一阵。
而杨静听闻对方是警察之后,十分警惕。利东耐心说了袭击「叶真路」的嫌疑人被发现死在了学校体育用品室,「叶真路」的亲属一直联系不上,所以需要过来对「叶真路」身份做一下调查。
杨静听闻赵威死了之后,冷笑一声:「真是死有余辜。但是我可以肯定,他的死和我的孩子没有任何关系。她被袭击之后,一直在医院,根本没离开过那里。」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想了解一下她的情况。」
「她懂事之后,就没有和我一起生活了,所以我并不了解她今年来的生活。」
「她是和父亲一起生活吗?方便给我们提供父亲的联系方式吗?她回到榕城补习,是过来投奔你吗?」
杨静警惕地问:「你们想干什么,不去抓杀人凶手,就先过来骚扰我的孩子吗?」说完就挂了电话,利东望着电话发愣。
「之前这个女孩子送进来以后,也是找不到直系亲属签字,差点连手术都动不了。有两个人都自称是她妈妈,但是都证明不了。我们医生冒着有法律纠纷的危险给她动了手术,所幸没有什么危险。我们也觉得奇怪,一个北京的孩子怎么会到这种小地方补习呢?她之前身上又有这么严重的伤,也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有什么冲突,总之也是挺造孽。」护士这么说。
叶安逸张开了眼睛。
她其实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只是一直不想回应而已。
杨静拒绝和警察提供线索这个举动,让她放下心来。
这次来的利东看起来快四十了,可能是长期和刑事犯罪打交道的原因,他的嘴角本能往下撇着,看起来很严肃,而且看人的时候喜欢盯着别人看,让人很不舒服。
「你能告诉我那天的情形吗?」利东问。
「你能不要这样盯着我看吗?我不喜欢你这个眼神。」叶安逸说。
「我眼神怎么了?」
「你的眼神时时刻刻都在审判我似的,我很不喜欢。毕竟你这是询问,又不是讯问,我不是你的嫌疑人,我是受害者。」叶安逸说。
利东没想到这个女高中生还挺厉害的,仔细一想她说的也有道理。她的确是一个被害者,并不是嫌疑人,如果她不愿意如实提供线索,或者提供不够详实的线索,那他也拿她没办法。
「抱歉,工作需要,」他不得不收敛一下自己的锋芒,开始正式提问,把那天下午发生的时间地点一些细节问了一遍,过程基本和在场师生说的一模一样
「你当时感觉勒住你脖子的那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他身上有烟味,而且手臂很有力,」叶安逸说,「赵威主要是负责拍照。我逃出来之后,赵威追着我到了外屋,但是第一个男的没有追出来,外屋有光线,他可能会怕我看见他的容貌。」
「你印象中认识这样的人吗?」
「不认识,我来这里时间很短,并不认识他们。赵威我在学校见过,但是没有交谈。我甚至不知道他们袭击我具体是什么原因。」
「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叶安逸说。
「他们拉扯你的衣服,有做出猥亵的动作吗?比如摸你身体哪个部位什么的?」
「没有。」叶安逸平静地说,「他们应该只是拍我的照片,脱衣拍照达到羞辱的目的,但是并没有性侵害的动作。」
「你确定吗?」
「我确定。」叶安逸说,「或者说时间太短,我的反抗太激烈,他们还没到那一步。」
这一点和利东的推测不谋而合,体育课的时间很短,而且外面人多,如果袭击的目的是为了性侵,应该不会选这种时候。这种袭击羞辱,恐吓,威胁的意味更加浓厚,但是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班上有传闻我是白欣容借尸还魂回来复仇的,我想可能和她的事情有关系。」
「白欣容?」
叶安逸就一五一十把白欣容在这个班级受到谣言中伤,被孤立,被排挤,然后转学去了北京,之后自杀的事情和利东说了一遍。
利东知道这种校园霸凌事件特别难缠,也不好处理,受害者精神方面会遭受很大创伤,他同情地问叶安逸:「你觉得袭击你的人把你当成白欣容?」
「除此之外,我猜不出别的原因,」叶安逸平静地说,「我在这里没有仇家。」
「我听说你母亲之前是在这里工作的,你以前是榕城人吗?」罗文问。
叶安逸说:「我父母从小离婚,我是跟我父亲一起生活的。我没有在这里生活过。我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在北京读书,您可以去查一查。」
「叶真路」本人的确是从小学到高中都在北京读书,但是真的去查的话,她现在应该是在星城读大二,她的户口一直都是在北京的,没有转到学校那边,叶安逸微一思索,笃定他不会去查这个。就算查了,叶枫也会出手帮忙的。
「你对你妈妈没有印象吗?」利东问,「小时候没有来过榕城吗?」
「我不太记得了,我之前一直在北京呆着。」
「你妈妈有没有去北京看过你?」
「我没印象,这个你要去问我爸爸。」叶安逸说。
再问下去,就和本案没什么直接关系了。至少目前来看,这个女孩子应该在榕城没有什么宿敌,实在想不出赵威和她之前有厉害冲突的可能。
「你是觉得,他们把你当做白欣容了吗?」
「是,他们希望我消失,所以扔我的书包,在我课桌里面写字,还拉我进体育用品室进行脱衣拍照羞辱,其实都是在吓唬我。」
「你说他们目的只是吓唬你,没有对你有进一步的攻击?」
「有暴力攻击,但是主要目的不是这里,他们就是想脱我的衣服,然后拍照。」叶安逸说。
利东微微一怔:「你谈起这件事,仿佛事不关己,非常冷静。」
「愤怒会影响我们的判断,」叶安逸说,「昨天晚上,我萌生无数次想杀死他们的欲望。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让他们如愿。他们就希望用荡妇羞辱我,用女性最害怕的恐惧来羞辱我,恐吓我,如果我因此被他们控制情绪,那岂不是让他们达到目的了吗?」
叶安逸停了一下,然后说:「他们的目的不是想性侵我,也不是殴打我,他们就是想用荡妇羞辱的方式摧毁我,拍照,然后威胁我,恐吓我,让我恐惧,逃走,从而达到目的。」
利东对这个外表纤细的女孩子有点另眼相看了,他说:「你觉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总觉得自从我来到德信中学之后,总是有人把我当成白欣容,希望我快点消失。」叶安逸低声说,脸上闪过一丝阴霾,「这种恶意并不是针对我本人的,感觉他们把我当成了白欣容的替代。」
利东说:「这只是你的猜想,有直接证据吗?」
「没有。」叶安逸说,她没提那封群发的电子邮件的事情,因为那封信提到过叶真路中学时候的信息,她下意识回避了。
「我听说你们班有个女生前不久也跳楼死了。」利东说。
「黄璃园,她也对我进行过荡妇羞辱……」说到这里,叶安逸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啊,对了。」
「怎么了?」利东坐直了身子,有点紧张。
「人的行为模式是相对固定的,这些人,我是说袭击我的这些人,如果对我也做这样的事情,那么很有可能对白欣容做过。」叶安逸看着利东说,「他们说白欣容是因为被传谣要追好几个男生才被孤立的,然后就转校,自杀了。我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觉得并不是这样的。」
「你觉得是什么?」
「我觉得白欣容在转校之前,一定经历过一次非常大的伤害,这个伤害导致她转校之后都没有办法平复,不能排解之后,就自杀了。」
「这个和你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如果对她的施害者是和对我的加害者是同一人,或者同一拨人,那么就很好理解了。」叶安逸说,「你觉得就算在他们眼里我是白欣容借尸还魂归来复仇的,那什么人最害怕,最想让我消失?」
她仿佛理清了某种思路,低声说:「肯定是给她致命伤害的那些人。」
利东渐渐有些明白了,但是他还觉得这个思路不够明晰。他说:「你说几个高中生,因为和自己的同学闹矛盾,甚至伤害过她,然后在那个同学转学自杀之后,他们就会把从同样一个地方转学回来的同学,当成了自己过去的同学,并且要在她复仇之前,消灭她。」
「逻辑上是这样。」叶安逸。
利东哑然失笑:「有点夸张了。」
「成年人看很荒唐,您这样的警察看更荒唐,您觉得只是几个半大的孩子拌嘴闹矛盾的事情。但是你看看在我身上发生的事实,我是在上课的时候,被拉进体育室羞辱的,我受了重伤被送进医院,引起警方重视,那是因为我身上有伤。如果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孩,你想一下昨天的事件,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利东突然冷静下来了:对了,这个女生身上是旧伤,外人不知道她具体的伤势,看起来其实和正常人无异。如果是一个正常的女生,昨天被拉进体育室,可能就是被脱衣,拍照,然后照片流出,达到羞辱的目的。这件事闹到报警的地步,其实就是因为她身上的伤很重,要送医院手术的地步,所以显得这个事件非常严重。但是对于施害者,包括赵威来说,如果是个普通的女生,脱衣拍照很可能最后被定性成恶作剧,或者是轻度的猥亵,不会受到太严重的惩罚。
他们之前的思路都搞错了,他们认为这是一件严重的伤害事件,是因为这个女生受的伤很严重,但是他们忽略了这个女生受伤之所以严重,是因为她本来就有伤在身,加上挣扎反击很强烈,然后导致自己受了伤。也许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对方的目的并不是殴打,也不是性侵,可能就是用有性意味的方式去羞辱和恐吓她。
那到底之前那些人对白欣容做了什么事情,能让他们如此不安,不惜这样攻击一个假想敌呢?
利东恍然大悟,对这个女生不得不刮目相看:她受到这么严重的伤害,但是依然能跳脱出来,站在理性的角度上给予他客观的信息,这才把这件事情的性质给理清楚了。
这两个男生,使用暴力偷袭的最终目的是在恐吓和威胁「叶真路」!
但是他又落入了新的谜题:如果是青少年之间的恐吓和威胁,为什么赵威会被杀呢?难道是这个女生杀了他?会不会是她杀了赵威,然后伪装成被偷袭的样子?
他在医院那里看过这个女生的伤势,她才160CM左右的身高45KG左右体重,应该是不足以对抗身高179CM体重75KG的赵威的,除非另一个在场的男生和她是同谋。
他想起了赵威手机里留下的照片,想起那双紧紧勒住她脖子,拉扯她T恤衫的手,不……那个人不可能和她是同谋。
但是如果是呢?如果这个女孩和另一个神秘的男人只是做出了那个样子,嫁祸给赵威,趁机杀害赵威呢?她岂不是真的成了传说中回来复仇的白欣容了?
不好,自己也落入了这种预设了。利东赶紧让自己从这个思路中挣脱出来。
他对叶安逸说:「赵威死了,你知道吗?」
他注意到对方脸上露出了意外而惊讶的表情,虽然这个表情并不夸张,不像作假。
叶安逸说:「死了?怎么死的?」
「就死在体育用品室,我们初判他袭击了你之后,就根本没再走出过那个地方。」
「那会是谁杀了他呢?」叶安逸沉吟,「当时那里应该留下两个人。怎么一个人逃了,他怎么没有逃出去呢?」
难道是那个神秘人杀了同伙?她微微一怔,到底是为什么?
「我们暂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被杀,但是初步推测他应该是袭击你之后,躲在了里屋没出去,然后被杀的。那时候乱哄哄就锁了门,没人料到那个里屋的窗户其实没有封死,已经被人提前撬开了。他们留在里屋躲起来本应该是想等人走光了,再从那个窗户逃走的。」
「真奇怪,赵威如果被抓的话,他袭击我的程度,就算被判刑也不会很重,他是未成年吗?」叶安逸问。
「他七月份已经成年了。」利东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个人是不是一个高中生了,她还有心思考虑到量刑的年龄标准。她思考的样子非常沉着,身上受这么重的伤,而且还遭受了这般羞辱,但是依然仿佛置身事外。他仔细端详她的眼睛,发现这不像是一双属于高中生的眼睛。他问:「听说你之前在大学读了一年回来的?」
「我不喜欢我考上的专业。」叶安逸说。
「没有别的原因吗?比如你的伤是怎么受的?」
「伤是暑假在外地旅游受的伤。」
利东看过她的伤检报告,外行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是他是一名和犯罪分子长期打交道的警察。他看得出来这个伤势应该是打斗所致,并不是简单的摔伤。这女孩子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呢?会不会是她离开原先的大学的原因?但是今天这位女孩赢得了他某种程度的尊重,他不想太为难她,就没有问下去。毕竟「叶真路」是这个九月份才来的榕城,之前她一直都在北京,追问下去恐怕她也不会回答。
「你好好养伤,我可能会再来找你。希望你不要见怪。」他告别的时候很有礼貌,收起了录音笔,「如果你想到了什么,也可以和我联系,这里有我的电话号码。」
叶安逸表示应允。
她的双目清澈,没有回避的神情。
总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点不太一样,遭遇了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还能保持这么客观理智的态度呢?从现场的证据来看,她说的也很符合事实,和自己的推论也不谋而合。
凡事得靠证据说话。赵威的死,还需要更多的证据去证明它的真相。
利东走了之后,叶安逸躺在床上,感觉很困,迷迷糊糊之间,好像有人在抚摸她的额头。仿佛许久许久之前,她睡着的时候,也有人这样抚摸过她的额头,那是她的母亲……
在她还没有开始懂事的时候,母亲对她曾经有过无微不至的关注,只是这种关注并没有随着她的成长而成长,最后变成了令人窒息的控制。
控制变成了伤害,伤害逼迫人逃离。她的眼泪滑落下来,被人用手接住。
原来抚摸她额头的那只手,开始轻轻伸出手指接过她的眼泪,睫毛凝结在指尖,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那双熟悉的琥珀色的眼睛。
「我的玫瑰,你还是会在深夜里哭泣呀。」张柳岸一只手撑着在她枕边,附身对她轻声说道。
他什么时候来的?
「你……」她努力睁大眼睛,想抬手推开他,却发现手动不了。
张柳岸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嘴唇凑到她的耳边:「你想起来了?」
叶安逸全身微微颤抖,往事如阴暗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他要唤醒早就被她封印的记忆,唤醒她另外一个真实的人格。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是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吗?还是在越南的时候?还是现在?」张柳岸带着欣喜的神情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不是……叶安逸想张口反驳,却发现自己连嘴巴都张不开。
怎么回事?就算是受伤动不了,刚才明明和那个警察对话过的啊,怎么会说不出话来?
「我不喜欢叶安逸这个名字,我也不喜欢你妈妈给你以前父母给你的谢静婵的名字,我更喜欢叫你玫瑰。」张柳岸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他的嘴唇柔软,但是叶安逸全身如坠冰窖一般。
他给了她绅士般温存的亲吻之后,继续看着她,看到她眼里的惧意。他这才满意,这才是他的玫瑰,不应该是之前那个全副武装无懈可击的叶安逸,她就应该这样,又惊慌又绝望的看着他。
「你这个表情让我真的……」张柳岸赞叹似地摇摇头,「让我感到好兴奋啊……」
叶安逸全身动不了,她的世界开始坍塌,过去的那一段生活突然雪崩了一般在自己面前不断闪现,她才发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还是回到了原点。
也许不该回来的……也许不该回到榕城这个地方的……她泪流满面地想。
张柳岸抓起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吻了一下,低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告诉你,你走的那一年,我一直追到阳朔。你知道吗?」
叶安逸的眼泪不断流下来,塔楼上的少女绝望的哭泣的场景一幕幕的闪现。张柳岸不断地提起过去的事情,让她非常痛苦。她早就将这辈子最脆弱的部分完全和「谢静婵」这个名字一道封印在记忆的深渊里。
「别哭了,」张柳岸擦拭着她的泪水,「你以前就很喜欢在我面前哭,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还是那个唯一看到你流泪的人。」
叶安逸奋力想挣脱这些束缚,但是她的手脚就像被无形的封印压制在床上,她动弹不得。她很想起来对着张柳岸的脸狠狠地踹上一脚,然后把他的脖子给拧下来,让他不再羞辱自己。
「啧啧啧。」张柳岸看着她,「你这个样子像一只被惹怒的小猫,虽然想张牙舞爪,但是没有什么威慑能力。」
他凑近她的耳边,轻声说:「我把你的过去到现在,把你内部到外表,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以后在人前再端着那个样子,别忘记有我在这样看着你。」
叶安逸挣扎着,想说话,但是说不出。她明白自己一定是被对方的催眠术控制了,但是最可怕的并不是自己动弹不得,而是自己的那颗心,已经隐藏得很好的心,被这样拿出来,狠狠践踏在地上。
「你好好养伤,我明天再来看你。」张柳岸轻声对她说,把她的手收回被子里。想起了什么似地说,「对了,我很不喜欢赵威他们那样对待你。不过他现在已经死了。另外一个,如果你之后没有能力解决他,我以后也会帮你处理得干干净净。」
玫瑰是他的收藏品,他不喜欢别人这样对待她。
她只能供他收藏,供他折磨。
张柳岸走出病房之后,穿着白大褂路过护士岗,护士们像是没看到他一般,他如过无人之境。
他的心情还是很激动的,有一种酝酿了很久的布局,终于可以开始享受成果的快感,但是他也有一点点失落,因为叶安逸被击溃之后,就暂时没有别的游戏可以吸引住他了。
当年谢静婵离家出走之后,他有顺着她的踪迹一直追到阳朔。他了解她的行为模式,知道她的习惯。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在那里会遇见一个本来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人。
欧阳彬,欧阳彬先遇见了谢静婵,之后他就失去了她的踪迹,他一直在找她。欧阳彬没有捕获到这朵玫瑰,却遇见了另外一个猎手张柳岸。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欧阳彬对这个早慧而狡黠的少年上了心,和他谈了很久关于他要找的那个女孩子的事情。
她很特别,我有一种直觉,我和她一定会再见面。欧阳彬说。
张柳岸站在医院门口,发现外面下雨了,他捂住了双眼。
呵呵,是的,再见面,再见面就是叶安逸要了欧阳彬的命。
欧阳彬是他的老师,从考大学的时候,帮他申请国外的学校开始,就一步一步教导他,慢慢成为自己的继承人。但是他会偶尔提到,如果那个女孩子还在,他很想也收她做学生,她身上有令他着迷的一些品质。
张柳岸听不明白,谢静婵就是他的一朵小玫瑰,是他年少时候的一件玩具,是他卖弄聪明造成的悲剧。他哪怕有一点点对她的愧疚,也被欧阳彬对她的赞许所淹没了。
她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也配欧阳彬惦记这么多年?难道他不是他最优秀的学生吗?
远远还有雷声的轰鸣,南方夏天的雨,来得如此突然。
张柳岸突然想抽烟,摸摸自己的口袋,发现自己平时没有带烟的习惯。可惜之余,他看到有人下了车,打着伞走过来了。
走近之后,才发现是杨静。
杨静也认出了他,脸上显露出怒容。
「你还敢缠着我女儿?」她对他说,「你到底要折磨她到什么时候?」
「你怎么不想想你女儿这些年怎么过的,」张柳岸凑近她,想避开雨声似地低声说,「她会不会出卖肉体?被人买卖?她经历了什么?一个十二岁的少女靠什么走到今天?你怎么不想想?」
杨静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她咬牙想冲上去打张柳岸一个耳光,但是被他轻易避开了。
「你敢玷污她!」
「玷污她的不正是她的母亲吗?」张柳岸冷笑,「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你的女儿十二岁的时候已经被你的想象力玷污了,脏得一败涂地。」
十二岁的谢静婵出现在眼前,她被张柳岸紧紧抱住,脸色迷醉,赤身裸体。
杨静怒吼一声冲上去,却发现自己抓了一团空气,张柳岸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只剩她在原地胡思乱想。刚才看到的都是幻象?
她突然失去了进医院探病的勇气。
如果张柳岸没有出现,她还不敢确定那个人是谢静婵,但是他出现了,他一旦出现,就证明那个人一定是她的女儿。
她手里还拿着刚才偷偷收集的叶安逸的头发,想去做DNA亲子鉴定的,看来现在不用了。
她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很想上去看自己的女儿,但是又很害怕。她害怕张柳岸说的是真的,如果她出现,会毁掉小婵现在的生活。她思虑再三,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她还是不敢靠近。
这么些年,她再次进入婚姻之后,得到了来之不易的生活,也逐渐明白了那些年自己的偏激和易怒其实都是生活所迫,这些全部都发泄在了自己女儿的身上。
很多年之后她想过,就算谢静婵当初被张柳岸「玷污」了,她真的就不愿意接受她吗?真的就不愿意再承认这是自己的女儿吗?
答案千百次都是一样的,她愿意!
不管她女儿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愿意接受她做自己的女儿,她都想保护她,爱她。
眼泪不断从她眼角流下,找了十年,朝思暮想的女儿就在楼上,可是她却没有勇气上去看她一眼。
抬眼看着远处的闪电,她才醒悟到,长久以来都会说出伤人的话的母亲,现在想要表达爱意也非常困难了。她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女儿平平安安,哪怕这份爱这辈子也没有机会说出口,全为了她不要再次不告而别,颠沛流离。
大雨倾盆而下,杨静捂着胸口痛哭出声,偶有路过的护工,也不敢上前询问。痛哭在医院里太过于常见,哪怕是在这样的瓢泼雨夜。
然而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还有一个男生面对着雨夜不能自己。
雷声越来越近,晚自习下课后的德信中学,张志涛没有离开教室。他显得忧心忡忡,仿佛被什么事情深深地困扰着。
大雨困住了不少同学,有些人已经走了,可是有些人还在静静等待着雨小一点再走。高三(1)班的教室比以往安静,留下的只有十几个同学,有的聚集在一起小声聊天,有的在低头看书。
苏云萝还在不声不响做着数学题,龙聪在拿着手机刷游戏论坛。陈曦焦急地看看外面的大雨,又看看时间。俞欣然坐在她旁边,在看着一本文摘,但是有点心不在焉。
「怎么还在下雨……」陈曦喃喃地说,她问俞欣然能不能一起走出校门,但是意外地遭到了拒绝。
「这么大的雨,我穿着新买的鞋子,可不想弄湿了。」俞欣然一反常态,懒懒地坐在位置上不想动,对她的提议有点冷漠。
「等下女生都走完了,只剩下男生了。」陈曦有点焦急。
「你不如叫小六来接你吧。」俞欣然有意无意地说。
这句话吓了陈曦一跳,她责怪说:「你胡说什么啊!」
「对了,好多天没有见到小六了。」俞欣然说到这里,一个闪电打下来,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短袖和肥大的裤子,短发都抹了发胶根根竖立,耳边还打着耳环,手臂上还有纹身,不是任鎏是谁?
陈曦吓了一跳,不知道这个时候为什么任鎏会出现在这里,但是一直站在窗口的张志涛却走过去了。
「喂,我不是来找你的。」任鎏对张志涛说。
「我找你。」张志涛冷冷的说。
任鎏越过张志涛的肩膀,看了陈曦一眼,便说:「这里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吧。」
张志涛跟着任鎏慢慢走向黑暗的楼梯口,任鎏特意看了一眼楼梯口的摄像头。
八卦的龙聪收起了手机,背起书包想偷偷跟上去,苏云萝这个时候也站起来表示要回家了。陈曦想跟在他们身后,但是又不想在学校里和任鎏扯上关系,便和苏云萝说:「苏云萝,你等等,我和你一起走到校门口。」
苏云萝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我妈妈在校门口等我。」
「我在校门口打车。」陈曦赶紧说,眼睛却瞅着跟着前面两人消失在楼梯口的龙聪。
苏云萝一边往楼下走,一边从包里拿出折叠伞,陈曦本能想往里面靠,那把伞很小,但是她紧紧挨着苏云萝,不是因为怕雨淋,而是有点害怕。
高一高二的学生都款走光了,教室灯了灭了一大半。楼下有积水,但是任鎏和张志涛非常自然的淌水走过去了,龙聪远远跟在后面,苏云萝小心挑着稍微干的地方走,速度就慢了。
陈曦心急如焚,她想快点赶上前面两人。
「你一个人回去吗,」苏云萝淡淡的说,「叶真路同学刚被不明男生袭击,你一个人不怕吗?」
「怕……我有什么好怕的?」陈曦结结巴巴地说。
「你也是女孩子不是吗?」苏云萝看着她说,「你也是漂亮的女孩子不是吗?」
「我又没得罪什么人……」
「叶真路同学也没有做什么得罪人的事情呀。」苏云萝说。
陈曦被问住了,本能反问她:「你怎么知道她有没有得罪人?她这个人本来就不正常!不要说她了!」
「抱歉,」苏云萝说,「毕竟是我同桌,突然想起也是正常的。」
大雨稍微小了些,但是远处的闪电依然时不时照亮大半个夜空。
她们走到校门口,看见龙聪一个人站在那里,大半个裤腿都湿了,有点气喘吁吁。
「刚才那两个人呢?」陈曦问。
「他们腿太长了,我追不上。」
「没用的宅男。」陈曦急道,「往哪边走了。」
「右边。」
右边的路往前走有个小岔路通往老的小吃街,一路榕树荫郁,路灯很少。平时晚上会有一些人出来摆摊,但是现在下雨,一个人都没有,连沿途的文具店都黑灯瞎火的。
陈曦看了看,不禁有点着急,和龙聪说:「你跟我一起过去看看。」
「干嘛要过去看啊。」龙聪摊手,「任鎏他被学校开除过,脾气可坏了,我不要跟着去,以免被打。」
苏云萝的妈妈来了,她和他们点点头,接过妈妈的伞,走过去交给龙聪:「陈曦没有伞,你把这个给她。」
这是一把特别大的黑伞,沉重,并且伞柄很粗,而且坏了,有点刺手。她看了一眼龙聪,龙聪从书包里拿出一卷大的透明胶带,笑笑说:「就是前几天帮班上做海报的时候留下的,缠几下就可以用了。」
陈曦急着看张志涛和任鎏离开的方向,有点不耐烦地催他:「你快点!」
「记得把伞还给我,」苏云萝说,「那是我爸爸的伞。」
「好的好的。」陈曦看龙聪好不容易在伞柄那里缠上厚厚的透明胶带,迫不及待地拿过来,追着那个方向走去了。她感觉到厚厚的透明胶带缠绕之后,伞柄的确没有这么扎手了,龙聪似乎不放心她,要跟过来。
她不喜欢这个丑丑胖胖的男生跟着自己,但是又怕那条小路天黑人少,只能让他进到伞下,两个人淌水急急忙忙朝那条小路走去。
苏云萝定定看了他们的背影好一会儿。她妈妈忍不住轻声催她:「快点,回家了。」
「嗯。」苏云萝很乖的说了一句,抱着自己的书往回走。
苏妈妈又补充了一句:「班上的那些事情你不要管,快要高考了,考上大学你就解脱了。」
「考上大学就解脱了吗?」她小心坐上了妈妈的电瓶车后座。
「是的,这个学校太差了,同学都不是什么善茬,你不用和他们走太近,」苏妈妈叹了口气,「尽量低调,等我们考过了高考,你去了好的大学,你就可以接触到更加高素质的学生了。」
雨势渐渐小了一点,苏妈妈穿着雨衣,小心驾驶着车,在湿滑的马路上行驶。她身后是她一生的珍宝。
丈夫已经卧病在床,全家的劳动力只有她一个人,女儿是她唯一的希望。但是苏云萝懂事,为了节省学费,选择了就近入学,放弃了重点高中的入学资格,在普通高中力争上游,真的十分不易。
等红绿灯的时候,苏妈妈忍不住问:「听说你们班又死了一个同学?」
「嗯,在家里和她妈妈争吵的时候跳楼自杀的。」
「哎!横竖都是自己的妈妈,做什么不能让一下呢?」苏妈妈说。
「她妈妈挺过分的,来学校闹过,追着自己的女儿打。」苏云萝说。
绿灯亮了,但是苏妈妈没有立刻行驶。
她叹息:「那是有点过分。」
身后传来了机动车不耐烦的催促声,电瓶车堵住了直行道。她赶紧上车,赶紧往前走。身后那辆小轿车不耐烦地擦肩而过,加速碾压地上的水洼,污水飞溅了母女一身。
「云云,没事吧?回家再洗个澡换衣服。」苏妈妈赶紧说。
苏云萝说没事。她心疼妈妈的卑微,也心疼自己。
「你生在我们家,真的是命苦了。」苏妈妈叹息,鼻子有点酸。
「妈,我不喜欢你说这种话,」苏云萝突然说,「我不喜欢你总是提醒我,我比别人命苦。」
「我就是想提醒你,你只能靠自己了,你只能通过努力学习往上爬。」
「我喜欢学习,并不是因为我命苦,」苏云萝说,「我想去好的大学也不是因为我命苦,是因为我聪明。妈,你以后记住这一点。」
苏妈妈愣了一下,咕哝说:「我就是觉得我命苦……」
「那是你觉得,我不觉得,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命苦。」苏云萝说,「我比别人家境差,但是我也比别人聪明,老天对我算是扯平了。」
「你这孩子,」苏妈妈叹了口气,「你根本不知道一个优越的家境能给你更大的舞台。」
「我也不想知道,因为我不可能有一个优越的家境了,所以请妈妈以后也不要再提醒我命苦了,这除了增加我前进的阻力没有任何用处。」苏云萝说,「将来好的大学里,家境好的同学会更加多。」
苏妈妈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便不再言语。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你少和班上的同学来往,他们都不是好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