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式打破沉默:“其实,我对飞天大盗的案子做了一些研究的。”
“哦,有什么发现吗?”
“首先,以本人对狐狸精的了解,飞天大盗肯定是人而绝非狐狸精。”段成式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而且我相信,飞天大盗应该是一伙人。”
“怎么说?”
“我认为这伙人并非普通盗贼,不为谋财,所以对金银财宝不感兴趣。他们很善于利用假象蒙蔽民众,造成各种传言虚实难辨,才使得京兆府一筹莫展。另外,我认为这些人应该是外来的,且为首次作案。因为长安城内的惯偷在京兆府中大都有记录,这次的飞天大盗却不在其中。”
韩湘点头:“段郎分析得不错,但此案难破也正在于此。”
“不。”段成式道,“我认为此案中最令人费解的是——失窃的东西。韩郎你想,如果说药材还有些用的话,那么刚被屠宰的生猪、洗衣服用的皂角,还有茅厕旁的泥巴又能有什么用处呢?就算去买也花不了多少钱的,犯得着冒险去偷吗?还要故弄玄虚、装神弄鬼的。”
“或许……他们不方便去买?”
段成式蹙眉不语。
韩湘笑道:“那些东西也就罢了,最蹊跷的是偷道经,我就无论如何想不通了。莫非飞天大盗也想修道不成?可光偷两本经书也成不了仙啊。”
“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
韩湘点头。
“既然不是无缘无故的,”暗夜之中,段成式的双眸亮如星辰,“如果能找出这些被偷物品的用处或者关联,会不会就能有所突破呢?”
“对了!”韩湘道,“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件事来——昨日傍晚我进城时,在城门外遇上几个胡僧,他们也遭了贼手。不知是否与这几起窃案有关?”
“胡僧?他们被偷了什么?”
“通关文牒。”
“通关文牒?”段成式思忖道,“通关文牒是胡人入城的唯一凭证,除此再无他用。所以,偷通关文牒的目的只能是为了进城!”
“而且是胡人进城!”
“胡人?非要赶在这个时候入城的胡人,是为了什么呢?”
两人异口同声地叫出来:“佛骨!”
胡人信佛者众,又素有搜罗天下奇珍的名声。他们会对佛骨产生特别的兴趣,实在不足为奇。既然要用偷窃的手段,冒用他人身份入城,就更说明其居心不良,来者不善。
段成式喃喃地说:“胡僧失窃,会和飞天大盗有关联吗?”
从表面上看,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偷窃这个手段了,硬要将两者扯上关系,未免太牵强。不过这的确是一条线索。毕竟,迎佛骨是如今长安城中最大的一件事,而所有怪案都发生在迎佛骨的前夕,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韩湘想了想说:“方才提到的《太上圣祖炼丹秘诀》和孙思邈真人的丹经,我曾经从师父冯道长那里抄录过一份,就藏在家里。我回去找出来仔细读一读,看看能否有所发现。”
“太好了!”段成式也说,“这两天我会去鸿胪寺走一趟,想法把昨天进长安城的胡人名单弄出来。”
“你还有这本事?”
“鸿胪寺卿的公子是我的好友,经常一起去骊山行猎的。”
“所以段郎还是打算帮京兆尹,哦,是帮京兆尹公子的忙了?”韩湘戏谑地问。
“帮是肯定要帮的……”段成式有些发窘,“我不对他直说,是怕他抱了太大的希望,到时万一查不出结果来,失望更大。”
韩湘微笑着点头:“嗯,还是给个惊喜比较好。”
“但愿真能有所惊喜。还有……如果能帮上炼师姐姐,那就更好了。”
看着段成式殷切的表情,韩湘忽然想到,今天段成式一见面便带自己去鬼花间,是不是也存了打听裴玄静情况的心思?
他决定不去追问。最真挚的情怀,就应该尽在不言中。
至少,关于裴玄静的下落,两年多来头一次有了准信,现在就等郭浣的行动了。想到这里,韩湘又担心起来:“段郎,你觉得郭浣会去向京兆尹提吗?”
段成式毫不犹豫地说:“会!”
“这么肯定?”
“当然。郭浣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他一定会全力以赴的。只是……京兆尹敢不敢去对圣上提,就不好说了。”段成式又皱起眉头。
韩湘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因上元节前段府事务繁多,所以段成式与韩湘约定过了上元节,在正月十六日的晚上再到荟萃楼的鬼花间中碰面。正月十六日也将是佛骨离开大内,迎入城中佛寺供奉的头一天。
韩湘一直把段成式送进段府,自己才往韩府的方向去。三更的梆子声已经远去,坊街寂寂,街面被雪白的月光照得好像洗过一遍似的,几乎能映出马蹄的影子。
这两天中发生了太多的事,直到此刻,韩湘的心才静下来一些,所以并不急着回家,反而信马由缰,享受着深夜街头的寂寥。
忽然,从前方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声,在静夜中显得格外刺耳。
拐过弯就是韩府的大门了。韩湘连忙勒紧缰绳,左右四顾——看见了!就在不远处的墙角下蜷缩着一个人,咳嗽声正是那人发出的,因咳得太剧烈,全身都在不停地颤抖。
韩湘跳下马背,快步来到那人跟前。月光照着一张苍白如纸的脸,鲜红的血沫从嘴角不停地渗出来,又从下巴一直淌到前胸上。
韩湘惊叫:“李兄!”此人正是前一天夜里刚认识的韩府门客李复言。
韩湘将李复言扶在怀中用力摇撼,可是他的双目紧闭,根本没有反应。韩湘急了,一用力把他扯着靠在自己肩头上,朝府门一步步挪过去。
还好几步就到了,韩湘大叫:“快开门!”
仆人应声而出,吓了一大跳:“郎君,这是怎么啦?”
“还不快来帮忙!”
韩湘和仆人一边一个搭住李复言的身体。韩湘急问:“快快!他住哪间屋?”
“我、我不知道啊……”
韩湘气得直瞪眼,又一想这个仆人只是杂役,平常连出入后院的机会都很少,硬要他记住每位门客的住所,确实强人所难,便道:“先把他扶到我的房里去吧。”
两人好不容易才把李复言弄进韩湘的屋子,平放到榻上。李复言倒是不吐血了,只是气若游丝,不省人事。
韩湘吩咐仆人:“你快去请个郎中来。”
仆人站着不动。
“怎么啦?快去啊!”
“郎君,这都三更天了,我上哪儿去请郎中啊。”
韩湘一愣,却听榻上的李复言用微弱的声音说:“不、不要……郎中……”
“啊?”韩湘凑过去道,“李兄,你病得很重,必须赶紧医治啊!”
“不要……我说了不要!”李复言猛地睁开眼睛,张嘴要说什么,却喷出一大口血来。
“哟!这请郎中还管用吗?”仆人吓坏了。
李复言只管死死地揪住韩湘的衣襟,虽然说不出话来,就是不肯松开手。
韩湘的心中一酸,低声道:“好,那就不请吧。李兄你先歇着。”
韩湘在李复言的身边守了一个晚上。晨钟刚刚敲过,他便命仆人去西市的宋清药铺买些上好的人参来。也不知李复言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但见他失血过多,只能先帮他固一固元气。
韩湘伏在桌上蒙眬睡去,只闭了闭眼的工夫,又被仆人叫醒——人参买来了。
仆人在廊檐下置了红泥小火炉炖参汤,一边唠叨:“宋清药铺关张了,我跑了西市上好几家药铺,都是铁将军把门,说要等过完上元节才开。好不容易才买到这点人参,都不是上好的,凑合着用吧……”
韩湘一惊:“宋清药铺关张了?为什么?”
“不知道,好像关了有一阵子了。周围的人还说宋清掌柜有先见之明,要不然也得遭贼偷。另外那几家药铺统统被飞天大盗光顾过了呢。”
“飞天大盗真有这么厉害?”韩湘越听越奇,“都偷了什么药?”
“也没什么稀罕的药材,听说就是些雄黄、雌黄、硫黄之类的吧。”
韩湘对医药所知不多,如果崔淼在就好了……他晃了晃脑袋,不愿再往下想了。
参汤炖好了,韩湘亲自拿了一个小匙,一口一口给李复言喂下去。又守候在旁边,看到他的面色稍有舒展,原先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也逐渐平缓,才稍微放下心来。
冬夜来得格外迅疾。韩湘整天待在屋中,一边留心李复言的情况,一边钻研那两本道经。正看着书,光线便昏暗起来,不知不觉,天都黑了。
李复言在榻上呻吟了一声。
韩湘上前查看,见他的眼睛睁开了,遂道:“李兄,你可把我给吓坏了。”
李复言用极微弱的声音道了声谢。
李复言前夜已经离开,为何昨夜又返回韩府?他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坚决不肯请郎中?这些问题堆积在韩湘的心头,但他一个都没有问。乱世之中,谁没有些秘密。这不是他们的错,是世道的错。
韩湘只是微笑着说:“李兄不必客气,应该是我谢你才对。”
李复言面呈困惑。
若不是你发现了那首《华山女》,我又何尝能探得静娘的下落。韩湘心里这么想,嘴里说的却是:“再过两天就是上元节了。可这韩府里冷冷清清的,哪有半点年节的气氛。如今有李兄和我一起过年,好歹热闹些。”
李复言在枕上勉强点了点头,眼神复杂。
韩湘又道:“其实我不喜欢过年。我从小父母双亡,是叔公抚养我长大的。我虽有家有亲人,却也有永远不得圆满的思念。我热衷修道,便是希望能藏于深山之中,忘却尘世岁月,抛开人间冷暖,然而……”他摇了摇头,“还是忘不掉,也抛不开。唉,终究道行不够啊。”
少顷,李复言断断续续地吟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韩湘从墙上取下父亲留给自己的洞箫,笑着说:“李兄身子不好,就别发感慨了,干脆我以一曲助兴吧。”
箫声在静夜中响起,悠扬婉转,仿佛夜鸟鸣唱,直入云霄。这箫声穿不透生死的屏障,唤不醒长眠的逝者,但是——韩湘在心中默默祝祷,惟愿它能飞向龙首之巅,跨越重重往复的宫墙,给幽禁中的伊人送去自己的问候。
一曲终了,他惊讶地发现泪水布满了李复言苍白的面孔。
“李兄,你……”
“十几年前,我家中遭了一场横祸……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过年了。”李复言抬手拭泪,“让韩郎见笑了。”
对于韩湘来说,这是一个悲喜参半的新年,一个吉凶难卜的新年,却也是一个有所期待的新年。
接下来的三天,韩湘没有出过韩府的大门。院墙之外,佳节欢声不绝,韩湘统统充耳不闻,只窝在屋中照顾病人,同时钻研两本道经。李复言靠着参汤吊上一口气来,毕竟沉疴在身,大部分的时间只是卧床昏睡,倒也不添什么麻烦。暮去朝来,日子过得飞快,韩湘把那两本道经颠来倒去读了好多遍,却始终没有迎来灵光乍现的一刻。
转眼又日落了,仆人来给韩湘送饭,问今夜是否可以出去看灯。
“看灯?”
“郎君,今儿个上元节,街上的灯都亮了。您也出去逛逛吧。”
话音未落,便从坊街上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韩湘抬头一望,夜空中不见星月,夜色更与往日不同,温暖璀璨如同白昼。不用问,那定是遍布长安城的彩灯齐齐绽放,照彻了整个夜空。
上元灯节,没有宵禁。长安城内一百零八座坊的坊门通宵全开,每年仅此一夜,所以百姓们倍加珍惜,家家户户倾巢而出,观灯、歌舞、看百戏,孩子们还要放爆竹和祈愿灯,尽情欢乐,直到正月十六日。
“是啊,都上元节了!”韩湘笑道,“好好出去玩吧,不用管我。”
正说着,又一阵爆竹声响起来,离得特别近,好像就在墙根底下。仆人红着脸道:“是我家的那个淘气鬼,嘱咐了让他跑远点儿再放……”
“没事。”
忽然一股呛人的气味钻进韩湘的鼻子,他冲仆人的背影叫起来:“等等,这是什么味道?”
“是爆竹里的硫磺味儿……”仆人回过身来,愈发局促,“那个小兔崽子,我这就去揍他一顿。”
韩湘连连摆手:“不不,你们去玩吧,别打孩子。”
他激动地冲进屋里,先翻开孙思邈的丹经,又找到《太上圣祖炼丹秘诀》中的那一页。
就是这儿!几天来一直在脑海中若隐若现的影子终于被捕捉到了。
<h2>5</h2>
圣人孙思邈在丹经中记载有“丹经内伏硫磺法”,曰:“硫磺、硝石各二两,研成粉末,放在销银锅或砂罐子里。掘一地坑,把三个皂角逐一点着,夹入锅里,把硫磺和硝石起烧焰火,便可伏火。”
在《太上圣祖炼丹秘诀》中,则提出了另外一个“伏火矾法”:“硫二两,硝二两,马兜铃三钱半。石为末,拌匀。掘坑,入药于罐内与地平。将熟火一块,弹子大,下放里内,烟渐起。”
在所谓的“伏火法”下面,两本书中均写道:“以此法炼丹时,需严防失火。以硫磺、硝石、雄黄、油脂和皂角相调和,虽然可以去除硫磺的烈性,但如操控不当,便会产生巨力以至爆燃,甚而达到山崩地裂的程度。”
韩湘很早就听说过,终南山中有一个名叫清虚子的道士以硫磺硝石伏火炼丹,一着不慎,丹炉炸开,紫火腾空,清虚子被炸得飞到半空中,两条胳膊都断了。
根据段成式和郭浣提供的情况,京城窃案中被偷的东西包括药材、皂角、生猪和茅厕旁的泥土。这些东西乍一看并没有多少价值,所以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结合起炼丹伏火法,就能立刻找出其中的关联——
生猪可提取油脂;茅厕旁的土中能提出硝石;而被盗的药材中,则包括了硫磺、雌黄和雄黄。
现在要确认的事实是:道经和那些物品,究竟哪样最先失窃?
精于炼丹的道士们大都听说过硫磺伏火法,但具体的配方只记载在这两本道经中。
韩湘认为,如果先失窃的是两本道经,那么几乎可以断定,是有人在试制炼丹伏火的秘法。其实,此刻大街上响声处处的爆竹,用的就是硫磺硝石混杂再点燃的方法。但是从失窃的硫磺硝石的数量来看,那伙神秘的盗贼似乎想要制造许许多多的“爆竹”?
为什么呢?难道是要借上元节贩卖爆竹牟利?这也太愚蠢了吧。
韩湘琢磨,得尽快把这个发现告诉段成式。段成式那个鬼精灵,兴许就能想出什么端倪来。
但此刻正是上元节最高潮的时候,段成式肯定在和亲朋好友一起赏灯玩乐。不急在这一时。韩湘看了眼在榻上沉沉昏睡的李复言,想来无事,便决定如仆人所提议的,干脆先混迹到人群之中,与近百万的长安民众一起尽情享受佳节。
踏出府门,宛如进入另外一个天地。
今宵不寐的长安城中,到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璀璨的灯火如银河星落,映着满大街姹紫嫣红的人们,相互簇拥着欢笑不止。韩湘在长安城中过了许多个上元节,却感觉今夕比往年都更加热闹。是因为迎佛骨吗?还是因为大唐来之不易的中兴?皇帝呕心沥血了十几年的削藩,终于接近收官。有这样一个沸腾的上元节,也在情理之中吧。
韩湘挤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地向前走着。凭感觉,人流是在朝东北方向去。上元节时,皇城前的天街上按例竖起巨大的彩轮和数百杆灯树。数千宫女在彩轮下踏歌欢舞,来自域外的奇人们表演百戏和幻术,禁军健儿还要拔河助兴。王公贵族们则在天街两侧架设彩楼观灯,看到兴起时便撒下大把金银,如同天女散花,诱使百姓们去争抢,所以大家都往那里赶。
走不多远,人流又停顿下来,发出阵阵欢呼。韩湘跟着周围的人朝天上看去,只见黑云密布的苍穹之上,飞起了盏盏祈愿灯,飘摇绚丽,好似繁星点点,引得众人尤其是孩子们仰面挥手、兴奋不已。
韩湘正看得开心,忽听耳边有人在叫:“韩郎!”
回头一看,竟是段成式!
韩湘惊喜地问:“你怎么也在这里?是和家人一起来看灯吗?”
“我在找你啊!”
“找我?咱们不是约好了明天再碰面吗?”
“哎呀!是佛骨!”段成式满头大汗,也不知是挤出来还是急出来的,大声说,“佛骨就快到大安国寺了!”
“什么?”韩湘没听懂,“佛骨不是要到正月十六日才会出禁中吗?”
段成式的神情有些异样:“韩郎,今天是上元节啊!”
韩湘突然明白过来了——子时的钟声刚刚敲过,现在已经是正月十六日了。如果在其他日子,必须要待晨钟响过开启宫门,佛骨才会离开禁中。但上元节是通宵达旦的,所以子时一过,佛骨便准时迎出大内了。
他环顾四周,才醒悟到这汹涌的人潮绝大部分是去往大安国寺礼拜佛骨的。
大安国寺位于长乐坊中,北面就是大明宫,东边又紧邻着十六王宅,所以佛骨离开禁中后,首先就迎入大安国寺供奉。
为了盖过周围的爆竹和人声,段成式已经在冲着韩湘喊叫了:“我打听到了,正月十二日那天进长安的胡人中,有一群来自于阗国的僧人,专程来为佛骨贡献西域的香火。现已经鸿胪寺安排,特许他们今日去大安国寺进香。”他喘了口气,又道,“可我总觉得此事蹊跷,所以特意向爹娘撒了个谎,去韩府找你商量。谁知你不在家,我估摸你会不会也打算去大安国寺,就这么一路找过来……”
韩湘惊道:“糟糕!”
“什么糟糕?”
“那香火怕是有鬼!”韩湘一扯段成式的胳膊,“来不及了,咱们快去大安国寺!”
怎奈周围人山人海,朱雀大街向北往皇城的方向几乎水泄不通。韩湘拉着段成式在人群中见缝插针,一边奋力往前挤,一边将自己的发现讲给段成式听。
没说几句,段成式已经脸色大变。
综合所有的发现,最合理的推论便是:有胡人假冒于阗僧人之名,向大安国寺的佛骨进香,却在香火中埋伏了硫磺硝石等物。按照炼丹秘诀中记载的配比,一旦引火,将发生威力不可估量的爆燃。
佛骨、大安国寺、越聚越多的人群,还有长安城中遍地的火烛灯笼……
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顾不上多说了,都开始拼命朝前挤去。朱雀大街的两侧,不时能见到维持秩序的金吾卫,但是人潮汹涌,根本挤不到士兵前面,也不可能说上话,向他们发出警告。只能靠自己了!
一路上左冲右突,东挡西钻,两人只恨肋下没生双翅。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总算进了长乐坊。
尚未到黎明时分,但遍地灯火,加上不远处皇城中竖立的转轮放出夺目光辉,将整个长乐坊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越过密密麻麻的人头,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大安国寺的方塔了,却再难靠近半步。
荷刀执戟的金吾卫以身躯为障,将民众拦阻在身后,为寺院前腾出一条路来。街道上已经泼洒过净水,像镜面般反射着满城华光。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韩湘和段成式突出重围,钻到人群的最前排。大安国寺的寺门大敞,从里面传出阵阵梵音。隔着金吾卫的仪仗朝寺内望去,只见合寺僧众身披最隆重的袈裟,齐声诵经,庄严地等待佛骨到来。香火烛烟缭绕在他们的身边,又汇聚到半空中,形成云烟蒸腾的华盖。
段成式眼尖:“快看那里!”
就在正对寺门的街上,放置着一具大铜鼎。数名僧人围在四周,果然都是胡人模样。
这肯定就是所谓于阗僧人进献的香火了,但此时铜鼎中的香火并未点燃。
韩湘和段成式相互点点头,想必要等佛骨到时才进香——还有机会阻止!必须阻止!
寺前的金吾卫中,只有一位身披明光铠的将军高高地骑在马上。韩湘和段成式挤到他的前面,齐声高喊:“将军,铜鼎中的香火有诈!”
将军满面虬髯,头盔遮住鼻子以上的半张脸,但是膀阔腰圆,相当威武。他直勾勾地盯着韩湘和段成式,似乎一下子没听明白他们的话。
段成式又叫:“将军,切不可引燃香火,铜鼎会炸!”
“你说什么?”
段成式一愣,这位将军的口音竟也是胡人腔调。他还在愣神,就听那将军断喝:“滚开!”
韩湘抢步上前:“将军切不可掉以轻心,请听我们说……”
“快将这两个乱民驱离!”
随着将军一声令下,拳脚棍棒便如雨点般地落到韩湘和段成式的身上头上。两人被打蒙了,正在晕头转向之际,身边的民众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佛骨到了!
金吾卫撇下他们,转而去维持秩序。人们纷纷纳头拜倒,段成式和韩湘被冲散了。眼前突然没了遮挡,段成式看见,佛骨仪仗正从大明宫的方向缓缓而来,由二十四名力士肩担着的金舆上,供奉佛骨舍利的宝塔光芒四射,亮过了上元节的所有彩灯。
大安国寺中响起震耳欲聋的梵唱,方丈慧能法师率领僧众迎出寺门,恭候在铜鼎前。一名胡僧燃起香火,毕恭毕敬地进献到方丈手中。
段成式声嘶力竭地叫起来:“方丈,不能点火啊!”可是音乐、祈祷、梵唱,还有爆竹声,沸反盈天的种种声响,早把他的那点喊声给淹没了。
佛骨的仪仗就停在铜鼎前。慧能方丈举着香火念念有词,众僧拜倒在他的身旁,那几名胡僧也跟着跪下来。
慧能方丈祷告完毕,刚要将香火伸入铜鼎,突然从头顶传来一声:“住手!”
段成式从天而降,直扑到方丈的身上,两人一齐摔倒在铜鼎旁。
原来段成式情急之中,爬上了寺前的参天古槐。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佛骨上,竟无人阻挡他,使他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从槐树上直接跳向慧能方丈。
段成式一骨碌便爬了起来。慧能方丈可摔得不轻,段成式伸手相搀,抱歉道:“方丈,对不住了!”
他还想对老和尚解释几句,不远处传来怒吼:“什么人!竟坏我大事!”
段成式一抬头,却见那位金吾卫将军翻身下马,手中执剑,杀气腾腾地冲过来。
段成式突然认出他是谁了,不禁大为震惊。
转眼将军就杀到跟前,举剑便砍,段成式就地一滚,将将躲过。将军再砍,段成式跳起来便跑。刚才那一摔还是伤到了,段成式觉得右脚脚踝钻心地疼,灵机一动干脆绕着铜鼎跑起来。好在他的身体灵活,而将军全身铠甲终究迟钝些,追了几圈都够不着他。
将军大怒,振臂一推,竟徒手将铜鼎翻倒,里面的黑色粉末洒了一地。
此时大安国寺前已经乱作一团,人们呼喊推搡,金吾卫再也无法控制局面。
段成式又一瘸一拐地朝佛骨的方向跑去。
“好小子,你还想往哪里逃!”胡人将军挡住去路。
段成式将头一昂,迎向他高举的利剑:“我知道你是谁!”
将军一愣。
恰在此时,寺前的灯树经不住人群的推撞倾倒下来,火星飞散而下!
就在火星落向铜鼎的瞬间,段成式看到韩湘已经赶到了金舆前。他用尽全力朝韩湘大喊:“保护佛骨!”
韩湘应声扑向金舆。
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烈焰在大安国寺前瞬时炸开。
<h2>6</h2>
元和十四年正月十六日,佛骨送出禁中的当天夜里,国师柳泌就在大明宫中的三清殿上主持了道教的夜醮仪式。
从龙首原上俯瞰长安城,灯火比昨夜上元节暗淡了许多,星辰在夜空中重放光芒,天际银河再现。
三清殿前的圆形祭天台全部使用汉白玉雕砌而成,在星光照耀下披了一层淡淡的银色,几乎像是透明的。黄、绿、蓝三色的琉璃和鎏金莲花瓣铜饰点缀其间,使整座祭天台越发显得玲珑剔透、异彩纷呈。
柳泌身披绣满云霓的青色道袍,踏着海兽葡萄纹的方砖,沿龙尾道缓步登上祭天台。供桌上已设下酒脯、饼饵、币物等等供奉上仙之物。柳泌先是念念有词一番,祭告天皇太一、五星列宿,继而用红笔在青藤纸上写下对天帝的奏章,再用皂囊封缄。
仪式颇为繁琐,柳泌装模作样地搞了很长时间。他倒是忙得额头冒出汗珠,随同夜醮的宫中道人和内侍们却个个冻得簌簌发抖。
只有永安公主能坐在廊下单设的暖帐中,一边舒舒服服地旁观,一边和身旁的裴玄静闲聊:“咱们的柳国师还真是半点不肯落后啊。”
裴玄静笑了笑。
“你猜猜,他在青词奏章里会写些什么?”
“我想,无非就是祈祷国泰民安,尤其是圣上的龙体安康吧。”
“龙体安康?”永安公主瞥了裴玄静一眼,“有了国师的灵丹,皇兄的龙体怎么会不安康。”
裴玄静又笑了笑。
和永安公主同在大明宫中的玉晨观修道已逾两年,裴玄静早就发觉,即使和某些人朝夕共处,彼此间仍然不会亲密,裴玄静与永安便是一例。
其实她们相处得还不错。永安公主性格孤僻,为人倨傲刻薄,喜怒无常,基本上没有交心之人,而裴玄静本无意与她交心,只求相安无事,刚好永安也是此意。对于裴玄静,永安似乎还抱有一点敬畏。这点敬畏从何而来,裴玄静不得而知,也没有兴趣去了解。两年多的相敬如宾,只让裴玄静看清楚了一点:永安公主是一个怀有秘密的人。正是这个秘密,耗损了她的性格,也败坏了她的命运。这个秘密肯定非常可怕,更可怕的是,永安公主终生也摆脱不了它。
其实在大明宫中,谁又不是怀着类似的秘密呢?在裴玄静的眼中,整个大明宫就是一座巨大浩荡的迷宫,而自己单枪匹马闯入迷宫,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可说——因为这也是裴玄静的秘密。
今夜永安公主的兴致颇高,虽然裴玄静没有积极响应,她仍然说个不停:“我倒是有些担心,待柳国师的奏章上达天庭后,玉帝和佛祖会不会争起来?”
“有什么可争的呢?”裴玄静反问。
“哎呀,就像大臣们每天都在朝堂上争个不休,你说他们又在争什么呢?”
裴玄静说:“我朝自建国以来,佛道便相争不绝,时而西风压了东风,时而东风压了西风,却也无伤大碍的。”
“嗯,我倒觉得是两头都不得罪,两边的好处都想要。”
这话说得够尖刻,裴玄静不觉瞥了永安公主一眼。
“我原来还以为,在这件事上皇兄也会效仿先皇。没想到……”
“效仿先皇什么?”永安公主欲言又止,反而勾起了裴玄静的兴趣。
“先皇笃信佛陀,虽然一生病痛不断,却从不服丹药。”
“是吗?”裴玄静有些意外。
“是。”永安公主的语气变得惆怅起来,“你是看不出来的,可我们都知道,皇兄在很多事情上都学先皇的做法。偏偏这服丹一事,可惜了。”
裴玄静在两代名妓傅练慈和杜秋娘的命运上已了解到,皇帝在效仿先皇。当然,她从未对人提起过。
裴玄静试探着问:“可惜吗?”
“让柳泌这种小人得志,你不觉得可惜吗?如今皇兄一天都离不开柳国师的丹药了,柳泌的荣华富贵自当享用不绝。”
裴玄静说:“公主殿下若真的这样想,就应该劝谏圣上。”
永安公主“咯咯”笑起来:“算了,我还是少惹麻烦吧。”
望着在祭台上忙乎的柳泌的背影,裴玄静又问:“先皇完全不信道吗?”
“是完全不信丹药。”永安公主回答,“至于信不信道,他从来没对我们说过。不过……他却抚养了一个道士的儿子。”
“抚养道士的儿子?”裴玄静很讶异:道士哪来的儿子?再说了,先皇为何要代为抚养?这事听起来实在有些荒谬。
永安公主没有吭声,却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公主殿下。”原来是柳泌不知何时来到暖帐前。
永安公主就像突然见了鬼似的,全身绷紧,怯怯地招呼了一句:“国师辛苦了。”
“为圣上效劳,怎敢言辛苦。”柳泌躬身道,“不知公主殿下对贫道的夜醮,有何指教吗?”他的话语和姿态虽然谦卑,淫邪的目光却肆无忌惮地爬上永安公主的面颊,像条蛇一般在那里上下游走。
永安颤声道:“国师道行深厚,我、我哪里有什么指教……”
“说到这里,”柳泌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贴到永安的胸前了,“公主殿下独自修炼,缺乏名师指点,精进的速度自然会慢一些。贫道倒有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
“殿下你看,你我都在大明宫中,公主殿下的玉晨观和贫道的三清殿离得也不算远,何不经常在一起探讨道义,共同修炼呢?”
永安公主尚未回答,裴玄静却向前一步,道:“无需劳动柳国师。公主殿下与我一起修道。”
“原来裴炼师也在这里,久违了。”柳泌装出才刚发现裴玄静的样子,“见到裴炼师,不禁令贫道联想起两句写夜醮的诗:‘青霓扣额呼宫神,鸿龙玉狗开天门。’裴炼师很熟悉吧?”
裴玄静镇定地回答:“当然,但我更喜欢这首诗末尾的两句:‘愿携汉戟招书鬼,休令恨骨填蒿里。’”
“那不是李长吉的诗吗?”永安公主问。
柳泌阴笑着说:“公主殿下不知道吗?裴炼师原本与李长吉有过婚约。”
“真的吗?”永安的面色又是一变。
裴玄静点了点头。与长吉的往事,裴玄静从未刻意隐瞒过谁,但也不会对任何不相干的人随便提起。对于裴玄静来说,长吉不是秘密,而是永远的伤痛,是美到极致,不忍直视的月光。
柳泌道:“是贫道造次了,原来裴炼师不曾与公主殿下提起。”
“此事和你有关吗?”裴玄静问。
“无关,无关。”柳泌笑道,“裴炼师,你我之间过去有些误会,而今同在大明宫中,又都是修道之人,其实我很想与裴炼师捐弃前嫌。贫道建议,不如你、我还有公主殿下,我们三人从此一起修道、共同精进,炼师以为如何啊?”他的相貌本就猥琐,此时简直不堪入目了。
“捐弃前嫌?”裴玄静注视着他,“你我之间没有前嫌,只有每时每刻的仇恨。”
柳泌将脸一沉:“贫道可是圣上钦封的国师,裴炼师这样与贫道说话,就是对圣上的大不敬!”
“我正是与柳国师才这样说话,对柳泌我根本无话可说!”
柳泌恶狠狠地道:“很好,既然裴炼师决意与贫道为敌,那咱们就走着瞧吧。”说罢拂袖而去。
裴玄静对永安公主说:“我们也回去吧。”又见永安脸色难看地僵着,便问,“公主怎么了?还在生我的气吗?”
永安不答。
裴玄静轻叹一声:“长吉已逝多年,我不觉得有必要向公主提起我与他的往事,绝非刻意隐瞒,还望公主殿下不要在意。”
永安公主冲口道:“你的事情我不想管,我的事情也不要你管!”
“你的事情?”裴玄静一愣,旋即醒悟过来,又觉得难以置信,“公主殿下的意思是——刚才我不该干预你与柳泌的谈话?”
永安愤愤地嘟着嘴。
裴玄静道:“殿下,他分明是在冒犯你啊!我是看不过去了才出言阻止……”
“谁要你阻止!”永安尖叫起来,“你知道惹了他会是什么结果吗?如今皇兄就爱听信他的话,你想找死你自己去,不要拖上我!”
裴玄静气极反笑:“所以公主殿下情愿被柳泌侮辱?”
“他没有侮辱我,你哪里看出他侮辱我了!”
裴玄静勉强耐心道:“或许公主殿下对柳泌的为人还不甚了解,但我亲眼见过他那些卑鄙无耻的行径。此人的心地相当狠毒,杀人不眨眼,所以绝不能给他任何可乘之机,否则必将反遭其害。”
“你这么清楚柳泌的为人,难道皇兄还不如你清楚吗?为什么还封他为国师?柳泌没说错,你如此诋毁柳国师,就等于在诋毁皇兄的英明!”
“我懂了。”裴玄静终于忍无可忍,“早知今日,当初圣上让公主殿下去回鹘和亲的英明决定,我就不该帮着公主殿下拒绝。”
“你!”永安狠狠地一跺脚,愤然离去。
裴玄静没有去追她,而是远远地看着公主的背影消失在廊檐尽头,方才沿着长廊缓步前行。
她的心中有种世态炎凉的况味。虽然裴玄静一向并不喜欢永安公主,但还是同情她的遭遇。正因为裴玄静深信,任何人都不应该成为权力交易的牺牲品,所以那时永安为了逃避和亲向她求助时,裴玄静才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结果因此身陷宫禁,裴玄静从来没有后悔过。整整两年过去了,今天裴玄静才真正认识到,永安公主畏惧的并不是失去尊严和自主。不,她所眷恋的只是长安宫中优渥的生活环境,只要能保住这一切,她甚至愿意向柳泌这种流氓恶棍低头,忍受他的欺辱,就因为他现在是皇帝驾前说一不二的红人。
裴玄静在心中冷笑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用这句话来形容永安公主,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可是,今后要怎样与公主相处下去呢?假如再遇到类似的情形,难道要自己装聋作哑吗?
皇帝将裴玄静拘禁在大明宫中,除了陪同永安公主或者极少数被允许的情况外,一律不准踏出玉晨观。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柳泌再到玉晨观去骚扰永安公主,裴玄静将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避无可避。
新年佳节还没有过完,前方的夜空中辉映着长安城中的万家灯火。团聚的日子,她却只能孤单地站在重楼高阁的阴影里。宫阙绵延望不到边,就像她的思念绵长而没有着落。
皇帝曾经说过,大明宫中有不下万人,却连一个相知的人都找不到。
“裴炼师。”有人在叫她。
裴玄静闻声回头,原来是皇帝的贴身内侍陈弘志。裴玄静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月光照在陈弘志的脸上,几年来他相貌中的稚气脱尽后,五官由清秀变为圆润,又因为是个太监,所以没有男性逐渐成熟后的刚硬,反而有点像个妇人了。
“陈公公?”裴玄静向前望了望,永安公主早就没影了,“你是找公主殿下吗?”
陈弘志一笑:“不是,我来找裴炼师。”顿了顿,又道,“我早就来了,特意等到现在。”
他的意思很明白,是故意等到永安公主和柳泌都不在时才现身的。
难道是皇帝想起自己来了?
裴玄静感到一阵空泛的疲倦。整整两年了,皇帝将她关在大明宫中,却从未召见过她一次。自从元和十年五月末的那个雷雨之夜,裴玄静第一次来到长安,误打误撞进春明门外的贾昌小院,她的命运就被笼罩在皇帝的铁血意志之下。此后不论她做了什么,遇到了什么状况,事后证明都与皇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恰恰就在过去的两年中,她被皇帝深锁在大明宫中,与他近在咫尺,却似乎彻底失去了关联。
裴玄静明白,他是在消磨她的意气,用彻彻底底的忽略煎熬她,企图耗尽她的勇气和耐性。这是一场无形的较量,皇帝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将她随意地丢弃在一边,用整座宏伟的大明宫来压迫她,一点一点地把她的意志碾成齑粉。
他终于想到要来看一看成果了吗?
裴玄静问:“陈公公找我有什么事?”
“曾太医来了,正在仙居殿中等候,请裴炼师赶紧过去。”
“曾太医?”
“对啊。太医院中资历最老的神医,早些年就告老隐退了。今天能来一次,特别不容易呢。”
“曾太医为什么要见我?”
“曾太医来给裴炼师看病啊。”
“给我看病?”
“是啊。哎呀,裴炼师快跟我走吧。”
裴玄静没病,更没要求过请什么老神医看病,她连曾太医的名字都从未听说过。
她看着陈弘志。
也许是在皇帝身边待久了的缘故,陈弘志眼神中的精明冷酷竟和皇帝有几分相似,但骨子里又截然不同,浑然一件拙劣的赝品。
裴玄静问:“这是圣上的旨意吗?”
陈弘志没有回答。
“请陈公公带路。”
<h2>7</h2>
曾太医等候在仙居殿后的偏殿里。陈弘志将裴玄静带进去后,便知趣地退出帘外。
须发皆白、满面红光的曾老太医看起来有八十多岁了。他和蔼地端详着裴玄静,微笑着问:“炼师有疾乎?”
虽然满腹心事,裴玄静还是被这位慈祥的老人家逗笑了,柔声回答:“我却不知自己有疾否,还请老神医诊断。”
曾太医却叹了口气,从檀木医箱中取出一张粉笺,放到了裴玄静的面前。
“炼师之疾,此方可医。”
她轻轻地捧起粉笺,像捧起一对蝴蝶的翅膀。不敢用力,怕它会碎;又不敢松手,怕它一下便飞得没了踪影。
熟悉的潇洒字迹,宛如他的笑脸活脱脱地再现在她的眼前。
裴玄静盯着看了很久,直到曾太医又将一整沓粉笺递过来。
她抬起头:“全都在这里了吗?”
曾太医点了点头——所以,这些就是王皇太后让宫婢请崔淼写的药方了。那么说,王皇太后收集的药方,最终还是落到了皇帝的手中。崔淼死于王皇太后和皇帝的共谋,裴玄静的这个推断,终于得到了证实。
曾太医咳嗽一声,道:“关于这些方子,我有一个故事,裴炼师想不想听?”
“老神医请说。”
“其实,这些方子都是老夫的家传。”
“您的家传?”裴玄静抬起眼睑,双眸幽深如潭。
“我家世代为皇家御医,早自前朝大隋起,我家中积累的药方便为皇家所独有,从不流于民间,这些方子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曾太医苍老的目光中含义隽永,不可捉摸,“可是,大约在三十年前,它们被偷偷地带出了皇宫。”
“哦,发生了什么事?”
“由这些方子辑录编成的方书仅两册。一册保存在太医院,钥匙由我掌管;另外一册在尚药局,钥匙由内给事公公亲自保管。许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三十年前,哦,确切地说应该是贞元六年,那一次我到尚药局去修书,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裴玄静问:“修书是什么意思?”
“方子会根据使用的效果不断地调整,如果一味拘泥,就不能累积经验,达到最好的疗效。所以隔一段时间,我便会将方书重新修订一版。因为我日常在太医院中供职,所以太医院里的方书我是随时修改的。而尚药局中的方书,每年只修一次。贞元六年元月中的一天,我到尚药局去修方书。由于前一年中方子的修改较多,所以我花了不少时间。修方书时,我独自一人关在屋中,大概一个时辰过去,我感到有些困倦,便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哦,恰好前一天晚上宫中有位嫔妃突发疾病,我忙了一整夜,所以身体很疲惫……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来送饭的内侍敲门将我惊醒。当我醒来时,突然发现面前的方书少了一份。”
“少了一份?”
“对。去尚药局修方书时,我随身带着太医院已经修改好的方书。一边抄录,一边核查,过去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所以在我睡着之前,桌上摊开着两卷方书,可是等我醒来,却只剩下一卷刚修了一半的方书,我从太医院带来的已经修好的方书却踪迹皆无了。”
裴玄静盯着曾太医:“您仔细找了吗?”
曾太医苦笑道:“当然,恨不得把每块地砖都翻过来。”
“所以……”裴玄静斟酌道,“是有人把方书偷走了?”
“只有这个可能。于是我赶紧请来内给事公公,在尚药局中进行了一番调查,结果却一无所获。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将方书重新抄了一份,凭记忆补充修订,再交予尚药局严加保管。最终,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不了了之?”裴玄静追问,“难道没有上报吗?”
“唉,如果上报的话,肯定又要弄得沸沸扬扬,不仅于事无补,反而牵连到尚药局的一干人等。所以我与内给事公公商议之后,决定把此事压了下来。”
裴玄静沉默片刻,问:“王皇太后怎会熟知这些方子?”
“因为——拿走药书的正是王皇太后的贴身婢女。”曾太医长声喟叹,“当时,先皇尚在东宫为太子。他的身体一直不好。所以王良娣,也就是后来的王皇太后常向太医院讨要方子,为太子补身。那次王良娣得知我到尚药局修方书,便遣她身边的一名宫婢到尚药局来取方子。尚药局位于太极宫中,和东宫只隔着一堵墙,所以让宫婢过来十分方便。”顿了顿,曾太医又用强调的语气说,“那天,只有这名宫婢来过我修方书的房间。”
“既然如此,为何不招那名宫婢来盘问呢?”
“裴炼师应该懂得投鼠忌器的道理吧。彼时,我与内给事公公商议了半天,拿不定主意,只好去东宫求见太子,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太子殿下闻言十分震惊,待要召唤那名宫婢盘问时,才发现她已经逃跑了。”
“逃跑了?”
“对,衣服细软都带走了。可不是逃跑了吗?”
裴玄静皱起眉头:“逃出宫有那么容易吗?”
“裴炼师有所不知。大明宫戒备森严,要逃走自是不可能的,但东宫就不那么严格了。先皇仁慈,在他为太子的那些年里,东宫的内侍宫女们过得都很舒服自在。”
半晌,裴玄静道:“所以,曾太医的祖传方书被这名东宫婢女偷走,算是坐实了。”
“还能是谁呢?”曾太医反问,“太子殿下本要把责任担起来。但我和内给事公公都考虑,此事说大不大,何必再闹得满城风雨呢?况且方书流入民间,能够造福百姓,其实不无裨益。于是我们便一起向太子殿下提议,还是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太子殿下也就应允了。再后来,慢慢地大家都把这件事忘掉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记得,那个宫女姓崔。”
裴玄静本来在垂首思索,听到曾太医的这句话,她的睫毛微微一颤,抬起脸来:“请问曾太医,这名崔姓宫婢懂医术吗?”
“那怎么可能?”
“也就是说她不懂。那她如何知道这卷方书珍贵,会想冒着极大的风险去偷呢?”
“……应该是有所耳闻吧。”
“可是仅凭耳闻,又没有医术学养的底子,她怎么看懂以特殊规则秘写的方书呢?”
曾太医一愣:“以特殊规则秘写?裴炼师的话,老夫不太明白。”
“您不明白。”裴玄静点了点头,又问,“曾太医认识贾昌吗?”
曾太医再一愣:“哪个贾昌?哦……裴炼师是不是说那个,曾为玄宗皇帝驯鸡的贾昌?”
“正是。”
“倒是没打过什么交道。我好像听说,贾昌几年前就死了。”
“对,就死在春明门外,先皇为太子时替他造的院落中。”
曾太医疑惑:“裴炼师提起此人是因为……”
“不为什么。”裴玄静回答。
曾太医已经把他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或者说,他只被允许知道这些。他的任务就是如此简单,而且可笑。当然,对于皇帝布置的任务都必须兢兢业业地去完成,不管有多么简单,而且可笑。
裴玄静行礼:“多谢曾太医为妾诊病,辛苦了。妾告辞。”她不理会曾太医惊诧的目光,起身向外走去。
“裴炼师,裴炼师!”陈弘志又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冒出来,追上裴玄静。
裴玄静停下脚步:“陈公公,还有什么吩咐吗?”
陈弘志欲言又止。
看着他扭捏的样子,裴玄静微微一笑:“烦请陈公公转告圣上,今后就不必让曾太医这样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来撒谎了。叫人看着,心里很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