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听到广播里传出的预备铃声,我合上文库本。抬起头看向教室,学生们各自把正在看的书放进书桌,一副忍耐已久的样子,开始和身边的同学聊天。每天早上重复的光景映入眼帘的同时,心中条件反射般感到一阵痛楚。
“合上书马上就说话不算话哦。”
我啪啪地拍手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大声说道。声音不尽可能放大的话,孩子们根本不会发觉。好不容易听到声音的学生三三两两地看向我。
为什么,教室一角传来问话。
“说话的话,脑袋中的东西就飞出去了哦。所以合上书的时候闭上嘴巴十秒钟,想一下自己读了什么比较好。”
摆出一副“真是无聊”的样子、移开视线的孩子;没明白什么意思发呆的孩子;仿佛在说自己已经明白了老师的话一样使劲点头的孩子。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对老师的话会做出各种不同的反应,刚做班主任的时候我感到非常不安。最近虽然已经明白了,不管做出什么反应的孩子,不到一分钟就能达到同样的理解程度,但忽视任何一个人的反应也不能算是合格的班主任。
年幼时梦想中的“女教师”和实际中的全然不同,今年春天带班以来,每天都感受到这一点。此外,还有“老师也是人”这一理所当然的事实,也在每一天都得到确认。初夏的时候得病住院,给学校带来了麻烦,那恐怕也是压力的缘故吧。
十秒啦,不知谁说了一句。像是信号一样,教室又被说话声笼罩。我忍着巨大压力一般的吵嚷,将文库本放进教书桌,取而代之的是第一节课的社会学教科书和教案笔记。
“还没有收好书的同学快点,轻拿轻放哦。”
上个月开始的“清晨读书运动”在孩子们中褒贬不一,但对我来说却很珍贵。学生们要读从图书室借阅的图书,对老师却没有任何指示。其他的老师也都是读自己感兴趣的书,于是我也带来了喜欢的时代小说。郁闷的日子里,在开始上课之前能读小说,即使只有十分钟也让人感激得如在梦里一般。弟弟送我的生日礼物——皮制书套的一角绘着一只猪,粉色的,也不知是雌是雄,头枕在腿上正在睡觉,女学生都说可爱,对我来说却完全找不到可爱之处。
教员室的白板也更新了,今天开始就是十一月了。
我向窗边的朝代看去。
合上的书就放在桌上,朝代伸直后背,脸稍稍朝下,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看。平常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变化的她今天干脆毫无表情。从今天开始她的姓氏就变了,这事我还没有和班上的同学说。和教导主任商量的结果是,放学之前说明比较好。早上说了的话,今天一整天,班上的人可能会伤害到朝代。放学前的话,孩子们有一晚上去理解朝代,第二天双方都会有一些心理准备。教导主任如此说明。
朝代的母亲再婚了。
昨天是星期日,她的母亲和她改姓,今早开始,学校的文件上朝代的姓由“木内”换成了“薮下”。
当然,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朝代出生不久父母就离了婚,母亲长久以来一直单身,因此这反而是件好事。我对教导主任的话并不是太明白。仔细听去,原来小学四年级的孩子对带有一丁点儿性的味道的话题都十分敏感,母亲的结婚对于刺激他们那些小小触角来说恐怕绰绰有余。
——我带班的时候,有一次让全班同学给过生日的同学鼓掌。——
可是马上,十月十日出生的同学就被起了“元旦”的外号,而六天前出生的则被叫做“圣诞节”。
——不是说怀胎十月吗,所以——
原来如此。对大人来说实在是无聊的笑话,但是被人起这样的外号,对孩子来说很难受吧。
——会出现什么问题谁也无法预料啊。——
于是我遵从教导主任的指示,将朝代的事放到了放学时说。
我对在班会上说朝代的事颇有点紧张。可是结果却平淡得很,男学生也好女学生也好,只是毫无兴趣地听着。完全没有谁要对朝代说什么奇怪的话的迹象。朝代本人根本一副不理会同学反应的样子,只是看着窗外。
我想起两周前的傍晚朝代母亲说的话。
——那孩子……有朋友吗?——
她是为了向我说明孩子改姓的事来的。在花店工作的她在配送的途中来到学校,不时地看着接待室的钟,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虽然是坐店里的配送车来的,但大概是注意到了下车时忘了摘下围裙,于是将用得有些脏了的围裙团成一团放在膝上。
——似乎并不太擅长和大家一起行动——
我如实回答。
对于朝代,我也很是关心。她沉默寡言,文静老实。带班之后,几乎没有听过她说话。不过并不是被班上的同学欺负或者讨厌,只是性格的问题,作为班主任的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休息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我试过和她搭话,但她只是暖昧地附和,几乎面无表情地仿佛在用眼神说:不要管我。
——在学校也完全不说话吗?——
——嗯。在家里也是吗?——
五月的家庭访问时,她母亲就和我说过同样的话。当时朝代就坐在旁边,虽然很委婉,但她母亲还是表示因她话太少很困扰。这时朝代仿佛在听关于别人的对话一般,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我觉得那也算是一种个性,在家里就尽量不唠叨她……我觉得总会有改变的。——
说着,朝代母亲又看向接待室的钟。
——朝代头脑十分聪明,可能在那样的沉默之中也想了不少问题吧。——
第一学期末的考试中,朝代所有科目都是满分。在小学四年级的考试中拿满分并不稀奇,但是所有科目都拿满分的别无他人。讲给别的班主任听,果然也很是惊讶。
——作文之类的写得让人大吃一惊。——
——总是在家读图书室的书。——
——看起来无所事事的样子,其实还是在认真地思考吧。——
谈论的结果是,我决定先观察一下目前的情况。
——抱歉,关于这一次您的婚姻。——
我问正要站起身的朝代母亲。
——朝代有什么反应吗?——
——和平常一样。——
朝代母亲叹着气回答。
——啊,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回答。——
然后她就紧闭上嘴,脸上现出悲哀的表隋。
——关于那孩子的升学问题,我以前也和老师您谈过吧?——
——嗯,您说想让她上私立的中学。——
为什么突然从再婚的话题转到了升学上,我捉摸不到她的意图。
——因为我学历低,吃了不少苦。所以我不想让那孩子重复我的人生,正好她学习成绩好,于是我想让她在中学时就能进入好的学校。——
我以为她会继续说,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不过她只是轻声道了声歉,垂下头去。
——那,我差不多就告辞了。——
——啊,我送您。——
和朝代母亲并排走在放学后的走廊上,回想起刚才的对话时,我觉得有点理解了。母亲的再婚一定有为了孩子的因素吧。单身母亲想让孩子进私立中学很困难。当然,不会只为了学费而再婚,但这必定也是理由之一吧。
这十年里,一个人养育女儿一定很艰辛吧。我的父亲也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去世,母亲拼了命地经营副食店来养活我和弟弟,内中的艰苦,我很有体会。
02
不知为什么,最近总回想起一些事。
不,可能还算不上是回想。只是有时偶然会在头脑深处浮现出一个意象。
是白光。
我家在荒凉的商业街开副食店,是商店兼住宅的房子,直到我从大学毕业做了老师开始独自生活之前,我的房间一直在二楼。看见光的似乎就是这间屋子。朦胧的景色中,我的身体很小,还没到朝代的程度。不知为何看着天花板。耳朵后面有声音,金属相碰的声音。不是理发店里剪刀响的声音,是个头更大的什么东西互相碰撞的声音。我正想起来的时候,身旁有什么东西活动的气息。——到处都是光。首先是窗户。墙壁。抬起一只手放到眼前,感觉手也在发光。
不可思议的是,我的房间只有朝北的窗户,无论清晨还是傍晚,都不会有日照。那么是夜里吗?发光的是天花板的电灯吗?不过这就无法解释窗户的亮光。没准那不是我小时候的房间,而是别的地方?比如旅馆,病房。从光的亮度来看,并不是家庭用的Et光灯。
这一意象浮现得过于频繁,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我曾一度试着给母亲打过电话。
——一定是梦吧。——
母亲的回答很简单。接着她说有客人来了,就马上把电话挂了。
那个光的意象刚才又出现了。班会结束后,在满是三三两两学生的走廊上走向教员室时。到底是什么呢?是现实的记忆吗?还是像母亲说的那样只是梦的记忆呢?以前没有见过。最近才开始见到的——初夏得病住院之前一点。
“啊,恒岛老师。”
我正要进入教员室时,和庶务的恒岛老师打了个照面。想起正事来和他说话的时候,之前看到的光才消失不见。
“薮下同学的印章,刻好了吗?”
“印章?”
驼背的恒岛老师抚摸着下午三点以后开始显眼的胡子,伸着头,脸上一副不解的表情。
“您……让我刻印章了吗?”
“对,我说今天有一个改姓的孩子,请您刻新的姓名章……”
恒岛老师张大了嘴,拍着晒黑的额头。
“今天是一号啊,不好,我忘了去印章店取了。呀,失误了。现在就要吗?”
“明早也可以。”
“那我就回家时去店里取回来。明天交给您。”
说完之后恒岛老师又啊了一声,用手拍了拍额头。
“不行,我明天休息。老家有人去世了,请了丧假,后天才回来。过一会儿就得走了,现在去时间不够……”
最后的话成了自言自语,他抱着胳膊思考起来。
“我去取吧。”
“咦?那多不好意思,不好不好。”
“是儿童公园对面那家印章店吧。不是太远,没有关系的。”
虽然我没去过那家店,但地方还是知道的。
“不过……这样啊。”
恒岛老师意外地轻易就答应了,于是朝代的新印章就由我去取。
我带着手包出了校门,以橙色的云为背景,红蜻蜒正在成群地飞。带班之后,我经常加班到晚上,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时间从学校出来了。取回印章我还要回到教员室,有几个文件必须处理,不过我还是因这短暂的散步时间而雀跃。小时候因为忘了东西而被要求回家取,在回去的路上,平常经过的街道突然看起来变了模样,实在很不可思议。就如同那时一样,映入眼帘的东西都很新奇。
边走边欣赏着红蜻蜓,想起了去医院探望住院的父亲时的事。带着小三岁的弟弟走上回家的路,大致都是在这样的傍晚。快要落下的太阳美丽得让人屏息。睛天时途中路过的河堤上漂浮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直到父亲的病恶化,我总是小声哼着歌走在路上。不知为什么我脱口而出的总是童谣,被小学六年级的弟弟嘲笑太老土。
年方十五,姐姐远嫁他方,
故乡的依靠,也已渺茫。
十五岁是我班上的学生五年后的年纪。这样想的话总觉得很奇妙。虽然不是完全无法理解,但还是想象不到。我班上的女生穿来学校的衣服都很时尚,放学后和假日里还有涂指甲油和彩色唇膏的,甚至有人已经有了手机。可是头脑还是一个孩子。这一点半年来我深有体会。一点小事就控制不住自己,根本不知道尊重别人的心情。就算看起来像个大人,内在的成长还是和以前一样困难。
当我在通向印章店的路上走了一半的时候,发现红蜻蜓在做出奇妙的举动。
路边的民宅旁停了一台小轿车。引擎盖对着我的方向反射着夕阳的光。引擎盖上,两只红蜻蜓在晃动。一只像跳舞一样上下晃动,底下的一只用细长的腹部顶向引擎盖。我想知道它们究竟在做什么,于是凑上去看,红蜻蜒顶过的地方落下很多白色的东西。
“是卵。”
突然有人说话。我回头看去,大概是别的小学的学生吧,一个没见过的男生正颇为得意地看着我。
“红蜻蜓有时会在这样发光平坦的地方产卵,把它误当成水面。”
天真的脸因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愿望而兴奋不已。
“你知道得很多呢。”
我弯下腰看他。
“我在学习昆虫。”
“将来想当昆虫学者?”
我半开玩笑地说。
“没错。”
就像被问到明天的安排一样,他平静地答道。
“叔叔说了,昆虫有许多种类,所以要学的很多,怎么学怎么学也学不完,很有意思。”
“叔叔在研究昆虫吗?”
“不是我的叔叔,是河边的大叔。”
一瞬间我没明白他在说什么。看来“叔叔”不是他的亲戚。
“那个人教我们梦想越大越好,于是我就决定做昆虫学者。因为我喜欢昆虫。”
我一边对少年报以点头回应,一边想起了自己的梦想。小时候的梦想。成为“女教师”。在电视剧一样的人际关系中,和孩子们一起或哭或笑。现在这个梦想连实现方法都没发现,就半死不活地被埋在了心底。
“我现在就在学习。还有人送了昆虫的书给我妹妹。”
“叔叔买的?”
“不是,是妈妈。”
说完,他突然露出很寂寞的神色。
“因为叔叔被警察抓走了。”
他突然说起了危险的话。
“做了什么坏事吗?”
他嘴唇撅起,点了点头。
“他是自己去找警察的。新闻上说的。看了新闻,我和妹妹才知道怎么回事,虽然松了一口气,但是非常悲伤。”
他到底在说什么呢?又是红蜻蜓,又是警察,新闻什么的……在我寻找回话时,他看着引擎盖上的红蜻蜓,过了一会儿又看向我说:
“梦想太小的话,就会转个不停,像铜花金龟一样。”
“铜花金龟……”
越来越不明白了。头脑中满是疑问,不知所措地看向对方时,包中的手机响了。目标是成为昆虫学者的少年夸张地做出大人的手势,示意我接电话,然后对我轻轻点了点头,沿着夕阳照射下的小路走去。剪影画似的背影途中突然变得高兴起来。他加快了脚步,终于不见了踪影。
我的目光投向少年消失的方向,打开手机,上面显示的是学校的号码。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啊,我是岩规。”
是教导主任。语调很严肃。
教导主任让我马上赶往他说的地方。
“薮下朝代惹祸了。”
教导主任说的时冈老人的家我也知道。上周上了报纸的地方版。但是报道的主角并不是时冈老人,而是他家养的狗。对于迷路走进院子里的小野猫,时冈家的狗喂奶给它。
不久前校长还在全校的早礼上说起这个报道。
——大家也不要做那些歧视别人,或者袒护别人的事——
教导主任说今天朝代想要杀死那只小猫。
“杀死?”
“是这么说的。我本来也应该一起去,不过现在怎么也脱不开身。”
03
“她在植物的外面往里看,我知道哦。只不过,我觉得她只是来参观的,毕竟上了报纸,来参观的人有很多,里面也有小孩子。”
时冈老人恶狠狠地说着,满脸通红,我只能深深低下头。被他的气势压住,我完全抬不起头来。
“所以我在家里什么也没说。但是没想到她会扔石头。不止一块,两块啊。”
说到一块两块的时候,时冈老人用拳头打着自己的掌心。
朝代在我的身旁,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我们站在时冈老人家的院子里。夕阳照射的墙壁前,茶色的长毛母狗放低身子看着我们,眼里流露出警戒的神色,偶尔像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在脖子上拴的绳子许可的范围内嗅着地面,大概是在寻找逃走的小猫吧。
事情的经过是朝代从珊瑚树的缝隙间突然扔来石头。第一块投失了。可是第二块马上击中了惊起身的小猫头部。小猫叫着逃走了,旁边的“代理母亲”马上开始尖利地叫,时冈老人急忙出来抓住了朝代。
“我问出了家里的电话,但是没人接,家长单位的电话她说不知道。”
所以时冈老人问出了朝代学校的名字,通过查号台查到了电话号码。
“就不该接受报纸采访。真是的。不让他们登家里的照片就好了。让这样的坏孩子来扔石头,真是不应该。”
最后的话像是在对不知道跑去了哪儿的小猫说的。
“真是十分抱歉,小猫我们来找,可能还没走远——”
“不用了。”
接着,时冈老人瞪着我,言辞激烈地说:
“老师怎么能这么想。去找就好了,怎么可能。让那孩子道歉,好好地。开始她就没道过歉。就那么低着头。就是总看电视,总玩游戏啊,才会变得这样不懂事。”
“薮下同学,快道歉。”
我声音嘶哑。时冈老人听到“薮下”二字之后,目光严厉地掠过我的脸,然后又像针刺一样瞪着朝代。
“你不是说姓木内吗?!那是骗人的吗?想要撒谎逃跑吗?”
他似乎误会了。我急忙想要说明,但在我话出口之前,朝代低着头小声地说:“是木内。”时冈老人两手紧握拳,面目狰狞。
“到底是哪个?!”
“那个,她——”
我的声音被时冈老人的怒吼盖过。
“你闭嘴!让这孩子回答!”
在对方的压力下,我没能出声。空气像水底一样安静,视线一端的狗慢吞吞地动着。朝代依旧无声。我也没说话。时冈老人的呼吸声渐渐变粗。
当了老师的后悔此时蔓延我全身。那是之前多次逼迫到我的眼前,我有意回避的想法。我想马上从这里逃走。甚至对小时候梦想做女教师的自己怀有怨恨。身体前交叉的双手因害怕和无助而发抖。我明明知道作为老师现在应该做些什么,但是话不成声。身体一动不动。感觉自己的存在正在慢慢无声地下沉。
能听到时冈老人大声的咂舌。朝代仍旧低着头。她被刘海遮盖住的脸上,不经意问留下一行眼泪,流过下巴滴到地上。紧闭嘴唇,朝代在静静地哭。
“告诉你,就算你撒谎能骗别人,也不能骗自己。”
低声中蕴涵着怒气和放弃,时冈老人说。
“像这样靠哭来蒙混过关,长大了就后悔了,就算后悔,告诉你,扭曲了的东西也不能直回来!”
误会还没有解开,时冈老人就再也不看我们一眼,转身而去。他在走廊前脱下拖鞋,从侧面进了屋。待我缓过神来想到必须向他解释清楚而抬脚时,他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关上了门窗。我像被扔到了未知世界的孩子一样,看着他关上门窗,又从里面上锁。心中想着,这次的事一定要联系朝代的母亲,她过后大概会带着朝代来道歉吧。名字的事那时由她母亲来说是不是更好。——我的责任感像小猫一样,不知去了哪里。
我凑近窗户,用手指敲了敲,没有回应。绕到玄关,按下门铃,还是没有回应。
背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一看,朝代正在低头看着地面走出大门。
“因为是小动物才能什么都不想就那样。”
我问朝代为什么向小猫扔石头,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那样是?”
“明明是猫,却把狗当妈妈,还在旁边躺着睡觉。”
可能是因为被呵斥而情绪激动,朝代一次说这么多话,一定是想要传达什么吧。在我们走向朝代家的路上,我为自己刚才的没出息感到羞耻。为了挽回这个失败,我反复咀嚼着她的话。离开时冈老人家后太阳很快就落下去了,周围只剩一点残光。小路左右四方形的窗户中亮起了灯光。
“你不希望妈妈再婚吗?”
大概是这样吧。母亲再婚,朝代就有了新的父亲。她一定对于自己和新父亲的关系很不安吧。所以对把小狗当妈妈的小猫抱有嫉妒的心情。时冈老人问她名字的时候,她用旧名字回答也一定是因为这个吧。
“妈妈是为了我结婚的。”
沉默了一分多钟的朝代终于说。
“为了让我进一个好的中学。想让我更加努力学习。我觉得一直和妈妈两个人就好了。就算穷也还是两个人好。中学去上公立的就好了。没有上高中的钱,中学毕业就好了。”
“新的爸爸来了,三个人在一起一定很有意思啊。”
不应该再继续钱的问题吧。
“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普通的人,有钱。因为是妈妈上班的店的老板。”
“什么时候开始一起住呢?”
“明天。所以今天是我和妈妈两个人在一起的最后一天。”
所以朝代才会做出那种事吗?马上要和新的父亲住在一起,有一种被逼急了的感觉吧。
“说是明年要搬到一个更大的地方去。三个人一起。”
我也是从中学生三年级开始单亲家庭生活的,但是因为母亲没有再婚,所以无法完全掌握朝代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无法换位思考。这让我很焦虑。
“妈妈和新爸爸会要小孩吧,趁着还年轻。”
“这样你就有弟弟妹妹了呢。”
我尽量说得听起来明快喜庆。可是朝代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
“有了小孩,我觉得妈妈就会讨厌我。”
听了这话,我第一次吃了一惊。她的烦恼似乎比我漠然思考的要现实得多。这样现实的问题,似乎就在我身边。我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知道自己将有弟弟的时候,我心中别扭的情绪。我没有忘记我对那惹人喜爱的睡脸、细软的脖子、短粗的小手指怀有的幼稚的嫉妒。可是那只有很短一段时间。确实,母亲为了照顾弟弟,关照我的时间少了,但是在弟弟睡觉的时候,母亲却会像补偿一样想尽办法和我说话。
“没有母亲会讨厌自己的孩子,这你不用担心。”
可是朝代却说:
“如果是自己的孩子的话。”
什么意思?
我看向她的侧脸,她用平淡的语调说:
“我妈妈不是再婚哦,是第一次结婚。”
“第一次结婚……”
我一时失语,不明白什么意思。在学校听到的是她双亲在她出生不久就离婚了。她的监护人给学校提供的儿童调查卡上也是这么写的。市政府送给学校的就学通知书我虽然没见过,不过两者的内容应该是一样的。
“为了不让我在学校受欺负或者被同学说三道四,所以入学的时候妈妈拜托校长保密。对同学和老师都保密。”
朝代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我。虽然嘴边浮现出了微笑,但是眼里的泪水马上就要涌出。
“我的妈妈——我真正的妈妈——是现在的妈妈的妹妹。真正的妈妈和爸爸都在高速公路上死了。只有出生不久的我得救了。然后,真正的妈妈的姐姐就收养了我,供我长大。”
“不过——”
我的嘴凝固住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她的脸。像在课堂上被点名却不知道问题答案的孩子一样。朝代的脸扭曲了。平常总是面无表情的她,咬着牙,用力忍住不哭出来。必须要说些什么。朝代期待我说些什么才对我表明了刚才的事。可是,在我出声之前,她已经转身走开了。
我想要追,但是她的脚步很快。我叫她她也不应。几乎是在奔跑的她只有一次用握紧的拳粗暴地擦了一下眼泪。终于,前方看到了朝代的公寓。几乎没有点着灯的窗户。她从裙子的兜里取出钥匙,一口气爬上了扶手生锈的楼梯。在她打开房门,飞进昏暗的玄关之际,我终于追上了她。不过就在这时,门在我面前发出巨大的声音,关上了,里面传出上锁的声音。
“薮下同学……开门……”
喘着粗气的我说。
“老师,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传来含混不清的回答。那声音在我听起来就像是在说:让你做超出能力范围的事,真抱歉。鼻腔内部穿过一阵刺激。时冈老人和朝代——一个年老一个年幼,几乎同时指出了我的无能,我几乎被他们同时放弃了。
“薮下同学……”
再也没有回答。
我感到自己的呼吸在变浅、加快。我无法吸入大量的空气,只能左手触碰着冰凉的门,挣扎着一般拾头向上。门旁贴着的门牌映入眼帘,上面是手写的“薮下”。
——因为是小动物才能什么都不想就那样。——
这一定是她用尽全力的回答吧。直到现在我才发觉。向小猫扔石头也是她用尽全力的行为吧。没有血缘的母亲,又加上一个没有血缘的父亲。在她小小的胸中盘旋着多么复杂的感情。我误以为自己能简单地解决,做出“女教师”的样子,想用笑脸来解决。这也能被叫做老师吗?小时候梦中的“女教师”其实在世上有很多,只是我自己做不来而已吧?只是我没有做成,不是吗?
头脑深处,不知何时那个意象又浮上来。
从远处能看到白色的光。能看到白色的光,但视野中的现实景色却逐渐变暗。越是在意白色的光,现实的景色就越暗。那光是什么?我不想看见使景色变暗的光。我瞪大眼睛,强迫自己深呼吸,按下门铃。
还是没有回应。
手机响了。走到外面的平台接听,原来是教导主任,让我回学校说明之后的事情经过。
我离开公寓,走了一会儿回头望去,朝代居住的公寓看起来像在夕阳中盘踞在地上一样。其实不是朝代放弃了我,而是我放弃了她,不是吗?这样的想法刺痛了我的心。可是我现在必须回学校,必须向教导主任说明。
回学校的路上,路过刚才红蜻蜒晃动的地方。微弱的门灯照射下的引擎盖上,白色发亮的红蜻蜒的卵已经干涸成了茶色。它们的双亲已经不见了身影。感觉这似乎也是我的责任。
向教导主任说明了在时冈老人家的事之后,我询问朝代的家庭关系。
“根据校长的判断,最后接受了朝代母亲的要求。作为校方,我们觉得至少应该让班主任也知情比较好,但是被她母亲拒绝了。”
可是,实际上教导主任偷着告诉了朝代一年级到三年级的班主任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