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闯了祸也不逃跑,面无表情地迎上去,右脚掌蹬地,身体猛向左转,右拳向前送出,精准地打中他的鼻子。
男人摔倒在马路上,鲜血从鼻孔喷涌而出。他躲藏到车里。她不依不饶,拍着驾驶座旁的窗玻璃,大声问:“×!你为什么跟踪我?”
南明路上车来车往,后面排起长队,喇叭声此起彼伏。许多车从旁边借道,粗鄙的卡车司机们,摇下车窗放声大骂,各种肮脏字眼。
他的衣服上全是血,用完了一盒餐巾纸,第一次对少女感到恐惧,摆出自卫的姿态:“你是谁?”
“你又是谁?”
“我是……焦老师生前的朋友,我也是来参加葬礼的。”
“带着单反相机来参加追悼会?”皮卡底盘太高,要看到驾驶座里的相机,她还得踮起脚,“我们认识吗?”
“不。”
“警告你,要是再敢跟踪我,就把你的两个蛋蛋都拧下来!”
“嗯。你的项链不错,在曼谷买的吧?”
男人看着她的胸口,盛夏不知该为这样的赞美而高兴,还是该为他盯着的地方而愤怒。
“抱歉,我是平胸,没啥好看的!”
“我能走了吗?”
“滚吧!”
当她骑上自行车离去时,男人探出车窗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刚才扔砖头的样子很帅!”
她听到了,但没回头。骑过失乐园门口,盛夏抬起右手,清晰地竖直一根中指,低声说:“真他妈的帅!”
她既是在夸奖自己,也是在赞美那个男人。
下午四点,焦可明的葬礼刚结束。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叶萧仔细观察每一张面孔,任何人都可能是凶手,或与灭门案有关联——这个可怜的家庭,即将被塞进小小的骨灰盒,分成三份,葬入同一座坟墓。
公安局发布协查通告,政府微博微信齐上阵,全世界都知道了。案发当晚,骑助动车的黑衣男子,尾随焦可明进入小区,又在火灾前逃离,有重大作案嫌疑。但这座城市有两千多万人,一百多万各种型号的助动车。
走出殡仪馆,叶萧撞见一群流浪狗。脏不拉叽的皮毛,散发恶心的臭味,盯着不速之客,发出警告的吠声,示意不要入侵地盘。他却想起另一条狗——灭门案唯一的目击证人。
它还活着。
兽医说,第一个奇迹是它活了下来。伤在脖子,被尖刀刺入,深达七厘米,贴着脊椎和气管之间,稍偏半厘米就没命了。它在火灾现场,吸入大量有毒气体,严重影响呼吸,兽医几乎放弃了。但在叶萧的强烈要求下,医院给它大量输血,使它捡回一条命。昨天,它已恢复行动能力,伤口还要养一养,不能大声吠叫。跑啊跳啊,甚至咬人的能力,差不多都恢复了,这是第二个奇迹。
叶萧及时总结了兽医的说法——这条狗有不死之身。
它被关在兽医院的笼子里,原本趴着,看到叶萧就站起来,夹紧尾巴,嘴里发出警告声。公狗,肩高六十五厘米,体重刚好五十公斤。杂交犬,多半有獒犬血统。十岁左右,但没有衰老迹象,超乎寻常地强壮。唯独后背有块伤疤,几年前的老伤,像是烫伤的。它在焦可明家待了多久?三年?一年?还是三个月?但不会早于2012年。因为,叶萧认得这条狗。
兽医说:“如果它是一条纯种狗,受到这样严重的伤,不可能活到现在。”
“化验结果出来了吗?”
灭门案现场,他们看到这条狗的牙齿缝里有东西,貌似肉的纤维,叶萧吩咐要做化验。结果确实是肉,而且是人肉,提取出DNA,男性,东亚人种,但不是焦可明。这块被忠犬咬下来的肉,必定属于作案凶手。如果抓到嫌疑犯,看有没有狗咬的伤痕,再做DNA比对,便能一目了然。叶萧打电话给专案组,调查全市所有医院,近期被狗咬伤或打狂犬病疫苗的病例。
叶萧蹲下来,看着笼子里的大狗:“能把它放出来吗?”
“只要你不害怕。但它不会随意攻击人的。而且,我给它打过疫苗了。”
兽医打开狗笼子,大家伙瞄了几眼,它踩着厚重的狗爪出来。叶萧小时候在新疆,被野狗咬过,伤疤至今还在小腿肚子上。当时没打狂犬病疫苗,有种说法是狂犬病会潜伏很多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暴发了。
“别盯着它的眼睛!”
叶萧不理会兽医的警告。他认得它,它也认得他。他们都是记忆力很强的物种,同时也有超人的胆量。他深呼吸,哪怕肺叶充满狗毛纤维,他的双手自然垂下,表示没有攻击性。
“死神!”
“你在叫什么?”
兽医的脸色变了,到底是刚毕业的年轻人,想拽着叶萧退出房间,避免猛犬发狂。
“死神是它的名字!”
这条狗听到“死神”两个字,立刻安静,眼神也变得柔软,居然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叫对了它的名字。你好,死神。
叶萧问兽医:“我能带它走吗?”
“嗯,目前的环境不适合这条狗,它的情绪会越来越差。叶警官,也只有你能镇住它。”
“请先在它身上植入芯片,GPS定位追踪,当它抓到凶手时,我也能及时赶到。”
“你要训练它做警犬?”
“不,它认得灭门案凶手的脸,更记得凶手的气味。”
半小时后,死神从小手术室出来,芯片已植入背部,二十四小时连接手机。叶萧买了全套项圈和狗绳,都是他这辈子头一回。它顺从地爬进车里,大狗的鼻子顶着玻璃,留下湿乎乎的热气。死神眼中的世界,一定与我们格外不同。
单身的警官,住在二十八楼,窗外是不夜的都市中心。他在客厅清理出狗窝。打开冰箱,里面只有几斤生牛肉,连着一大块骨头。他用开水煮熟,把肉和骨头切碎,扔给饥肠辘辘的死神。猛犬的胃口惊人,几分钟消灭干净,又喝了一大桶水。叶萧看都看饱了,也给自己泡了桶方便面,加了几块牛肉。
墙上贴着焦可明夫妇的照片,警方没找到畸形儿生前的照片,只能贴上孩子死后的遗照。加上这条名叫死神的大狗,仿佛某种招魂的巫术。今晚头七,灭门案的一家三口,将从地下爬出来,伴他共度最漫长的一夜。
“死神,欢迎你来到新家。只有你能帮我破案,抓住杀害你主人全家的凶手,是吗?”
它对着小主人的照片哀嚎,发出老鼠般的吱吱声。叶萧牵着死神转了转,告诉它要在卫生间大小便。他承诺如果有时间回家,就会下楼遛狗,它能听懂吗?他家有个小房间,平常都是锁着的。他告诫大狗,绝对不要进去。
虽然死神在他面前没太嚣张,但也没像宠物狗那样,趴在主人脚边撒娇。它与叶萧保持距离。要让一条狗接受新主人,尤其这种猛犬,需要漫长的过程。
叶萧想早点睡觉,但工作越拼命,大脑就越兴奋,整夜整夜地失眠。后半夜,他又梦见了焦天乐。无脑畸形儿露出微笑,在他耳边说话。他冷汗淋漓地醒来,跳下床,跪在地板上,努力回忆梦中听到的话,却再也想不起来。
清晨七点,他光着脚底板,裸着上身,想去喝杯水,却发现大门敞开,楼道里冷风直吹进来。
死神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