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好比滚油煎,
病倒难寻刮痧钱。
锅头水滚冇见米,
盘中粗菜无油盐。
担担生意系可怜,
肩头担烂骨担绵。
担得重来担不起,
担得轻来又无钱——”
叶湛的歌声哀绵而又凄凉,宋淼听得浑身发冷,他说:“叶湛,你能不能唱些欢快的歌,这山歌太凄惨了,听了不舒服。”叶湛笑了笑,说:“好吧,我给你唱些情歌吧,不过,不是很欢快,但比刚才唱的苦情歌要好些。”
宋淼说:“好吧,只要不是太悲就好。”
叶湛又唱了起来:
“天上飘来一团云,
又像落雨又像晴。
十七十八有情妹,
又想恋郎又怕人——”
歌声清亮婉转,在森林里飘荡。
突然,叶湛看到了一条小青蛇,在草丛中游过来。她停止了歌唱,目光被小青蛇吸引。宋淼也看到了那条小青蛇。他却没有害怕,反而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它,眼睛里出现了迷离的色泽。他们都没有说话,惊讶地看着小青蛇,小青蛇游到他们跟前后,掉转头,竟然像只鸟一样飞了起来。他们像是被催眠了,默默地跟在小青蛇的后面。小青蛇把他们带到了森林僻静的一角。
小青蛇飞进树林里,不见了踪影。
宋淼和叶湛仿佛从梦中醒来,相互望着对方,用眼神询问对方:“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都没有说话,因为他们看到了这样的情景:林中空地上,有个挖好的坑,坑旁边有堆黄土,黄土十分新鲜,应该是从坑里挖上来的土,那堆黄土上坐着一个黑衣老妇,老妇深陷的眼窝是两个黑洞。老妇在吹笛,笛声凄婉悠扬,让人神伤。
宋淼心里“咯噔”一声,这不就是那个瞎眼老太婆吗,她怎么在这个地方。
叶湛也看清了,她就是那个从五公岭消失的瞎眼老太婆。
他们站在那里,不敢吭气,也不敢靠近。
笛声停止了,瞎眼老太婆收起笛子,冷冷地对他们说:“你们来了。”
宋淼心惊胆战。
叶湛壮着胆子说:“你到底是谁?”
瞎眼老太婆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来了——”
她的声音冰冷,宋淼毛骨悚然,他感觉到大难临头,十分后悔和叶湛来到了黑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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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h3>
李效能和另外三个保安坐在黑森林入口处的古松下抽烟。他们的摩托车停在山间公路的旁边,公路上很长时间也没有车辆通过。眼看太阳快落山了,他们也没有看见叶湛他们走出黑森林。李效能吩咐那三个保安进森林里找过叶湛和宋淼,他们进去找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找到,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敢走到森林深处去,找了个地方消磨掉了时间,就出来了。李效能给张洪飞打电话,说找不到人。张洪飞凶巴巴地说,找不到人别回唐镇,死在黑森林里好了。李效能哭丧着脸,只好和那三个保安守在这里,等待叶湛和宋淼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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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h3>
刘西林独自在县城里找了家小饭馆,美美地吃了只白斩鸡,还喝了两斤米酒,然后找了家洗脚店,按摩了一个钟的足底,才开着车回唐镇。在回唐镇的路上,手机不停地响着,他就是不接。
他谁的电话都不想接。
车开到半道时,觉得尿急。把车停在路边,撒尿。撒完尿,看到叶流传的车开过来。叶流传把车停下,从车窗探出头说:“刘所长,车坏了吗?”刘西林笑了笑:“你走吧,没事。”叶流传就把车开走了。刘西林回到车里,拿起手机,看了看。有二十多个未接电话。打电话的人有谢副局长、赵颖、岳父、李飞跃等等。谢副局长和李飞跃找他,也许是拆郑文浩房子之事,赵颖和岳父找他,事情不言而喻,他谁都不想搭理,心里想的是如何找到游武强。找到游武强,刘西林要向对待亲爹一样照顾他,直到他终老。
可是,他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游武强。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时,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
他看了看,是马建打来的。
刘西林还是不想接,把手机扔在一边,任凭它不停地响着。
太阳已经西斜了,他开动了车。车子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间公路,往唐镇方向驶去。刘西林心里估摸,到达唐镇,天也擦黑了。手机还是不停地响,他可以想象得到打电话给他的各色人的表情,谢副局长一定十分震怒、李飞跃脸上挂着冷笑、赵颖的脸是毫无血色的猪肚、岳父焦虑和装腔作势、马建焦急万分……刘西林觉得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的心里会突然疼痛一下。
那是因为女儿刘小陶。
可是,和游武强比,刘小陶也变得不那么重要。她还在蜜罐里生活,就是没有他,她也可以快乐成长,至于父女之情,永远也不会改变。风烛残年的游武强,是个没有未来的人了,刘西林如果不承担起抚养的责任,他这一生都难以安宁,会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不能自拔。
挡风玻璃上,总是出现游武强沧桑的老脸。
刘西林心如刀割。现在,大部分的唐镇人,都认为他是个白眼狼,背地里指着他的脊梁骨骂。而游武强从来没有责备过他,有人在背后骂他,游武强听到后,还训斥骂他的人。他知道,在游武强心里,他还是那个孤儿。
就是这条山道,几年前还是坑坑洼洼的沙土路。刘西林考上县一中后,每个月的月初,游武强都挑着镇上人们凑出的粮食和生活费,徒步从唐镇走到县城,把东西交到刘文西手中,然后又徒步走回唐镇,几年下来,游武强的草鞋都磨破了几十双,这几十里的沙土路,留下了多少催人泪下的记忆……想到这里,刘西林眼睛湿了。
游武强就是他的父亲哪!
比亲生父亲还亲的父亲!
可他竟然无以回报,还看着他的房子被拆无动于衷,狗屁都不敢放一个,他的良心真的是被狗吃了。他连狗都不如,大黄还知道替游武强看家,而他为游武强做了些什么?他又为唐镇百姓做了些什么?
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不能!
刘西林打开车上的收音机,传来一首悲伤而又苍凉的歌:
“我赤身裸体,
站在夜里,
黑暗是我的衣裳。
地狱伸过来的手,
有一丝温暖。
我只能在黑夜和你交谈,
不要谈生死,
不要谈过去,
也不要谈未来。
只谈谈现在,
现在的黑暗对我们的伤害有多深,
还有你的心是否和我一样冰冷,
是否需要拯救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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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h3>
瞎眼老太婆朝他们招了招手:“你们过来吧。”
森林里传来几声死鬼鸟的叫声,宋淼浑身冒出了鸡皮疙瘩。叶湛缓缓地走过去。宋淼也移动了脚步。瞎眼老太婆有种神奇的威慑力,他们不敢不听她的话,瞎眼老太婆仿佛是黑森林的女王,主宰着这片领地。
他们走到瞎眼老太婆的跟前。
瞎眼老太婆说:“你们是来找武强的吧。”
她说这话时,声音柔软起来,武强这两个字充满了深情。
叶湛说:“是的。”
宋淼也点了点头。
瞎眼老太婆笑了笑,说:“我虽然眼瞎,可是我还能够闻出味道。我从这个后生身上闻到了一个故人的味道。几十年了,都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那天在唐镇,我就闻出了这种味道,我以为故人还活着,想想,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故人几十年前就死了。我又想哪,怎么会有故人的味道呢,故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是腥臭味,可我闻到的是被腥臭味掩盖的故人的味道,所以我料到,这个后生一定和故人有甚么关系。”
叶湛说:“老婆婆,你的故人叫甚么名字?”
这也是宋淼想要问的问题,他不敢开口,叶湛抢先问了。
瞎眼老太婆叹了口气说:“唉,要不是他,我师傅也不会那么早死,这都是命。故人原来是唐镇的画师,他叫宋柯。”
叶湛说:“对,对,宋柯就是宋淼的爷爷。”
宋淼没想到这个瞎眼老太婆竟然认识祖父,又惊又喜,她一定知道很多关于祖父的事情,说不定还知道祖父的尸骨埋在何处,心里的恐惧感减弱了许多,他轻声说:“老婆婆,你知道我爷爷埋在哪里吗?”
瞎眼老太婆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站起来,说:“你们跟我走吧。”
他们跟在了她身后。
宋淼以为她带他们去看祖父的坟墓,瞎眼老太婆却把他们带到了一个隐密的山洞里。山洞里燃着一堆篝火,篝火上面有个架子,架子上面吊着一口铁锅,铁锅上的水在翻滚,冒着热气。山洞里漂浮着一股古怪的气味。那一块大石头上,放着被白麻布包裹的长条东西,看上去是包裹着一个人。尽管是夏天,尽管燃着一堆篝火,山洞里还是十分阴冷,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瞎眼老太婆把他们领到那块大石头前,说:“你们不是要找游武强吗?”
叶湛说:“是的,我们的确要找到武强伯伯。”
瞎眼老太婆指了指那白麻布包裹的东西,说:“喏,他就躺在那里,你们有甚么话,就和他说吧。”
叶湛倒抽了一口凉气,往后退了一步:“啊——”
宋淼浑身瑟瑟发抖。
瞎眼老太婆突然凄惨地笑起来。
笑得他们毛骨悚然。
瞎眼老太婆走到游武强用白麻布包裹的尸体跟前,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游武强的头说:“武强,你活着时,不要我,死了,就可以永远和我在一起了。你说得没错,我是个贱货,像我师傅那样,为了宋柯那个臭男人,性命都可以不顾。我以为会死在你前面,因为你的命硬,我常想啊,如果我比你先死,你会来埋葬我,可我这一生就空等了,你死了不会和我埋在一起的。我多么羡慕师傅呀,她可以和喜欢的人安葬在一起。现在好了,你比我先死,我就可以让你和我葬在一个坟墓里,再也不会分开了。”
叶湛和宋淼愣愣地站在那里,听着瞎眼老太婆的话,不知所措。
瞎眼老太太转过身,朝他们笑笑:“你们坐吧,我给你们讲我和武强的事情,如果你们想听的话。我晓得,这位后生也很想听我讲他爷爷和我师傅的故事。没有问题,我都讲给你们听。”
叶湛和宋淼坐在火堆旁的石头上,默默地注视着这个神秘的瞎眼老太婆。
瞎眼老太婆也坐在一块石头上,说:“你们也很想晓得我的名字吧,到了这个时候,告诉你们也没有关系了,我叫上官玉珠……”
……穿一身白衣白裤的上官玉珠在五公岭挖开了宋柯的坟,打开了棺材,把装着凌初八骨灰的黑色陶罐放进棺材里。上官玉珠流着泪,重新埋上了土,筑起了坟墓。她跪在了坟前。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好像有个人用拳头猛擂她的胸部,她将要窒息。在这个黑夜里,上官玉珠的心疼痛极了。
凌初八曾经对她说:“玉珠,你要好好活着,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迟早会死于非命,我死后,你不要为我报仇,离开这个地方,把祖师爷留下来的蛊术传下去。你记住师傅的话,千万不要和别人斗气斗狠,不要去害无辜的人,也不要对男人动情,我已经后悔来不及了,我收不住手了,谁让我喜欢上他了呢,他是那么的让人怜爱,无依无靠……”
她突然忘记了一切,包括凌初八的嘱咐。因为她听到了遥远的山地里传来的呼喊声,呼喊声是那么的微弱而凄惨。那是破空而来的呼救声,是从游武强嘴巴里发出的。上官玉珠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这样的情景:游武强被吊在一棵树上,剥得精光,一个模糊的人,手里拿着游武强那把生锈的刺刀,一刀一刀地往游武强赤裸的身体上捅着,血从那肉洞洞里流出来,还带着泡沫。每捅一下,游武强就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喊……上官玉珠的心刀割一般难过,眼睛里喷射出两道血红的光芒。她呼号了一声,朝山那边狂奔而去……上官玉珠觉得自己在飞,像鸟一样飞,在暗夜里飞。
她狂奔了整整一个晚上,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到达了红峰嶂的森林里。上官玉珠闻到了血腥味。她的心狂奔乱跳。她警惕地靠近目标,透过树木的缝隙,发现游武强浑身赤裸,血肉模糊,被五花大绑地捆在一棵树上。上官玉珠心痛极了,看他面前没有人,四周也没有人,才摸索着走了过去。游武强身上几处刀伤,血已经凝固,上官玉珠想,他该不会死了吧。她把手指放在他的鼻子底下,发现还有游丝般的鼻息,心中顿时一阵狂喜。她企图解开紧紧绑在他身上的麻绳,可是,打的都是死结,她没有办法解开。她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找到了那把生锈的刺刀,她知道这是游武强随身带的东西。上官玉珠割断了捆住游武强的麻绳,背起他,带着那把刺刀,匆匆离开了红峰嶂森林。
游武强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山洞里的石头上,身上盖着破旧的棉被,看到上官玉珠坐在身边,深情地凝视着自己。他沙哑着嗓子说:“我,我怎么会在这里?”说着,要起来。他十分虚弱,根本就无法起来。上官玉珠说:“你昏迷了三天三夜,终于醒过来了,好好躺着,不要乱动。”
游武强想起来了,自己去找害死叔叔游长水的土匪陈烂头报仇,却被陈烂头和那些麻风病人抓住,绑在了森林里的树上,他还记得陈烂头捅了自己几刀后,说:“我不杀你,让森林里的豺狼虎豹把你吃了吧,看你是条汉子,过几日我在过来把你骨头埋了。你死了,要是还不服气,你变成鬼也可以来找我,我就住在红峰嶂的麻风村里,等着你的鬼魂来报仇。”昏迷过去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游武强说:“贱货,你救我干甚!你就是救了我,我也不会和你好的!”
上官玉珠说:“你对我好不好,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只要我对你好就可以了。”
游武强说:“你还是下蛊让我死吧,我不要你对我好,你这样歹毒的蛊妇对我好是对我的侮辱。”
上官玉珠叹了口气,说:“我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别人杀你,你好好养伤吧,养好伤,你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我不会强留你。好了,不和你说了。我要去给你弄点补身体的东西给你吃,否则你就只能永远躺在这里了,仇也不要想报了。”
游武强闭上了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经过上官玉珠两个多月的悉心照料,游武强从死亡线中挣扎着活了过来。在这两个多月里,游武强看到了她温存善良的另一面,对她的芥蒂也消除了许多。上官玉珠觉得只要自己赤诚对待他,是块冰也可以融化。可是,无论如何,游武强还是无法在感情上接纳她。上官玉珠真想在他身上下种让他情迷意乱的蛊,这样他就会对自己百依百顺,而且永远都不会离开他,思来想去,她还是没有这样做,这样对他身体伤害太大,而且也不是他的本意,没有多大意义。
游武强伤好后,并没有马上离开。
他每天很早起来,在离山洞不远的林中空地里练拳。他要让自己身体确实强壮之后,再去找陈烂头报仇。
有些夜晚,他也会突然失踪,第二天晌午才回来。
有个晚上,游武强走后,上官玉珠就跟在他的后面。
游武强摸黑走了好远的山路,来到五公岭的一座无碑的坟前,坐在地上,沉默。良久之后,他才站起来,沙哑着嗓子说:“文绣,你放心,我还回来看你的。”说完,就朝西面狂奔而去。上官玉珠听说过游武强和沈文绣的故事,游武强走后,她站在沈文绣的坟前,想想自己还不如一个死去的女人,心里无比的悲伤和苍凉。
上官玉珠还是希望有一天,他真心实意地喜欢自己,然后嫁给他。某个夜里,上官玉珠会梦见游武强娶她,她披红挂彩,坐着花轿,来到堂皇的张灯结彩的厅堂里,和游武强拜堂成亲……她醒过来还是黑夜,山洞里的篝火已经燃尽,听着另外一边游武强的呼噜声,她流下了眼泪,伤心地抽泣起来。
游武强的呼噜声停了下来,上官玉珠还在抽泣。
游武强蹑手蹑脚地来到她的跟前,无声无息地站立着。
过了一会,游武强说:“上官玉珠,你哭甚么?”
上官玉珠惊坐起来,说:“没甚么,没甚么。”
游武强说:“可是你在哭——”
上官玉珠说:“我哭干你甚事?”
游武强武断地说:“当然关我的事,你把我吵醒了,我睡得好好的,你凭甚么把我吵醒?”
上官玉珠叹了口气,说:“那对不住了。”
游武强说:“继续哭吧,反正已经把我吵醒了,没有关系了。”
上官玉珠突然跳起来,扑在他身上,双手死死地抠住他的脖子,喃喃地说:“武强,武强——”
游武强喘着气说:“快放开,我快被你勒死了。”
上官玉珠哀求道:“武强,你就要了我吧,武强——”
游武强使劲掰开她的手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上官玉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哀怨地说:“武强,我晓得你心里有人,可她死了呀,你总不能守着一个死人过一辈子吧?我们都还年轻,我可以伺候你,可以给你生儿育女,为了你,我甚么都可以做,你就要了我吧,武强——”
游武强冷冷地说:“文绣她没死,没死——”
上官玉珠提高了声音说:“她死了,死了——”
“啪”的一声,游武强在她脸上扇了一耳光。游武强咬着牙说:“上官玉珠,我警告你,以后再提文绣,我杀了你!因为你不配提她,你是个甚么东西,你是个贱货,是个无恶不作的蛊女!你不要以为救了我,我就会感恩你,就会要你,你想错了。你随时可以把我的命拿走,我不需要你的恩赐。”
上官玉珠沉默了。
游武强就是如此对她,她还是不改初衷,还是对他一往情深。有时,她会想,是不是他给自己下了情蛊,让自己爱上他,然后千方百计地折磨自己。无论如何,她都认了,她在等待,等待冰河开化的那一天。
游武强终于要走了,仿佛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报仇。走的那天早上,上官玉珠给他做了早饭,他没有吃。不知道为什么不吃。游武强只是和她说了一句话:“千万不要出去害人,明白吗。”她点了点头,就目送他消失在森林深处。回到山洞里,她独自流泪。想到当时游武强被绑在树上的情景,上官玉珠心惊肉跳,十分担心游武强的安危。一整天,上官玉珠魂不守舍,到了晚上,实在忍受不住对游武强的担心,连夜离开了黑森林,朝红峰嶂方向奔去。
上官玉珠在红峰嶂山地找了几天,都没有发现游武强的踪迹。
很意外的,她在森林里行走时,看到了一对夫妻模样的人在采雷公藤,她看到那男人挎着盒子枪,就想到了陈烂头。于是,她躲在草丛里,观察他们。如果他是陈烂头,那么游武强就一定会来找他,她也就可以找到游武强了。也许,游武强和她一样,正埋伏在某个隐蔽之处,寻找下手机会呢。
上官玉珠听他们说话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男的说:“春香,看来这雷公藤真的对治麻风病有效果呀。”
春香说:“是呀,烂头,我想我们和孩子也应该喝点汤药,可以预防染上病。”
陈烂头说:“应该没有必要吧,我们和他们在一个地方住了那么长时间,也没有染上嘛。”
春香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陈烂头说:“好吧,就听老婆大人的。”
春香说:“烂头,反正这里的麻风病人知道雷公藤的作用了,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我不安心。”
陈烂头说:“你是怕游武强回来报复?”
春香说:“这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听说大军很快就要开始剿匪了,我们还是躲到别的地方,隐名埋姓,好好过日子吧。我晓得你心肠好,放不下这些麻风病人。现在他们的病都在好转,也可以料理自己的生活了,我们也该走了,走得远远的。”
陈烂头不说话了。
……
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动静,游武强没有来,大军也没有来,陈烂头也没有走。上官玉珠想,游武强是不是不想报仇,回唐镇去生活了。她决定去唐镇看看。白天,她是不敢进入唐镇的,因为唐镇人对红眼睛的陌生女人特别警惕,要是被他们知道自己是蛊女后,会把她烧死的。她在深夜潜入了唐镇。唐镇一片寂静,每家每户都家门紧闭,到哪里去找游武强。她在尿屎巷等待,等了很久才发现一个妇人到尿屎巷的茅厕里屙屎。她逮住了那妇人,问了游武强的情况,妇人告诉她,游武强根本就没在唐镇。上官玉珠这才匆匆离开了唐镇,回到了黑森林的隐密山洞里。
那些日子,她一直提心吊胆,担心游武强的安危。
她经常站在洞口,向森林里眺望,希望听到脚步声传来,希望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男人出现在自己眼前,那怕他天天臭骂她,毒打她,她也甘愿。她会想起师傅凌初八的教诲,企图遗忘游武强,可是,她做不到。情是何物,她搞不清楚,但她相信,情是比蛊毒还厉害千万倍的东西,它看不见摸不着,却让人断肠。
上官玉珠成天寝食难安。
很快,她就瘦成了皮包骨。
最后连步子也迈不动了,躺在山洞里的石板上奄奄一息。
就在她觉得自己将要一命归西的时候,她听到了脚步声。上官玉珠以为自己是在梦中,脚步声从洞口传过来,一直逼近,到他跟前就中止了。上官玉珠不敢睁开眼睛,她害怕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又是梦幻一场。问题是,她的确感觉到了游武强的存在,他身上的气味,那种男人特有的汗臭刺激着她敏感的嗅觉。当她真切地听到沙哑的声音响起,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涌出了眼眶。游武强说:“玉珠,玉珠——”
不知哪来的力量,上官玉珠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喘着粗气说:“武强,武强,你,你终于来看我了——”
游武强说:“我不是来看你的,我是因为报仇了,开心,找不到人报喜讯,就想到了你。我要告诉你,我亲手把陈烂头杀了。”
上官玉珠站起来,说:“无论怎么样,你来了,我就欢喜。”
说完,她眼睛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
游武强抱起她,把她放回石板上,给她盖好了被子。游武强给她弄了点水,喂进她嘴里,过了会,她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醒转过来。游武强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上官玉珠说:“想你想的。”游武强说:“你是疯了吧,我有甚么好想的。”上官玉珠说:“你不会理解的。”游武强说:“我是理解不了。”上官玉珠说:“那你就不要理解了。”说完,她挣扎着要给游武强弄饭,担心游武强饿了。游武强按住了她,说:“让我给你做顿饭吧,算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那顿饭,上官玉珠吃得很香,她很久没有好好吃顿饭了。如果游武强不来,她也许就饿死了,某种意义上,游武强也救了她一条命。游武强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这让上官玉珠温暖。上官玉珠以为游武强回心转意了,内心充满了渴望。岂料,在她吃完饭后,游武强说,他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看她了。还告诉她,现在解放了,要她小心,千万别被人捉住了,像她这样邪恶的蛊女,抓住会被枪毙的。上官玉珠说:“我发过誓,再不害人了。”是的,她现在只是把蛊毒放在树上,放一次,她就可以活一年,黑森林中,有些枯掉的树,就是因为她放了蛊毒而死的。游武强说,我就是担心你走到外面去,被人追杀,然后产生报复心理害人。上官玉珠无语了。
她留不住游武强。
游武强往黑森林外面走去,她一直跟在后面。游武强每次回头说:“你赶快回去吧。”她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里闪动着迷离的红光。当游武强快走出黑森林时,他又一次回过头,说:“玉珠,回去吧,记住我的话,好自为之。”上官玉珠还是不说话,站在那里,眼睁睁地望着他。游武强叹了口气,决绝地转过身去,迈开了大步。
他听到上官玉珠在身后的喊叫:“游武强——”
游武强回过头。
上官玉珠手中多出了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只见她把树枝折断,然后把尖锐的那端对准了自己的眼睛,说:“游武强,你放心,我哪里也不会去的,就在黑森林里等你——”说着,她把树枝用力地插进了自己的眼睛。上官玉珠浑身颤栗,她使劲地拔出了树枝,插进了另外一只眼睛,又使劲地把树枝从眼睛里拔出来。她木然地站在那里,双眼的鲜血奔涌而出,流成了两道血河……
叶湛和宋淼禁不住惊叫起来。
上官玉珠说:“他留下来了,陪护了我一段时间后,他还是离开了黑森林。就是我眼睛瞎了,也没有挽留住他的心。不过,从那以后,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我这里来一次,不是来看我,而是怕我饿死,给我送来吃的东西。其实,我就是眼睛瞎了,也有本事养活自己,森林里那么多野物,怎么能饿死我。我就是不说,只要他来,我就满足了。这样,我们过了几十年,唉,也不容易呀。”
叶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宋淼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现在这个世界还有如此痴情的女人了吗?
如果有,他怎么碰不到呢。
上官玉珠又说:“这么多年来,武强虽然从来没有碰过我的身体,我们也没有结婚,但是我心里早就把他当成自己的丈夫了。他有甚么事情,我都可以感觉到,我们的心早已经连在一起。有一次,他在家里劈柴,不小心劈伤了手,我能够感觉到他受伤流血,后来他来给我送粮食,证实了我的感觉是对的。每次他来,我都可以感觉到,我的心都会活蹦乱跳,直到看到他的人,才会平静下来。那天晚上,我感觉到他要来,就一直在等着他。可是,等着等着,我的心突然疼痛极了,他浑身是血出现在我面前,朝我喊:‘玉珠,救我——’我明白,他出事了。我冲出了山洞,朝森林的另一头狂奔过去。等我赶到,已经太迟了,他已经死了,被人埋起来了。我用双手刨开了埋他的泥土,把他的尸体带回了山洞。我把他的身体擦得干干净净,然后用白麻布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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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h3>
傍晚时分,游缺佬来到了郑文浩家门口。他敲了敲门。郑文浩在里面粗声粗气地问:“谁?”游缺佬说:“是我。”郑文浩开了门,游缺佬走了进去。郑文浩说:“坐,坐。”游缺佬找了凳子坐下来,看到钟华华在洗衣服,就说:“你们家还没有做晚饭吧?”钟华华说:“马上,洗完衣服就去,你今天怎么那么早就把店门关了,往常都要晚上九十点钟才关门。”郑文浩也说:“是呀,怎么那么早关门,我还想去理个发呢。”
游缺佬笑笑:“今天关门是早了点,可是有原因的。”
郑文浩也笑了笑,说:“甚么原因,说来听听?”
游缺佬说:“今天是我五十岁的生日,要不是我儿子打电话来提醒我,我都记不起了,多年来,我也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可是儿子一定要我找几个合得来的人吃顿生日饭,钱由他出,就算是他的一片孝心。”
郑文浩说:“还是你儿子懂事呀,你看我们家那小子,也不好好读书,成天不知道躲在楼上干什么,还老管我要钱,我卖猪肉赚几块钱容易吗!”
游缺佬说:“我儿子小时候也那样,皮得不得了,长大懂事就好了。”
郑文浩说:“佳敏也十来岁了,早该懂事了,我那个年龄,都一个人上山打柴,和我爹学杀猪了。”
游缺佬说:“不能比,不能比,那是甚么年代,现在是甚么年代,电视上不是老讲,要与时俱进嘛。”
说到电视,郑文浩就来气:“干他老姆!镇上停了我们那么长时间的电,电视机都生锈了。这些打靶鬼,恶呀!”
游缺佬说:“莫生气,莫生气,没事到我家去看,就几步路嘛。”
钟琴琴说:“缺佬,你今天不是五十大寿嘛,我看就在我们家过好了,我去给你们弄几个菜,喝点酒吧。”
游缺佬笑了笑说:“不用麻烦你们了,我都准备好了。我来的目的,就是请你们一家和我一起过生日,我让刘洪伟准备了一桌。你们也晓得,我在唐镇没有几个真正合得来的,也就你们家和王秃子还有游武强。游武强不知死到哪里去了,王秃子在医院照顾吴四娣,也就你们能够陪我过这个五十岁的生日了。我特地上门来请你们全家,不晓得你们能不能赏脸。”
郑文浩笑着说:“哪里话,你游缺佬过生日,我们一定要去的!”
游缺佬说:“琴琴,洗完了吗,洗完我们就走吧,估计刘洪伟那边也准备好了。”
钟华华说:“马上,马上。”
游缺佬说:“佳敏呢?”
郑文浩说:“在楼上。”
游缺佬说:“叫他下来吧。”
郑文浩大声喊叫:“佳敏,快给老子滚下来——”郑佳敏说:“干什么呀?”郑文浩说:“吃饭去。”郑佳敏说:“到哪里吃饭?”郑文浩说:“刘家小食店。”郑佳敏说:“我不去。”郑文浩说:“为什么不去,你缺佬伯伯过生日呢。”郑佳敏说:“我要守住我们家的房子。”游缺佬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说:“佳敏,快下来吧,今天不可能来拆房子的,你看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吃饭的地方不远,如果有动静了可以听到了。”郑文浩有点生气:“佳敏,我告诉你,你再不给老子下来,我就揍死你!”郑佳敏说:“你打死我也不下来。”郑文浩冲上了楼,看郑敏佳坐在那里,看着不远处停放在废墟上的推土机,那推土机自从拆迁开始就一直停放在那里。郑文浩一把把他提起来,拖下了楼。
这时,钟华华也洗完衣服了。
郑佳敏无奈,只好跟大人们去了刘家小食店。
他们就在平常镇干部喝酒的楼上那个包间里吃饭。刘洪伟夫妇准备了一桌子菜,鸡鸭鱼肉全齐了,还炖了一盆甲鱼汤。吴文丽把甲鱼汤端上来时,笑着说:“你们真有口福哟,这甲鱼三斤多重,是从唐溪上摸上来的野生甲鱼,肉美汤鲜。”
吴文丽还给他们开了瓶五粮液。
看着好酒好菜,郑文浩倒吸了口凉气说:“哇,这些酒菜,要花多少钱哪,缺佬,你给人剃一年的头,也换不来这顿饭的饭钱哪,你也太破费了嘛。”
游缺佬笑笑说:“没事,没事,儿子说了,钱由他掏。”
钟华华说:“远帆还没有毕业呢,哪来的钱呀。”
游缺佬说:“他现在已经在上班了,边读大学边上班,叫甚么来着——”
郑文浩说:“勤工俭学吧。”
游缺佬说:“对,对!不管甚么学了,儿子给钱,我们就吃,也该享享他的福了,苦了一辈子。吃吧,吃吧!”
他们就吃喝起来,聊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郑佳敏闷头吃东西,根本就不搭理他们。他吃得差不多了,就下楼去了。游缺佬说:“佳敏,你干甚么去呀?”郑佳敏说:“屙屎去。”游缺佬嘴角抽搐了一下,说:“屙完了赶紧回来吃呀。”郑佳敏没有回答他。郑文浩说:“你看这个没出息的狗东西,吃点东西就屙。来,缺佬,祝你生日快乐,干一杯。”游缺佬说:“喝!”他们这一来二去,喝了不少。钟琴琴提醒丈夫:“文浩,少喝酒,多吃菜,不要像王秃子那样,喝多了,房子被人拆了都不晓得。”郑文浩喝了酒,声音很大:“没事,今天高兴,好好陪缺佬喝几杯。我不是王秃子,他们敢来拆,我就敢用杀猪刀捅他们!”
过了约摸二十分钟,郑佳敏还没有回来,郑文浩舌头都喝大了,说话结巴:“缺,缺佬,我,我佩服你,你;靠,靠着一把,一把剃头推子,培,培养了,一,一个大,大学生,干,干——”
钟华华说:“文浩,你还是别喝了。”
郑文浩推了她一下,说:“别,别管我,老,老子很久,没,没这样痛快了。”
游缺佬说:“让他喝吧,没事,没事。”
郑佳敏没有回来,却有人冲进了小食店,跑上了楼,对郑文浩说:“你还不快回家,出事了——”
游缺佬慌了,说:“出甚么事了?”
那人说:“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轰”的一声响。
钟华华说:“文浩,快走,他们在拆我们的房子了。”
游缺佬喃喃地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郑文浩虽然喝得有点多,但是头脑还算清醒,他说:“缺佬,对,对不住了,不,不能陪你,喝,喝了,老子要去杀人了——”
他跌跌撞撞地下了楼。
果然,李飞跃指挥拆迁队在拆郑文浩的房子了,那阵势和拆王秃子房子时一样,不同的是,张洪飞他们没有去撞门,离郑文浩家有一段距离。因为郑佳敏站在阁楼上,一手拿着一个啤酒瓶子,另外一只手拿着打火机。啤酒瓶里面塞满了什么东西,瓶口露出一根引线。郑佳敏叫道:“你们都给我滚开,不然我炸死你们——”
郑佳敏根本就没有去屙屎,而是偷偷回家了,那些人已经准备拆房了。
郑文浩疯狂地朝家门口扑过去,他要回家拿杀猪刀。
钟华华叫着儿子的名字,紧紧跟在丈夫后面。
李飞跃看到了郑文浩,他赶紧用对讲机叫道:“张洪飞,张洪飞,郑文浩过来了,他手上没有杀猪刀,赶快叫几个人把他摁住,给老子捆起来!把他老婆也摁住,要快,千万不能让他们进了家门。”
张洪飞捂着肚子,他的肠子里还是有什么东西在乱窜,他忍着肚子疼痛,指挥着十几个保安,把郑文浩团团围住。郑文浩酒劲上来了,不像王秃子睡得像死猪一样,而是变得十分狂暴。上去七八个人才把他摁倒在地,摁倒在地后,他还不停地挣扎叫骂。钟琴琴也被他们抓住了,反剪双手,动弹不得。
阁楼上的郑佳敏见到父母亲被制住,大声说:“放开我爹,放开我妈姆——”
没有人理会他。
他气坏了,点着了啤酒瓶口的引线,引线滋滋地冒着火花。
他把啤酒瓶子扔了下去,“轰”的一声,炸响了。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拆迁队的一个人的大腿被飞过来的玻璃碎片扎伤了,鲜血直流。拆迁队的人纷纷后退,推土机也在后退。那些保安把郑文浩捆绑起来,也往后面拖。钟华华大声说:“儿子,下来,儿子,下来,让他们拆吧——”她是担心儿子的安全,她不知道儿子怎么弄出了能爆炸的啤酒瓶。她哪知道,郑佳敏把和父亲要来的钱都买了二踢脚,从鞭炮里取出黑硝,拌上少量晒干的黄泥,放在啤酒瓶子里塞紧,插上引线,做成了炸瓶。
郑佳敏又拿起了一个啤酒瓶。
钟华华大喊:“儿子,儿子,你别管了呀,让他们拆吧——”
郑文浩怒吼道:“儿子,炸死他们,炸死他们——”
从小食店赶过来的游缺佬躲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他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李飞跃赶紧让人把炸伤的拆迁队员送到卫生院去包扎。
他对派出所的马建说:“该你们出马了,你看看,他们自制炸药,公然和政府对抗,你们看着办吧,他娘的,这个刘西林跑哪里去了,他这个所长想不想干了!”
马建跑过去,朝郑佳敏说:“佳敏,快放下你手中的瓶子,赶快下来——”
郑佳敏倔强地说:“让他们离开,放了我爹和我妈姆,我就听你的,不然,我连你也一起炸!”
马建还在说着什么。
郑佳敏死活不听他的,坚持自己的态度。
李飞跃眼睛里冒着火,他想到了郑佳敏朝他头脸上撒的那泡尿,一股无名火冲上了脑门,肚子里仿佛也有什么东西在乱窜,他不像张洪飞那样疼痛,而是不断增加他的怒火,让他头脑发昏。
人们看到怒不可遏的李飞跃不顾自己的体面和斯文,跳上了推土机,把推土机司机推了下去,开着推土机,朝郑文浩家撞过去。郑佳敏又点燃了啤酒瓶口的引线,朝推土机扔了过去,啤酒瓶没有扔到推土机上,在推土机旁边爆炸了。李飞跃猛地刹住了推土机,一块玻璃碎片擦着李飞跃的头皮飞了过去,李飞跃更加愤怒了,体内的魔鬼在叫唤:“撞死这个小兔崽子——”
他正要开动推土机。
一个人冲到了推土机前面,大声喝道:“李飞跃,你给我下来!”
李飞跃定眼一看,原来是刘西林,他怒吼道:“刘西林,给老子滚开!”
刘西林掏出了枪,说:“李飞跃,下来!”
李飞跃咬了咬牙,他无法控制体内的魔鬼,开动了推土机。
刘西林想,推土机要是撞倒了房子,郑佳敏危在旦夕,他不顾一切地朝天开了一枪。枪声使现场安静下来,也让李飞跃清醒过来。李飞跃又一次刹住了推土机。刘西林赶紧跳上了推土机,对李飞跃说:“下去!”李飞跃说:“你这样做,想过后果没有!”刘西林冷静地说:“你想过后果没有?”李飞跃牙咬得嘎嘎响:“你这个所长是不想干了!”刘西林说:“由不得你,快下去,放开郑文浩,赶快让所有人撤走!”
李飞跃说:“我要不呢?”
刘西林用枪指着他的脑门,说:“那你就试试。”
僵持了一会,李飞跃跳下了推土机,大喊:“撤,放人!”
刘西林吐出了胸中的一口闷气。
李飞跃对他说:“刘西林,等着瞧!”
刘西林报以蔑视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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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h3>
上官玉珠对宋淼说:“后生崽,你能让我摸你一下吗?”宋淼面露难色,不清楚她有何用意,尽管她向他们讲了许多事情,宋淼心里还是有种挥之不去的恐惧感。神秘的黑森林里神秘的上官玉珠,让他琢磨不透。叶湛也不清楚上官玉珠为什么要摸宋淼,可为什么不能满足这个可怜的人这个小小的愿望呢?她说:“宋淼,你就让他摸一下吧。”
宋淼无法拒绝,只好摘下眼镜,把脸凑近了上官玉珠。
上官玉珠伸出右手,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抚摸。
她的手又干又粗,手指上还有坚硬的老皮。上官玉珠的手在他的额头、脸颊、鼻子、嘴唇、下巴上游余,每个地方都像被钝刀的刀锋划过,有些痛,有些痒。宋淼浑身发冷,哆嗦起来。
上官玉珠把手缩了回去,叹了口气,对宋淼说:“还真像那个画师,一样的小白脸,一样白嫩的皮肤。我不明白,师傅为什么会喜欢他,说心里话,我不喜欢,我喜欢游武强,喜欢他粗糙的脸,喜欢他脸上的刀疤,那才是我心中的男人。也许你会问,我为什么要摸他。那天在五公岭,我去师傅了。她站在我面前,对我说,那个后生和宋柯长得很像哪,不信,你去摸摸他的脸。我是个瞎子,虽然看不见如何东西,可是,我的手却很敏感,我可以摸出你的模样,你和我记忆中的宋柯十分相像。你不是想知道,宋柯埋在哪里吗,师傅说,她带你去过,就在五公岭她站立的地方,他们的坟被人平了,棺木并没有挖出来。师傅很喜欢你,想把你带走,可是,她不忍心。她知道你来干什么。她让我告诉你,不要把宋柯的尸骨全部带走,留些下来陪她。”
宋淼不敢相信她说的话。
叶湛也听得毛骨悚然,她怎么可以看到死去已久的人,并且和凌初八对话。
宋淼颤抖地说:“她什么时候带我去过五公岭?”
上官玉珠笑笑:“在你的梦里。你是不是梦见过一个穿着蓝色土布衣裳的女人,她的脸色黑红,站在五公岭的山坡上,朝你微笑,朝你招手,她站立的地方有一株孤零零的枯死的柑橘树……对不对。”
宋淼大骇,颤抖地说:“对,对——”
叶湛睁着大眼睛:“宋淼,这都是真的?”
宋淼说:“真的。”
叶湛说:“简直不可思议。”
上官玉珠叹了口气说:“冥冥之中,每一个人的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师傅生前就担心宋柯会离开这个地方,回到他出发的地方。就在宋柯死后,她还是担心,有人会来把他的遗骨带走。现在,你来了,真的要把他的遗骨带走了,师傅只是希望你手下留情,不要把宋柯的遗骨全部取走。我在这里替师傅求你了。”
宋淼喃喃地说:“放心吧,我不会全部带走。”
上官玉珠说:“那我死也可以瞑目了。我算好了,今天晚上,还有一个人会来。那个人来了,你告诉他,他的儿子和那些吃过穿山甲的人,都不会因为我而死,我发过誓,不会再害死人了。但是,他们将痛苦一生,会疯狂,会呕吐,会疼痛……会觉得生不如死。还有,等那人来了,告诉他,我和武强的墓穴已经挖好了,就是你们来时看到的那个坑,让他把我和武强埋在一起就可以了,他一定会照办的。”
叶湛说:“你怎么可能会死?”
上官玉珠笑了,仿佛笑得很开心。她说:“我该死了,现在不死,更待何时?武强都死了,我活着还有甚么意思。能够和他埋在一起,是我这一辈子最幸福的事情,也算功德圆满了。我该走了,如果有缘分,我们来世再相见,我再吹笛给你们听。”
说完话,上官玉珠站起来。她双手捂在鼓起的肚子上,嘴巴里念叨着他们听不懂的话,像是什么咒语,又像是在念经。古怪的声音在山洞里嗡嗡回响,氛围诡异。不一会,她的肚子慢慢地瘪下去。上官玉珠的声音消失了,只能听到铁锅里沸水的咕嘟声。她张大了嘴巴,松树皮般的老脸抽搐着扭曲着,空洞的眼窝里流出了浊黄的泪水。这是异常痛苦的表情,叶湛和宋淼手足无措。
上官玉珠张开的嘴巴没有合闭,而是越张越大,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迫使她的嘴巴无限地扩张。她弓起了腰,上身往前倾,双手还是死死捂住肚子,吼咙里发出了叽里咕噜的声音,黄色的粘液从她的口中流出,一串一串地落在地上。
最让人惊骇的事情发生了。
叶湛和宋淼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他们的心脏也在承受着恐惧的折磨,他们的表情是痴呆的。
上官玉珠的喉咙里探出了一个青色的蛇头。
那蛇头极不情愿地扭动着,缓缓地钻出了上官玉珠的嘴巴,青蛇滋滋地吐着信子,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上官玉珠的泪水和嘴巴里的粘液继续一串一串地落在地上。她伸出双手,捉住了蛇的上半部分。蛇的身体在扭曲,在挣扎,极不情愿离开上官玉珠的身体。上官玉珠使劲把蛇的下半部分拔出了喉咙,双手抓住青蛇,大口地喘息。她决绝地把青蛇扔进了沸水翻滚的铁锅里。
蛇在铁锅里挣扎翻腾,很快就死了。
上官玉珠倒在地上,身体蜷成一团,不停地抽搐。
不一会,她的身体伸直,蹬了几下脚,就再也动弹不了了。
这时,口呆目瞪的叶湛和宋淼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人匆匆地闯进了山洞。
他看到躺在地上渐渐僵硬的上官玉珠,扑倒在地,泣不成声:“恩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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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h3>
李飞跃坐在办公室里,肥胖的身体不停地抖动,气得脸色铁青。张洪飞双手捂着肚子,龇牙咧嘴地看着李飞跃。李飞跃咬牙切齿地说:“刘西林,我要弄不死你,老子不姓李。”张洪飞说:“李镇长,你刚才给谢副局长电话,他怎么说。”李飞跃说:“这小子疯了,谢副局长打他手机,他就是不接。他说,现在在报请局里,先免去他派出所长的职务,最迟明天上午会有结果。”张洪飞说:“当初就不应该派他到唐镇来当所长。”李飞跃说:“谢副局长气得半死,谁能料到,他会那样。”
就在这时,张洪飞的手机响了。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说:“是李效能的电话。”
李飞跃说:“快接,看他说些甚么。”
李效能告诉张洪飞,叶湛和宋淼一直没有从黑森林里出来,他还看到张洪飞的父亲张开矩也进黑森林里去了。李效能问他怎么办。张洪飞说,你们继续在那里守着,我和李镇长商量一下怎么办。挂了电话,张洪飞把情况告诉了李飞跃。李飞跃说:“你爹去黑森林做甚么?”张洪飞摇了摇头:“鬼知道。”
李飞跃盯着张洪飞,好长时间不说话。
张洪飞本来就肚子痛得受不了,看到李飞跃莫测的样子,太阳穴也疼痛起来。
李飞跃开了口,冷冷地说:“你爹是不是晓得了那天晚上你和李效能做的事情?”
张洪飞说:“不可能,不可能。”
李飞跃脸色阴沉,说:“我看是有可能,你他娘的就是个笨蛋,说不准是你灌黄汤灌多了,回家把这事说出来了。你他娘的喝醉了,甚么话都可以说出去,我瞎了眼,怎么会找你这个王八蛋办事情。”
张洪飞说:“我,我真的没有说过,没有对如何人说过那事,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李飞跃说:“事到如今,也只有捂了,这样吧,你赶快去一趟黑森林……”
张洪飞说:“你看我这身体?”
李飞跃说:“难道让我去?”
张洪飞无奈地说:“好吧,我去,我去——”
李飞跃没好气地说:“还不快滚,事情要是办不好,你也不要回来了!”
张洪飞走后。李飞跃用拳头捶着自己的额头。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本来想,晚上顺利把郑文浩的房子拆掉后,郑怀玉就可以开工了,只要开工,郑怀玉答应他的事情就会落实,等在党校学习的书记回来,一切都顺理成章了。有了钱,他也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了。
这时,王菊仙鬼魂般推开门,闪了进来,然后反锁上了门。
李飞跃说:“王菊仙,你这是干甚么,鬼鬼祟祟的。”
王菊仙拉上了窗帘,走到他面前,坐在他大腿上,搂住他脖子,说:“飞跃,我受不了了。”李飞跃说:“去去去,也不看甚么场合,老子现在没有心情。”王菊仙赖在他身上,亲了他的脸一下,轻声说:“我想要,憋死我了。”李飞跃说:“回去和你老公搞吧,我现在焦头烂额,那有情绪。”
王菊仙说:“来吧,做做就有情绪了。”
李飞跃说:“骚货,老子气得连晚饭都没有吃呢,做你个头呀。回去吧,回去吧,别在这里给老子添乱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妇人!”
王菊仙沉下了脸:“你这个人没有良心,我晓得你今天晚上心里不痛快,过来陪陪你,想让你高兴高兴,没想到你这样对我。李飞跃,你自己想想,这么多年来,我和你不明不白的,得到了你甚么好处?这个妇女主任有甚么好当的,还不如回学校里去教书呢!当初,你信誓旦旦的,说会对我好一辈子,说要离婚娶我,都他妈的鬼话。这些年来,你有过那么多的新欢,我说过甚么?现在看到我就像是看到苍蝇,我甚至连小食店里的吴文丽都不如。罢了,罢了,我在你眼中不过是个贱货,以后我们就算了吧,我再不会烦你了,你也不要再理我了。”
王菊仙站了起来,气呼呼地往外走。
李飞跃说:“菊仙,你给老子站住。”
王菊仙停住了脚步,回转身,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李飞跃站起来,朝她走过去。
王菊仙说:“你要干甚么?”
李飞跃觉得肚子里有什么东西窜动了一下,脑袋一热,不由自己控制,抱紧了王菊仙,说:“干你——”王菊仙说:“等等,去把灯关了。”李飞跃没有松手,说:“关个鸟灯。”不一会,王菊仙呻吟起来……完事后,他一把推开王菊仙,疯狂地呕吐起来。办公室里充满了恶臭。王菊仙也呕吐起来。李飞跃吐的眼冒金星。他心想,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了?李飞跃说:“菊仙,赶快收拾一下,太臭了,太臭了。”王菊仙说:“好,好。”
这时,他听到门外传来了女人的冷笑声。
李飞跃有气无力地说:“王菊仙,你出去看看,谁在门口。”王菊仙开了门,发现李飞跃的老婆胡琴琴站在门口。胡琴琴冷笑着说:“你们唱的是哪出戏呀。”王菊仙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神色慌张:“我们在谈工作,谈工作。”胡琴琴说:“那你们继续谈吧,烂货!”王菊仙心里这个委屈,李飞跃说她是贱货,他老婆骂她是烂货,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货色了。王菊仙本能地想防御胡琴琴的攻击,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