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烂头冷笑了一声:“嘿嘿,那就来吧,什么鸟东西!老子杀一个人就像拍死一只苍蝇那么简单。王秉顺,你知道我今天晚上来找你干什么吗?”
王秉顺又吸了一口水烟说:“你来,不就是要钱嘛,还能有什么别的事情!你是个贪得无厌的小人!我沾上你,也算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一念之差呀,我放着逍遥的日子不过,争这一口恶气做什么呢?这是我的报应!我现在成天提心吊胆,活得清汤寡水,不值呀!”
陈烂头低沉地说:“王秉顺,你这条老狗!老子得人钱财为人消灾,天经地义!王老狗,实话告诉你吧,老子想洗手不干了,我今天晚上最后找你一次,然后一拍两散,从此隐居山林,再不现世!你也很清楚,我看上那个小婊子了,我是真心喜欢上了那个可怜的小婊子,况且她已经怀上我的孩子了,我必须在今天晚上把她带走,找个地方度过余生!”
王秉顺把黄铜水烟筒放在了桌子上,愣愣地审视着他:“你会从此退出江湖?”
陈烂头坚定地点了点头。
王秉顺站起来,走到一个柜子跟前,伸出颤抖的手,打开了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红布包,转过身,走到陈烂头的跟前,把红布包递给了陈烂头:“这些东西全部给你了,你走吧!”
陈烂头接过了那个红布包,放在桌面上,打开来,他的眼睛被几根黄澄澄的金条照亮了。
王秉顺咬着牙,眼睛里闪动着泪光。
陈烂头低沉地说:“王老狗,你够意思!老子从今往后,再不踏入唐镇一步!你安心当你的镇长吧!”
……
唐镇沉寂下来,猪牯家闹房的人也散了。远方的天空传来了隐隐的雷声,游武强听到了那隐隐的雷声,内心竟然有种奇妙的冲动,感觉有什么东西像蛰伏在泥土里过冬的虫子般苏醒。
他一直坐在李媚娘房间里的一张椅子上。
李媚娘则坐在床上,黑暗中,她看不清游武强的表情。她也听见了隐隐的雷声,但她心里没有游武强那样奇妙的冲动,浑身冰凉。李媚娘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如果这个时候王秉顺闯进了她的房间,游武强会不会用那把生锈的刺刀把他给捅死?如果游武强捅死了王秉顺,她会怎么样?李媚娘希望游武强杀了王秉顺这个畜牲,可她又不希望王秉顺死!李媚娘被一种古怪的情绪折磨着,内心的恐惧越来越强烈。
游武强突然在黑暗中站了起来,低声说:“他来了!”
李媚娘还没有反应过来,游武强就窜了出去。
游武强悄悄地来到了春香的房间门口,手里握着那把刺刀。他要用这把刺刀把陈烂头杀了,然后割下他的头,尽管他有两枝盒子枪。春香的房间里还亮着灯,游武强屏住呼吸,他在等待一种声音的出现,那种男女之间苟且之事的声音出现后,他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春香的房间,房间里的门闩根本就阻挡不了他!
空气仿佛凝固。
游武强觉得自己心跳的声就像雷声一样轰响。
过了老大一会,房间里竟然没有任何的声音。
游武强按耐不住了,用刺刀撬开了春香的房门。他冲了进去,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风把蚊帐轻轻地拂起。这时,游武强听到有一块瓦片从屋檐上掉落摔碎的声音。
他心里说:“干你老母,跑得好快!老子还是晚了一步!”
游武强二话不说,走出了春香的房间,飞快地爬上了屋顶。这时,天上霹雳下来一道闪电,一刹那间,他看到有个人扛着一个麻袋在唐镇人家的屋顶疾走,那人一定是陈烂头,麻袋里的人一定是春香。
一股热血冲上了游武强的颅顶,他踩着瓦片,快步追了上去。
那扛着麻袋的人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游武强根本就追不上他。游武强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他知道了关于陈烂头的那些传说并不是空穴来风。他面对的是一个强大的敌人,这个敌人比他高明很多,也许他穷一生的精力也杀死不了他,说不准,到头来死的是他游武强自己。游武强咬了咬牙:“干你老母,老子就是豁出性命也要找到你,把你杀了!”
天上响起炸雷声。
游武强站在屋顶上,根本就没有把雷电放在眼里。此时,他心里充满了一种激情,那是好斗的豹子才有的激情,因为陈烂头的强大,他报仇的欲望更加的强烈。
雷声过后,猛雨降落。
游武强跳下了屋顶,来到了寂寞的镇街上,冒着猛雨朝镇西头奔去。他心里有过一个闪念,就是去看一眼自己的好兄弟张少冰,可他转念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循着陈烂头的气味一路追踪过去。
此时,猪牯正惊骇地从冯如月的身上滚下来,恐惧弥漫了他的全身……
<h3>10</h3>
闹房的人走后,猪牯醉眼迷离地捧起冯如月牡丹花一般羞红的脸,呼吸异常急促。这一刻十分宁静,宁静得如此不真实,宛若在虚幻之中。冯如月此时没有躲避他,双眸热辣辣地和他对视,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像涨潮的河面。猪牯呐呐地说,声音有些沙哑:“如月,你现在是我的老婆了?”
冯如月微微点了点头,眸子里漾起一层迷濛的水雾。
猪牯呆呆地看了她一会,突然抱住了冯如月,嘴巴在她的脸上乱拱起来,手不停地在她的后背摩挲,冯如月任凭他处置,今夜,她将完全地交出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猪牯。
猪牯气喘兮兮地把冯如月放倒在婚床上,迫不及待地剥掉了她身上的衣服。在摇曳的烛光中,冯如月的裸体一览无余。猪牯几乎要窒息,冯如月的裸体是那么完美,没有一点瑕丝。他浑身颤抖着,额头上泌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敢相信眼前冯如月的身体是真实存在的,一切都仿佛在梦幻之中。
没错,冯如月的确是他梦中的美人。在多少寂寞的夜里,他梦醒后,在黑暗中孤独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拚命地撕扯,痛苦而又迷惘。如今,他梦中的女人就这样心甘情愿地躺在他的床上,等待他的侵犯。猪牯抓住了自己的头发,撕扯了一下,头皮感觉到了疼痛。
这应该不是在梦中!
新房里有种迷醉的甜味,那该是冯如月肉体散发出来的幽香。
猪牯使劲地吞咽下一口口水,伸出颤抖的手指,按在冯如月坚挺的粉色的乳尖上,一股电流随着乳尖通往他的全身,猪牯的身体顿时麻酥了,这是在梦里绝对没有的感觉。
冯如月扭动了一下身体,她的身体顿时鲜活起来,充满了诱人的质感,她柔声说:“哥,我从今天起,就是你的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哥,来吧,我是你的了,哥——”
猪牯终于大吼了一声:“狗嬲的!老子真的有老婆了!”
然后他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朝冯如月的身体扑了过去……他们都听到了雷声和雨声。猪牯没有顾及外面世界里发生的一切,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作为男人的畅快,他气壮如牛地在冯如月的身体上冲撞,恨不得把她撞得粉碎。冯如月眼里含着泪水,呻吟着,努力迎接猪牯的冲撞,忘记了流浪途中的一切苦难,今夜,她是个幸福的新娘,那怕被猪牯揉碎像朵鲜花那样枯萎!
猪牯突然闻到了一股怪味,准确地说,那是死人的尸臭味。
尸臭味顷刻弥漫了整个新房。
猪牯闻到浓郁的尸臭,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唐镇那些死人的情景,他怪叫一声从冯如月的身上滚下来,气喘如牛的猪牯突然屏住了呼吸,眼睛里出现了恐惧的色泽。
蚊帐外面站着一个人。
猪牯惊惶地把手伸向枕头底下,掏出了盒子枪,颤抖地说:“你是谁?”
那人无声无息。
只有死人才无声无息,难道是凌初八的鬼魂在他新婚之夜前来寻仇了?猪牯觉得自己的末日来临,他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末日就来临了。如果这样,他死也不会瞑目!可他又有什么办法阻止将要发生的一切?
冯如月慌乱地抓过衣服,穿了起来。猪牯感觉到冯如月一点都不害怕,只要害羞和慌张,恐惧万分的猪牯十分纳闷。她穿好衣服后,撩开了蚊帐。猪牯看清了站在床边的那个人,那人竟然是他的岳父冯瞎子。
冯瞎子穿着新做的长袍马褂,戴着一顶瓜皮小帽,仿佛是个绅士,也许他一生也没有穿过如此光鲜的衣服,只有在今天,他的女儿大喜之日,才穿得像个人样。
可这个穿得绅士一般的老人渐渐地在猪牯的眼中变了味道。
他无声无息地站立着,脸色死灰,纵使是新房里喜庆的红蜡烛的光芒也无法掩盖他脸上的灰暗色调。他那空洞的双眼黯然无光,还流下两股白生生的粘液,那两股白生生的粘液一直顺着只剩一层老皮的脸郏流到脖子里,然后顺着身体流到脚下,粘液又从他脚上的布鞋上渗出来,粘在地上。
那浓郁的尸臭就是从冯瞎子身上散发出来的。
猪牯十分惊骇,张着嘴巴,什么以说不出来,他赤裸着身体坐在床上,犹如一尊木雕。难道发生在家里的一切神秘事情都和冯瞎子有关?猪牯在这个时候分不清楚和冯如月结婚是福还是祸了。
冯如月泪流满面。
她下了床之后,“扑咚”一声朝冯瞎子跪下了:“爹,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晚上到我们新房里来呢?你不是答应女儿,只要女儿结婚后,你就可以瞑目了的吗?现在女儿有自己的家了,你应该安心了哇!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晚上到我们的新房里来呢?你要是吓坏了我老公,那该如何是好!我本来想在这个晚上和他说你的事情,明天就厚葬你的,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是个好人,他那么爱惜我,他一定会答应我厚葬你的,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呀!爹,女儿求你了,你安心的去吧,你不要再担心女儿了,爹——”
猪牯对冯如月说的话一头雾水,她说的是什么?猪牯在惊鄂中仿佛听到一声长叹,他看到冯瞎子直通通地往后一仰,倒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冯瞎子倒在地上后,冯如月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对着木雕般的猪牯,冷冷地说:“哥,你是好人,只有你才会收留我们。本来,我想把身子给你后再和你说清楚事情的,可现在——哥,我把事情告诉你,你听完后如果能够原谅我,就把我留下做你的老婆,并且厚葬我爹,我将一生感激你,愿意为你做牛做马;如果你不肯原谅我,我把话说完后,马上背我爹的尸体离开你家,绝对不会拖累你的!其实,父亲早就该死了,在来唐镇的半月前,有个好心的郎中给我爹看过病,说他已经病入膏肓了,最多也就几天的命了,让我准备后事。可爹说,他如果没有把我嫁到一个好人家里去,他死不瞑目!他对不住我死去的娘!我们都没有想到,到唐镇后,你会收留我们。其实,在到你们家的那天晚上,爹就咽气了。他走之前对我说,在你没有娶我之前,千万不要告诉你们他去了。他说,你是好人,会对我一辈子好的。我知道,我们都很自私,可是——”
猪牯浑身发冷,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冯如月突然朝猪牯跪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你原谅我吧,哥,我爹苦了一辈子,我不愿意看到他死后连一个棺材都没有,哥,我愿意给你做牛做马一辈子,来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此时,新房里阴风四起,那些燃着的红蜡烛剧烈地摇曳,有几支被阴风扑灭了。猪牯陷入了寒冬的氛围,每一个毛孔都冒出恐惧。他仿佛听到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在他耳边说:“猪牯,我的女婿,你一定要善待如月,和她白头到老,否则,我饶不了你的,我不会离开,我一直会看着你……”
<h3>11</h3>
上官玉珠哀怨地坐在竹椅上,长长的头发披散着,那条青色的蛇在木盆的水里游动,畅快的样子。上官玉珠喃喃地说:“青儿,你告诉我,他走了还会回来吗?”
青蛇仿佛听懂了上官玉珠的话,从水中抬起了蛇头,朝她抖动了两下,吐了吐鲜红的蛇信子。
上官玉珠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说:“傻女子,游武强自己是不可能回来的了,除非你再次施展你的法术让他回来,你在他身上下的咒还没有消除,他还是控制在你的手中。”
上官玉珠凄凉地说:“我让他回来又有什么用呢,他的心根本就不在我身上,他还爱着那个死去的沈文绣,他昏迷后的几天里,嘴巴里一直喊着沈文绣的名字,我不知道沈文绣究竟施了什么魔法,让他死心塌地。我要是沈文绣该有多好,这都是我的命不好哇!”
尖细的声音说:“傻女子,游武强有什么好的呢,你如此迷恋他?这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呀!”
上官玉珠说:“我好怕,真的好怕,我害怕这样一个人孤独到老,害怕这样见不了天日的日子!我需要像游武强这样的男人,呵护我,我闻着他身上男子汉的气息,心里就会安宁,就很踏实。只要他在我身边,我就会忘记一切苦和痛!”
尖细的声音说:“傻女子,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在他身上下情蛊呢,那样他就会迷失自己,他会忘记沈文绣,会忘记他要做的一切事情,心中只有你一个人,永远像你忠实的奴仆那样守在你身边,你要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
上官玉珠流下了泪水:“我不忍心,真的不忍心,我怎么能够那样对待他呢,如果那样,他就不是游武强了,就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英雄了,我怎么能够让他做我膝下的一条狗呢?我宁愿一生孤独至死也不会这样做。在世人眼里,我们这些习蛊的女人都是十恶不赦的魔鬼,可他们不知道,我们也是人,也有一颗有血有肉的人心。”
尖细的声音说:“这就是你放走游武强的理由?”
上官玉珠点了点头说:“是的,他说他有大仇未报,我怎么能够把他囚禁在山洞里呢,有仇不报非君子,我希望他报完仇后能够得到他,无论怎么样,我不会放弃,就像我不会放弃为师傅报仇那样。”
……
上官玉珠把自己的长发盘起来,盘成了一个圆圆的髻,用簪子插进发髻里固定,然后把木盆里的青蛇捞起来,放进了嘴巴,青蛇乖乖地经过她的喉咙滑到了她的肚子里。上官玉珠用青蛇沐浴过的水洗了一把脸,血红的眼中透出一股瘆人的光芒。
做完这些事情,上官玉珠来到了床边,蹲了下来,从床底下拖出了那个箱子。上官玉珠打开了那个箱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木偶,小木偶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上官玉珠盯着这个小木偶,喃喃地说:“王猪牯,你该死了!”
<h3>12</h3>
三癞子的眼泡浮肿,一连几个晚上,他没有好好睡觉。这天清晨,三癞子来到了郑马水的猪肉铺前,他冷冷地对郑马水说:“给我割一斤肉。”郑马水鄙夷地瞟了他一眼,一刀下去切了一块肉,称都没有称就用湿稻草捆好,扔在三癞子面前的案板上。
三癞子把钱也扔在了案板上,提起那一吊猪肉,扬长而去。
郑马水伸出手,拿过三癞子扔下的钱,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发现没有腥臭味,就随手扔在了装钱的小木箱里。整个唐镇的人都知道,猪牯的岳父冯瞎子死后,三癞子给冯瞎子画了遗像,得到了一笔酬金,他就拿着给死人画像得来的钱买肉给胡二嫂吃。唐镇的人也知道,胡二嫂的疯病神奇地好了,大家都认为是三癞子的功劳,可三癞子是怎么治好胡二嫂疯病的,没有人知晓,就连唐镇的郎中郑雨山也觉得不可思议。
胡二嫂疯病的痊愈和猪牯家喜事变丧事的事情在唐镇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三癞子和猪牯的老婆冯如月都成了唐镇人眼中的神秘人物,某些关于他们的传闻匪夷所思。有人认为三癞子现在就是死去的画师宋柯的化身,他身上附着宋柯的鬼魂;而猪牯的老婆冯如月则是一个来路不明的怪物,猪牯的脸色越来越黄,身体也越来越瘦,仿佛被冯如月这个怪物吸干了似的。唐镇人对三癞子和冯如月都敬而远之,仿佛和他们接触就会惹祸上身。加上土匪陈烂头和凌初八鬼魂在唐镇的出没,唐镇的这个春天变得人心慌慌。
三癞子来到了胡二嫂的家门前,敲了敲门。
脸色苍白的胡二嫂开了门,看到三癞子,就没好气地说:“三癞子,你又来干什么?”
三癞子的笑比哭还难看:“我给你送猪肉来了。”
胡二嫂拉下了脸说:“谁要你的猪肉!”
三癞子没有再说话,只是把猪肉递给了她。虽说胡二嫂嘴巴里说那样的话,她的手却伸出去,接过了猪肉,然后“砰”地把门关上了。三癞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自从他把胡二嫂的疯病治好后,胡二嫂就把他赶出了家门,她似乎记不起和三癞子相依为命的那段时光。这几天晚上,三癞子又睡回土地庙里去了,因为他晚上不敢住在画店里,害怕那些鬼魂纠缠他,土地庙里虽然四面透风,可是十分的安全,但是他没有一天睡得舒坦,整夜整夜的失眠让他痛苦万分。他已经习惯了和胡二嫂一起同床而眠,他心里早就把胡二嫂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而胡二嫂是他的什么人,这个概念却十分模糊。在那些失眠的痛苦之夜,他后悔过把那包解药给了胡二嫂,天亮之后,这种想法就烟消云散了,他还是会去买猪肉,送给胡二嫂吃。
三癞子打开了画店的门,一个人凄凉地走了进去。
一切是那么的索然无味。
他甚至会突然产生一个恶毒的想法,今天会不会有人死去!这时,他就抬头朝画店外面的天空望去,希望死鬼鸟的出现,只要唐镇上空出现了死鬼鸟,唐镇就一定会有人死去。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三癞子就有种强烈的给死人画像的冲动。
胡二嫂终于打开了门。
三癞子闻到了猪肉的香味。
他看着胡二嫂快步地走出了家门,左顾右盼了一下,就走进了画店。她的手里端着一碗香喷喷的烧熟的猪肉。进入画店后,胡二嫂把那碗猪肉放在了桌子上,对三癞子说:“三癞子,我看你可怜,给你烧了肉,你吃吧,以后不要再买肉让我给你烧了,我不是你的长工。”
三癞子没有说话,眼睁睁地望着屋外的天空。
胡二嫂见三癞子没有搭理她,就走出了画店的门。
她走出去之后,三癞子突然说了声:“吃屎!”
胡二嫂的后背颤抖了一下,但是她没有回头,仓惶地回到家里,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不一会,胡二嫂的屋里传来了嘤嘤的哭声。
三癞子又莫名其妙地说了声:“吃屎!”
<h3>13</h3>
游武强知道陈烂头身上的那种气味,在二月初二的那个夜里,他就在逍遥馆春香的房间里捕捉到了那股味道,那是一种硝烟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游武强知道,每个人身上的气味都是不一样的。
自从二月初二那个晚上之后,游武强就不停地在山林里寻找陈烂头身上的气味,他像一条猎狗那样在山林里窜来窜去。他饿极了就到山里人家去讨点食物,比如这个正午。
这个正午阳光很好,温煦而灿烂,要是没有什么心事,在这样的阳光下昏昏欲睡是多么舒服的事情。可这美好的阳光和他没有关系,舒服的日子也早已经远离了他。他悄悄地来到山脊上一户人家的门口。
那山里人家的门洞开。
游武强可以看到他们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吃午饭,饥肠辘辘的他吞咽着口水。他站在门口,不知道任何开口。那家人中的一个老头发现了他,站起来,走了出来。游武强的头发很长,而且凌乱脏污,腰间的皮带上还插着一把生锈的刺刀。那家人中的一个年轻女子也发现了他,也许是被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吓着了,端着饭碗进了里屋。还有个年轻的汉子跟在老头后面走了出来。
老头笑着问他:“请问你找谁?”
游武强沙哑着嗓音说:“我谁也不找,只想讨口饭吃。”
这时,老头身后的年轻人粗声粗气地说:“现在什么时节,青黄不接的,自家人都吃不饱,哪来的饭给你吃!快走吧,要饭也应该到唐真那样的地方去要,到我们山里人家里能要到什么饭吃!”
游武强鹰隼般的目光落在了年轻汉子的脸上。
老头好像看出了游武强眼中的杀气,连忙说:“的确我们也没有什么吃的了,你看,我们吃的都是地瓜干熬的稀粥,里面一粒米也没有,你要是不嫌弃,就进来喝一碗吧,多了也没有。”
年轻汉子还想说什么,老头制止了他。年轻汉子就进屋里去了。老头把游武强领进了家里,给他盛了一碗汤汤水水的地瓜粥,放在了他的面前。游武强二话没说,端起那碗地瓜粥,稀里哗啦地喝起来,不一会工夫,游武强就把那碗地瓜粥吞进肚里,他还用舌头把碗里的一些渣子舔得干干净净。
老头难为情地说:“家里实在穷,没有什么东西给你吃了,你就垫垫肚子吧。”
游武强喝下那碗地瓜粥后,有了精神:“老人家,已经给你添麻烦了,还敢要什么别的东西吃呀,有地瓜粥喝就已经很不错了,大恩不言谢,我也不感谢你了,以后如有机会,定当厚报!”
老头说:“看得出你是一条汉子,也不像是我们山里人,不知道你进山来做什么?”
游武强说:“实话告诉你吧,老人家,我是进山来找仇家报仇的!”
老头脸上顿时呈现出惊惧之色:“喔——”
游武强又说:“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到过一个额头上有刀疤的男人,带着一个怀孕的女子路过这里?”
老头的眼睛闪现出慌乱的神色。
游武强准确地捕捉到了老头眼睛里的慌乱:“你告诉我,他们往哪里去了?我不会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我会把你告诉我的话烂在肚里。”
老头颤抖地说:“我们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人,不过,离这里五十多里地有个叫红峰嶂的地方,那里和黑森林一样,是个诡异的地方,一般正常的人轻易不敢到那里去,那里有个麻风村,住着很多麻风病人,你要是够胆,可以去那里看看。”
游武强心里一惊:难道陈烂头会躲在麻风村里?
<h3>14</h3>
猪牯平常挎着盒子枪走在唐镇街上心里也会莫名其妙地发慌,总感觉到还有什么事情会在这个风调雨顺的春天里发生。他在新婚的第二天就安葬了冯瞎子,给他买了副上好的棺材,还请三癞子画了遗像,但是,安葬冯瞎子时,没有太多的人参加,这样,冯如月也是心满意足的了,猪牯就是不知道冯瞎子会不会像他女儿那样心满意足。
这天傍晚,猪牯从镇公所回家时,在路上碰到了三癞子。
三癞子站在那里,看着他从自己的身边经过。猪牯发现三癞子的眼光有些异常,想了想有什么不对,就回转身走到三癞子面前,笑着对三癞子说:“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三癞子摇了摇头,慌慌张张地跑掉了。
猪牯望着三癞子的背影,若有所思。
猪牯回到家里,冯如月已经做好了饭。这些日子,每当猪牯回到家里,就要抽动鼻子,闻闻有没有尸臭味,他已经患上了强迫症。他总觉得家里的某个角落里还残留着冯瞎子的尸臭,冯瞎子住过的那个房间里,他是怎么也不会想踏进去的。他甚至总觉得冯如月身上也残留着冯瞎子的尸臭,冯如月也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烧水沐浴,如果有一天没有洗澡,猪牯就不敢搂着他睡觉,离她远远的。
冯如月见他回家,就把饭菜摆上了桌。
猪牯的父亲王秉益还是痴呆呆的,总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早就坐在桌前,等待吃饭了。冯如月把一碗饭放在了王秉益的面前,笑吟吟地说:“公公,你吃饭吧。”王秉益痴痴地笑着,突然说出了一句令猪牯夫妇心惊肉跳的话:“亲家公要我起陪他,我要吃饱点!”说完,王秉益端起饭碗,狼吞虎咽。
猪牯突然觉得有一缕尸臭飘了过来,胃里有一根棍子在无情地搅动。
他闷声闷气地说:“我要喝酒!”
冯如月乖乖地拿了一壶酒,放在了猪牯的面前。
她的脸红扑扑的,低下头,自顾自地吃饭。
猪牯叹了口气,倒了满满的一碗米酒,端起来,一口气喝见了底。他只有喝酒,才能麻痹自己,让自己闻不到尸臭。
……
猪牯搂着冯如月,云雨过后的她浑身暖哄哄的,散发出香气,猪牯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一丝安慰。冯如月像一只小乖猫一样趴在猪牯的胸前,轻柔地说:“哥,我要给你生孩子。”
猪牯抚摸着她光滑如玉的背:“生吧,多生几个。”
冯如月话锋一转:“哥,这些日子,你一直不痛快,是不是因为我爹的事情?”
猪牯叹了口气说:“不是。”
冯如月说:“你骗我。”
猪牯说:“我没有骗你,真的不是因为你爹。”
冯如月说:“那是什么,你心事这么重,应该告诉我的,我是你老婆,你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呀。你说出来,总比闷在肚子里好,我会和你一起分担的,不管是什么事情。”
猪牯说:“你应该听说过凌初八的事情吧?”
冯如月说:“听说过,很怕人的。”
猪牯说:“和她的死有关的人,大部分都神秘地死亡了,唐镇也只剩下我和三癞子了,我在想,她是先找我呢,还是先找三癞子。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哭?”
冯如月的身体微微颤抖,但是她的语气十分坚决:“哥,你不会死的,不会的,你是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的!”
猪牯说:“但愿如此。”
冯如月说:“哥,你睡吧,不要想那么多,我唱歌给你听,你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睡着了就什么也不想了。”
猪牯闭上了眼睛,的确,他只要听了冯如月唱的小曲,就会沉沉地睡去,那让人听了激动万分的《十八摸》怎么就成了他的催眠曲了。冯如月柔声地唱起了那支猪牯百听不厌的小曲:
“……
伸手摸姐下巴尖,
下巴尖匕在胸前,
伸手摸姐耳朵边,
凸头耳交打秋千。
伸手摸姐肩膀儿,
肩膀同阮一般年,
伸手摸姐胁肢湾,
胁肢湾弯搂着肩。
……”
猪牯沉沉地睡去后,冯如月悄悄地下了床,穿好衣服,走出了房间。这个春天的夜晚,充满了危险和诡异……
<h3>15</h3>
春夜虫豸的叫声此起彼伏,一种焦灼的情绪在三癞子心底油然升起。他满脑子都是胡二嫂躺在床上沉睡的情景,她安祥的脸,嘴角还流着清亮的口水,微微响起的鼾声……三癞子不明白为什么胡二嫂会如此绝情,疯病好了后就把他赶出了家门,根本就不念他的好。三癞子坐了起来,今夜又将是一个难眠之夜,他干脆跳下了土地庙的神龛,走出了庙门。
天上繁星点点。
那是一只只漠然冷酷的眼睛,俯视苍茫的悲凉大地。
一阵凉风吹过来,土地庙门口的那棵老樟树哗哗作响,三癞子也打了个寒噤,浑身哆嗦,上牙和下牙颤动着,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三癞子突然想去敲胡二嫂的门,走出几步路后,又觉得无趣,只好折转身,来到了老樟树底下。茂密的老樟树是一个巨大的黑影,这个巨大的黑影将三癞子的身躯吞没。三癞子又一次想到了死,可他是个死不了的人,这个世界上,许多人说死就死了,比如宋柯,比如沈文绣,比如钟七,比如游长水……只有他想死也死不了。三癞子爬上了老樟树,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双手把一根根枝条折断,扔到地下,他希望触怒土地公公,让土地公公把他从树上扔下去摔死。
也许土地公公在沉睡,对三癞子的挑衅无动于衷。
也许土地公公根本就对三癞子不屑一顾,三癞子是生死和他都没有任何关系。
三癞子的内心烦躁到了极点。
突然,原野上虫豸的叫声停止下来,连风也像水银般凝固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四荒八极一片死寂。三癞子闻到了一种气息,那种只有蛇才散发出的气息使他恐慌,他心里异常清楚,他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又要来让他最不想干的事情了。
果然,一个白色的影子飘然而至。
白色影子站在老樟树下,幽幽地说:“三癞子,你下来吧,你死不了,死不了就要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答应你,做完这件事情后,我就放过你,你去过你的安稳日子。下来吧——”
三癞子从树上跌落。
他失去了控制,有种强大的力量把他拽下来。他落在了地上,像是落在一堆棉花上,安然无恙。三癞子浑身冰凉,他没有想到她来得这么快,猪牯刚刚新婚不久,她就要在这个晚上取他性命。和疯癫中的胡二嫂相处了那些日子,三癞子的内心有了一种悲悯情怀,他不愿意猪牯就这样死去,况且猪牯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他不该死!
三癞子鼓足了勇气对白色影子说:“你放了猪牯吧!我愿意替他去死!”
白色影子发出叽叽的冷笑:“三癞子,你以为你是谁?你想死,我就是不要你死!你救不了猪牯,他必须死!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同样也可以找机会对猪牯下手,不过,我还会让一个人重新过上生不如死的日子!那个人是谁,你心里很清楚。”
三癞子明白她所指的那个人就是胡二嫂。他的心莫名地颤动,胡二嫂一边吃屎一边哀叫的情景在他脑海浮现……不,不能,那怕她永远也不理我也不能再让她陷入暗无天日的境地,三癞子这样想。三癞子呐呐地说:“你要我怎么做?”
白色影子又发出了叽叽的笑声,那笑声阴冷而又锋利,犹如杀人不见血的刀子。
……
三癞子鬼魅般飘向唐镇的小街。唐镇小街静得可怕,所有的门扉紧闭,没有一家人家的屋里还会从门缝里漏出灯光。三癞子朝碓米巷飘去,无声无息。他路过棺材店时,停了下来。棺材店里似乎有些动静,他停下来后,棺材店里的动静顿时消失了。三癞子觉得棺材店里藏着什么。是游武强吗?还是别的什么……三癞子感觉到有种力量推了他一下,他又身不由己地朝碓米巷飘忽过去。
三癞子飘过青花巷巷子口时,青花巷里有个黑影闪到某个角落里去了,三癞子没有发现那个黑影。
三癞子进入了碓米巷。
碓米巷里弥漫着古怪的气味。
三癞子的心狂蹦乱跳,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是他给冯瞎子画像时,冯瞎子流着白色粘液的眼中出现了蓝色的光芒,像暗夜中五公岭乱坟坡上闪烁的鬼火。有个阴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谁也不能做对不起如月的事情,否则我会让他……”
他将要飘到猪牯家大门口时,听到了狗的呜咽。
那是猪牯家的狗。
狗在黑夜里如果看见鬼魂,它就吠不出声来,只会发出痛苦的呜咽。他不是鬼魂,怎么狗会如此呜咽?难道这阴森的碓米巷里还有什么……三癞子站在那里,不敢靠近了,他手中的那块藏着毒药的熟肉不知道该不该朝呜咽的狗扔过去?
三癞子正在迟疑着,猪牯家门口出现了一个黑影。
那个黑影凄厉地说:“凌初八,你终于来了,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你祸害我老公的,死也不会!我不怕你,你过来吧,我的手上拿着菜刀,狗就被我绑在脚下,你要是敢过来,我就会把狗头剁下来,溅你一身狗血,让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从今往后,我每天晚上都会守在家门口,等着你来,凌初八,别人怕你,我不怕——”
三癞子的耳边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声悠长而又无奈的叹息是从远处传来的,不知道冯如月听到没有。随即,三癞子就鬼使神差地退出了碓米巷,回土地庙里去了。
<h3>16</h3>
第二天早晨,屠户郑马水在他的猪肉铺又放出了让人心神不宁的消息。他神鬼兮兮对买猪肉的人说:“不得了了,昨天夜里,唐镇又闹鬼了。”
买猪肉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说说看,又怎么了?”
“屌,昨天夜里,余花裤那个烂狗嫲又拉稀了,她怎么每次吃多了猪大肠都要拉稀呢,真是个没有出息的东西,看来以后再不能给她吃猪大肠了,她还好这一口,你说该死不该死。”
“谁让你这么小气,去嫖人家余花裤也不带些好肉去喂她,人家三癞子还知道给胡二嫂买好肉吃呢,你以为余花裤是猪呀!”
“屌!她就是一头猪,笨猪,我都和她说过多少次了,如果晚上拉稀,就不要出门到尿屎巷去,拉在马桶里,天亮以后去倒掉就可以了。这个笨猪,偏偏要出去,我都说过不嫌她拉的屎臭了,她就是穷讲究。结果,一出去就碰到鬼!”
“又碰到什么鬼了,快讲,快讲!”
“她还没有走出青花巷呢,就看到一个黑影从街上飘过去。”
“余花裤不是经常看到白影吗,怎么变成黑影了,这唐镇有多少鬼魂呀,嗬嗬——”
“她说刚开始看到的是黑影,那黑影飘到碓米巷去了。碓米巷猪牯家的狗见了那黑影呜咽呢,吠都吠不出来。余花裤那头猪还不回家,竟然还到尿屎巷的茅坑里去屙屎,她说,蹲在茅坑里,听到猪牯家狗的呜咽,吓得屎都屙不出来了。等她屙完屎,刚刚走出茅坑门,又见鬼了——”
“啊——”
“屌!她竟然又看到了白色的影子,白色影子一直往西头飘过去,那白色影子说是在哭——”
“看来唐镇是不能住人了,吓死人了。马水,白色影子可能是凌初八,你说,那黑色影子是谁?”
“谁知道呀!会不会是猪牯的死鬼丈人冯瞎子?”
“啊,冯瞎子——”
“嘘,小声点——”
“……”
<h3>17</h3>
游武强感觉自己在渐渐地靠近陈烂头,越是往红峰嶂深入,陈烂头身上的那种硝烟和血腥味混合的气息就渐渐地浮现在山林的空气中。游武强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他相信,这将是一场殊死的搏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无论怎么样,他们之间要有个了断!天色微亮时,游武强就踏入了红峰嶂的地界。
麻风村就在红峰嶂山腰的一片开阔地上,那里凌乱地搭建了许多茅草屋。游武强远远地看到了麻风村,那些茅草屋就像一滩滩牛屎疤趴在那里。麻风病在当时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可怕的病症,得了这种病的人全身都会长满脓疮,特别是脸上和手脚会变得十分难看。这里方圆百里的人只要得了麻风病,就会送到红峰嶂的麻风村里来,让他们自生自灭,正常的人都害怕这种病会传染到自己的身上。
游武强对麻风病有种本能的恐惧,如果染上了这种病,那将生不如死。
他突然觉得陈烂头不可能带着春香来到麻风村,那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可许多事情是不能意料的,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无论怎么样,游武强认为自己应该冒一次险,为了报叔叔游长水的仇,他豁出去了。他慢慢地在晨光中靠近麻风村。
麻风村异常宁静,他看不到一个人。
他在离麻风村不远的一个地方埋伏下来,这是个高处,从这里可以观测到麻风村的全景。这是个晴朗的早晨,山里飘荡着淡淡的青雾,瓦蓝的天空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露水味清新而又甜美,掩盖了陈烂头的气息。山林里的鸟雀无忧无虑地叫唤,游武强由此产生了一个想法:做一只鸟或者会比做人幸福,做人是一件多么无聊而且麻烦的事情呀!
游武强蛰伏在草丛中,双目一直没有离开过麻风村。
他突然想起了沈文绣,沈文绣如果当时和他私奔成功,他们躲到麻风村里来,应该不会有人到这里来寻找他们,无疑,这里对那些逃离的人来说,是世外桃园。沈文绣令他伤感,他的眼睛潮湿,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把沈文绣的画像丢了,这是罪过,每当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只要看到画像中沈文绣的眼眸,心绪就会渐渐平静,仿佛沈文绣凄迷的眸子可以过滤他内心的毒素。他不知道沈文绣的画像遗失在哪里了,或者在山林的某处,被枯叶覆盖。由此,他又想到了那个叫上官玉珠的神秘女子,也许,沈文绣的画像遗落在她的山洞里了,等他办完事情,一定要回山洞里去寻找,不管有多大的风险。
那个叫上官玉珠的神秘女子的面容在他脑海已经模糊,他只记得她那双血红的眼睛。他不知道那个神秘女子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可他怎么也产生不了喜欢她的欲望,哪怕她赤身裸体地站在自己面前,哪怕她用迷咒使自己处在昏糊的状态,并且对他百般亲热和倾诉。
他最后一次离开山洞时,上官玉珠让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她的竹床上,而她坐在床沿上,注视着他,她的眼中含着泪。她对他说:“我本来不想让你醒来,可你在昏迷中一直叫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而且,还说要报仇,对于你呼唤的那个女人,我很嫉妒她,我多么希望我能够代替她!你有仇未报,我于心不忍,我让你回去报仇,不过,我不会放弃你的,游武强!”游武强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上官玉珠说:“我害怕,真的害怕,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会有安全感!”游武强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和凌初八到底是什么关系?”上官玉珠说:“我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我实话告诉你,我是个蛊女!凌初八是我的师傅。是她救了我,收留了我。我告诉你这些,不怕你去官府告发我,我不怕抓去砍头,不怕烈火焚身,因为我一直认为在师傅死后,只有你是能够保护我的人,就是死在你手里,我也心甘情愿!”……游武强后来就在一种痴迷的状态中被一条青蛇带出了山洞,带出了诡秘的黑森林。如果他回到黑森林里去,一定还会迷路,也找不到那个山洞。他记着黑森林的入口处,记得那棵古松下的白色鹅卵石堆。他怎么也不可能喜欢上那个蛊女,无论她的身世多么的凄惨,无论她有多么厉害的法术企图让他就范,他要去找回沈文绣的画像,当初把沈文绣埋葬时,他发过毒誓:他人在画像在,画像不再人就亡!
游武强想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
阳光从东方的山坳倾泻在麻风村的时候,游武强的眼中出现了一个人。那是个女人,她从一间茅草屋里走出来,挑着一担水桶。他看不清女人的容颜,但是从她走路的样子,看不出她是个麻风病人,而且可以感觉到她是个年轻的女人。她一定早起去山下的溪流里挑水,山下的那条溪流应该是唐溪的上游。果然,那年轻女子沿着山间的羊肠小路往山下走去,她的身体有些单薄,肚子却微微隆起,难道她就是被陈烂头带走的春香?
一股热血冲上了他的脑门,游武强骂了声:“干他老母!”
他必须证实这个年轻女子是不是春香,如果是,那么陈烂头一定就潜伏在麻风村的那间茅草房里。
游武强猫着身子,猎狗般朝山下窜去。
游武强来到离溪流旁边时,那年轻女子已经挑着两桶水,准备往山上走了。站在这个地方,看不到麻风村,麻风村的人估计也看不到溪边的他们。游武强朝她迎了上去。年轻女子看到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游武强,神色慌张,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脸色苍白,眼圈红肿,但还是个健康的女人,不像是麻风病人。
游武强低沉而沙哑地说:“你是春香吧!”
猝不及防的年轻女子呆呆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游武强内心一阵狂喜,这个年轻女子果然就是春香。他突然扑过去,从春香的肩膀上卸下水桶担子,放在了地下,然后把她拉到了一片杂草丛中,茂密的杂草丛很快就淹没了他们。
游武强老鹰抓小鸡一样抓着春香娇小的身体,还捂着她的嘴巴,怕她叫唤惊动麻风村里的人和陈烂头。春香显然吓坏了,浑身瑟瑟发抖,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游武强把她放在草丛里,低声说:“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也不要叫!”说完,他捂住春香嘴巴的手松开了。春香娇喘着,惊惶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她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游武强说:“陈烂头在哪里?”
春香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游武强狐疑地说:“你会不知道陈烂头在哪里?干他老母,难道不是陈烂头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春香此时没有摇头,只是愣愣地看着游武强,她根本就不认识游武强,不知道这个人要找陈烂头干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男人来者不善,她无法应对这个满脸杀气的男人。
游武强说:“告诉我,陈烂头在哪里?”
春香开了口,声音充满了哭音:“你,你是谁?你找他干什么?”
游武强说:“干他老母!明人不做暗事,告诉你吧,我是游武强,是游长水镇长的侄儿,你不认识我没有关系,你一定知道游武强吧?是陈烂头杀了我叔叔,我是来找他报仇的!我只要杀了他,就可以救你出这个火坑,把你带回唐镇去!快告诉我,陈烂头在哪里?”
春香的泪水扑簌簌地流淌下来:“我不要你救我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唐镇,我宁愿天天和麻风病人在一起,也不会回唐镇去!那些麻风病人都是好人,他们不会害人!这里不是火坑,逍遥馆才是火坑,你走吧!陈烂头不在麻风村,他走了,离开麻风村了,他把我安置在这里就走了,他让我在这里好好呆着,他说不要怕那些麻风病人!我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真的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游武强咬着牙说:“你说的是实话?”
春香泪流满面,洁白的牙咬着下嘴唇,点了点头。
游武强盯着她迷乱惊恐的眼睛,说:“你不会骗我?”
春香的头拨浪鼓般摇了摇。
游武强把牙咬得嘎嘎作响:“我会找到他的,上天入地也会找到他的,干他老母!”
游武强说完就窜出草丛,一会就没有了踪影,留下草丛中惊魂未定的春香,阳光如雨,倾泻在春香苍白的脸上。
春香突然大声地说:“你找不到他的,找不到的!烂头不是你们想像中那样的坏人,不是——”
春香的喊叫在山谷隐隐地回响,不知道游武强听到没有,也不知道陈烂头听到没有,还有麻风村的那些麻风病人也不知道听到没有。
<h3>18</h3>
猪牯发现冯如月的眼圈黑黑的,他早上醒来,发现冯如月坐在床沿上,凝视自己,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猪牯一无所知,他睡得实在太沉了。冯如月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轻柔地说:“你好好的,哥,我要你一生都好好的!”猪牯心里涌起一股潮水,一把把冯如月拉到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住她,咬着她柔嫩的耳垂说:“如月,你也要好好的,要给我生一群孩子——”冯如月的眼睛潮湿了:“哥,凌初八生前是不是住在黑森林里?”猪牯说:“是的!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冯如月慌乱地说:“没什么,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