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阿努比斯神(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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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努比斯,负责末日审判之天平,在天平的一边放羽毛,另一边放死者的心脏,如果心脏与羽毛重量平衡,此人就可以上天堂。如果心脏比羽毛重,这个人就是有罪的,会被打入地狱,成为魔鬼的晚餐。

9月1日,清晨七点。

叶萧的鼻孔中充满消毒药水气味,几乎一宿未眠的他,蜷缩在走廊座椅上小憩片刻。

他梦见了长着狗头的男人。

不过,这仅限于他的想象……2012年失乐园少女奸杀案,嫌疑人留下过若干模糊的照片,都是马戏团的客人与他的合影,成为一度张贴在全市各地的协查通告。有许多市民向公安局投诉,通缉令上的照片过于恐怖——更多人使用“怪诞”,以至半夜坐电梯吓得半死,小孩子还做了噩梦,警方被迫撤掉所有通告,避免引起社会恐慌。

五小时前,叶萧在南明高中的电脑机房,接到盛夏的求救电话。凌晨两点,他将信将疑,来到废弃的主题乐园。孤身一人冲进鬼屋,地上全是碎玻璃,还有新鲜血迹。他感到某种危险,从腋下掏出手枪,小心翼翼沿着墙根行走。绕过几个弯道,推倒影影绰绰中的贞子与吸血鬼塑像,他发现了倒在地上的乐园。

他还活着,年轻的医生处于昏迷并流血的状态。

同时,叶萧听到少女的呼叫声,在一口深井的边缘,发现了被困住的盛夏。

大批警力赶到失乐园,将乐园和盛夏送往最近的医院。警方彻底搜索鬼屋,连带附近的游乐设施,没有任何发现。叶萧回想整个过程,如果在黑暗的鬼屋,嫌疑犯——不管是否狗头人——躲藏在背后袭击,自己很可能也会送命。就这样牺牲,好像有点莫名其妙?算不算因公殉职?妈的,就怕连个烈士称号都没捞到,只为了一个红头发的雀斑妹。

叶萧先去急诊室看乐园。三个小护士围着受伤的乐医生,简直要为谁给他包扎伤口,谁为他清理扎在肉里的碎玻璃,谁又服侍他喝水吃药而大打出手……

乐园刚醒,向叶萧打招呼,然后遣散他的“后宫”。

“你可真受女人欢迎啊。”

“叶警官,你在讽刺我吗?感谢你救了我的命。”

他的伤势不算严重,是被高空坠物砸晕的。但如果偏两厘米,玻璃可能会割破颈动脉。

“盛夏好像很信任你,让你半夜陪她去鬼屋。忘了我警告过你的话吗?”

“你误会了,我告诉过她,我要为焦老师复仇,或者说,为了他的儿子焦天乐。我和盛夏有共同的目标和任务——希望能够帮到警方。”

“你觉得是谁要杀你们?”

“灭门案的凶手,有人要阻挠我们的调查。”乐园从病床上爬起来,拔掉插在手背上的输液管针头,“盛夏在哪里?”

红头发的十八岁少女,就在急诊室的另一个房间里。她并无大碍,只是掉下深井时,磕了几个乌青块。

“你还活着!”她看到乐园,就像黄鼠狼看到鸡,“抓到那个怪物了吗?”

“没有。”叶萧摆出审问的姿势,“也没找到你丢失的‘蓝牙耳机’。”

“一定被那个怪物拿走了!唯一剩下的‘蓝牙耳机’,我不会还给你的。因为,焦老师给我的任务,‘宛如昨日’的游戏程序,我已全部完成,这是应得的报酬。”

“昨天半夜,接到你的电话之前,我已经在电脑机房里玩过了。”叶萧眯起眼睛,不晓得该怎么形容,笼统地一笔带过,“很特别。不知道你看见的,跟我所玩的是否相同?”

“有没有看到1999年的欧阳小枝?”

“没有,我都不知道自己进入的世界是哪一年。”

“下次你再体验‘宛如昨日’,也许就会看到我。”

盛夏讲述了自己在游戏世界的所见所闻,包括从南明高中后边的墙角下,挖出装着黑色石头和布娃娃的铅笔盒;她跟欧阳小枝一起目睹了1998年12月的大爆炸,紧接着救助了流浪狗“死神之母”;还有魔女要她从大烟囱底下挖出鬼魂的秘密……一口气说完,她口干舌燥,喝了杯牛奶。

乐园这才吭声:“我是脑神经内科的医生,我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刚才你所说的一切,可能并非在虚拟现实游戏中的所见,而是一种具有强烈逼真感的幻觉。”

“放屁!”

“盛夏同学,你别忘了,你的脑子里有恶性肿瘤。产生各种奇怪的幻觉,是脑癌患者经常发生的病理现象,就跟头晕、视力下降、癫痫一样。”

叶萧又给她补一刀:“还有啊,你说你在鬼屋里头,见到了狗头人,我怀疑也是你臆想的幻觉——人在绝望和恐怖的环境中,很容易想到噩梦里出现过的东西。”

“大叔,我可以骂脏话吗?”

“你妈妈没教过你对大人说话要有礼貌吗?”

“对不起,我妈被你们关在精神病院,没空教我这些狗屎一样的礼貌。还有啊,狗头人不也是你的噩梦吗!亲爱的警官。”盛夏从病床上跳下来,面对两个男人,子弹似的射出一串字,“没——有——亲——眼——看——到——并——不——表——示——不——存——在!”

她先看叶萧的侧脸,线条分明,嘴边爬满胡楂,每个毛孔都在喷射激素。再盯着乐园的正面,像一匹雪白的纯种小公马,在夏洛克·福尔摩斯经常光临的庄园长大。这两个男人,南辕北辙,就像一套小说的名字——冰与火之歌。

下午,叶萧开着白色大众,来到另一所中学。

这个学校只有初中部,位于旧市区的中心,教学楼和操场狭小逼仄,附近有大片即将拆迁的老房子。课间休息,初中生们打闹着奔跑,看到老师就低头走过,跟二十多年前的他一样。他的调查对象是五十岁的女教师。

“1994年到1997年,欧阳小枝在这间教室读完了初中,当时我是全校最年轻的班主任。”

“陈老师,能说说你对她的第一印象吗?”

这些天来,除了每晚蹲在南明高中的电脑机房,他还调出了与欧阳小枝有关的所有档案。叶萧决定任何一个环节都不放过。

“那双眼睛毫不畏缩地看着你,要在你脸上盯出个洞来!照中国人的习惯,这很没教养。我当时就教训了她。初一开学那天,她的穿着打扮很差,同学们都用鄙视的目光看她。1994年,来学校办借读手续的,是欧阳小枝的姑姑,很有气质的女人,常年在日本定居。她说小枝这孩子很可怜,刚出生爸爸就死了,妈妈改嫁后死于难产,小枝成了孤儿,只能寄养在叔叔婶婶家里——但我从没见过,每次开家长会,所有同学的父母都来了,唯独小枝没有。她说奶奶对她很好,初一期末考试前,奶奶患脑溢血去世了。她连续眼眶红了一周,我想是再也没人关心她了。”

“我也是知青子女,不过是从新疆回来的,我完全能理解。但我很幸运,家里人对我很好。”

“欧阳小枝还有个堂弟,是叔叔婶婶的独生子,谁还会在乎从云南来的侄女?当年这样的事情很多。”离开教室门口,陈老师接着说,“她刚来时,一口怪怪的云南话。同学们嘲笑她,骂她是乡下姑娘。谁能想到,不到三天,她就能说标准的普通话,比我这个做老师的说得都好。一个月后,她能用本地方言去菜场讨价还价。我教了那么多年书,没遇到过这种孩子,她是个奇迹,要么是语言天才。大概是云南低纬度的原因,小枝发育比较早,比其他女生早熟。她漂亮,眼神很特别,吸引别人目光。还有,她不是很守规矩。后来,我听说她失踪了,对吗?”

“1999年8月13日,她消失在南明路废弃工厂的地下室,至今生死不明。”

“那时候,流行一部电视剧《孽债》,一群云南西双版纳的孩子,到城市来寻找爸爸妈妈。每次看到这部剧,我就会想起小枝。她有一种原始的力量,对,原始!别人按照受教育和规范而活,她却是按照原始本能。她经常在上课途中,跑出教室上厕所,甚至冲出学校买吃的。她很喜欢小动物,说能跟小猫小狗说话。她在课桌底下养过一窝刚出生的麻雀,还有黑乎乎的老鼠,吓得全班女生尖叫。她不会说恭维人的话,不跟别人社交,或者说她不会说谎。有的女生长得难看,小枝当着全体同学的面,说她丑得像头驴。特别是女生,都对小枝讨厌到极点。老师也不喜欢她,因为她会在课堂上公开顶撞,搞得老师下不了台。校领导几次想劝她退学,是我这个班主任把她保了下来。”

老师果然是吃开口饭的,叶萧佩服她的记忆力:“陈老师,你看中她哪一点?”

“初三,面临中考,但她从不上晚自习,模拟考最后一名。我怀疑她有厌学症,后来发觉课本里教的东西,小枝早就懂了。我是数学老师,对数字敏感。我让她到办公室谈话,正好我在统计考卷分数,她只看一眼,立刻算了出来。我用计算器敲了几遍,分毫不差——她有超人的心算能力。我有意测验过她几次,学校组织看电影《霸王别姬》,隔了两天,我不经意间问她:程蝶衣小时候反复练习的那段唱词怎么说来着?没想到,她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叶萧用手机搜出来——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见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着锦穿罗,不由人心急似火,奴把袈裟扯破!

“就是这个!想不到小枝脱口而出。她有别人看不到的天分,稍微认真一点,绝对能考上最好的大学。她没测过智商,如果有的话,我无法预料会有多少分。”陈老师看着楼下的操场,男生们正在打篮球,“在这个学校里,没有她喜欢的人。相对来说,她对我还算客气。”

“可她的成绩这么糟糕,却考上了全市重点的南明高中?”

“这一点,也让所有人跌破了眼镜啊,除了我。别说是考上南明高级中学,就算是清华北大,她也完全有实力考上,关键看她愿不愿意去。如果不愿意,她给你交个白卷都有可能!”

叶萧没有更多的问题了,陈老师问了一句:“失踪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还要调查小枝呢?”

“人走了,记忆还在。”

摸着二十年前,小枝每天上下的楼梯扶手,他下楼走到操场中央。一个篮球砸中他的脑袋,叶萧并不生气,敞开T恤领子,抓起球舒展双臂,准确地投进篮圈。

“三分球哎,大叔好帅!”

两个初三女生在篮球架后面鼓掌并花痴。叶萧转身离去之前,在校园尽头玻璃窗的反光里,仿佛看到十五岁的欧阳小枝。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他接起来听到另一个魔女的声音:“喂,我家出事了!”

两小时前。

发红如火、发红如血的魔女,再次出现在南明路上,自然少不了死神为伴。

她在医院做完检查。脑中的恶性肿瘤,既没有缩小,也没有扩大。乐园是脑神经科医生,也算专业对口,看了她的脑部片子,却也沉默不语,连个虚伪做作的拥抱都没给她。盛夏抓起桌上的无线鼠标砸去,正好命中他的头顶,但愿没有流血。

“妈的,我最讨厌暖男了,不要装暖男好吗!”

不晓得这番话,有没有伤到他的心?该死的,她抽了自己一耳光,胡思乱想!

走在烈日下的马路上,死神的情绪不佳,总是神经质地大嚷,要么扭头要往回走。盛夏依然穿着短裤,牵着狗绳走到南明高中门口。路边阵阵恶臭袭来,许多死狗与死猫,倒在人行道与绿化地的草丛。路人掩着鼻子匆匆而过,死神从狂吠变成哀嚎,想必是同类之间触景伤情。

她从南明高中走到失乐园门口,再到马路对面走回来,一路上布满死去的流浪猫狗,更别说老鼠与青蛙之类的小动物,无数苍蝇欢快地飞来飞去,在动物尸体的七窍处产卵生蛆。死亡的气味弥漫了整条路,天上盘旋着大群乌鸦,黑压压地俯冲下来,用尖刀般的鸟嘴啄开死狗死猫的腹部与眼珠,挑出绵长的肚肠与脑浆饱餐一顿。死神愤怒地跳起来,居然打下两只乌鸦,踩在地上活活咬死,狗嘴里全是乌黑坚硬的羽毛。

她粗略统计了一下,至少有二十条死狗,超过一百只死猫。

焦可明的灭门案后,连续下了六天暴雨,这一带就频频出现动物尸体。但如此密集地大批量死亡,却是头一回。有人报警,环卫局开来好几辆车,赶走食腐的乌鸦,全面清理尸体——它们被当作垃圾,最终将填埋到地下深处。

盛夏怀疑是不是有人给流浪动物投毒。

她给叶萧发了条微信,问他公安局能否检验一下猫狗的尸体,比如做个解剖之类。

下午四点,南明高中虽是寄宿制学校,但这个时间有很多人跑出来,要么溜回家吃饭,要么出去上各种补习班。学生们看到猫狗的尸体,也都捏着鼻子。有人说坐在教室里上课,都能闻到马路上的腐臭味,只能关紧了门窗。当然,他们看到盛夏和死神,也都识相地绕道而行。学校的贴吧,班级的微信群,都知道魔女回来了——牵着黑色大狗,染成鲜红的短发,犹如漫威电影里的超级英雄,女版钢铁侠、蝙蝠侠、蜘蛛侠、美国队长……每天早上,出现在南明路上,斩妖除恶,替天行道!

盛夏拍了拍死神的脖子——我不是替天行道,我只是替自己行道。

一刻钟后,她回到家,想要洗个热水澡,冲掉身上死猫死狗的臭味。刚打开门,感到某种异样。大狗开始狂叫,爪子在地板上挠出一道道印子。

有别人的气味!

有人闯入过这个房子。半分钟内,她搜索了家里的每个角落,床底下和衣柜都没放过,结论是那家伙刚刚出门,与她几乎擦肩而过。

她牵着死神冲出去,大狗急吼吼跑下楼,不断用鼻子嗅着气味。跑出小区大门口,正要往南明路方向而去,一辆洒水车开过来……×!狗鼻子完全被打湿了,连续打了几个喷嚏,灵敏度降低许多。盛夏的头上全是水,顺着红发滴滴答答,她默默问候了天空和大地的十八代祖宗。

回到小区门口,她直截了当问保安大叔:“刚才有没有看到过可疑的人出去?”

保安本来想说:可疑的人?不就是你吗?不过,面对盛夏凶巴巴的目光,还有那条不断甩着头的大狗,他怯生生地回答:“嗯,好像有个戴着白口罩的男人。”

五分钟后,盛夏在物业的办公室,调出了小区的监控录像。

果然,有个戴着白口罩的男人,从她家楼下的门洞里出来,与她和大狗相差不过一分钟。

监控的画面模糊,完全看不出闯入者的年龄和体貌。大口罩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对眼睛。盛夏拷贝下了这段录像,准备发给叶萧。

死神与少女灰溜溜地回家。她先检查家里的东西,反正没有任何值钱的。唯一的那张存折,网银里一分钱都没少。晾在阳台上的内衣也没丢,看来不是色魔变态。

不过,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宛如昨日”的“蓝牙耳机”还在,但那个铅笔盒不见了。

欧阳小枝的铅笔盒,1999年埋葬在南明高中的围墙下,两天前刚刚挖出来,连同里面的两块黑色石头和布娃娃……幸好那张写满了神秘数字的作业纸,已经被叶萧警官没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