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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的拇指 道尾秀介 12814 字 2024-02-19

武泽这一反问,男人哭得更凶了。武泽不禁有点像是在捏软柿子的感觉,心里倒有些哭笑不得了。

“要,要让警,警察来抓我吗?”

男子抬起黏糊糊的脸。鼻涕眼泪都在上面,脏兮兮的。

“警察?饶了我吧。”

武泽皱起眉摇了摇头,男子脏兮兮的脸顿时明亮起来,仿佛有一道白色的洁净光芒忽然照到了上面一样。

“不报警是吗?我不会被抓去坐牢了吗?”

“这个我可不知道啊。嗯……反正只要你自己不去自首,也没被别人逮住,大概就没事吧。”

“太好了……”

男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像是从心底挤出来的一样。

“我不是坏人。是被迫的,真的--真的,我实在是没办法。”

明明没质问他,他就开始找借口。

“你看,要真是坏人,我就开门进去了对吧?然后,什么钱啊,珠宝啊,全都偷走,对吧?我可没干那种事哟。从来都没干过。”

说的也是,武泽想。

“你和我说这个也--”

忽然武泽停住了,低头盯着男子的脸问:

“你能开锁?”

男人点点头。

“是啊……本来就是修锁的。”

多此一问。刚刚亲眼看他干活。

“嗯,其他很多事我也能干。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而且,说起来可能您不信,我还能说几句英语,专门学过的。”

这家伙好像开始自夸起来了,真是搞不清状况。武泽想了一会儿,提了个建议。

“一起去吃个晚饭怎么样?”

“啊?我吗?可是门锁--”

“没关系,这个房间里也没什么可偷的东西。”

于是武泽领着男子去了附近一家自己常去的面馆,回来的时候,顺路去便利店买了圣诞节特卖剩下来的啤酒给他。两听装的啤酒里附送了圣诞树、铃铛、丝缎,还有铁皮做的金色星星。都是拿来骗小孩的东西。

那件事之后过了两个月,那家伙“快要倒闭”的店,好像真的倒闭了。他把兼做住处的小店卖了,用卖店的钱付清了零部件的账单之后一分钱也没剩下--那家伙这么解释着,自做主张地搬进了武泽的住处。“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了。”男子撅着海豚一样的嘴巴,一边哭,一边哼哼唧唧地诉苦。这家伙除了带麻烦过来之外,什么也带不来,武泽想。不过真要是把他赶出去的话也很可怜。武泽决定暂且还是先让他在这儿住一阵。

“你叫什么名字?”

“入川铁巳。”

“海豚?”

“Wa。”

【“入川”的日文发音是“irukawa”,“海豚”的发音是“iruka”,比入川少了一个Wa。】

这名字叫起来太麻烦,武泽决定叫他老铁算了。

老铁抱来的行李真是乱七八糟:几套替换的衣服;用旧的工具;破破烂烂的英语辞典,上面写了无数注释;水壶;之前给他买的啤酒上附送的小小圣诞树;烤肉酱。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个阿拉蕾的杯子,杯子是塑料的,底下沾着茶渍一样的东西,杯子表面上的阿拉蕾图画已经剥落了不少。武泽问过老铁,老铁说,这是死去的妻子从小就很喜欢的东西。啊是吗,武泽只回了这么一句。

“老铁啊……你接下来怎么办?”

老铁搬进来的那天晚上,武泽边喝罐装啤酒边问。这种问题也是顺理成章的吧。然而老铁的回答一点都不顺理成章。他慢慢啜着阿拉蕾杯子里的啤酒,回答说:

“想飞啊,我。”

老铁真的这么说。

“我一直都在地上爬着过日子,从来都是趴在地上抬头看人。所以--所以总想什么时候能飞啊。”

再怎么抬头看,头顶上也只有公寓房间里灰灰的天花板。但老铁那张像是在探寻某种梦想一般的抬头仰望的侧影,武泽一直都无法忘记。

从千鸟渊的侧道出来,出租车穿过靖国大道,沿着青梅街道向杉并区开去。

“过了那个信号灯,能在右边转过去的地方停一下吗?”

“好的好的,信号灯右边,知道了。”

武泽和老铁在距离公寓大约两百米的地方下了出租车,沿着没什么人影的住宅区小路并排慢慢往前走。不知道从哪个公园飞来的樱花花瓣被春风追着,在脚边飞旋不已。凑近了看,樱花花瓣出人意料地有着浓浓的桃色。远望的时候明明是白色的。武泽还以为是别的种类,然而走近了看依然是桃色,很是奇妙。

“老武,为什么每次都不让车开到门口?”

“小心驶得万年船。”

“小心什么?”

“很多。”

武泽懒得详细解释。

“老武啊,去吃拉面怎么样?午饭时间已经过了,肚子饿了。”

“哦,吃面好啊。”

两个人迅速转身,换了个方向,向常去的中华料理店走去。

大概是因为眼下过了中午,又还没到傍晚,时间不上不下,豚豚亭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武泽和老铁各点了一杯酒和一碗大份酱油面。

豚豚亭的味道和价格都是一般般,桌子黏糊糊的,店主人穿的围兜也是脏兮兮的,长得又肥,态度又冷淡,完全是拉面摊一般的风情。不过这种氛围武泽倒是很喜欢,拿玻璃杯倒日本酒的做法也对自己胃口。

“对了老武,你自己做饭吗?”

“做哟。炒饭什么的都很拿手。”

“可我一次都没看见过你烧饭啊。”

“要是做饭的话,不是连你那份都得做吗?那可太麻烦了,所以每天都在外面吃了算了。要么就买盒饭。”

“啊,那下次一起做吧,今天晚饭也行。”

“不要。那种事情是基佬干的。”

“老武,你从来没打算再婚吗?”

“久等了。”

店主端上来两杯酒。

“没有啊。”

“可惜长了一副明星脸。”

“你眼睛有毛病吧?”

“年纪又还不大。”

“比田原俊彦小一岁。”

“比桑田佳佑小六岁。”

“哦,确实还年轻啊。”

“对吧。”

老铁像是恭恭敬敬捧着什么东西一样,双手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好酒啊!”他从心底叹息了一声。

武泽的妻子因为内脏癌症亡故,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然后在七年前,他的独生女沙代也死了--这些事情,他都在这三个半月里一点点告诉了老铁,可眼下在这个地方,到底还是没有想说妻子和女儿的心情,所以武泽没有接话,无言地啜了一口酒,扭扭脖子,故意重重打了一个哈欠。

“偶尔也说说你自己吧--你夫人得的是什么病?”

武泽说的是老铁死去的妻子。

在公寓房间的角落里,老铁会时不时凝望那个阿拉蕾的杯子。武泽至今什么都没有问过,是因为不喜欢提及这种太过阴郁的话题。不过在眼下这种生意大获成功、正在举杯庆祝的时候,这种话题应该也不至于把气氛搞得太阴郁吧。武泽心里这么想着,试探着问了出来。

老铁抬头盯着武泽。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和凝望阿拉蕾杯子的时候一样了。完了,武泽心想。

“这话说起来有点沉闷,没关系吗?”

老铁自己确认了一声,可是事到如今武泽也没办法说不行,只得默默点了点头。回想起来,“有点沉闷”这句话,也是相当奇怪的措辞。

老铁说的是这样一段往事。

“过世的妻子名叫绘理。和我一样,都是没有亲戚的人。我们两个都是二十五岁的时候,在我自己的店里认识--”

绘理似乎是在老铁的修锁店刚刚开张之后不久,来请他帮忙开门锁的顾客。那是一个下雨天。她对老铁说,公寓的门打不开了,进不了房间。

“不会又是你灌的胶水吧?”

“我可没干。是她自己把钥匙丢了。”

绘理是个美女,老铁像是梦游般的说。他似乎对她一见钟情。老铁之前还从来没有谈过恋爱。除了做生意的时候,基本上都没有和女性说过话。对他来说,女性充其量也就是去世的母亲,或者更早以前去世的奶奶,再不然也就是电视或者杂志上的女演员了。他好像特别喜欢南野阳子。

“开好了锁,她终于能进房间的时候--我鼓起勇气向她搭话。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向女人搭话。”

“说了什么?”

“你住哪儿。”

笨蛋。明明帮她开了房门,还能住哪儿?

可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据老铁说,在那之后,两个人再没有陌生人的拘束,慢慢开始了交往,不久之后她便办了过户手续,搬出公寓,去店里和他一起生活了。“过上了幸福的日子……每天过得都很快乐。”老铁这么说。但是--

“久等了。”

店主端上来两碗大份酱油面。武泽和老铁各自掰开一双筷子。

“从某个时候开始,绘理--嘶--好像后悔了。”

“后悔--嘶--什么?”

“全都--嘶--大概。”

一边吃着面条,老铁一边继续说。

从结婚第十年的时候开始,老铁发现妻子时常会望着远处呆呆出神。老铁觉得这是因为绘理对于修锁这种有一天没一天的工作只能维持基本的生活而感到不满足,所以他努力保持快乐的模样,也曾经拍着胸脯说,不用担心将来的生活。但是,现实远比老铁想象得残酷,不管经过多少时间,店里的经营状况还是很艰难。就在那样的某一天里,妻子主动解释了她常常发呆的原因。那也是远比老铁想象的更加残酷的现实。

“说是她有喜欢的人了。”

武泽盯着老铁的眼睛半晌无语。

然后低下头,拿筷子拨弄豆芽。

那个人的情况,妻子没有仔细说。总之就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知识分子的类型。换句话说,正好和老铁相反。

“好像是妻子一个人发传单的时候被搭讪的。她虽然知道不好,可还是时不时跑去幽会。趁我在店里忙的时候。”

据说最终妻子满怀歉疚请求离婚。但是老铁更歉疚地乞求。求你无论如何不要离开,老铁这样说。--然后,没有结论,暧昧而混浊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持续着。妻子和以前一样继续在店里工作。老铁也拼命工作。每当妻子外出发传单或是因为家里的事情外出的时候,老铁工作得尤其卖力。为了不输给素未谋面的知识分子,他还在旧书店买了英语辞典偷偷背单词。

真是愚蠢的男人。

“现在想起来,即使是那种时候,我也很幸福啊。因为绘理在我身边。”

某天,妻子外出发传单,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回来。第三天也没有。老铁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星期以后了。据说那时候已经接近年关,好像是个下着冰冷的雨的傍晚。

“她和离开的时候一样的打扮,淋得像个落汤鸡。然后,她告诉我说,和那个男的分手了。”

意外的发展。

“啊,回来了呀。那--你还接受她吗?”

“当然了哟。是自己的老婆嘛。”

老铁和妻子,据说从此开始一切重新来过了。

妻子和那个男人的详细经历,老铁什么也没问。两个人把店里的工具书籍等等整理得整整齐齐,一分钱没花,店里就显得焕然一新。然后又恳求零件供应商降低采购价格。休息天也不休息,去附近的公寓民家挨家挨户敲门,把传单交到每户人的手上,一家家去打招呼。慢慢的,这些努力开始出现结果。工作的委托逐渐增加,盈利的迹象显出眉目,夫妻之间的交谈也多了。常有彼此相望会心一笑的时候--妻子的举止出现异常,就在这个时期。

首先,进食极少,无法保持安静,一直不停打量房间的角落,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夜里会突然跳起来,扯开自己身上的被子,说是有虫,然后开始搔痒。

“喂,老铁,那是--”

“我知道。”老铁拦住武泽的话。用筷子捞起一根豆芽,出神地望着上面的水汽,说:

“毒品啊。”

老铁没吃豆芽,又把它放回汤里。

“似乎是在做某件事的时候用的。把片剂磨碎了。”

“你的老婆……这么说的?”

老铁点点头。

“起初是被动的,后来上了瘾,从某次开始自己求着用了。好像。”

武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是惊讶于老铁的妻子做的事情。如今的时代,在街上认识的外遇对象会有毒品什么的并不稀奇,用过之后产生药物依赖也是理所当然。武泽无法相信的是,老铁的妻子,会把这种事情老老实实说出来。她到底想干什么?对于想要重新开始关系的丈夫,为什么要坦白到这种地步啊。和毒品发生联系是因为性--有必要说这么清楚吗?对于靠骗人吃饭的武泽来说,这一点实在无法理解。

确实有很多男女喜欢在性交的时候使用毒品。武泽记得过去的朋友曾经有一次自夸般地说过这样的话:

--那妞都疯了--

毒品可以由全身的黏膜吸收。口,鼻,性器官,肛门,哪里都可以。而且毒品在体内循环的时候,性快感的层次远远超出一般的性交。警察虽然拼命否定这一点,但不管怎么否认,事实终究是事实。

“同时还坦白了另一件事。”

老铁继续说。

“她借了钱。很多很多。”

妻子为了能得到毒品,给了男人很多钱。钱好像是从街上的消费者金融借来的。开始是一处消费者金融,然后是两处,再然后是三处--

“最后是高利贷。”

听到这话,武泽不禁张大了嘴。

“你也这样吗?”

“是的,一样哟。和老武你一样。”

武泽曾经和老铁说过,自己过去吃过高利贷的苦。

“你们借了多少?”

“我听老婆说的时候,包含利息在内,超过五百万。”

武泽在咽喉深处重复了一声。五百万。不是有钱人的五百万,而是每天都过着拮据的生活,也没有亲属的小夫妻的五百万。这是无法承担的重担。而且,这份重担每一天每一天都在以可怕的势头增加。

“老武你知道的,那些家伙--放高利贷的家伙们,很会演戏。对于起初只想借五十万的人,会说什么‘你这种情况,借个八十万没问题’,就把钱硬塞过来了。然后根据放贷的具体情况,利息会从三成到五成不等。这可是以十天为单位的。借二十万,过两个月想还的时候,哪怕是按三成利来算,加上利息都会接近百万。如果是按五成利算,会超过两百万。唉,虽然说跑去向这些高利贷借钱的人确实够蠢,但他们也未免太贪婪了,是吧老武?”

武泽没办法说什么,只有默然点头。

“老婆让我和她离婚。她说,不能让我背这个负担。不过我坚决不同意。因为我喜欢她啊。唉,虽说好像是在外面做了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跑回来的,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喜欢她啊。我想和她一起过日子。”

“找人商量过吗?”

没有,老铁耸耸肩。

“后来看过电视,知道像高利贷这种东西本身是违法的,可在那时候,我也好,老婆也好,都不知道合同上写的利息违法。我们一直都以为是去借钱的自己不对--说起来,自己也确实不对。”

“那笔借的钱最后怎么样了?”

老铁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

“全都还了。”

听到这话,武泽大吃一惊。

“可你从哪儿搞来那么多钱?”

拼命工作,一点一点还的吗?可是从高利贷借来的钱,是不可能“一点一点还”啊。

“是用那个办法还的吗?门锁和胶水?”

不是哟,老铁微微一笑。

“债务整理人,知道吗?”

“啊……当然。那你们,去找了债务整理人?”

“对。”老铁耸耸肩,“找了哟。”

所谓债务整理,也是诈骗的手段之一。以受多重债务困扰的人为目标,打出“低利息综合解决方案”之类的广告,吸引人的注意。然后只要有人上门,首先诈取非法的高额手续费。然后,债务整理人和同谋的律师拍着胸脯说什么“全都交给我吧”,开始进行所谓的“债务整理”,让债务人以高得离谱的金额向债权人取得和解。因为在取得和解的时候停止计算利息,所以债务者终于得以“一点一点偿还”,但冷静下来评估偿还金额就会发现,和债务整理人介入之前相比,金额的增加往往十分恐怖。不少时候,放高利贷的人和债务整理人本来就是一伙的。

“那个债务整理人的长相已经记不清了,反正语气很亲切,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那,你们两个人一边工作,一边慢慢还钱?”

老铁这一次还是摇头。

“一开始是拼命干活。虽然少,还是一点点努力去还。不过最后还是一次性全还掉了。”

“一次性还掉了?怎么还的?”

“老婆的生命保险。”

老铁长长喝了一口酒,用毫无抑扬的声音说。

“借的钱都已经压得喘不过气了,老婆偏偏坚决不肯解除生命保险的合同。那是结婚时候投的保险。我说了多少次,就是不肯解约。不管怎么求她,就是不点头--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已经有了什么预感吧。最后会用到保险什么的。”

“自杀了?”

“我出去开锁,回来的时候,上吊死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

“没有找过警察什么的?”

虽然是很难开口的问题,武泽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老铁暧昧地摇头。

“反正也没用。找警察什么的。”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武泽低下头,盯着酱油面。面条基本没怎么动,已经没什么热气了。

“呼”的一声,武泽叹了口气,丢下筷子。

“不问你就好了。”

“抱歉。”老铁晃晃脑袋,像是也要丢下筷子。不过犹豫了一会儿,又继续吃起来。

“把洗手间的门反锁上,在里面上吊了。人啊,就那么没了。”

老铁就是每天对着那些门锁过日子的吗?

触摸妻子苍白的脸,脏兮兮的手指上传来那种冰冷触感的瞬间,眼前霎时一片模糊。

那一幕自己至今也无法忘记,老铁说。

“这东西就剩下了?”

“吃不掉了啊。”

“那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是啊。”

武泽站起身,去收银台付钱。肥胖的店主接过一万块的纸币,向武泽他们坐过的桌子瞥了一眼,嚯的一声嘟起了嘴。

“真少见哪。”

“不好意思,肚子不舒服,剩了点儿下来。”

武泽为吃剩下的面条道歉,店主点点头,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什么今年的感冒是会搞坏肚子。

“对了经理,之前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

这个店主似乎很喜欢听武泽喊他经理。他皱起粗粗的眉,显得很是高兴。

“什么之前那件事?”

“喏,来这儿的古怪男人。”

“啊,那个侦探。”

“什么,侦探?”

老铁不解地打量两个人。店主解释说:

“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不过有个高个子的奇怪男人来到店里,问了好多--”店主朝武泽努努嘴,“这个人的事。”

“哎,就是最近吗?”

“也不算是最近吧。”

“还是在你搬到我这儿之前的事。”

哦,老铁撇撇嘴。

“那个人是侦探?”

“嗯,他自己倒是没那么说。不过,怎么看都是一副侦探的样子。我平时都点什么吃,有没有和谁一起来过,诸如此类事无巨细问了半天。是吧经理?”

店主又显出颇为高兴的模样,连连点头。下颌的肉跟着直晃。

“不过我基本上没什么能告诉他的。本来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知道好呀。”

“反正只来过那么一回,后来就没来过了。”

“哦,是吗。”

武泽虽然表面上装得没事人一样,其实非常担心。到底怎么回事?别是警察才好。自己可不记得干过什么不小心的事情,居然会连常去的拉面馆都泄露了。那会是谁呢?只有一个可能--但那是他绝对不愿去想的可能。

武泽轻轻叹了一口气,对店主说:

“好吧不管他了,大概是弄错了什么吧。把我当成别人了。要是下次还有奇怪的家伙过来,记得告诉我哟。”

“唉,没问题。不好意思啊,让你担心了半天。”

“没关系哟,经理。”

店主又是挺开心的样子。从收银机里拿出找的钱递给武泽。

“八千零四十--”

钱递到一半,他忽然停住了,然后急急抬头朝店门口望去,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

“怎么了?”

“哎呀……嗯……抱歉。”

店主把找的钱塞到武泽手里,挤过武泽他们身边,大踏步走到门口,咔嚓一声把店门完全拉开。

“怎么了?”

“喏。”

武泽他们探头朝门外看去。店主把短短的脖子拼命往外伸,像狗一样嗅着鼻子,闻空气的味道。

“烧起来了啊……这是。”

“烧起来了?什么东西?”

“没闻到吗?一股煳味儿?”

“哪儿……”

武泽和老铁都学着店主嗅鼻子,可什么都没闻到。

“是错觉吧。”

“是哟。”

“好像吧。”

店主还是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四处打量。武泽说了一声“谢谢啊”,催着老铁离开了面馆。

“刚才说的那个侦探是怎么回事?老武,你是不是干了什么事,惹得人家来查你的来历?”

“干了好多哦。”

两个人朝公寓慢慢走过去。

温暖的风拂过脸庞。在那空气中,武泽闻到一股刺鼻的奇怪气味,不禁抬起了头。对面的民房那边冒出黑黑的东西。一开始武泽还以为是大群的飞虫,但立刻就反应过来了。那是黑烟。

“喂,老铁--”

背后响起警笛声。回头一看,闪着红灯的消防车不知道大声叫唤着什么,一路开了过去。武泽和老铁不禁加快了脚步。道路两边的居民家里探出一个个脑袋,纷纷望向消防车消失的方向。

消防车停在武泽他们的公寓前面。二楼,倒数第二扇门--二五室的门缝里,正在冒出黑烟。

“那不是我家吗?!”

叫出这一声的同时,武泽的头脑中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快走!

--不行!

骤然间唤醒了那时候的火灾景象。

--被困住了!

--冷静一点!

让武泽变成孤身一人的那场火灾。

“啊……喂!”

武泽回过神来的时候,身边的老铁已经跑了出去。他撞开正在准备救火的消防员们往楼上跑。一个消防员赶紧跑过来想要拦老铁,老铁甩开他,冲上二楼。

“浑蛋,干什么!”

武泽也跑过去。这时候老铁已经冲到了房间门口,拿钥匙插进门锁孔里一转,然后伸手去抓门把,但随即惨叫一声放开了手。是门把被烧得太烫了吧。但是老铁立刻又一次抓住门把,怪叫着拉开了门。刹那间,漆黑的烟犹如巨大怪兽一般从门口冲出,一下吞没了老铁。

“老铁!”

消防员们堵住了武泽的去路。武泽想从旁边插过去,但两只胳膊和上半身都被死死抱住。好像有人在喊什么,但都被警笛的声音盖住了听不见。武泽大张着嘴,抬头望着冒出黑烟的公寓,发不出半点声音。单单靠两条腿支撑身体的重量就已经耗尽了他的气力。

老铁死了。

相遇之后三个半月--仅仅三个半月,老铁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去他妻子那边了。去他过去深爱的,如今也一直傻乎乎地想念的妻子那边。

--武泽刚在这么想的时候,老铁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动作好像还很灵活。

“老铁!”

武泽终于喊出了声音。老铁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简直像是要飞扑到武泽脚下一样,随着“啊啊啊”的声音,长吐了一口气,好像刚才冲进烟雾里的时候一直屏着呼吸。

“死了……差点死掉……差点死掉……”

“废话!”

老铁喘着粗气,一屁股瘫坐在柏油马路上。擦到灰的两只胳膊,抱着老铁用惯的工具箱、英语辞典,还有阿拉蕾的杯子。他摊开右手,里面是一颗小小的金色星星。好像是以前武泽买啤酒的时候送的那个圣诞树上的星星。

“你……还真是个浑蛋啊。”

“对不起……抢出来的全是自己的东西。”

“行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武泽扫视了周围一圈。

“逃吧。”

“啊?”

“逃呀!”

“什么?”

“以后跟你解释。先逃再说。”

武泽抓住老铁的胳膊,把他拽起来,挤进周围围观的人群,又钻出去,越走越快。

“和老武你在一起,总觉得惊险不断啊。”

“是吗。”

武泽一边张望左右,一边带着老铁跑进小巷。

听到引擎的声音远去,真寻从正在读的漫画杂志上抬起头。那是邮局的摩托车吧,从声音上听得出来。

站起身正要去公寓门口,光脚趾撞到了一个深绿色的圆筒。圆筒从散乱在地上的漫画、成人写真集和零食袋子上滚过,直到撞上房间角落里扔的大短裤才停下来,可是偏偏又停在短裤正中,摆出一个不尴不尬的造型。那是昨天学校班主任拿来的高中毕业证书。为了没有出席毕业仪式的真寻,三十五岁的单身男性班主任特意送上门来的。

真寻打心眼里认定,那家伙一定在转什么猥琐的念头。那个男人送上门来的可不是装了毕业证书的圆筒,而是他自己的圆筒--真寻觉得这个比喻太妙了。要是有好朋友的话,她会立刻打电话发消息把这个八卦说给她们听。可惜真寻没有要好的朋友。连不要好的朋友也没有。

昨天,西装笔挺送上门来的班主任一进房间,先是摆出郑重其事的模样诵读毕业证书的全文,然后又装腔作势地转过证书递给真寻。因为他的举动太过愚蠢,真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得把猛然冲出的笑声强行压在鼻腔深处。对于真寻的这一表情,班主任似乎理解为:自己班级里的这个品行不端的女学生,虽然因第一次感受到他人的温暖而心生感激,但由于羞怯和小小的混乱,对于是否应该坦率表现这种感激犹豫不决,如此复杂的情感便化作压抑的笑声表现出来。至于说为什么真寻会明白班主任的想法,那是因为他正带着那样的表情,嗯的一声微微点头的缘故。在那副表情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他的圆筒吧。授予毕业证书,感激,嗯,我的圆筒。这一系列的发展方案,一定早已预备在班主任的头脑里了。

无视递过来的毕业证书,真寻拿起身边的成人写真杂志,交到班主任手里,把附在封面里面的DVD广告指给他看,说了一句“我想这个比我便宜”。班主任的表情顿时僵住,连鼻孔都大了。片刻之后,班主任把毕业证书塞进(真正的)圆筒里,咚的一声扔到地上,大踏步走出了房间。

接下来怎么办?

真寻迷迷糊糊地想着,穿上凉鞋开了门。

欠的房租怎么还?钱包里只有零钱。再不工作可不行了--虽然真寻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可眼下全身都笼罩着一股倦怠,实在是什么都不想干。如果只要做那个就行了的话,倒也没有那么麻烦。可是在那之前,还要和男人叽里呱啦地说啊,让他上下其手啊--对于现在的真寻来说,实在是难以承受的麻烦事。

打开邮箱的门,里面是贴了邮票的一个白信封。信封上写着这边的地址,“东京都足立区”开头的,是圆珠笔写的男性字迹。翻到反面,没有寄信人的名字。这也是经历过多少次的事了,真寻已经腻味了。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用指甲挑开信封,里面是七八张一万元的纸币。

“说了不要……”

真寻一只手捏着信封,趿拉着拖鞋回到房间,把装了钱的信封扔进狭窄昏暗的厨房,目光落在墙壁上。挂在那里的是一面没有边框的镜子。茶色头发,消瘦的十八岁少女。

要是能长得更成熟一点就好了,真寻一直这么想。

不过,男人们喜欢这样。

这样可以弄到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