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的声音,从盛夏背后响起,像从隔壁坟墓里爬出来吃晚饭的,差点把她吓死。
“叶萧!”
头一回见他穿黑西装,手捧一束菊花,放到盛夏的三束花旁边。死神向他摇了摇尾巴。
叶萧的右手已恢复正常,拍拍大狗的脑袋,再点她的肩膀:“你啊,又从医院逃出来作死了!但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知道你会来的。”
“对不起。”
两天前,盛夏答应过叶萧,不再对他发脾气,更不会骂他一个字,直到她死。
他笑的样子很帅,不知是对盛夏,还是对坟墓里的一家三口。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黑色石头,原本在欧阳小枝的铅笔盒里,后来被阿努比斯送给昨日马戏团的女侏儒。
“这两块石头,经过化验都是陨石,含有特殊的元素成分,密度远高于许多金属。国际市场上的价值,大约是两万美元。”
“耶,我要发财了!”
“又不是你的。”叶萧把两块石头交到盛夏的手心,“我相信,欧阳小枝会把这两块石头送给你,我最亲爱的魔女!”
“哈哈哈,大叔,你也叫我亲爱的了?”
好生尴尬,叶萧抬头望天,一大团紫色的云缓缓飘过,像无数死者的灵魂派对。
“不过,欧阳小枝可能会永远昏迷下去。如果哪天她突然醒来,还是十七岁的外表,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真相。”
“你就骗她说现在还是1999年!妈的,所有女孩都会羡慕她的!”
“但她不会这么想。”叶萧想起另一个人,“左树人承认了一切罪行,检察院今天刚批捕。他的律师团队在申请做精神病司法鉴定,要把他弄到精神病院跟你妈做邻居,”
盛夏立时火冒三丈:“让他们去给我妈倒马桶吧!”
“十八年前,帮助左树人隐瞒工厂爆炸事故真相的官员们,有的已被逮捕——全都退休了。还有的责任人,早已平平安安离世。”
“我死后不会选择上天堂,而是主动申请下地狱,去阉掉他们的蛋蛋!”
“喂,你忘了这里是墓地啊?说话注意一点!”
“对不起!”她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你知道吗?小倩也埋在这个墓地。”
盛夏一只手牵着死神,另一只手牵着叶萧,就像同时遛两条大狗,走过十几排墓碑。
“爱女霍小倩之墓”。
死亡年月2012年8月13日,立碑人霍建彬。
“命中注定吧——五年前,焦可明意外杀死了小倩;五年后,焦可明全家搬进了同一个墓地。”
叶萧掏出纸巾,代替霍建彬擦拭墓碑上的陶瓷相片,十三岁的少女,笑得正灿烂。
“凶手与被害人做了邻居。但我想,小倩永远不会原谅焦可明的。”盛夏指着霍建彬的名字问,“小倩的爸爸怎么样了?”
“还活着,医生说他一辈子都要瘫痪在床。你知道谁在照顾他吗?”
“霍乱?”
“嗯,就是那小子。虽然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但他说心里非常愧疚,明明霍建彬是无辜的,他却帮着警察大义灭亲,害得哥哥出了大祸。”
盛夏对那胖子刮目相看,原来他的心不是黑的啊:“好吧,请代我跟霍乱说声抱歉,可惜我不能做他的网络女主播了。”
她掏出两块黑色石头,对着小倩的照片相互敲击,发出青铜器般古老深邃的回应,竟在墓地传出去很远。
“魔女告诉我,这两块石头有招魂的功能——现在,小倩就站在我们的背后。”
十八岁瘦弱的她,像通灵少女。死神在她脚边呜咽,对着空气吠了两声,这也是一条通灵之犬。叶萧闭上眼睛,虽然不是通灵神探,但也不再亏欠任何人——破案的誓言已完成,虽然迟到了漫长的五年。
一阵风从墓地吹过,摩擦着盛夏的脸,她忍住不哭。
“小倩死后,为什么死神每次到一个新家,主人不久就会死于非命?包括最后的焦可明。这不是偶然。”叶萧蹲下来,盯着死神,“它不是一条普通的狗——它的这双眼睛里,带着死神的灵魂,可以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一些东西。”“因为,它的妈妈,死神之母,也是1998年南明路工厂爆炸事故的目击者,所以,它也能看到三十九个鬼魂,预知人们未来的生死?”
“也许吧,这已超出了科学范畴,但你宁愿相信,不是吗?”
这不是叶萧的说话风格,但他找不到第二种解释。
“分别五年,你突然跑回我身边,因为感知到我的死亡将近。”她紧紧抱着死神,任由狗舌头舔着红头发,头皮底下的癌细胞正磨刀霍霍,“谢谢你!但愿,我是你最后一个主人。”
从墓地往外走的路上,松柏之间的小径,叶萧靠近她耳边说:“有件事要告诉你,有人为你找到一家最好的治疗癌症的医院,从北京请来顶尖的老教授——全世界最著名的脑外科手术医生,准备给你做脑部肿瘤切除手术。”
但他并没有告诉盛夏,为她找到最好的医院和医生的人,就是乐园。他更不可能告诉这女孩,这次手术的巨额费用,全是叶萧和乐园两个人一起凑钱垫付的——有人为此卖掉了最心爱的皮卡。
“我还有可能不死吗?”
天,快要黑了。红头发的魔女,在电线杆上的乌鸦的注视下,抱着全身黑亮的死神,站在墓地外的十字路口。
一周后。
十八岁的盛夏,站在生命的十字路口。
手术前一天,她被准许离开医院,去精神病院探望妈妈。叶萧开车送她,车载音响也放了舒伯特的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盛夏一路闭着眼睛,好像在自己的葬礼上,接受寥寥无几的朋友的送别。
探望室。
叶萧默默站在盛夏背后,连夜雪步履蹒跚地出来了。
她抱着妈妈,用尽全力。闻着妈妈身体里的气味,是否还残留着怪物之地的毒素?
那个畜生被抓住了!一切真相大白,没有什么可以再隐瞒的了,也没什么可以再害怕的了。盛夏这才想到,多年来左树人一直威胁妈妈。连夜雪为了保护女儿,才没有说破那个谎言。
妈妈哭了。
泪水吧嗒吧嗒地打湿女儿的红头发与衣领,她感觉到了盛夏脑子里的癌细胞,含混地说了几个“对不起”……
“妈妈,再问你个问题——我是不是双胞胎?我还有一个弟弟,跟我同一天出生,而且,他有严重的先天畸形,对吗?”
连夜雪趴在女儿的肩头,用泪水代替回答“是”。
盛夏深呼吸,转头看着叶萧,绝对不敢告诉妈妈——你的儿子,阿努比斯,已经死了。
突然,连夜雪盯着女儿的双眼,竟恢复了语言能力:“妈妈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你不是盛志东的女儿。我也没有毒死你的爸爸。你的亲生父亲,是另一个男人。”
“妈妈!请你不要说!不要告诉我!”
她抬手去堵妈妈的嘴,连夜雪大声喊出那个名字:“左树人!”
叶萧从背后扶住盛夏。连夜雪的口齿变得清晰:“听着——你们这对双胞胎姐弟,就是左树人的儿女。”
盛夏在警官大叔的怀里躺了片刻,从神志不清中缓过来,一字一顿道:“1998年12月,南明路工厂爆炸事故发生时,你肚子里刚孕育的胚胎,竟是左树人种下的?”
“嗯,他是我的老板,每天上夜班都能见到……他夸我漂亮,说我很像一个台湾歌手,还送给我日本的化妆品。他带我去他的别墅,我没有拒绝。这不怪他,我是自愿的。”
“左……左树人——他本人知道吗?你怀上了他的骨肉。”
“几年前,我为了保护你,毒死了盛志东,来到这个地方。左树人来精神病院探望过我,那时候,我才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他。”
“等一等,妈妈,你为我毒死了爸爸——不,他不是我爸爸。我从小到大的记忆里,那个男人一直在打你,而你从不反抗。因为,他早就知道了秘密,而你必须忍气吞声。你对他有负罪感,觉得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让他替别人养大了女儿,对吗?”
“是。”
盛夏跪下来,抱着妈妈继续哭,哭得双眼红肿,才对叶萧说:“上个月,我穷得只剩下几十块钱,账户里突然多出来二十万——是左树人汇给我的吧?我活该得脑癌!竟把这笔飞来横财,花得心安理得。要是早知道,我宁愿全部从银行提出来,当作冥币烧掉!”
“怪不得,左树人一直没对你动手。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其实,在你大闹发布会之后,他被阿努比斯绑架之前,他完全有机会除掉你的。”叶萧忽然想起一句话,“这是父亲的选择。”
“我的双胞胎弟弟,那个畸形儿,怪物中的怪物,他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吗?”
“不准叫他怪物!”
妈妈真的生气了,就像多年前悄悄保护儿子,不让他受任何伤害,哪怕别人投来恐惧的目光。
“对不起,我的弟弟,他知道吗?”
“我告诉过他。因为,我没有能力保护他。但他的亲生父亲有这个能力,甚至有条件治疗他。我让你弟弟去找左树人。可他也恨那个男人。他跟我分开以后的日子里,到底有没有去找过你爸爸,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是啊,谁能想到呢,我和我的畸形弟弟,其实都是富二代?”
她跪在地上。阿努比斯知道这个秘密,依然绑架了左树人。注意时间,9月8日深夜,盛夏通过“罗生门”微信公众号,公布了南明路的化学污染,持续十八年间,造成无数的癌症与先天畸形。第二天,9月9日深夜,左树人赶到南明路799号,才被阿努比斯绑架。他是为自己复仇——产生畸形的根源,就是父亲制造的这片怪物之地。
左树人给了这对双胞胎姐弟生命,却因自己酿下有毒的种子,让儿子在娘胎里就产生了畸形,成为普洛提斯症候群的“怪物中的怪物”;也让女儿在十八年后,患上了大脑恶性肿瘤。
终于,盛夏与妈妈告别,恐怕也是永别,母女抱头痛哭,直到叶萧将她们分开。
离开探望室,沿着精神病院的走廊,盛夏已脚底发软,一步都走不动了。但她不想死在精神病院,死在妈妈面前。叶萧把她扛在背上,幸好她只有八十斤重,他就像扛起一只小母鹿。
“阿努比斯为什么要切掉左树人的双手?”叶萧贴着她的耳边说,“他已决定弑父,为自己和妈妈复仇。他把左树人的两只手,一只放在失乐园的旋转木马上,一只放在海边的宛如昨日研发中心门口。”
“男左女右——左手代表儿子,右手代表女儿吗?嗯,我是左树人的右手。”
“有道理!人的左右手,就像双胞胎。”他闻着她的红头发里癌细胞的气味,“还有一种解释,我亲眼看到过,左树人被切下来的右手,被绳子悬挂起来,手指被掰成特别的姿势,很像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壁画。你知道米开朗琪罗吗?”
“废话!我的美术课成绩很赞的!米开朗琪罗、拉斐尔,还有达·芬奇——文艺复兴三杰。”
“那幅画里上帝的右手,指向亚当的左手,乍看像父与子,两个人的手指,无限接近,却永远隔一道缝隙。阿努比斯砍断左树人的右手,故意拗成这种姿势,挂在警察的眼皮底下,是在暗示他们的父子关系。或许,在他孤苦伶仃的小时候,幻想过并爱过自己的父亲。”
“对我的双胞胎弟弟来说,一切美好只存在于幻想中。”盛夏拍了拍脑袋,“别装×了!我敢打赌,阿努比斯是《星球大战》的粉丝!”
“怎么说?”
“笨蛋!”
她做了个挥舞光剑的姿势,叶萧恍然大悟:“黑武士与卢克用光剑对决,其实他们是父子关系,黑武士砍断了儿子的手。”
“阿努比斯反其道而行之,砍断了爸爸的手。如果换作我,也会这么做的。”
马赛克的最后一块空白填上,叶萧深吸一口气:“对左树人来说,阿努比斯的存在,却是一个天谴。虽然他很清楚,是谁造成了这个怪物中的怪物!所以啊,从九十年代末开始的南明路化学污染,第一个受害者,就是你的双胞胎弟弟,以及作为亲生父亲的左树人自己。”
“像一个巨大的圈,我们又画到了原点。”
叶萧背着她走出精神病院大门,A罩杯让他实在没有感觉。
“所有人都输了,所有人都是病人。”
“我现在更期待对我爸的死刑判决!还会有枪毙吗?”
“不会了,这里都是注射死刑。”
“也好,他喜欢用毒,就用他最喜欢的方式处决他吧。”
走出灰蒙蒙的精神病院,灿烂的太阳升起,挂在荒野的一株柳树上,刺得他睁不开眼,也在魔女的红头发上,涂抹了一层“金色蛋黄”,酷似米开朗琪罗的壁画。
“嘿,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她趴在叶萧的后背上,不知从哪儿来了精神,“我死去的弟弟阿努比斯、我在精神病院里的妈妈、等待判决失去双手的左树人,加上患有脑癌快要死掉的我自己——我们一家四口啊,全都是病人,这是一个病人的世界……”
叶萧不知该怎么回答,苦笑着看了看盛夏,两个人几乎紧贴着脸颊。
“大叔,我忽然觉得你好帅,能亲宝宝一下吗?不亲就没机会啦,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