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魔女归来(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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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数字、人名、关系图……他很想把脑袋塞进藏尸房的冰柜里冷静冷静。

叶萧打开电脑机房的铁皮柜子,里面依然堆满“宛如昨日”的“蓝牙耳机”。柜子最底下,压着发霉的老书《悲惨世界》第一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的版本。他随便翻了几页,这年头,大家都在微信上刷心灵鸡汤和图文并茂的段子,谁还有心情读这样的书?

叶萧取出一副“蓝牙耳机”,打开电脑主机,进入“宛如昨日”的后台系统……

记忆,是个神奇的东西,如姑娘心思般难以捉摸。无论你的记忆有没有问题,归根结底,所有发生过的事,不管多久远,只要有过微弱印象,哪怕前看后忘,也会在大脑皮层留下映射。当你坐在拥挤的地铁上,除非有帅哥对你解开裤裆,否则你记不住任何一张脸。但你已储存了所有影像。只不过,我们的存储器容量有限,只能抓取最容易记住的,其余被扫入记忆的垃圾箱——但始终在你脑中,永远没被倒掉,这就是所谓的深层记忆。

一小时后,叶萧摘下“蓝牙耳机”,跪倒在地抽泣。“宛如昨日”能够立即找到你的深层记忆,跳跃到任何一个你经历过的时空。如同老电影重新放映,涵盖听觉、视觉、味觉、嗅觉、触觉……

雪儿,他的第一个女朋友,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的同学。1999年,他们一起参加公安部的缉毒专案组。云南,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海县,中缅边境的群山之间,他们行动发生意外,她落入毒贩手中……他是幸存者,并且没能亲手惩罚凶手。再度触摸到她的脸,就连皮肤的颗粒感,血污的湿滑黏稠,都好像仍残留在手指尖。以上来自记忆,一秒钟,每一帧,每一纳米。

忽然,他很感激焦可明。

普通的VR(虚拟现实)让你用眼睛看,用耳朵听,产生剧场感。“宛如昨日”,你只要闭上眼睛,这座360度全景全感知的剧场,仿佛瞬间植入体内。手机连Wi-Fi,下载应用软件,你可以独自在家体验,也能走在喧嚣的街上,甚至坐火车与飞机。它既有回忆功能,也可以治疗失忆与老年痴呆症,甚至变成游戏之类的娱乐工具。

焦可明是个计算机天才。

但他竟蜗居在高中的角落,心甘情愿做个老师,默默无闻十三年。大学时代,他的成绩非常优异,开发过许多应用软件,本有机会成为收入丰厚的软件工程师。谁都没有想到,焦可明会选择回到南明高中——月平均工资不超过七千块,前几年更低。他在学校不显山不露水,许多毕业生都把他忘了,同事们有时会叫错他的名字,甚至以“姓焦”来开下流玩笑。

二十八岁,亲戚介绍焦可明相亲。成丽莎小他三岁,姿色平平,收入跟他差不多。两人按部就班谈了一年恋爱,结婚领证、办酒席、按揭买房、父母资助……就像绝大多数的人生,计算机程序般准确无误。

焦可明真的爱妻子吗?但这不构成杀人理由。很多家庭不就是这样?没有爱,但有生活。

灭门案发生后,焦可明的岳父岳母赶来奔丧。白发人送黑发人,说起自己的女儿,抱怨嫁给焦可明真是可惜,要是留在老家,不会有此厄运。叶萧难以想象,畸形儿诞生以来的五年,这个家庭暗无天日的生活。

焦可明的内心,究竟是怎样的世界?

但他认识魔女。

盛夏从未迷恋过任何一个男人。这天晚上,她再次从医院逃回家。死神围在脚边,舌头不断舔她,想缓解主人的疼痛。这条聪明的大狗,既感知到她脑子里的肿瘤,也嗅出她下身在流血。盛夏拍拍粗壮的狗脖子,倒了满满一盆狗粮。

还有桩重要的事,就是“宛如昨日”的游戏代码,只剩下最后一点点了。

她打开程序员专用的电脑,去年给瑞典人代工写游戏赚的钱买的。手指飞快敲键盘,仿佛拼图即将完成。游戏核心部分原本由焦老师负责,盛夏只做辅助性工作。但她没在8月13日前完成,而是飞去了泰国七天,因为跟师父预约的时间不能错过——焦老师被害的刹那,有没有诅咒过这个不靠谱的学生呢?灭门案发生后,所有任务落到盛夏头上。她决定把损失的时间补回来。

已逾子夜,最后一段代码完成!

妈蛋,她打开冰箱,喝了罐可乐,听了芬兰的死亡金属音乐,把音量调到最高,嗨到自己吼起来,可惜没有长头发可甩,哪怕从一楼到六楼都来投诉……

整栋楼重归寂静,盛夏回到电脑前,发现刚写完的代码,已自动上传到服务器——那也是焦老师给她的地址,也许在云端,也许在地球的另一边。

今晚,可以用那个了吗?

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掏出一副“蓝牙耳机”,不——“宛如昨日”。

略带中性的嗓音,蜻蜓般划过空气,又像飞机啸叫着坠毁燃烧……

上周,她潜入南明高级中学的电脑机房,没想到叶萧警官也在。她趁着叶萧不注意,从焦老师的铁皮柜里,顺手牵羊了两件设备,藏在包里带回家了。

憋了几天,盛夏没敢再戴上过,她想等自己先完成游戏代码。

“宛如昨日”的表面,印着一个奇怪的logo——流星雨底下的黑色孤岛。设备自带USB充电,打开就有蓝牙功能。盛夏掏出手机,跳出一行提示,要求下载APP应用“宛如昨日”。

应用从哪儿来的?没有浏览器或应用商店,Wi-Fi环境下,不到十秒就下载安装好了。点击“打开”按钮,图案跟“蓝牙耳机”上的logo一样。手机屏看得更清晰,黑色孤岛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头顶是灿烂的流星雨,“我们存在于记忆中”环绕着宇宙,底下是美术字体“宛如昨日”。

接着弹出大段文字——

记忆,是地球生命挑战宇宙的最强大科技。当一只老鼠拥有记忆,可以无限觅食与繁殖后代;当一只猿猴拥有记忆,便懂得使用工具;当一个人拥有记忆……

文字很长,她直接看到最后一段,又跳出四个字——立即体验?按确认键,接着弹出两个选择——

1.记忆世界

2.游戏世界

盛夏已体验过第一个,于是点了第二个选项。

设备戴在头上,太阳穴冰凉一片。好像有根针,或古装片里锋利的簪子,旋转着侵入大脑,直达脑干深处。她疼得尖叫,又很快平静下来,只是这异物感,始终留存在颅腔……

第二次体验“宛如昨日”——

穿过隧道。小学校园的无花果树;中学第一次收到男生字条;失乐园排水沟里小倩的尸体……切碎成一段段蒙太奇,希区柯克或大卫·芬奇式的。这分明是濒死体验——许多人会在弥留之际看到类似的隧道。人生下来就是渐渐遗忘的过程,直到死亡的一刻才能恢复记忆。想起脑子里的恶性肿瘤,现在度过的每一天,每一分钟,都是一种濒死体验。

她看到了妈妈。

隔壁响着麻将声,电风扇吹散妈妈油腻的头发。薄薄的紫色裙子,裹着三十多岁女人的身体。汗珠从额头滑落,胳膊略显丰满,腋下隐隐汗臭。妈妈闭起眼睛的样子,隔着引力波与时光来看很美,像鬼魂或属灵的物质。昏暗的白炽灯,厨房墙壁和天花板,成年累月的油垢。她拖着女儿的细胳膊,打开煤气灶,蓝色火焰如刀口,舔舐不锈钢锅底,让金色蛋黄与透明蛋清,变成一团白黄相间的圆饼,再加小半匙白糖。她的个头刚到妈妈胸口,每次靠在这大团的脂肪上,感觉像回到刚出生的时光。

这不像回忆,更像是一次鬼魂托梦,但她宁愿长梦不醒。

妈妈经常骑自行车送女儿学钢琴。她故意在琴键上弹出个重重的低音,却被扇了耳光。她顽强地留在“宛如昨日”,推开妈妈,冲上马路。令人眩晕的阳光下,爸爸突然出现。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像按了静音键。男人抱起她,一路狂飙回家。妈妈张罗了一桌子菜,爸爸让女儿站在角落,剥光妈妈的衣服,露出白白的肉体,胸口和肋骨有丑陋的黑色伤疤,像是烧伤的。他从腰间解下皮带,抽向妻子的肉体。血点像锋利的花刺,旋转着进入她的眼睛。妈妈不发出声音,这不是给女儿的表演,更非成人间的游戏。

七岁的小女孩在哭,泪水跟妈妈的鲜血一起流淌。她的双脚像被捆住,站在墙角,不敢靠近爸爸一步。后半夜,妈妈不见了,喝醉了的爸爸在床上打呼。盛夏叫不醒他,只能独自跑出去找妈妈。她没有哭,比大人还坚强,向遇到的每个夜行人,打听妈妈的下落。她走到南明高中门口,主题乐园还没造起来,四周全是荒野和废墟,呼啸着凛冽的西北风,夹杂鬼魂的呼号。

她发现了妈妈,妈妈蜷缩在学校围墙下,头发散乱,目光呆滞,脸上全是污垢,混合泪水、鼻涕和鲜血。妈妈说:“快离开这里!鬼魂们都出来了!我看到他们了!就站在你的背后。”

第二天,人们在这里发现了妈妈。她被送去精神病院,诊断出患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

但在“宛如昨日”的世界,七岁的盛夏转回头,看到一群黑乎乎的影子,有的软绵绵,有的细瘦干枯,有的朦朦胧胧,有的目露凶光。看不清他们的脸,但这些鬼魂真实存在……

刚读小学一年级的她,以并不太好的数学水平,慢慢清点出了鬼影的数量——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三十九个。

鬼魂们靠近母女俩,露出好奇的目光,有的伸出脏兮兮的正在腐烂的手,抚摩小女孩的脸颊。冰冷的指甲正在脱落,雪白的骨头,还有蠕动着的蛆虫,绿色的死人头发……

盛夏听到自己的尖叫声,但她依然停留在“宛如昨日”,没有退出或摘下设备。因为,她想要看清那些鬼魂的脸。

当她再要看一眼妈妈时,却发现不再是三十多岁的肮脏女人,而是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

她是魔女。

不知从哪儿打来的光,好像自带电影剧组,灯光师就潜伏在源代码中。她那张有些立体的脸,沉睡百年的塔莉亚,齐刘海底下,乌黑的双眼,古井似的幽深地盯着盛夏。她穿着白色短裙,清汤挂面的头发,很像二十世纪的日本恐怖片扮相。

这张脸——焦可明临死前发布在微信公众号上的,也是她昨晚昏迷后梦中所见的睡美人。

欧阳小枝。

西班牙人说,一个女人要称得上漂亮,必须符合三十个条件,或者说,必须用十个形容词,每个形容词都能适用于她身体的三个部分。比方说,她必须有三黑:眼睛黑,眼睑黑,眉毛黑;三纤巧:手指,嘴唇,头发……

卡门——魔女——欧阳小枝。

盛夏望而生畏地后退几步,依然是南明高中的围墙,背后是工厂废墟,依稀可辨魔女区。更远处竖着高高的烟囱,像业务繁忙的火葬场。南明路上公交车站的广告牌,肖恩·康纳利与凯瑟琳·泽塔-琼斯的《偷天陷阱》——小时候看过DVD,关于1999年千年虫的犯罪和偷画。

1999年?

盛夏出生的那一年,这不是她的记忆,而是欧阳小枝的。

她变成一个隐身的灵魂,潜伏在1999年的南明路。夏夜漫漫,路灯忽明忽灭,暑期的南明高中空无一人,只有影影绰绰的路人和流浪汉。

欧阳小枝,高二即将升高三的女生,手里捧着什么,视若无睹地经过,白色跑鞋像在地面飘浮。学校背后的围墙下,长着一株夹竹桃,绽开有毒的红色花瓣。她幽怨地闻了闻,掏出把小铲子,挖开墙角下的泥土,貌似要盗墓?她将手里的东西埋入泥土,是个长方形的物体——如果没有这株孤零零的夹竹桃,将永远不会再被人发现。

欧阳小枝回过头,看着盛夏,幽幽地说:“从今夜起,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欧阳小枝看到她了,十八年前的魔女,看到了十八年后的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