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案 假老道竹竿测命 黑龙泽哪吒闹海(2 / 2)

北洋夜行记 金醉 6216 字 2024-02-18

小宝骂了一句,扯起付宇泉,扇了两个耳刮子,“这是杀人!”

我拉住小宝,让付宇泉接着说。他抽了抽嘴角:“龙王吃人,村里人人相信,哪个不求着师父降龙?降龙就要有牺牲,这么做也是为了让大家安心。”

小宝又给了他两巴掌:“杀人还讲理了?你见过黑龙王?”

付宇泉大喊:“没见过,就没有吗?”

小宝又揍他,付宇泉抱着脑袋躲,“你去村里问问,哪个不说有龙王?肯定有人见过,要不怎么建哪吒庙?”

我叫小宝停手,绑了付宇泉,叫上瘦竹竿,到院里商量。按算命一行的做法,王伦正是在做局。算命的最擅长做局骗人,一般的骗局多找人串戏,把傻狍子(指被骗的人)忽悠一番,说什么都信。黑龙王这局,是杀人的大局:趁着人人迷信龙王,杀些人制造恐慌,再出来做法降龙。

瘦竹竿说:“敢做这种局,是看准了大势,就算你现在就说破,也没人信。死的人越多,村里就越慌,越慌就越信,多少钱都肯出。”

我带小宝到篱笆后面看那群黑狗,“我见过尸体,看伤口应该是这些狗咬的。”小宝朝铁笼蹬了几脚,几只黑狗呜呜地嘶吼,嘴里流出粉黄的口水。

小宝问我:“这大胡子说那么玄,真傻还是假傻?”

我说,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既然信我,我们也要信他。他有他的目的,我有我的目的。”

回了屋,我又把付宇泉解开,拿出戴戴的照片问他。这小子又是扑通一跪,说:“二大爷您神通广大!连师父请的黄莲圣母都知道了!”

我一愣,这群骗子真是太会做局,黄莲圣母是八九年前闹拳乱时天津红灯照捧出来的神,现在很多人还记得。

我问他请黄莲圣母做什么,他说,师父要降龙除魔,圣母要献身祭天。我点了根烟,也递给付宇泉一支,告诉他,既然承认我是二大爷,就带我去见王伦,“好久没见三弟了,我很想他。”

王伦住在陶然亭东边的一家大户里,我们找到那地方,已经9点多了,院里还灯火通明。付宇泉说,明天就要祭天降神,今晚大户待客,邀请明天的观礼贵宾。我问什么贵宾。

“出的钱多,就是贵宾。”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0/1-20041013221C96.jpg" /> <h6>黄莲圣母是庚子拳乱期间,红灯照组织在京津一带盛传的一个神灵。据历史学家考证,此人真实存在,名叫林黑儿</h6>

进了院子,管家迎出来,我报上姓名,说是城里开当铺的,慕名王神仙已久,连夜来拜见。

大厅里坐了很多人,个个衣着光鲜,还有几个穿着军装的北洋军官。付宇泉跟我招呼了一声,就去找师兄弟。我和小宝、瘦竹竿随便找了一桌坐下。

一会儿,大厅里嚷嚷起来,说“王神仙到了”。一群年轻人拥着王伦进了大厅。这人35岁上下,身形魁梧,穿着黑长衫,走路带风。他留着个光头,耳朵很大,面相宽厚,带点佛相,眼神却有点媚。

瘦竹竿叹了一声:“这前棚(面相)生得太好,不当神仙都说不过去。”

小宝拍了我一下,小声嘀咕:“王伦和身边那几个,都带着功夫呢。”

王伦看了一圈,开口说话,声音洪亮,嗡嗡有回音:“黑龙泽一事,在下已经勘察明白。此怪的来历,说来话长,元大都建城时,北京地界乃是苦海,盘踞一条孽龙。祖师长春散人刘太保恐怕城池不稳,以周易象数推演,定制大都十一城门,作哪吒的三头八臂,镇压孽龙。”

下面中有人问:“黑龙泽里吃人的,就是苦海孽龙?”

王伦说:“正是,时逢末季,北京城曾几度易手,王气颓败,孽龙抬头,唯有请八臂哪吒下凡,才能镇压。”说完,他拿腔拿调念了首诗:

大都周遭十一门,草苫土筑哪吒城。

谶言若以砖石裹,长似天王衣甲兵。[5]

念完诗,王伦眯起眼睛,坐了上座,一个徒弟端上个功德箱,搁在大厅当中。底下人一片呼声,一个个走上前,往功德箱里扔钱,大厅里叮叮当当响声一片。我和小宝凑了50块钱,投进功德箱,并以当铺老板的名义承诺,事后要追捐一千块。登记了姓名,我俩算是做了贵宾,第二天的法事要在一条大船上举行,我们可以上船观礼。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0/1-20041013221C25.jpg" /> <h6>元大都,又叫八臂哪吒城,整体设计和建筑,由忽必烈的谋臣刘秉忠策划和监造,历时九年。历史上一直传说北京地下有孽龙水怪,刘秉忠把元大都城设计成了哪吒的形状,以求镇龙压怪,以保城池平安</h6>

趁着大厅里嘈杂,我和小宝溜出来。小宝要去救戴戴,我说不用,拆穿了骗局,再救也不迟,“她是黄莲圣女,肯定没事。”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了黑龙泽。水上漂着个巨大的竹筏,一眼望不到头,几乎把黑龙泽铺成了平地。竹筏中间搭着个高台,高台上是个红布帐篷。岸边围满了人,一群小孩钻在人群里发传单,传单上画着灵符,跟瘦竹竿在哪吒庙卖的差不多。芦苇荡里还有摆摊卖干果的,热闹得像赶庙会。几个人抬了个巨型功德箱摆在岸边,上头贴了红纸写的“祭”字,这是给人扔功德钱的。

8点多钟,仪式开始,王伦的弟子登上竹筏,列队站好,个个梳着俩羊角小辫,穿着红肚兜,挎着刀枪。我和小宝随其他贵宾上了竹筏,坐在正对着高台的地方。一个红肚兜爬上高台,大喊一声:“开辟十一门,四达亦幢幢。体元立神像,允合天地中!”竹筏四周喷出烟火,锣鼓队噼里啪啦敲打起来,岸上一片欢呼。

一阵咔嚓声,浓烟里钻出个巨人,有三人多高。巨人披着件红色大斗篷,一直拖到地上,背后插满红黄相间的旗子。旗子前面,是三个脑袋,个个戴着面具,全是哪吒三太子的脸谱。身子四周,伸出了八条胳膊,穿着红金铠甲,握着兵器,红缨枪、乾坤圈、混天绫、大刀、宝剑……没有重样。

船上岸上的人纷纷跪下,大喊“三太子救命”,有人捶胸顿足,又哭又喊,有人扑在水洼里,往竹筏上游。功德箱里,很快盛满了银元铜板。

我和小宝傻了眼,不知道该不该跟着跪下。哪吒在竹筏上绕着圈走动,八只手臂不断舞动,三个脑袋摇晃着,一个吐火,一个喷水,一个吹烟。小宝仰头盯着看,嘴里惊叹个不停,俯身就要跪下。我伸手在他后背一拽,提了起来。小宝回过神来,说:“我×,这东西怎么弄的?”

这时,三个脑袋齐声高唱:“大慈黄莲圣母降神急急如律令!”高台上的红帐篷揭开,里头坐着个红衣女子,闭着眼睛念咒语,是黄莲圣母。圣母一身五颜六色的彩带飘摇,脸上画着艳妆,头上梳着椭圆形的发髻。

小宝问我:“这是戴戴?”我说看着像,但不确定。

圣母手里拿起把大纸扇,摇摇摆摆,嘴里哼唧的声音越来越大,高台上也跟着放起烟火。我从座位上起来,走近了看。圣母睁开眼,看了我一眼,确实是戴戴。她拿扇子遮住,朝我挤眉弄眼,张大嘴巴默默地喊:“救我。”

我忍住笑点点头,她又闭了眼,念起咒语来。

八臂哪吒围着高台舞了一阵子,停下来,三个脑袋同时喊:“生火,祭天!”

两个红肚兜走过去,扯开高台外面盖着的竹排,高台底下竟是竹竿搭起的空心架子,里头堆了一垛柴火。我和小宝还没反应过来,哪吒一口火喷过去,柴火登时烧了起来。高台上的戴戴“啊呀”一声站起来,冲着我大叫。

岸边跪着的人竟然沸腾了,齐声呐喊:“烧死她!”贵宾们也纷纷站起来跟着喊。

我拽住身边一个胖子,问:“这不一个小丫头吗?为什么要烧死她?”

胖子甩开我,瞪了一眼:“你不也给了钱吗?”说完,继续喊。

我骂了一句,和小宝一起冲了上去。我冲到高台底下,抱着柱子往上爬,两手瞬间烫起一层泡,衣服上着起火。小宝一把拉我下来,高高跳起,踩着柱子往上走。我就地打了个滚,扑灭身上的火,掏出手枪。

八臂哪吒走过来,抬起一只拿乾坤圈的胳膊,袖子里一只竹筒,砰地喷出一道火焰。我翻身躲开火焰,闻见一股黄磷的恶臭。哪吒又伸出个胳膊,一刀砍过来,其中一个脑袋喊:“黑龙的奸细,杀了他!”我躲开刀,朝那脑袋就是一枪,哪吒面具飞了出去,露出一张脸,是王伦。

竹筏上乱成一片,贵宾全都抱头鼠窜。小宝已经登上高台,扛起哇哇乱叫的戴戴,纵身跳了下来。我把戴戴拉在身后,往岸边走,小宝抢过一个红肚兜的大刀,和哪吒的八条胳膊打在一起。我朝天开了两枪,拦路的红肚兜们让开路,我俩走到了竹筏边上,离岸边还有十几米。小宝丢下刀,撑起根长竹竿,一脚踹翻了冒火的高台,砸在哪吒身上。哪吒摔在地上散了架,爬起来却变成了四个人,一人穿了一块铠甲。那巨型的哪吒身子,是个木制的活动机关。

倒下的高台火势太旺,火油蔓开,很快烧着了竹筏。我把枪塞到戴戴手里,从地上捡起一块哪吒身上的木头机关,让她携在怀里,说“两样都抓紧”,一把推她下了水。小宝也扔了竹竿,跳进水里,往浅滩游。

哪吒里分出来的王伦和另外三个人也纷纷下了水。木筏上用来表演的爆竹着了火,响起一连串爆炸声,水面成了火海。我不会游泳,咬咬牙,还是跳进了水里。在水里扑腾半天,连呛了几口,终于摸到块板子,浮出脑袋喘气。我抹净脸上的水,发现眼前浮着个人,是王伦。他手里多了把枪,头上流着血,身边的水染成了红色,不知哪里受了伤。

我看着他,吐了一口水。他上了枪膛,对准我,喉咙里干笑一声。正在这时,一股巨大的水花从我俩中间翻起来,水面剧烈一晃,王伦被一道黑影撞向了半空。那黑影是条五六米长的大黑鱼,嘴里衔着王伦打了个挺。黑鱼落到水里,再一翻身,钻下了水,水面上浮起半截胳膊,汩汩地冒着血,手里还紧握着枪。

我泡在水里,看着那黑鱼留在水中的一条血印儿,呆了半天。

小宝下水,把我拖上了岸。经过岸边的功德箱,我往里看了一眼,钱都被抢光了,旁边的贡品也没了。岸上的人却都跪在地上,朝黑龙泽磕头,说是龙王显灵了。

我和小宝累得半死,坐在岸边晾衣服。歇了半个时辰,总算缓过劲儿。我骂了戴戴一顿,问她怎么就当上了圣母。她说,前几天在黑龙泽调查,被人从后面打蒙了,再睁眼时,底下跪了一群人,自己成了圣女。这几天,王伦派了丫头好吃好喝地伺候,每天找她讲一段黄莲圣母的事儿,“非说我是,我就认了,装疯卖傻,乱说一气。”戴戴停下来,想了一会儿,说:“我越装傻,他们就好像越当真,还给我烧香磕头。最奇怪的是,明明我在骗他们,他们也在骗我,但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信了。”

我没说话,伸手掏了掏口袋,烟盒已经被水泡烂了。小宝叹了一口气,说:“从我昨天到这儿,遇到的人全是骗子,你俩也一样。一个是圣母,一个是木吒,是你们太聪明,还是我傻?”

我扯起他的道袍,擦擦手上的泥,说:“聪明人太多,我喜欢傻点的。”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0/1-20041013221M40.jpg" /> <h6>金木根据记忆在笔记中手绘的黑龙泽大鱼,大概掺杂了想象成分</h6>

回城后,好好睡了几天,我把在黑龙泽见到的大鱼画了出来。

9月底的一个周末,我去找周启孟。启孟看完图,直摇头,说我瞎画。我说,确实看到了这么一条大鱼。

启孟说:“非要说像什么,这可能是条巨型乌鳢。黑龙泽那片水年头太久,底下有暗河,通了其他水系,才生出这种大鱼。”

他指指画上的鱼头,又说:“我相信你看见的是条鱼,但是,你心里有条黑龙,所以才画成了这样。”

10月8号中秋节,我和小宝一早出门买水果。一开门,门口堵了群人,领头的一个人穿着件崭新的马褂,戴顶白礼帽,一看见我,扑通就跪在地上。这人摘了帽子一看,是付宇泉,说要拜我为师。

我说:“都过去半个月了,这戏还没演完吗?”

他咚咚磕了俩响头,说:“我就知道,没什么能瞒得住您。黑龙都不敢碰您,您就是木吒转世。”一摆手,后头的人都跟着跪下了。

我捂住脸,使劲骂了一句:×!

几乎所有的骗术,都是切中你对无知的恐惧,或多多少少的贪婪。厉害的骗子,一般总是个好演员。一个电信诈骗团伙,就是个好剧组,演得滴水不漏。

这些道理,都不难明白。然而,我们的日常生活还是常常被罗生门包围,不知道谁是真谁是假。

大概十年前,我在山东枣庄查案,和当地一个很有名的神婆聊天。在那边,这种角色一般是中年妇女,住在城乡结合部,直接在家里给人“看香”,一说一个准儿。这位神婆问我话时,我很容易就被她引进了套——不是我不知道自己被忽悠,而是很清醒地看着自己进圈。因为,她用的是最简单的沟通技巧:察言观色,伺机而动。我要刻意防备,她马上能察觉,结果就是聊不下去。我想跟她聊下去,于是就放开防备,对她也察言观色。很快,我俩就进入了一种几乎完美的戏剧表演中。

这种时候,其实我和她一样,也是骗子。

之前有粉丝留言问我,为什么说擅长做到一呼百应的人很危险。因为这种人擅长做大骗局,利用的是人对权威本能的向往。为了成为权威,必定制造恐慌,为了制造恐慌,就什么都敢做,这种人能不危险吗?

因为工作的原因,有时候我会显得过于精明,这让我觉得很累。最后,表达一下心情:希望夜行者的心机,能给你换来多一点放松的傻。

[1]周作人(1885 -1967),原名櫆寿,又名启孟,是鲁迅(周树人)的二弟。

[2]太平刀,就是朴(pō)刀,因清末太平军常用,被称为太平刀。这种刀宋朝就有了,比起士兵用的大刀,刀身要窄很多,刀柄也短些,适合两手抡。一般只在民间流行,属于粗陋的兵器,拆了刀头就是棍。

[3]霍殿阁,字秀亭(1886——1942),直隶沧县南小集人,职业武师。著名八极拳拳师“神枪”李书文的开山弟子,曾为清朝末代皇帝溥仪的武术老师兼护卫,1932年携侄霍庆云等人随溥仪到东北,在东北,八极拳传人较多。

[4]“金点”是江湖艺人对算卦相面的总称,如同一种群名词似的。譬如甲乙两个江湖人在路上相遇,甲问乙:“你做什么买卖呢?”乙回答:“我做金点呐。”甲便知道是以算卦相面为生的。故江湖人管算卦相面的行当调侃叫“金点”。——引自《江湖丛谈》

[5]王伦念的诗是元末明初诗人张昱的《辇下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