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2 / 2)

鼠男 道尾秀介 7476 字 2024-02-19

「啊啊--」

看來是在講名字的由來。

「桂本來是傳說中生長在月亮上面的樹,不過後來慢慢變成月亮的代名詞,姐姐說桂這個名字是父親取的。」

【第一部分】:第一章(41)

「這樣啊。」姬川抬頭看看月亮,又回頭看著桂,「但是,為什麼桂是月亮呢?」

「我不是說了嗎,生長在月亮上的樹叫做桂……」

「不是,我不是說那個,我是說你。你為什麼是月亮呢?」

「啊啊,」桂笑了起來,「因為姐姐是光。」

姬川在瞬間彷彿在那雙大大的眼眸裡,看到了月亮,不過那大概只是車站的日光燈或是某大樓窗戶透出的光線而已吧。

「初中的時候,我在理科的課堂上學到月亮發光的原因時,心情不太好,突然覺得自己是姐姐的配角。」

桂再度抽了抽鼻子,呼出白色氣息。

「不過實際上好像也是那樣,就連加入樂隊打鼓也是因為姐姐退出的關係。」

「我喜歡桂打鼓的風格,竹內跟谷尾也說我們樂隊等於是因為有你而存在。」

「反正不過是個模仿的樂隊罷了。」

桂故意這麼說。

她從掛在牛仔褲腰間的鼓槌袋裡抽出鼓槌,開始有節奏地敲打眼前的空氣。是什麼曲子呢?沒有聲音根本無從猜起。桂打了一陣子看不見的鼓,最後以兩根鼓槌從左邊到右邊流暢地連打後,突然雙手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然後整個人轉向姬川說:

「姬川大哥,你喜歡我吧?」

姬川以為桂在開玩笑,然而她的表情非常認真,剛才臉上的微笑已經消失無蹤,雙眼筆直地看著姬川。

「不可以哦。」桂以毫無抑揚頓挫的平板語氣說。

姬川對自己當時下意識的回答非常驚訝:

「為什麼?」

【第一部分】:第一章(42)

桂的眉頭微微皺起,那是一副悲傷的神情,眼神卻依舊認真。

--螳螂的肚子大概已經被吃得精光了吧。--

欺瞞的百分之五。

--真過分,隨便跑進別人的肚子裡。--

背叛的百分之五。

姬川在不知不覺中走向桂。他環抱住桂纖細的腰,將她拉向自己。桂沒有抵抗,這讓姬川覺得不可思議。

姬川聞著桂的脖子微微飄散的柔軟體香,突然抬起頭。對面月台的電車到站了。衝向開啟車門的人群中,姬川發現了熟悉的東西。在許多人頭並排的上端,有個細長的黑色東西。

那是貝斯的袋子。

深夜十二點三十一分。

走進玄關,光按開客廳的照明。客廳後方兩扇並列的門,其中一扇已經關上,桂似乎已經睡了,裡面沒有透出光線。

衝過澡後,光讓沉重的身體躺在房間的床上。她將浴巾丟在床邊桌,裸露著胸部趴在床上,雙手放在頭的兩側。

牆壁上的海報,是燃燒著吉他的吉米·亨德裡克斯『1』。若是能有些微的月光照射在那張海報上,應該就會像是某種神秘的儀式,一定很漂亮。光總是這麼想。只是這房間的窗戶角度不好,和隔壁桂的房間不一樣,這裡一年到頭都不會有月光透進來。

『1』吉米·亨德裡克斯(JimiHendrix),美國著名吉他手,被公認為是流行音樂史中最重要的電吉他演奏者。

光在三個月前見到十幾年沒見的父親。

這件事她沒告訴任何人,包括桂,也包括姬川。

【第一部分】:第一章(43)

野際在偶然的機會下,從年輕時便一起玩音樂的同伴口中聽到光父親的消息,於是幫她和父親取得聯繫。野際打聽到父親現在的地址,出人意料地近,居然就在埼玉市區,坐車的話,距離「電吉他手」只要短短三十分鐘。

--但是小光,你也可以選擇不要去見他,就這麼算了。--

野際當時的態度有點曖昧。

然而光當然非去見他不可。她就是為了尋找父親的下落,才一直在「電吉他手」工作的。並非因為野際知道父親在哪裡,而是她期待在這裡工作,或許有一天能和父親取得聯繫。而這一天終於來臨了。

那是一個非常糟糕的父親。光念初中時,他和光的母親離婚後,就一直輪流住在不同的女人家裡,只有偶爾才會回到光和桂身旁。

儘管如此,姐妹倆唯一的親人也只剩下父親。光和桂都非常愛父親,她們的心底總是存在著父親的身影。教導她們打鼓、聽著她們孩子氣的報告,如同朋友般哈哈大笑的父親……重要的事情全都是父親教她們的。如果不這麼想,光和桂就無法支撐自己生活下去。

光拜託野際帶自己到父親的落腳處,野際有點猶豫,但最後他還是不發一語地點頭答應了。

當天,光沒將要去哪裡告訴桂便獨自離開公寓,她打算先和父親見面,掌握父親的現況後,再找機會帶桂去。

接到野際的聯繫後,光和父親約在晚上到公園見面。

然而,來到公園的並不是她熟識的父親。

從前那彷彿在某處打了一架,總是亂七八糟的頭髮如今飄散著符合社會習俗的整發劑氣味,梳理得整整齊齊,習慣戴在骨感雙手上的三個戒指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左手的無名指上,有個銀色細長的東西閃著光,甚至以手勢代替形容詞的說話方式也全都變了,從頭到尾都帶著來面試般的僵硬微笑。

--我有一個女兒……--

說這句話的表情裡帶著些許膽怯。

--下個月要一歲了。--

【第一部分】:第一章(44)

光覺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但並非心中沉重的負擔全都卸下,而是一個空蕩蕩的巨大負擔不由分說地塞進自己心裡,因為如此,其他的東西全都被丟出去了。

--我們一直很想見你。--

光盯著父親的眼睛,靜靜地說。

--我跟桂都很想見你。--

--我也是啊。--

父親笑著說。那個時候,光在父親眼眸深處看見了小小的算計。父親正在腦海中快速地算計剛才說出來的話帶來的效果,並將算計的結果放在真心之前。那是光第一次在父親的眼裡看到那種令人不快的目光。而且,就在短短的一瞬間,一坨黑色粉末隨風飛舞,不知不覺融入空氣之中,每一粒粉末都不見蹤影。然而在被風吹散之前,光確確實實看到了最初的黑色塊狀。

光覺得自己曾非常珍惜地保存在心底那條細微又細微的線,就在這一刻無聲無息地斷了。十幾年來非常重視、仰慕著父親的這個自己,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崩毀、消失了。

然後,什麼都沒剩下。

--保重。--

光只說了這句話,便轉身離開。父親醜陋地抬起比最後一次見到他時多了點肉的臉,彷彿在公司裡向上司道別似的舉起一隻手。那是下意識的動作。光心裡產生了無數的謾罵與輕視,幾乎快要一一往外爆發了,然而那些東西在來到喉頭時,又瞬間被心底那個巨大的「空洞」悉數吸走,就這麼消失,而那裡殘留的,仍舊還是空洞。

【第一部分】:第一章(45)

光筆直向前走回漆黑公園裡的小路。週遭的樹叢裡傳來秋天的金龜子鳴叫聲。光想起小學時,父親曾在晚上帶自己和桂去橡樹林抓獨角仙。橡樹林下方的草叢裡,也傳來巨大的蟲叫聲。潮濕的香菇冒出土,空氣裡瀰漫著臭得要命的樹液氣息。漆黑的景色中,他們父女的聲音特別響亮。只要某處的樹葉沙沙作響,光和桂就會交頭接耳地說,也許是熊出現了,故意假裝害怕。父親大概也是故意的吧,他一副大事不妙了的表情看著她們。在月亮低垂的夜裡,幼年的回憶彷彿是一幅剪影畫。--直至現在,光仍認為那些樹葉的另一頭潛伏著大熊。她當然知道那裡只是一處被田地與民房包圍的狹小橡樹林,根本不可能有熊。可是只要自己如此認定,那裡就是有只恐怖的熊,也有著隨著父親短暫冒險,從千鈞一髮中逃生的自己和桂。這和斷絕聯繫的父親,一直到實際見面之前的不羈形象很相似。自己不該撥開樹葉,不該看另一頭有什麼。

--好久沒看到線形蟲了。--

光想起今天野際從「電吉他手」外頭走進來時的事情。

--線形蟲?--

聽到光反問,野際簡單說明了那隻蟲的事情。那是一種像線那樣細的蟲,寄生在螳螂身上,在螳螂的肚子裡長大,最後蠶食那隻螳螂。聽到這個時,光馬上想到自己的肚子。漸漸膨脹的生命。因為想要找回父親,因為這曖昧且恣意的慾望,而孕育在自己體內的生命。再過一周多就會消失的生命。

「你會著涼哦。」

身後傳來聲響。一回頭看到桂從門縫看著自己。

「不會的,我會換上睡衣再睡。」

桂無言地走過黑暗中,走進廁所。門上的四角形小窗散發出黃色燈光。

妹妹大概察覺出姐姐的月事停了吧。從很早以前,兩人的生理週期就幾乎重疊,聽說一起生活的女生很多都會這樣。

然而桂什麼都沒問。這個舉動讓光安心,卻也有些害怕。

關於自己體內小生命的父親,桂應該不會察覺吧……

◇ ◇ ◇

【第二部分】

【第二部分】:第二章(1)

有老鼠哦

有老鼠哦

不必低頭看腳邊

看那種地方也沒有意義

因為就在你自己的心裡呀

因為就在你自己的心裡呀

--Sundowner《ARatInYourHead》

人不會光憑殺機就成為殺人犯。殺機與殺人之間,還存在著多個偶然。姬川是在第一次抱了桂的一周後領悟到這個道理的。

姬川背著吉他箱,從高崎線的電車內眺望著窗外風景。雲層壓得很低。就在低沉的灰色下,高聳的建築物群從視野左邊流逝到右邊。接著彷彿突然想起來似的,高樓群變成綿延的舊民房,接著又突兀地換成擁有廣大停車場的購物中心。搬到高崎線沿線的這二十三年裡,街景也改變了很多。

姬川想起一周前,混在鐵軌另一端的人群中消失的谷尾的黑色貝斯袋。那之後,谷尾並沒有特別打電話給姬川。

沒被他看到嗎?

姬川知道谷尾從以前就對桂有好感,雖然本人未曾明確說過,不過谷尾是個不會隱藏心意的男人。姬川和竹內都察覺了,桂應該也知道。

今天要在「電吉他手」跟谷尾和桂見面--不論對誰都平常心以待吧,姬川這麼決定。

那一晚,姬川送桂回到公寓。過去他曾多次走進那道大門,然而這卻是第一次踏入客廳後方桂的房間。沒有什麼裝飾、顏色單調的房間裡,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簾彷彿撫摸似的照耀著房內的床。桂的床與隔壁光房間裡的床一模一樣。桂不在家時,姬川也會和光在隔壁房間的床上裸身相見。

桂自始至終不發一語。在電車內也是,從車站走到公寓的路上也是。走進房間,姬川抱緊她的身體時,她還是什麼都沒說,唇也是寧靜的。在緊閉眼眸的黑暗中能感受到她的氣息微微紊亂,那是她無法說出口的抵抗吧,姬川心想。

【第二部分】:第二章(2)

到此為止吧--姬川這麼決定。

他離開桂的嘴唇,輕輕嘆了口氣,放鬆雙手環繞在她背後的力道,緩緩站開,望著桂的臉。就在這個時候,桂一副小孩子快哭出來時的表情,無力的、出乎意料的變化。下一瞬間,姬川感受到桂的雙手緊緊抱住自己。桂的唇壓上姬川的唇,她的舌頭如同小魚般滑進他的嘴裡。魚在姬川的嘴裡膽怯地扭著身軀逃走了。

--又沒關係。--

桂首次開口。她只簡短地說。

--我不在意。--

脫掉桂的衣服,每露出一寸肌膚,如同幼童般甜美的體香在姬川的鼻尖越來越濃郁。

雖然是姐妹,但兩人的肉體完全不同。在姬川的手指與嘴唇之下,桂纖細的身體非常安靜,偶爾會如同痙攣般全身顫抖,除此之外就彷彿以手心摀住嘴巴一樣,桂完全沒有發出聲音。也許是在和姐姐生活的地方跟姐姐的男人上床的罪惡感,讓她不敢放縱自己吧。只是,桂下體驚人的濕潤卻背叛了外表的反應。姬川微微張開的眼眸凝視著桂白皙的身體,心裡有種預感。

在進入桂的身體的時候有一種異樣感。

--桂。--

姬川不禁望著她。桂以一種認真的笑容抬頭回望著姬川說。

--嚇到你了嗎?--

桂這麼說,臉上的笑容蒙上了陰影。姬川的預感靈驗了。

二十五歲的桂還是處女。

隨著姬川的動作,桂露出痛苦的表情,然而她的雙腿卻牢牢纏住姬川的雙腿,雙手也緊抱姬川的雙肩。

--不是精神創傷那種誇張的問題,我只是有點害怕男人的身體,一直裹足不前,就這麼過了二十五歲。--

結束之後,桂對姬川坦白。

【第二部分】:第二章(3)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看到父親對母親做奇怪的事,不是在這裡,是在更大的公寓,還是一家四人共同生活的時候。--

兩人的身體分開之後,桂說起話來變得有點見外。

--不是有性虐待狂、性受虐狂這種說法嗎?現在想想,父親大概是性虐待狂吧,但是母親一定不是喜歡受虐的那種人,怎麼想都覺得當時母親是真的很厭惡,真的很害怕。--

某天深夜,桂發現父母寢室的門微微敞開,她從門縫窺探,結果看到赤裸的父親兇猛地攻擊赤裸的母親。

--父親將鉚釘粗的皮帶纏在手上,把母親的背部弄得全是傷。不是打或揍,而是給我慢慢地、一點一點傷害她的感覺。那個時候我覺得父親瘋了,我非常非常恐懼,輕輕離開門邊,悄悄地走回房間。--

桂說過之後整個人窩在棉被裡,一直到早上。

--我不敢告訴姐姐這件事,如果她也看到那個情景,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拚命找父親。我想母親跟父親會離婚,可能是出自父親的那種傾向。--

然後桂就默然不語了。

在透過窗簾照射進來的月光下,床上桂的裸體顯得光滑白皙。除了胸部配合規律的呼吸上下起伏之外,桂一動也不動,連床單上的雙手指尖都紋風不動。

狹小的床上,姬川躺在桂身旁很長一段時間。

腦海中空蕩蕩的。

--我想姐姐差不多要從音樂練習室回來了吧。--

桂轉頭看著枕邊的時鐘。在顯示電子時間的螢光照射下,她還殘留著童貞的臉龐發出青白色的光芒。她的雙眼彷彿很疲憊,緩緩地眨了眨。

--我走了。--

姬川起身開始穿衣服。

--我們小學的時候……--

背後傳來桂的呢喃。

【第二部分】:第二章(4)

--爸爸買了倉鼠給我們,兩隻母倉鼠,就像我跟姐姐一樣。有一天,就在我們上學的時候,其中一隻死了,被爸爸丟掉了。--

--倉鼠的屍體嗎?--

--對。不過爸爸趁我們發現之前,又到寵物店買了相似的倉鼠回來,悄悄放進籠子裡。我一直沒發現……--

姬川不知道桂為什麼突然說這個。

--後來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幾個星期後,爸爸告訴我們的,在他喝醉的時候。--

--你們一定很驚訝吧?--

--很驚訝,我很驚訝。--

桂盯著時鐘裡電子時間發出來的螢光。她的劉海兒在青白色的光線中搖蕩。

--但是,姐姐似乎早就發現了,從一開始,看到父親放進去的那隻新倉鼠的那一瞬間。她說她跑到公寓樓下的垃圾收集場,翻開廚餘的垃圾袋尋找,結果真的發現倉鼠的屍體。--

桂到底想說什麼呢?

--桂……--

她突然抬頭說:

--姐姐會察覺的。--

桂的眼神似乎在尋求幫助,卻也像抗拒幫助。

姬川啞口無言。他知道自己除了說一些要她別想太多這種聽起來像是辯解的話以外,無話可說,所以他只是沉默地彎下身子靠向床上,雙唇貼上桂的唇,就這麼靜止了好一會兒。

桂的牙關始終頑固地緊咬著。

最後,姬川起身離開桂的床,走出房間。他穿過漆黑的客廳,在玄關穿上短靴,就在他要站起身時,桂的裸體突然從背後撞了上來,然後她放聲大哭。為了不讓姬川回頭,她緊緊抱住姬川的身體,就這麼一直號哭著。

姬川摸了摸牛仔褲的口袋,指尖撫摸著小小月長石的輪廓。是那一天桂借給他的項鏈。

窗外是低沉的灰色天空。

【精排By CAD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