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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的拇指 道尾秀介 21043 字 2024-02-19

“快递。”

开门的声音。请求签字的快递员的声音。然后又是手机在箱子里摇晃——扑通一声,粗暴地扔在某处的声音。终于断断续续地传来箱子的胶带被撕开的声音。

“野上,来了。”

整理人的声音。被喊做野上的一个声音回答:

“先检查一下看看吧。”

低沉粗犷的声音。昨天傍晚的时候,透过电话听到也是这个声音,单凭声音虽然无法判断,但也许正是那个和整理人坐同一辆轿车的猩猩。

“真寻,录音。”

听到老铁的指示,真寻把准备好的录音机凑近接收机,按下录音按钮。就是分钟的磁带转了起来。

竖起耳朵听。事务所里人声嘈杂、全是声音。从那声音的数量判断,事务所里除了整理人,至少还有四五个人的样子。年轻的声音,临近中年的声音,还有听上去很上年纪的声音。

“你是借了吧?”

“说好明天的吧?昨天的明天就是今天吧?”

“你耍我?”

“不还钱就是诈骗哟。”

威胁、恫吓,忽远忽近,混杂在一起传来的那些声音,硬生生地让武泽回想起七年前的那些日子。自己家里几乎每天都会有这样的电话打来。然后,在受组织驱使之后,自己也曾目睹过许多次这样打电话的现场。充满烟味的房间。埋头打电话追迫债务人的那些家伙的脸。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

武泽把接收机的频道调到另一个窃听器,传来的声音基本没有什么变化。再调到下一个窃听器的频率,还是一样。十部全都确认过了,每一个都在正常运转。听到最后一个窃听器的时候,突然响起了铃声,听上去是哆,咪,唆,哆的旋律。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零九分——”

某个人——似乎就是整理人——正在报时,好像是在检查手机好不好用。大概是偶然使用了武泽正在窃听的电话,声音传到这边来了。过了一会儿,又传来整理人的声音。

“都是好的。”

“先拿几部用用。拿这些新手机给不接电话的人打。”

名叫野上的男人下了某种指示。武泽一听就明白了。债务人被每天重复催促的电话惹烦了,最终会不接某个号码打来的电话,甚至所有不显示号码的电话都不接。武泽也清楚记得,之所以不接电话,不是装作不知道,恰恰相反,是因为太害怕了而无法按下通话键。每到这时候,当看到有新号码打来的时候,虽然头脑中依然盘踞着被催促的恐惧,但在心底也会有些许毫无根据的期待,盼望能是某个好消息——于是就接了。

接收器里传来大声的按按钮的声音和紧接着的拨号声。似乎那边拿了武泽他们正在窃听的手机,向某处打电话的样子。终于,一个微弱的女性声音带着不安接通了电话。

“……喂?”

“这不是在家吗?”

女性仿佛倒吸了一口冷气。

“为什么刚才不接电话,啊?”

“啊,不,没有。”

“喂!”

听不下去的武泽换了个接收机的频率。

总而言之,现在武泽他们需要的情报之一,是那些家伙用于回收债权的银行账号。知道得越多越好。

继续坐在地上,武泽他们无言地窃听着。每九十分钟,真寻便飞快地换磁带。那是意气消沉的时间。预备肚子饿而买来的食物,谁也没有伸手去拿,虽然也不是完全不饿,但没有吃东西的心情,没人喝水,也就没人去上厕所。一直听着接收机传来的声音,时不时里面会有人说到银行账号,这时候五个人就会迅速记在准备好的记事贴上。五个人同时记,同样的记事贴分了五份,这是为了防止听错账号,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防止事务所里两个以上的人在同一时间报账号。每逢这种时候,武泽就会飞快地小声指示分头记录,尽可能没有遗漏地记下来。

银行账号的数量比预想的要多,不过还不至于不可胜数。写记事贴的途中,也有发现曾经记过的情况。但还是决定以后再检查,武泽五个人只管埋头增加记载号码的记事贴——事务所里的那些家伙对工作异常地热情,催促和威胁的电话连接不断。时不时会有人拿起当前正在窃听的电话用,这时候武泽就会立刻调整接收机的频道,换到另外一台上。不然打电话的声音太大,会盖住周围的声音,不过偶尔也会换到正在被用的手机,刚刚换好的频道,也会从接收机的扬声器传出怒吼的声音。

到了下午,不知道是不是都出去催款了,事务所里听到的声音的数量渐渐少了,但又时不时会突然多一阵。

到了下午三点左右的时候,终于感到肚子饿了。先是真寻从塑料袋里拿出饭团开始吃。就像是暗号一样,武泽他们也无言地向袋子伸出手,开始吃东西。不过注意力并没有从接收机上移开。每当对方有人报银行账号的时候,大家都会停下正在吃的东西记录账号。

从接收机听到的声音,之后也没什么大的变化。没听到什么重要的对话,火口也没有来事务所。确定组织的账号这一首要目的,差不多可以认为结束了。对方报出来的银行账号,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已经全是记过的了。

终于到了傍晚,床上贴的报纸渐渐发暗。很快房间里就彻底黑了,虽然准备了手电筒,但也没有打开的必要,五个人就在黑暗中度过。只有接收机的指示灯和偶尔八寻抽烟时发出的微弱的光,在黑暗之中,接收机里传来的声音一个个减少,终于,催促和威胁完全都听不到了。时间是下午七点三十分。

“这是——下班了吧?”

对于老铁的问题,武泽摇摇头。

“现在是债务者从上班的地方回家的时间,大概是去直接施加压力了吧。”

七年前,从公司回家的时候,停在住处附近的陌生车辆。让自己折回去多少次啊。

“野上……晚上干什么?”

传来整理人的声音。

“今天没什么指示,去歌舞伎町?”

“是吗?啊,还是先联系下火口比较好吧。”

“那你联系啊。”

无声持续了半晌。好像是整理人在给火口打电话。

“……不接啊。”

“等会儿再打,走吧。”

“对了野上,那件事呢?那个,叫武泽的那家伙?”

大家全都绷紧了身子。

“那个也等火口的指示。昨天我也问过,火口只是说‘让我想想’。”

“但是那家伙逃跑了,对吧?家里都空了。火口还打算继续找他吗?”

“谁知道啊。说不定是要我们去找。”

“这回要做侦探啦?”

“放火、杀猫、做侦探……还真是什么都有。”

真寻想说什么,八寻飞快地抓住了她的手。

“唉,就算是让我们找,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啊。”

“我也只知道武泽一个人的长相。而且也只是放火的时候看到了跑出来的人才知道。啊,那个时候还看到一个人。小个子,长得很奇怪。我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那家伙……忘记是在哪儿了。”

整理人好像想了一阵老铁的事,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

“其他还有几个人吧,住在一起的?”野上问。

“好像是。不知道是什么关系。”

“火口自己去干就好了。搜索也好,收拾也好。那个人啊,有点那个,太使唤部下了。”

“下次请直接对本人去说。”

“我先写好遗书再去。”

低低的笑声从两个人嘴里发出来,混着仿佛听天由命的情绪。然后是脚步声和关门声,接着什么都听不到了。

之后,根据老铁的建议,武泽、贯太郎、真寻、八寻四个人暂时回旅馆休息。到明天早上为止,事务所里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而且水电煤气都没办法用的情况下。全体住在这里也确实很困难,还是采取换班制。

“我在这儿负责竖起耳朵听。”

回到旅馆,依次洗澡,武泽开始整理包括老铁在内的五个人记了银行账号的记事贴。另外三个人帮忙比对,一边纠正听错的地方,一边整理到一张报告纸上。很快做成了大约十五个左右的账号一览表。

工作至此结束,身体虽然没有运动,但疲劳和睡意猛然涌来。其他三个人好像也是一样。虽然有点对不起通宵的老铁,但还是要去睡觉了。关上电灯,各自上床,闭上眼睛。

但是,几分钟之后,武泽在黑暗中猛然一颤,睁开眼睛。

电话在响。是武泽放在枕边的手机。按下通话按钮,把手机放在耳边的刹那,电话那头传来匆忙的呼吸。

“是火口。”

老铁的声音非常激动。武泽顿时坐起身,用手盖住话筒,低声说:“来事务所了?”

“嗯,就在刚刚。和那个整理人还有野上一起回来的——现在三个人正要出去。”

老铁还在传喘气。真寻、八寻、贯太郎也各自从床上坐起身。望向武泽。

“说了什么?”

“我都录下来了。本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留下来的。他们三个人一回事务所我就录音了。准备好了吗,老武?我放给你听。”

电话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老铁是吧录音机的扬声器按在自己的手机上了吧。开始播放了。老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然后是磁带的声音。

“没这么做的道理。准备新据点的时候,还有空在歌舞伎町闲逛?”

这句话里带着许多齿擦音。刺耳的齿擦音。七年前,在家电商场的电视屏幕里,媒体闪光点照得发白的火口的脸。透过那时候的屏幕,向武泽说什么的薄薄的唇。

整理人和野上低声道歉。从对话的内容听来,好像是两个人在歌舞伎町闲逛,偶然被火口撞上了,要么就是专门打电话叫出来的,现在被带回事务所了。

火口和整理人的声音在继续。

“你们说新手机来了是吧?”

“啊,是的,这儿。一共十部。以一千块一部,用起来和新的没区别。”

“一千块。”

“据说是处理品,数量有限,只剩了十部,就先全买了。我们想新据点也可以用。电话机本来就不够的吧?”

“东池袋的据点再有五部就差不多了。你明天一大早拿过去。剩下的先放这儿吧。”

似乎是把武泽他们送去的十部电话留五部下来的意思。

“那个,对了……火口先生,以后是在这里常住吗?这个事务所,您是说过要拿它做组织的中心吧?”

“嗯,不然每天在各个据点转来转去,太费事了。不过这段时间就算能露面也就是这个时间了。嗯,对了……等过一阵大家都安定下来了,在这儿买点办公桌什么的吧。”

火口说着,笑了起来。

“顺便准备个‘社长’的牌子怎么样?喏,就搁在办公桌上。”

电话里传来火口的鼻息,似乎颇为得意的模样。看来火口最近变成了组织的老大。对话的内容给人这样的感觉。

“嗯,其实也没时间悠闲坐着。据说最近这一带的保护费要涨,还得努力干活啊。”

保护费其实就是付给黑社会的钱,以此换取在其势力范围内做生意的许可。虽然自暴力法实施以来,对一般生意人的征收少了,但似乎对于火口这样的生意目前还在征收。

“扩大组织,还有武泽的那件事,因为是遗言,不能撒手不管啊。”

遗言?

野上低低的声音插进来:“对了,火口先生,那件事怎么办?武泽那家伙。”

砰的一声,桌子或者别的东西被什么重重一敲,打断了野上的声音。空气仿佛紧绷起来一样,持续了片刻的沉默——然后又传来火口的声音:“我说了让我想想的吧,昨天。”

“是是,嗯,确实。”

“别再问了。”

然后便没了声音。不是窃听中断,而是三个人不再交谈了。咔嗒一声,磁带停了。老铁对着电话说:

“接下来他们一直都没再说话。嗯,就在我给老武你打电话的之前一会儿,三个人又出了事务所——我说老武,他们最后说了‘遗言’什么的。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我还想问你来着……”

黑暗之中,六只眼睛不安地看着武泽。

第二天早上,武泽连早饭也没吃,就在想信的措辞,他把草草写成的草稿交给贯太郎,拜托他重新撰写。贯太郎在信纸上写下犹如铅字一般的工整文字。

敬启

冒昧打扰,十分抱歉,我是市政府所属某机构的成员。写这封信,是因为有事需要与您联系。

也许您已经知道,本机构长期以来一直致力于消灭市内违法贷款的现象。如附件所示,本机构已经掌握了您所使用的银行账户,目前正着手通过警视厅联系各家银行,预备冻结所有账户。

不过,本机构内部的信息管理体系并不严密。在当前这一时刻,尚有抹除账户一览数据的可能。本机构每个成员都能做到这一点。当然,我也可以胜任。

因此,如果您对此有所不安,我可以帮助您抹除账户数据。只需支付一小笔手续费即可。支付方法稍后另行联系。

商祺

武泽把这封信和昨天写好的记有银行账号的纸一起放进信封里,几个人收拾行装出了旅馆。他们在便利店买了早饭,一边吃一边坐出租车去了新宿之家。在门口看过周围没人,悄悄把信塞进了一〇〇一室的信箱里,然后迅速乘上电梯,按下九楼和十楼的按钮。武泽、八寻、贯太郎在九楼下来。

“那就拜托了。”

真寻一个人上了十楼。

进入九〇二室,空荡荡的房间中,老铁像个婴儿似的抱着膝盖,半张着嘴巴和眼睛在睡觉。

“老铁,买了早饭来了。”

武泽朝他打了声招呼,老铁猛然怪叫了一声,抱着膝盖,硬生生从地上跳了一跳,也不知道他是使了哪块肌肉的力气。

“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被子都没有,冷吧。”

八寻把传来的白色夹克披在老铁肩上,老铁双手捂住胸口,像是要抓住心脏一样,长长出了一口气。

“啊……我,睡着了吗……哎,我觉得自己就睡了一小会儿。”

武泽把便利店的塑料袋递给老铁。

“买了饭团、三明治、咖啡。先吃点儿,然后回旅馆睡会儿吧。守了一个通宵。”

“哎呀,没关系。这里还能再睡一会儿。”

“后来楼上有什么动静吗?”

“没动静。没人来事务所。”

武泽他们和昨天同样坐在地上。老铁睡眼惺忪地吃了几口早饭,又横躺下去,抱起膝盖,披了八寻的夹克当被子,闭上眼睛。其他三个人无声地竖起耳朵,听接收机扬声器里的声音。

在十楼下了电梯,真寻来到走廊里。走廊左手是油漆剥落的栏杆。虽然已经是十楼了,但那栏杆只到真寻的胸口。

真寻不喜欢高的地方。

中学的时候,真寻只想过一次自杀。逃出学校,爬上附近的高楼楼顶,眺望遥远下方的小小人影。高楼前面有个公园,妈妈带着孩子在里面玩,孩子们充满活力的叫喊声时不时传到真寻所在的楼顶上来。她在那里一直待到晚上,最终还是没有跳下去的勇气,放弃了自杀。回到公寓,真寻抱着姐姐哭了很久。从那以后,她就觉得高处是距离幸福最远的地方,怎么也不喜欢。

真寻一只手扶着栏杆,静静向下看。紧挨在旁边有一幢二层的小楼,从上面看它正方形的楼顶,有点儿像电视转播拳击比赛的时候,摄像机俯览拳击场的模样。楼顶上有个四方形锅炉一样的机器。粗大的管子。一把人似乎很少会上去。水泥地上稀稀拉拉掉着不知哪里来的T恤衫、塑料袋之类的东西。

离开栏杆,真寻顺着走廊往前。一〇〇一室在最里面。真寻咽喉发紧,慢慢往前走。她在从里面倒数的第二个门,一〇〇二室的前面站定,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真寻按下门铃。

等了一会儿,可是没有应答。真寻又按了一次门铃。门里似乎有了动静。终于,里面传来“咚……咚咚……咚咚”的奇怪声音,似乎是有人撞到了门里的什么东西。然后透过门传来长长的叹息,咔嚓一声,里面的锁开了。

“——你是谁?”

一张瘦瘦的女性的脸露出来,她大约二十多岁,长长的棕色头发,紧身红色T恤,长到膝盖的粉红色套衫,再往下是仔细除过毛的白色裸足。

“什么事啊……这么早。”

女子从门缝里探出头,眯着眼睛打量真寻。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没睡醒。

“喝醉了,早上才睡。”

原来两个都是。

不好办啊,真寻想。对方要是中年男性就好了,自己对付起来最拿手,可是像这样的对手是最讨厌的。不过这种话当然不能说出来。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啊……对不起,我,房间……”

一边说,真寻一边侧身去看门边的名牌。

“我是来九楼的……哎,这是十楼?”

这可怎么办,真寻双手捂住嘴。女人“哎呀呀呀呀”的一声,长长叹了一口气,咂了咂嘴。

“饶了我吧,刚睡下。”

女人一边搔头,一边正要关门,真寻说了声“对不起”拦住了她,然后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

“那个……姐姐您是不是‘pairets op torebian’的陪酒女郎?”

真寻胡乱编了个店名。女人张开嘴打了个哈欠,齿缝间拉出一条唾液的细丝,然后毫不掩饰地笑了。端正的五官,纤细的面庞。要是打扮仔细一点还真是个美人。可惜了。

“那是什么呀?听上去一点品味都没有,我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上班?我是‘Grace’的陪酒女郎。喂,知道吗?”

哎!真寻双手在胸前握住,显出惊讶的表情。

“‘Grace’?真的?那可是我憧憬的店呀。”

虽然是个完全没听说过的店名。但真寻还是尽可能满腔热情地发出向往的声音。

“憧憬?”

女人皱起眉头,仿佛非常不耐烦的样子。但是,表情深处却有一点得意的神色。女人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真寻。

“什么呀,你也是陪酒女郎吗?完全看不出来,还像个孩子嘛。”

女人一边说,一边不露痕迹地抚平弄乱的头发。“憧憬”这个词好像有效果了,虽说稍微正式了点儿。

“哎呀,那个,我还不是陪酒女郎,只是一直都很憧憬,希望自己也能有一天成为陪酒女郎……什么时候要是能在‘Grace’之类的地方工作就好了。”

女人哼了一声。短短的鼻息充分显示出嘲弄和优越感。

“我劝你还是放弃吧。陪酒可是个很累的工作。”

“哎,是吗?可是我一直——”

“我不是非要拦你,真的别做这一行。什么事都会碰上……”

女人伸手搔自己的头发,放眼望向远方。真寻显出受打击的表情,怔了片刻,然后又毅然向女人转去。

“可是,我总觉得这一次相遇不是偶然的。我按错门铃的房间,出来的正好是‘Grace’的陪酒女郎。”

说到店名的时候,真寻的声音里依然充满感情。

“姐姐……我知道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说非常失礼……那个,能把我介绍给店里吗?”

“介绍?哎呀,不行的。”

女人板起脸,扭了扭身子。

“可是,我真的很想去‘Grace’,我想试试呀。”

“这样的话,你自己直接去店里应聘不就行了。”

“姐姐觉得没问题吗?”

真寻满怀不安地一问,女人又打量了真寻半晌,终于带点不情不愿地说:“嗯……能行吧。我也不知道。”

以一种在自己的面庞周围盛放鲜花的感觉,真寻展开灿烂的笑容。

“真的?我太高兴了,能被真正的陪酒女郎这么说。这下我可有信心了。今天晚上就去‘Grace’试试。”

然后,真寻又小声说:“不过,我不想和姐姐同一天进店……有姐姐这样好看的人在,客人肯定不会来我这边的。”

女人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

“也许是吧。还是不要同一天的好。”

“姐姐一边都是星期几上班的?”

“也没有固定的时候……嗯,每周的星期三和星期五都会去店里。”

“啊,那我就请店长给我安排周三和周五之外的时间看看。”

“不知道店长会说什么呀。自己挑日子这种事……”

是,真寻用充满活力的声音应了一声,向女人点头致谢。在那动作的途中,真寻的目光扫过室内——三合土上有五六双装饰华丽的高跟鞋。房间里面视线所及的地方,可以看到许多散落的纯色衣服,还有很可爱的小梳妆台。梳妆台上放着指甲刀和睫毛膏。显然是独居。

“姐姐,谢谢您。如果我的愿望能实现、能在‘Grace’上班的话,也许会在店里再见到您。那时候还请多多关照!”

“啊……哦,你也是。”

女人的醉意和睡意似乎都彻底消了,她退回玄关里。门啪嗒一声关上了。

“星期三、星期五。”

接收机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为了缓解紧张情绪,武泽喝了一口带来的塑料瓶里的水。

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真寻进来了。全体齐刷刷朝她望去。

“——怎么样?”

武泽一问,真寻毫不客气地回答说:“搞定。”

“独居陪酒女。基本上周三和周五都去店里。”

“哦,很不错嘛。今天是星期二……最近的就是明天,或者是大后天。”

真寻打听出了一〇〇二室的住客哪几天会不在。如果隔壁有人,这次的作战就不会成功。

“不好意思,让你做这种麻烦的事。要是我和老铁能行就好了。”

武泽和老铁不方便去十楼,只能把这件事拜托给真寻。他们两个的长相整理人都知道,在走廊里遇上就糟了。武泽甚至有可能直接撞上火口。

“这边怎么样?”

真寻在武泽旁边弯下穿着工装裤的腰,随手拿起一只塑料瓶喝水。

“什么也没听见。他们早上好像比较晚。”

“昨天十一点的时候全都到了呀。”

老铁看看手表。现在是上午八点三十二分。

“大概再过两个半小时,他们就会来吧。”

“大概吧。”

不过并没有等到那个时候。大约一小时以后,传来了最初的声音。

开门的声音。然后是粗暴关门的声音。两只脚踩着地板走近。咔嚓的金属声,似乎是坐在金属折叠椅上了。咔,咔,咔,咔,咔——像是手指在敲什么的声音。

“很急躁啊……不知道是谁。”

没过一会儿,又传来开门的声音。比刚才重的脚步声进了房间。

“哦,野上。”

“哦,早。”

听起来刚才进事务所的是整理人,现在进来的是野上。

“那是什么……信?”

片刻的沉默之后,传来野上呻吟般的声音。

“喂喂……什么啊这是,银行账号完全被查出来了啊。”

“糟糕啊,野上先生。这可怎么办?”

“不管怎么办,首先要先联系火口。”

两个人没再说话,过了二十秒左右,又传来整理人的声音。

“啊,火口先生对不起,有点那个……不妙的事。”

整理人好像是给火口打了电话。他短短解释了情况,把信箱里塞进来的信一字不漏地读出来。然后接着就是“是……是……是”,附和对方的声音;时不时会有更大声的“是”传来,那是火口的声音也严厉的缘故吧。仅仅是透过接收机听整理人说话,武泽就已经坐立不安,连脉搏都加快了许多。

“……火口先生说什么?”

野上的声音。整理人好像挂了电话。

“说是让我们尽快把所有账户里的钱都取出来。要是账户被冻结了,付不了保护费就糟了。”

“取出来的钱怎么办?”

“暂时先集中到这个事务所来。”

“太好了!”

老铁叫了起来。武泽也不禁在胸前握住拳头。但是听到接下去的一句哈,两个人同时闭上了嘴。

“因为只有这儿有保险柜。”

“嗯,那么多现金确实不能到处乱放。还是放在这边的保险柜里比较放心。”

“保险柜啊……”

武泽情不自禁地低低说了一声。其他四个人也是一脸愁云。看起来,想要夺取的现金,要被收到保险柜里了。

“明天傍晚,火口先生去找对都市高利贷扑灭团体比较了解的人问问。打听一下信上写的那个”市政府所属某机构“的消息。让我也一起去。”

“这期间,这个事务所怎么办?”

“交给野上先生你负责。”

“明天傍晚吗……”

那时候一〇〇二的住客正好不在。一〇〇一室里也没有火口和整理人。也就是说,谁也不认识武泽和老铁。

于是在这一天晚上,武泽他们做了计划的最终讨论。深入每一个细节,毫无遗漏。

第二天落日之前。

武泽、老铁、贯太郎、八寻穿上工作服,带上同样的帽子,在九〇二室待命。工作服是灰蒙蒙的颜色,随处可见的那种,帽子也是一样。真寻虽然也穿着同样的行头,不过她并不在房间里,而是在外面走廊上偷听,等待正上方房间里的女人出门。

打开接收机,确认一〇〇一室的状况。火口和整理人似乎和前一天说好的一样都出去了,不在事务所里。事务所里只有野上和另外三个男人。两个年轻的和一个好像上了年纪、声音嘶哑的人。

瞄准的现金全都收在事务所的保险柜里。保险柜到底是拨号式的还是锁筒式的,没亲眼看见之前,没办法知道。不过对策昨天已经充分考虑过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行动的时机了。”

武泽对老铁的话无言点头。八寻从刚开始就一直在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贯太郎满头大汗,一直盯着地面,时不时做个深呼吸。这家伙真的没事吗?

透过窗户上贴的报纸之间的缝隙,细细的夕阳光线照射进来。

“上面的女人出去了。”

武泽诸人一起站起来。老铁啪的一拍手。

“好,开始吧——真寻,别忘了工具。八寻准备好那个。贯太郎和老武带好名片。”

武泽摸摸胸前口袋里的名片。名片上以蓝色和红色印着大大的公司名,下面是黑色的文字,用明朝体写“馆山太”几个字。这是老铁起的名字,姓是用了武泽、老铁、八寻、真寻几个人的首字母,名好像借了贯太郎的。老铁自己的名字是“锭明夫”,贯太郎是“小林贯二郎”。只有男性才有名片。因为老铁认为这样更有现实味。男性三人是正式员工,年轻女性则是合同工。被问起来的时候,确实这样子更像小公司通常的状况,不过也许实际上是因为老铁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了吧。

“走吧。”

武泽领头,穿着同样的工作服、戴着同样的帽子的几个人鱼贯而出。进电梯,上十楼。电梯厢里谁都没有说话。终于门开了,武泽第一个迈出去,走向走廊——但就在这时候,他的右脚撞在了还没有全开的门上。甲板鞋的薄薄材质,差不多把那冲击完全传递到了小脚趾头上,武泽痛得不禁张嘴欲喊,赶紧双手把嘴捂上。

“……没事吗?”

老铁盯着武泽的脸,武泽一边忍痛一边点头。

“没事。”

武泽走在最前面,全员排成一列,沿走廊前进。天色将晚,走廊里愈见昏暗,让武泽感到这里仿佛怪物湿润的咽喉一样。自己这一行人现在正向里面前进。我不是白痴。我不是白痴。我不是白痴——武泽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贯太郎紧跟在武泽后面,感觉自己像是吞了冰块一样,一股寒意正从小腹底部升起。

不行。不行。不行。每走一步,头脑中的声音都在叫。

——不行。

我做不到。

——不行。

那种事情,我做不到。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不说我不行?

可难看在前面领头的武泽。偷偷瞥一眼背后。——现在坦白已经来不及了。

“冷静点儿,贯太郎。”

背上被老铁轻轻拍了拍。

“不要担心。计划这么周详的作战,一定会成功的。”

错了——贯太郎在心里叫。不是那样的。但是,这话没办法说出口。贯太郎只有沉默着重新向前,漠然前进,就像是从别人那里借了两条腿走路一样。目标一〇〇一室渐渐近了……近了……终于,全体都停了下来。

领头的武泽按下门铃。里面隐约传出几个男人的声音。刚刚在九〇二室通过收音机听到的声音,此刻近在咫尺。

门开了,里面探出一张疑惑的脸。那是前几天去武泽他们的住处拿高尔夫球棒笑嘻嘻地砸坏玄关门的家伙。

“你们有什么事?”

这个人好像正是野上。一听声音就知道了。他健壮的肩膀靠在门上,从探出的额头下面抬眼瞟着一张张不认识的脸。

武泽迅速把右手伸进胸口的口袋里。野上的表情微微一动。武泽伸出右手伸到他面前,讨好地缩了缩身子。

“突然打扰,十分抱歉。这是我的名片。”

看到武泽的名片,野上眯起眼睛。

“有限公司……窃听退治?”

已经没有退路了。

“对,我们对于近来市内频发的窃听——”

武泽开始向野上解释。

老铁面带事务性的微笑,微微关上武泽流畅的解说。为了阻止近来市内频发的窃听案件,正在日夜巡视,专注于撤除窃听器——这些就是武泽率领的“窃听退治队”的理念,也就是业务的内容。

“今天刚好是在这一带定期巡检的日子。但就在我们巡检的过程中,探测到这幢楼的内部发出非法FM电波。为了确认发射电波的地点,我们从一楼开始,逐一在各家门前检测电波。但是,不管哪个房间,我们的窃听检测器都没有特别强的反应。”

野上在接过的名片和递上名片的武泽脸上来回打量。房间里传来怒吼和威胁的声音。

“最后来到十楼这里,从距离电梯最近的一〇〇四室按顺序一家家测过来,我们的机器还是没显示窃听器的存在。我们也觉得奇怪,还以为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话的最后,武泽露出亲切的笑容,然后迅速又换上严肃的表情继续说:

“但是,最后在这个一〇〇一室的门前检测电波的时候,机器……啊,对了,请您直接看看,会更容易理解吧。”

武泽转过身,向后面做了个手势,真寻从旅行包里取出个小小的机器。那是长方形的步话机一样形状的东西,是武泽事先在秋叶原买的,是个货真价实的窃听探测器,上面带有小小的正方形液晶屏幕,探测到有窃听嫌疑的电波的时候,就会显示出“!”的符号。符号的数量和探测到的窃听电波强度成正比,从一开始,最大到五。

真寻接通探测器的电源,等上几秒钟,画面上两起一个“!”。她把屏幕转向野上的方向给他看。探测器稍微靠近了房间一点,这样一来屏幕上“!”的旁边又出现一个“!”。不过新的这个不是常亮,而是在闪烁。看起来检测到的窃听电波强度是一点五,不过不知道单位是什么。

真寻关上探测器的电源。

“——嗯,就是这样。”

武泽重新转向野上。

“显然这里的一〇〇一室房间里显示出很强的反应。”

野上一脸的不耐,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盯着武泽上下打量,像在寻找什么似的。

“哦,就是说那个是吧,房间里有电?”

“电波。”

“别废话!”

野上突然大喝一声。武泽一哆嗦。贯太郎没事吧——老铁悄悄瞥了背后一眼。

哎哟,老铁吃了一惊。只有贯太郎神色如常。当然,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神色不安,但也只有他仿佛没听到野上的大声呼喝一样,表情丝毫不变。

“对不起。”

武泽捂住嘴,夸张地鞠了一躬,继续说:

“实际上,我们以前在这幢楼外面巡检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任何来自楼里的奇怪电波,所以我们希望了解一下——这里最近没有什么和窃听有关的事情吧?比如说,感觉好像是被什么人听到了房间里的对话什么的。”

野上的视线垂下来,粗大的手指慢慢抚摸下颌,像是在想什么。他沉默了很久,足足三十秒,终于抬起眼睛,开口问:

“你们这个检查,要钱吗?”

不不,武泽摇头。

“我们不收取任何检查费用。只有当我们的检查确实发现窃听器的时候,我们才会收取探测费。啊,对了,如果要委托我们撤除发现的窃听器,也会产生撤除费用。”

对于每种费用,野上一一询问具体的金额。武泽报了几个便宜的价格——不过不是便宜到不自然的数字。

“就这么多钱了是吧?”

“当然。我们不是不讲诚信的企业。”

野上像刚才一样,视线落在地上,想在思考什么,慢慢抚摸下颌。

“你们等一下,我问问上面。”

野上刚要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武泽赶忙摆手。

“哎呀没关系的,没关系。您放心好了,我们的检测不会动任何东西。很短时间就好了。”

真的?野上一脸疑问睥睨武泽。真的,武泽露出诚恳的微笑。两个人对望了半晌。

终于野上挪开了身子,用下巴向房间里示意。

“那就查查吧。”

听到这话的刹那,武泽感到全身的力气仿佛都从为椎骨周围泄掉了一样——成功了。

话虽如此,还是很危险。

刚才野上要打电话的“上面的人”,恐怕就是火口。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他,真是太好了。要是火口透过电话听野上解释原委,然后说“那我马上回来”,那就完蛋了。

总而言之,眼下已经突破了第一关。武泽留心不让自己一本正经的表情露出破绽,走向门里。

“那我们就进来了——啊,你们也都递下名片吧。”

老铁和贯太郎各自把名片递给野上,鞠躬施礼。武泽在玄关脱了鞋子走进室内。短短的过道尽头是一扇嵌着玻璃的木门。野上从后面赶过武泽身边,打开那扇门。原本很小的说话声一下子变大了。在九〇二室的接收机里听到厌烦的声音,到了直接面对的时候,果然还是有一股反胃的感觉。

“打扰了。”

门里是铺着木地板的宽敞客厅。空气里一股香烟的味道。

对面左边是一对黑色的皮革沙发。沙发中间是一张好像大理石台面的矮桌。房间右边放着一张会议桌,周围围着大约十张左右的金属折叠椅。椅子上坐着三个人,各自都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一边说话,一边向武泽他们转过头来。当中有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体格肥胖,另一个非常消瘦。胖子有一双阴沉的、毫无感情的眼睛。瘦子则是三角眼,好像是在嗑药似的,尖锐的视线轻飘地闪烁。最后一个人坐在里面,一只脚搭在椅子上,小小的个子,看上去年纪很大,称为老人也不为过。在他蚕豆一样扁平的脸上,两只眼睛像是在策划什么似的闪闪发光。三个人各自都让人产生糟糕的印象,但不知道为什么,武泽对于最后这个老蚕豆,直觉上感到最强的恐惧。

野上像三个人示意,让他们继续工作,然后望回武泽。

“——那,怎么弄?”

“嗯,接下来我们就开始检查了。如果有所发现,我们会通知您。您不用管我们,该做什么继续去做就行了。”

野上没有回答,一屁股坐到其中一个沙发上,点上烟,抱起胳膊,好像在观察武泽他们的一举一动。武泽向他笑道:

“啊,没关系的。照平时的样子继续工作就行了。”

“这就是平时的样子。”

根据至今为止窃听到的内容,在这个事务所,似乎除了火口,就是野上位置最高。火口不在的时候,他似乎总是这样坐在沙发上,观察部下的工作情况。

“那就开始了——喂。”

武泽朝真寻喊了一声。真寻从包里拿出刚才那个探测器,调了几个旋钮,开始把天线慢慢以扇形晃动。武泽一边观察探测器的屏幕,一边扫视房间内部——保险柜在哪儿?一眼望去没有看见。

“馆山,我去看看外面的表箱。”

老铁向武泽招呼一声,出了玄关。野上怀疑地皱起眉头,手上的烟停在嘴边,向距离最近的贯太郎望去。

“喂,那家伙出去干什么?”

“哎……”

贯太郎呆住了。双手垂在身子两边呆站着,直愣愣盯着野上的脸。糟糕,事先明明讨论过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是贯太郎好像太紧张了,忘记怎么说了。

“那个啊——”

武泽正想插话给贯太郎解围。

“我在问这个胖子。”

野上恶狠狠丢下一句。再度斜睨贯太郎,又问:

“那家伙出去干什么?”

“啊,那个……”

一边竖起耳朵听武泽等人的对话,八寻一边在心中暗自祈祷。快回答。快。快。昨天、今天,复习了那么多回。明明仔仔细细讨论过了的。沉默时间太长,对方会起疑心的。——但是,贯太郎的嘴里一直没有说出话了。

贯太郎到底怎么了?没想到他会紧张成这样。在舞台上表演魔术的时候,第一次闯进武泽他们住处的时候,连紧张的“紧”字的一竖都没有啊。

昨天晚上,八寻问过贯太郎。

“贯贯,没有什么瞒着我的事吧?”

这是八寻一直存有的感觉。在商务旅馆寄宿,计划准备的进展过程中,还有在九〇二室窃听那些家伙事务所的过程中,八寻好几次都想这样问贯太郎。但是每次都硬生生咽下去了。自己认识他这么久了,贯太郎还从没有任何一件事瞒过自己。就连阳痿的事情,也是早在正式交往之前就告诉自己了。所以这一次是自己多心了,八寻这样告诉自己。最喜欢的贯太郎会对自己有所隐瞒——真寻对这一点根本连想都不愿想。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有事瞒着你?”

贯太郎这样回答。看到贯太郎装出来的笑脸,八寻顿时明白自己的疑惑是真的。显然贯太郎在隐瞒什么,而且看起来多半是件非常重大的事。八寻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也想追查贯太郎的秘密,但就算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不愿意相信,贯太郎怎么会有事情瞒着自己呢?

“是吧。”

最终八寻只是这样笑着说了一声。

加油。加油。加油——八寻拼命祈祷。快点回答野上的问题。在他起疑心之前。快。快。

不知道是不是八寻的祈祷灵验了,贯太郎终于发出了声音。

“他去检查门外的表箱。水表,电表还有煤气表。表箱里面经常会藏有repeater,也就是窃听的中继器。”

贯太郎说起话来出人意料地流畅,武泽更加放心了。看起来只是一时忘记了该回答什么的样子。真是让人捏一把汗的胖子。

“中继器是什么玩意儿?”

“嗯,这个嘛,就是说,像窃听器这种东西,差不多只有这么大。”

贯太郎伸手比了个百元硬币的大小。

“发不出太强的电波,所以要把那种微弱的电波,用放在某个地方的中继器接受,然后变换成足够强的电波,发送到接收机去。这种情况最近比较多见。”

“哈……大工程嘛。”

虽然只是信口胡说,不过野上似乎相信了。贯太郎转身离开,走近另外三个人围坐的桌子,弯下腰去,用手指敲击轻便椅,开始摆出寻找窃听器的模样。三个人差不多都是散发出杀气的感觉,一边瞟这贯太郎,一边举着手机,继续督促恫吓着。

得赶紧找到保险柜在哪儿。

“那边房间也能进去看下吗?”

武泽要向客厅左手边的门走,野上微微抬起身,想要说什么,但还是坐了回去。武泽握住门把手,轻轻推开门,探头进去。看着右边,看看左边。里面空荡荡,只铺着地板,什么也——

不对,就在眼前。沉甸甸的灰色耐火保险柜就放在正对面,拨号式的。此刻,里面现在正收着大笔现金吧。武泽咕嘟咽了一口唾液,转回身。可以看见沙发上抽烟的野上的侧面。在他旁边是真寻。正在向武泽这边看。武泽朝她使了个颜色,示意她找到保险柜了。她心领神会,按照约好的信号撸鼻子。

“姑娘你感冒了?”

一只脚搭在椅子座位上的老蚕豆笑嘻嘻地把脸转向真寻。不知道是不是打算从工作中小小休息一下,或者是对闯入者感兴趣,手中拿的电话不知什么时候放在桌上了。

“不是,花粉过敏。”

真寻掩饰说。老蚕豆以令人不快的凶狠眼神上下打量真寻,然后嘶声笑了起来。

“对付花粉过敏啊,小孩的脐带据说很有效哟。”

“是吗?”

“生吃就行。”

真寻决定不理会这种近乎骚扰的不快言语,举起探测器想要继续工作。但是老蚕豆纠缠不休。

“和叔叔我一起生小孩吧。”

“嗯?”

“嚯,治花粉过敏啊,用脐带。”

“不了,不用了。”

“怎么生小孩,姑娘你还不知道吧。”

“知道归知道。”

“那,等下试试看吧。其实现在也行,叔叔我随时都行。”

“闭嘴,我没兴趣。”

不好——武泽身体僵住了。紧接着,拳头猛敲桌子的声音,伴随着尖锐的怒吼声刺入耳朵。

“你再说一回试试!”

意外地,发出声音的不是老蚕豆,而是他对面坐着的那个年轻的三角眼。消瘦的脸上,眼睛瞪得像要裂开一样,两个小小的黑眼珠哆嗦颤动,没有固定的焦点。

“啊,对不——”

武泽正要慌忙赶去真寻身边,三角眼又吼道:

“说了今天必须要还!是你自己说的吧!”

他是对着手里的电话机怒吼。

“多可爱的小姑娘啊,这么傲。”

老蚕豆笑了起来,声音像是刷盘子,瘦弱的双肩不断颤动。他回去干自己的工作了,满脸带笑地翻看手边的文件,把写在上面的号码敲进手机里。

别闹了——武泽向真寻投去责备的眼神。

被武泽这样瞪了一眼,真寻假咳了一声。刚才确实很危险,武泽生气了吧。自己也确实不愿这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的作战无论如何必须成功。母亲的仇。鸡冠的仇。还有现金。——如果失败的话,就没有未来了。因为在作战中,塞在旅行包里的那些钱全都没了。虽说本来也不想用那些钱,而且至今为止好几次都想扔掉,但之所以一直没有真的扔掉,还是因为内心深处也在隐约考虑将来如何生活吧。真正要说的话,那些钱也许像是某种保险一样的东西。然而现在已经没有那份保险了。

平复情绪,真寻开始着手下一作战。她慢慢在室内走动。把手上的探测仪逐一接近沙发、坐在上面的野上、矮桌、窗户——画面上的“!”从一点五完全变成了两条——靠近折叠椅、让人讨厌的老蚕豆、还有他前面的桌子——在这一带,“!”的数目急剧增加到四条。

看到在桌子前面停止动作的真寻,武泽紧张地问:“发生反应了?”

“啊,馆山先生。是的。这个……桌子附近。”

“桌子?”

武泽走到真寻身边,一边向三个人点头致歉,一边探头看桌子下面。然后又歪过头,在桌面上扫视。接着又一次沉吟起来。

送过来的预付费手机,十部中有五部留在这件事务所里。其中三部现在正在由这三个人在用,剩下两台随便扔在桌子上。武泽向真寻挥挥手,示意她检查电话。真寻把探测器按顺序凑近五部手机,屏幕上原本已经亮了四条的“!”,在接近电话的时候变成了五条。

“这些……全部?”

对于武泽严肃的声音,真寻也严肃地点点头。

“好像是。”

面朝桌子的老蚕豆,三角眼,还有面无表情的胖子,一边继续打电话,一边皱眉看着武泽两个。

“喂,怎么了?”

野上站在背后,武泽回过头,一脸严肃地问:“抱歉问一下,这个预付费手机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渠道买来的?”

“啊?……哦,是前些日子从邮购公司那边买的,塞到信箱里的广告单。一部一千块的处理品。”

一千块?真寻非常吃惊地在嘴里低低重复了一声。武泽继续到:“那家公司的联络方式您知道吗?”

“广告单上应该有写——哦,好像扔掉了。我说,怎么了?这个手机有问题?”

顿了片刻,武泽才带着遗憾说:“这话说来不太中听……您彻底被骗了。”

“被骗了?”

“那家公司,是以窃听为目的来卖这些电话的。”

面对脸露疑色的野上,武泽明确说:“窃听器恐怕就在这里面,五部电话里。”

野上和各自拿着电话的三个人,表情同时变了。

看到表情的变化,武泽确信他们完全落入了圈套。停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武泽慎重地继续道:“初步判断,五部电话机全都被植入了窃听器。能让我们进一步调查一下吗?”

“你们要怎么调查?”

“请允许我们拆开其中的一部——喂,小林。”

“是。”

应了一声走过来的贯太郎的工作服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奇怪的图案,武泽心里不禁咯噔一声。那是什么?从双肩到胸口,布料的灰色变得很浓——是汗。贯太郎出了很多汗。脸已经湿透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你太胖了,热吧。偶尔也运动运动啊。”

武泽掩饰倒。不过,从贯太郎的表情看来,很明显他的汗水不是因为热。没错,出汗是因为紧张。

“小林,这些电话机,拆一部看看吧。”

“啊,是。”

和事先商量好的一样,贯太郎从工作服的胸口口袋里拿出小螺丝刀,开始拆解手机。圆圆的下巴滴滴滴滴掉下来的汗滴落在手边——到了这时候,围在桌边的三个人也各自挂了电话,注视贯太郎的动作。一边看,一边时不时向自己刚才用的手机投去令人恐惧的视线。

咔嚓一声,玄关传来声音,老铁回来了。

“表箱那边没问题。没发现中继器——”

老铁停住话头,不解地看着围在桌边的武泽他们。

“……怎么了?”

武泽向老铁解释了目前的情况。老铁“哎”的一声,显出惊讶的表情,和其他人一样注视贯太郎的手。正在这时,啪嗒一声,手机机身被打开了,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主板。无数的细线。屏幕内侧。错综复杂的电路的最下部分,有一个牛奶糖大小的、四四方方的黑色东西。显然那就是事先装进去的窃听器。恐怕在这里的全体人员都明白了吧。因为表面上的白色标记写着“窃No.002”。贯太郎用婴儿般的手指夹住窃听器,咔嚓一声剪断电线,从电话机里拿出来,就那么拽着线拎在半空。真寻把探测器凑近贯太郎的手指。屏幕上显示出五条“!”。

武泽转向野上。

“就是这个,没错。不用拆了,其他四部应该也被装了同样的东西。”

野上嘴里骂了起来。

“这种尺寸的窃听器,发出的电波最多只能传到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所以这个房间附近恐怕应该还有一台中继器才对。所谓中继器,就是刚才小林解释的东西——那个东西也需要我们来找吗?”

野上在回答之前,先看了看同伙的三个人。瘦瘦的三角眼和肥肥的无表情——凹凸二人组相互看了一眼,又向野上回望过去,老蚕豆把胳膊抱在纤弱的胸口,嘶声说:

“还是找找好吧。”

“你也这么想吗?”

野上虽然地位较高,不过对老蚕豆的态度总有含有一丝可以说是敬意的东西。就仿佛野上竭力想要隐瞒,但怎么都会从语气或者眼神中表现出来一样。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

老蚕豆鼻子里哼了一声。

“只有这样吧,野上。要不拆掉那个叫什么中继器的玩意儿,下次再有别的窃听器进来,又会出现同样的事儿了。”

“是的。”武泽附和了一句。

“如果问我们的意见,确实也希望在这里找到中继器,斩草除根。可以吗?”

野上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一脸愤怒地瞪向武泽。

“去干吧。”

“喂,锭,”武泽转过身招呼老铁,“去找中继器。”

“知道了。”

老铁从工作服的屁股口袋里取出外表上犹如步话机一样的四方机器。武泽向野上解释机器的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