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闹中取静的角落,看似幽暗低调的小马路,布满殖民时期留下的深宅大院。每扇沿街的窗户,每棵茂盛的梧桐树,甚至每个公共垃圾桶,都在喷射满满的欲望。沿街的这栋西班牙式建筑,刷着地中海风格的白色涂料,已被改造成顶级夜店。门口停了几辆法拉利和兰博基尼,路虎与X5只能滚到更远的公共停车场。
YESTERDAY CLUB.
她单纯地喜欢这个名字。这里每个人、每只猫都认识霍乱,他忙着跟客人们打招呼,给领班、保安递香烟,跟姑娘们打情骂俏顺便揩油。他把盛夏安排在一张沙发上,带了几个男人过来。这些人摆弄手腕上价值几十万元的瑞士表,大谈最近投资的院线电影,以及跟娱乐明星交朋友的故事。另外几个姑娘,要么网红脸,要么长腿大胸,各自被客人们挑中。只有盛夏在角落里玩手机。霍乱拍了拍她说:“你这样怎么挣钱啊?”他强行把一个男人拉到她身边,对方表示无奈,很有礼貌地说了声:“你好!”
他的整张脸僵硬了,触电似的后退,看着她的眼睛,还有红头发。他是乐园。
盛夏先是把头别过去,肩膀抖了半分钟。接着她倒了两大杯黑方威士忌,加苏打水和冰块,自己先灌下满满一杯,剩下一杯推给他。
“我开车,不喝酒。”
“霍乱可以帮你叫代驾!”
她一把拽着霍乱的领带拉过来,那张肥硕的面孔笑得阳光灿烂:“本店提供免费代驾服务!”
周围人们吞云吐雾,几个客人派发小费,顺便给了盛夏几百块钱。乐园厌恶地要往外走,被人拦住:“乐医生,你走了多没意思,要拉低平均颜值了。”
盛夏双手攀在他肩上,像条扭曲的蛇,贴着他耳朵问:“乐医生,留下来吧。”
“你来这里多久了?”
“第一天。”盛夏帮他整理衬衫领子和纽扣,“欧巴,你也跟他们一样吗?”
“他是我在协和医科大学的同学,这家伙只读了三年书,就退学继承家业去了。”
“你是想说,本来不愿意来的,但被老同学硬拉出来聚会?鬼才信!这杯酒我替你喝了。”
盛夏又干了一杯,乐园抓住她胳膊:“你有病,不能喝酒,我送你回家去吧。”
“你知道吗?我千杯不醉!”
“那我走了!”
他强行站起来,再次被富二代同学挡住去路,让他必须干掉一杯酒。
“大哥,我替他行不行啊?”
盛夏起来夺过杯子,一饮而尽,嘴唇鲜艳欲滴,灿若桃花,第一次像个成熟的姑娘。
“嘿!懂不懂规矩啊?男人们说话,女孩插什么嘴?”
富二代也喝高了,脸红脖子粗地嚷。霍乱像无孔不入的细菌,适时地冒出来:“抱歉啊,哥,这是我侄女,第一天到场子里混,不好意思啊。”
霍乱着急地盯着盛夏,对她使眼色:“还不给大哥道歉?自罚三杯!”
他把三个杯子都倒满了,周围的客人与女孩们,也都安静地跷起二郎腿,准备看一场好戏。
“道你妈的歉!”
她先自己喝了一杯,再把第二杯泼到富二代身上,第三杯洒到周围看客们脸上。
富二代暴怒地抓起酒瓶子砸她。她灵巧地躲过,打出一记直拳,再送出一膝盖——泰拳师父教的招数,对方整个飞了出去。霍乱几乎吓晕。盛夏像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拽着乐园,冲出夜店,坐上皮卡,扬长而去。
她连续喝了满满四杯酒,还有不同的混酒,浑身热量涌到头顶,整张脸红得像烤熟的肉。她看开车的男人越来越模糊,就像一团黑色的怪物……
深夜,她被乐园送回家。还好路上没呕吐。但她不断胡言乱语,提到过焦老师、霍小倩、欧阳小枝、魔女区、铅笔盒、两块黑石头、三十九个鬼魂,还有妈妈。
乐园送到门口就告别了,死神在玄关乱叫一通。她呵斥着让它安静,免得邻居再投诉。
盛夏洗了个澡,这点酒对她不算什么。她擦干净红头发,坐在地板上,又吃了一大把药,遏制源源不断的头痛。还有啊,该死的例假就快要过去了吧?她想要做个男人,如果还有下辈子。
手机响起提醒短信,是网银的消息,告诉她账户里进来二十万元。
怎么回事?妈妈留下的账户,在妈妈被关入精神病院以后,一直是女儿在使用。看不出汇款人的信息,入账时间一分钟前。这年头,谁他妈的会无缘无故给人送钱呢?不会是他吧?
“喂,乐园,你回到家了吗?”
“刚到——又怎么了?手机落在我车上了?还是夜店的人找上门来了?”
“都不是。”
“我刚才给我同学打过电话,那个被你揍的富二代,我向他道歉了。他说没事,刚在医院里处理完,全是皮肉伤。他不会跟小姑娘记仇的,你放心吧!”
“好吧,但是霍乱要倒霉了吧?”
“那是他该死!干吗叫你去夜店?!”
隔着细细的电波,乐园的声音让人感觉如沐春风。随后医生变成话痨,说了一长串癌症病人要注意的事项的清单。
“乐医生,我需要的是遗嘱,不要医嘱!”谢天谢地,她不是声优控,“废话不说了,我告诉你:就算我穷死饿死,明天就病死,我也不需要你的施舍!我最讨厌有钱人装×!我不是要饭的乞丐,也不会随便跟人发生关系的——除非我真的喜欢他。”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为什么用钱来羞辱我?把你的账号告诉我,现在我就通过网银把二十万还给你!”
“二十万?”
电话那头的乐园,完全摸不着头脑,看似挺无辜的。
“难道说——不是你?我看你有钱,估计是富二代,又对我挺关心的,我以为你……”
“姑娘,自作多情了吧?我还没喜欢上你呢!”
盛夏受到了他的第二轮羞辱,对着电话声嘶力竭地吼:“滚!”
这通乌龙电话过后,她脱光衣服倒在地板上,仰望黑暗的天花板,轻抚自己的身体。
那笔钱——管他谁送的呢!就当是魔女给自己的见面礼?明天就去买些好吃的,耶。
夜色已深,十一点十九分,适合戴上“宛如昨日”的时刻。死神已入眠,发出均匀的鼾声。
盛夏点开“宛如昨日”APP,选择游戏世界。戴上“蓝牙耳机”,太阳穴冰凉刺痛,穿过海马体与大脑回沟,魔女就住在这里……
第三次体验“宛如昨日”——
黑色隧道出口,像个老鼠洞,透出一丁点刺眼的光。似重新从子宫出生一遍。老古董的日光灯,闹鬼似的跳个不停。她坐在下铺,给脸上擦痘痘胶。最后半管,省着点用,她把手指沾着的抹回瓶盖。今天周末,同学们都回家了,寝室里冷冷清清。对面有两张高低床,堆满教科书、辅导材料、模拟考卷、毛绒玩具、女生用品。但这不是盛夏的宿舍,因为墙上的挂历,停留在1998年12月,刘德华在摩托车上双眼放电。
“嘿,你来啦!”
上铺甩下来一头乌黑长发,就像无数条水蛇,纠缠蠕动飘散……
她被吓到,缩在下铺的角落。一个少女的头探下来,倒着看她,像只倒吊的蝙蝠:“别害怕!我们睡啦!”
欧阳小枝。
她认得这张脸,在时光的尘埃里,重新鲜明光亮。她进入了魔女的记忆,回到南明高中97级二班,女生宿舍。
“好啊,我们睡啦。”
盛夏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居然自动回答,情人般温柔。
灯灭了。
天气很冷,没有空调,她盖着厚厚的被子。她翻来覆去无法睡着,睁着眼睛看上铺,想象藏在小枝枕头底下的铅笔盒。
忽然,一只丑陋的布娃娃,缓缓挪到她的枕边,嘴角咧开直到耳旁,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亲爱的盛夏,你终于来了。”
“你怎么会认识我?”她不敢吵醒上铺的小枝,“你从哪里来?”
“昨天。”
“你要往哪里去呢?”
布娃娃在她的红头发上打了个滚,抓着她的手指头:“跟我来!”
打开窗户,外面有个小平台,顺着逃生通道的扶梯,可以爬到屋顶——盛夏对这里很熟悉,她自己的寝室也是这样的。坐在女生宿舍的屋顶,周围层层叠叠的瓦片。野猫轻盈地经过,看到娃娃便逃之夭夭,好像那是个可怕的杀神。她们望向九十年代的月亮,用手指在天空画出星星。
“嘿,娃娃,你为什么会说话?”
娃娃的眼神,时而像个豆蔻少女,时而像个百岁巫婆。她告诉盛夏,自己的生命,来自那两块黑色的石头,一块代表爸爸,一块代表妈妈,两块石头生出一个灵魂,就藏在娃娃身上。她不能离开这两块石头,否则就会死亡。
“我来了!”
有人在身后说话,盛夏几乎要滑下屋顶,被一只胳膊拽住。她回过头,看到欧阳小枝。
两个少女,一个布娃娃,在寒冷的12月,坐在屋顶上看月亮。
越过南明高中的围墙,烟囱耸立,冒着黑烟。彼时彼刻,那还不是废墟,工厂仍在正常运转,工人日日夜夜加班。后半夜的女生宿舍,常能听到搅拌机和大卡车的轰鸣。
小枝捧着铅笔盒,交到盛夏手心:“只要打开这个铅笔盒,碰撞两块黑色石头,就能召唤出怪物!”
“不要!”
来不及了,魔女的手指头微微用力,铅笔盒已经打开,里面躺着两块黑色石头。布娃娃自动钻进铅笔盒,躺在两块石头间,好像睡在爸爸妈妈中间的小姑娘。
她轻轻碰撞两块石头,发出金属般的清脆声响,同时嘴里念出奇怪的语言……
盛夏一句都听不懂,好像某种古老的咒语,用来召唤地下的怪物和鬼魂的吗?
于是,一桩大事半秒钟都等不及地发生了。
爆炸。
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一万个炮仗同时燃放,就连她们手边的瓦片,也被瞬间震掉几块,砸碎在楼底下。
围墙对面的那座工厂,在刹那的火光过后,冒出深蓝色的烟雾,整个天空被渲染成外星球的感觉。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仿佛千万只蝗虫扑面而来,冲击到皮肤上生生作痛,好像挨了无数个耳光,却又让人像嗑了药一般兴奋。她闭起眼睛捏住鼻子,好久才重新睁开,发现那座厂房已消失不见,深蓝色烟雾继续扩散。今天是周末,南明高中的宿舍几乎没人,只有屋顶上的她们看到这一幕。
小枝说得没错,只要打开这个铅笔盒,碰撞两块黑色石头,就能召唤出怪物!
“我们去看看!”
两个女生翻墙逃出南明高中,正好攀着夹竹桃的树枝——盛夏记得这棵树,十九年后,她从树下挖出了魔女的铅笔盒。
四周热浪滚滚,仿佛从寒冬变成酷暑,气味直冲中枢神经。工厂原本也有围墙,现在倒塌了一大片,许多厂房变成废墟——唯独那个大烟囱,顽强地幸存下来。爆炸现场一阵阵哀号,想必是有人受伤了吧?小枝说要去救人,盛夏抓住她的胳膊说,不要啊,太危险了!
小枝笑笑,冲入熊熊火海。十六七岁的少女背影,帅得无法形容,头发在火光下变成鲜艳夺目的红色——发红如火,发红如血。
不知过去多久,盛夏以为她真的死了!怎么提前了半年?
魔女回来了。她抱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沉甸甸的,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但愿不是死人的肢体……一条黑色大狗,全身皮开肉绽,滴着鲜血,发出老鼠般的吱吱声。
死神。
这条狗长得跟死神一模一样,不知是什么品种的流浪狗——不,有一点点区别,死神是公狗,这条则是母狗。
小枝抱着它,贴着耷拉下来的狗耳朵说:“我会把你救活的!我发誓。”
盛夏似乎猜到了什么:它是死神的妈妈?多年以后,死神将从它的子宫里诞生。
宛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