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案 破窗(1 / 2)

女法医手记之破窗 刘真 18709 字 202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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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口径不到两米、深不可测的天坑。黑黢黢的坑口在深可及膝的杂草掩映下,像是大山孤独的眼睛。

靠近坑口,可以嗅到来自地球脏腑深处的冰凉腐朽的气息,好像死亡的味道。据当地人说,这个天坑不知出现于何年何月,从来没有人下去过。山下村子里常有猪狗之类的家畜走失,有人怀疑它们坠进了天坑。天坑因此愈发阴森恐怖,不知掩埋着多少森森白骨。

刑警队、地质勘探局、消防队的工作人员都聚集在天坑边,每个人的神情都十分肃穆。挑战天坑,谁也没有把握,谁都难免惴惴不安。

天坑里究竟埋藏着怎样惊人的重大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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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4年10月17日。晴。

楚原市两洞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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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受害者多达九人、惊动公安部的刑侦大案,竟因我的一时贪吃而逐步揭开了盖子。

那是一个深秋的中午,我出一个重伤害的刑事案现场回来,搭乘沈恕的车。当时肚子有些饿了,车子驶过两洞桥,路边各种小吃的香味飘进车里。我熬不过嘴馋,就央求沈恕停车,说是请他去吃烤羊肉串。

沈恕不同意,说小摊上的羊肉串吃不得,因为没有真正新鲜的羊肉,用猪肉混充羊肉的就算是有良心的小贩,若是运气不好,碰到老鼠肉、死鸡肉、死鸭肉,吃了会伤身体。

我说他心理阴暗,把人性想得太坏。我认识在两洞桥下卖羊肉串的那个摊贩,是一个厚道人,绝不会干以假乱真的事。

沈恕笑笑说:“既然这么说,你就去吃吧。反正我是不会吃的,宁可饿着肚子回食堂去吃。”

卖羊肉串的张丰乙,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外表削瘦清秀,爱笑,而且笑容很憨厚,见到我从车上下来远远地就喊:“淑心姐,来吃几串羊肉串,我请客。”

我递过去五块钱,说:“每次都让你请客,还不把你吃破产了。给我烤三串,多放孜然和辣椒末。”

张丰乙痛快地答应着说:“好嘞。”又向我身后的沈恕点点头,“这位大哥不来几串?”

沈恕正扭着头往两洞桥方向看,听到他询问,摆摆手说:“我吃不惯。”我见他看得出神,就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数米之外的两洞桥下有两副铺盖,分属两个流浪汉,此时却只有一个流浪汉倚在桥下,正百无聊赖地往我们这边看。

我接过烤得热辣喷香的羊肉串,边吃边含糊不清地对沈恕说:“看什么呢?好吃啊,你真的不尝尝?”

沈恕没回答我的问题,却转过头问张丰乙道:“两洞桥下的马三这两天都没露面,是不是挪窝了?铺盖倒没带走。”

张丰乙一愣,说道:“马三?谁是马三?”随即又反应过来,“你是说两洞桥下的那个流浪汉?我倒没留意,这些人三天两头换地方,都是生面孔,我几乎没和他们搭过话。怎么,你认识那个马三?”

我咽下嘴里的羊肉,说:“岂止认识,熟着哪。我们这个沈队,差不多认识楚原市七八成的流浪汉,有五成能叫出名字,有三成能随口报出其家乡、经历,这业务素质,绝不是吹的。”

“您就是沈队?大名鼎鼎,如雷贯耳。那什么……我请你吃两串羊肉串吧。”张丰乙满脸都是崇拜的表情。

沈恕摆手示意不吃,眼睛依然盯着两洞桥。有个十几岁的小流浪儿正低着头,鬼鬼祟祟地往桥下走。我见那个流浪儿瘦瘦小小的,在那堆空荡荡的破铺盖前转悠,似乎在寻找对他来说比较有用的东西,就说:“沈队,您这‘革命斗争’的弦绷得太紧了,咱回队里吧,我得抓紧时间把上午的验伤报告赶出来。”

沈恕没接话,径直向两洞桥方向快步走去。那个流浪儿在他只有两米远的时候才看见他,惊恐地拔腿就跑。沈恕健步靠近,伸手捉住他的脖领,像捉小鸡一样把他提得双脚离地。

我不知道沈恕为什么突然对一个未成年的流浪儿发难,就走过去,只见那个流浪儿十五六岁年纪,脸上涂满污垢,似乎已经许久没有洗过,身上的衣服破成一条条的,裤子倒还完整却污秽不堪,一双鞋露出脚趾头。他身材瘦小,眼睛里却流露出与年纪不相符的狡猾世故的神色。

他被沈恕捉住动弹不得,嘴里却叫个不停:“大人欺负小孩,警察打人了,大家快来看啊。”

沈恕笑了,把他靠着桥洞放下,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

那流浪儿说:“你抓上山虎的时候,我就在墙头上看着。”上山虎是混在流浪汉堆里的外省逃犯,一年前被沈恕识破并捉捕归案。

沈恕说:“你叫三驴子,辽宁葫芦岛人,对吧?怎么认识马三的?”

三驴子一惊,原本想撒谎遮掩过去,没想到对方都知道了,只好说:“谁是马三?我不认识。”言下默认了自己的身份。

沈恕知道三驴子这种滑头在爹妈面前都没有一句实话,也就不和他费口舌,伸手往他破衣服里一掏,取出一只破烂酸臭的旅游鞋,“不认识马三?为什么单单拣走这只旅游鞋?”

三驴子下意识地往前一捞,想抢回旅游鞋,却捞了个空,只好搓搓手掌,说:“我的鞋丢了一只,拿回去配一双。”

沈恕倒不嫌臭,在手里把那只旅游鞋一掂说:“撒谎的本事还没练好,这只鞋比你脚上那双大三号,你穿着也不怕晃荡。”他把鞋口朝下往外倒,除去一只千疮百孔的鞋垫,什么也没倒出来。

三驴子那双黑白分明的小眼睛叽里咕噜地转,像是在说:“没搞错吧?别自作聪明了。”

沈恕笑了笑,手伸到鞋底,用力一扯,把鞋底撕下一层来,从中空的鞋底里取出一沓钱,看上去都是百元大钞,应该有一两千块的样子。钱一亮相,一直半躺在被窝里看热闹的另一个流浪汉立刻坐起来,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声音,似乎在惊叹,又似乎在懊恼这只破鞋在他身旁扔了好长时间,他自己却没发现。

三驴子作戏的本事不小,见沈恕识破机关,立刻瞪圆双眼,假装大惊小怪的样子,说:“鞋底里有钱?鞋底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沈恕作势在他屁股上虚踢一脚,说:“年纪轻轻的就不学好,马三这么多破烂货丢在这里,你却单拣了这一件,敢说你不知情?快说,这钱是不是你们俩一起偷的?马三去哪儿了?”

三驴子也作势夸张地叫出来:“别打我,钱是马三偷的,和我没关系,他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沈恕说:“你怎么知道马三的钱藏在鞋底里?”

三驴子无奈,只好说:“马三喝多了吹牛,自己说的。”

沈恕知道三驴子是个滚刀肉,又撒谎成性,问下去也没有结果,就挥挥手,让他走了。三驴子走出十几米远,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沈恕手里的钱。

我在一边看了半天戏,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鞋底里有钱?”

沈恕摇头说:“这马三四十多岁,老家是安徽的,手脚不太干净,平时又喜欢骚扰路上的女人,是派出所挂号的重点人口。他在两洞桥下住了两年多没挪过窝,我三天前从这里经过时没看见他,今天又没见到,就有些奇怪。要说他换了地方,随身物品却又没带走。正巧三驴子鬼鬼祟祟地走过来,我就留了神。三驴子别的东西都没碰,单拣一只鞋塞到衣服里,肯定有蹊跷。至于鞋底藏钱,那是有经验的蟊贼和反扒好手都熟悉的招数。这种旅游鞋鞋底中空,能藏进三十多张百元钞票,那马三长年住在桥下面,没个隐蔽的地方,偷来的钱只有藏在鞋底里最安全。”

我恍然大悟,于是接着问:“三驴子一定知道马三有这笔钱,也知道他藏钱的地方,现在马三不见了,就来拣现成的便宜。可见他多半知道马三的下落,你刚才为什么不逼他说出来?”

沈恕有点无奈地说:“一个流浪汉突然消失不见,终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三驴子又满嘴跑火车,他自己不肯说,怎么逼他也没用,何况他还是个孩子。”

我怀疑地看着他说:“如果你真认为马三消失不见无关紧要,就不会这么上心,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

沈恕愣神几秒钟才说:“这件事很复杂,一时半会儿理不清,但愿我的担心是杞人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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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两小时后。

楚原市刑警支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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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警队,沈恕让支队办公室给各派出所发通知,要他们帮助寻找那笔钱的失主。他把钱和旅游鞋都交给我,说留作物证。

我感觉他对马三失踪的重视程度非同一般,就说:“你是不是怀疑马三被人害了?”

沈恕的眉宇间有些凝重,说道:“目前还不能确定,但是我确实担心马三凶多吉少。从今年年初,我就发现在火车南站一带活动的流浪汉大董突然不见了。大董是邻省人,因伤害罪被判过刑。他腿脚不好,不大可能走出楚原地界。三月份储波又不见了,就是那个媒体报道过的大学生,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就泡在网吧以替人打游戏为生,他经常在汽车站候车室里过夜。要说这俩人偷偷扒火车跑到外地去了,却又不像,因为随身物品都没带走。要说他们冻死或饿死了,却又不见尸体。现在马三又这样凭空消失,连藏在鞋底里的钱都没带走,一定是有什么非常情况。”

我很佩服他对楚原市的流浪汉这样关心,不过并不完全赞同他的分析,于是说道:“这些流浪汉本来就是四海为家,有时候换个地方驻窝,或者被家里人接走了,你也未必知道。”

沈恕说:“的确有这种可能,不过马三的事情发生后,我感觉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追查出他们的去向和新的落脚处才稳妥。只是这事办起来挺复杂,又不能投入过多的人力和精力,能不能办成,我没有一点把握。”

我很少听到沈恕说这样泄气的话,于是越发觉得他对这件事非常上心,就建议说:“还是多利用派出所的力量,毕竟这些重点人口都在派出所的管辖范围之内,查起来更方便。”

沈恕说:“派出所师出无名,未必会认真去查,不过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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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2014年10月30日。阴。

楚原市苏相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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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沈恕对流浪汉消失的事情有些反应过度,而且我内心深处也不以为意。随着时间流逝,手头的案子渐多,早把那天的对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两周后重新提起这件事,是源于二亮碰巧找到了藏在马三鞋底里那笔钱的失主。

如沈恕预料的一样,派出所接到的丢钱、骗钱的报案太多,所以对数额不到两千元的小案子并不上心,对辖区内流浪汉的去向也不怎么在意。警队虽然发了协查通报,但从未组织警力认真排查过。

二亮找到那笔钱的失主纯属偶然。那天他驾车经过苏相屯,忽然见到路上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手持藤条在追打一个女人。二亮的模样粗犷,骨子里其实很细腻,是警队里数得着的好老公、好父亲。他见到男人打女人就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要打抱不平。他停下车,健步冲过去,捉住那男人挥舞藤条的胳膊向后一拧。那男人是个泼皮无赖,二亮才把他的手背过去,他就立刻弯下腰,撇了藤条,惊天动地的叫起来。那男人生得膀大腰圆,一脸横肉,左肩头有一条青龙文身,张牙舞爪,非常狰狞可怖。

才被那男人打得鬼哭狼嚎的女人见状,奋勇地扑上来,冲着二亮胡乱地又抓又挠。二亮措手不及,被她在脖子上抓出一道长长的血痕。二亮有些气恼,便骂道:“你这女人怎么不知好歹?”

那女人扯着嗓子喊:“谁叫你打我男人,我挠死你,挠死你。”边嚷边挥舞双手以壮声势。

这时有许多看客围过来,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有人起哄说:“二虎子,你又打老婆了?早晚把老婆打跑到别人炕头上。”

被二亮制服的男人就是二虎子,这时二亮稍稍放松手劲,他自在了些,回骂道:“你老婆才跟补锅的跑了。”

二亮这才明白这凶狠打斗的一男一女竟然是夫妻,就感觉讪讪的,似乎不该多管闲事。他见那女人还跃跃欲试地摆出一副护主的姿态,只好先发制人,松开那男人手臂,亮出警官证说:“你们两口子打架,下什么毒手?”

二虎子见二亮是警察,擒拿功夫又了得,便不敢再乍刺儿。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说:“这败家女人,男人是搂钱的耙子,女人是装钱的匣子,可她这个匣子没有底,多少钱都给漏出去了。”

二虎子老婆名叫连香,也是个彪悍的主,破马张飞地骂回去道:“被贼偷了,我有什么法子?一个女人家,有什么法子?”

二亮听出了些许眉目,就问:“丢了多少钱?在哪里丢的?”

连香挺委屈地说:“两千,在家丢的。他奶奶的那小损贼一定知道我把钱藏在镜框里。我在屋里坐着,外面有个野小子撇石头子打我家玻璃,我出去追半天也没追上,回来就看见镜框被砸碎在地上,钱没了。”

二亮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连香咬牙切齿地说:“有二十多天了。这死鬼在外面跑买卖,留我自己看家,今天回家知道钱丢了,抬手就打我。他奶奶的再敢打我,下次让你的钱和人一起丢。”

围观人群又是一阵哄笑,有人说:“连香,下次二虎子再打你,你连人带钱都到我家去。”

二亮不理会起哄的人群,继续问:“你追的那个野小子长什么样?”

连香说:“脏兮兮的,十五六岁,以前总在这一带转悠,偷了钱以后就不再来了。”

二亮猛地想起一件事,就问:“你们丢的那笔钱有没有什么特点?再见到时能不能辨认出来?”

半晌没说话的二虎子连声说:“有特点,有特点,钱的号码都在我的本子上记着。”

这话说出来,大家都有些咂舌,二虎子也算是百年一遇的极品,居然把钱的号码记在本子上,这是防外贼还是防家贼呢?

二亮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悍妇连香和泼皮二虎子弄到警队。二虎子取出贴肉的记账本,和从马三鞋底里搜出的那笔钱逐一进行比对,除去二虎子因笔误记错的两张钞票号码外,其余钞票的号码均一字不差,证实了这确实是二虎子家被偷走的那笔钱。

沈恕仔细询问了连香口中那“野小子”的模样,当即向警队和两洞桥派出所刑侦所长下达了命令:集中警力,抓捕三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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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三小时后。

楚原市刑警支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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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警员们并不理解为什么要大动干戈地抓捕一名未成年的流浪儿,但多方配合,见效奇快,不到三个小时就把三驴子逮到了警队。

三驴子本来梗着脖子愤愤不平,可是一见到连香,顿时就泄了气,扭过头不看她。连香却火冒三丈地扑过去,作势欲挠死三驴子,虽被警员拖开,还是兀自大叫大骂道:“砸我家玻璃,偷我家钱,还害得老娘摔破膝盖,我挠死你个有娘生没娘教的。”听起来三驴子耍得她不轻。

沈恕见三驴子已经默认偷钱,连香留在这里不仅没用反而坏事,就让人把她和二虎子都带出去。

三驴子面对沈恕似乎有点尴尬,咧咧嘴表示打过招呼,又低下头。

沈恕沉默半晌,估计三驴子承受的压力已经到了临界点,才说:“说吧,马三是怎么和你配合偷钱的?”

三驴子有点激动,脸红脖子粗地说:“马三那孙子,说好我在外面把苦主家的女人引出来,他瞅机会进去偷钱。谁知道他的钱到手后一分也没给我,还把我打了一顿。不讲信义,死了也没人哭他。”

沈恕就等他这句话,也不绕圈子,直接攻他个措手不及,于是继续问道:“马三的尸体被丢在哪儿?”

三驴子不小心说走了嘴,乜斜沈恕一眼,咬紧牙关不吭声。

沈恕也不逼他,给他时间考虑,两分钟后才说:“火车站的大董和混网吧的储波,也陪马三上路了?”

三驴子的身子震了一下。他是楚原的街头混子,但凡流浪汉、小地痞,就算叫不上名字,也混个脸熟,而他对大董和储波显然并不陌生。

沈恕继续给他加压,认真地说:“马三也好,大董和储波也好,他们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或者和亲人断了联系,我相信你也是这样。几乎没有人关心马三他们的生死,可是有两个人却必须关心,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你。在我,是工作职责所在;在你,是同命相怜。要把马三他们的下落查个水落石出,我离不开你的帮助。”

三驴子虽然狡猾,到底还是个孩子,哇的一声哭出来,说:“马三被人杀了,大董也死了,还有傻宝、小叶,都被人杀死了,我早晚也会死在他手上。”三驴子又报出两个沈恕不知道的名字。

沈恕努力保持镇静地说:“你慢慢说,你怎么知道他们被人杀死了?你见过凶手吗?”

三驴子的脸抽搐着,两颊的肉一跳一跳地继续说:“我见过凶手,可是天太黑,距离又远,我不敢靠近去看。他在小白楼后面杀死了大董,吓得我差点儿尿了裤子,还好没被他发现,不然我也逃不过他的毒手。”

小白楼是楚原市南郊的一个建筑,建于民国时期,曾经是政府机关办公楼,现在已经废弃。

沈恕轻微地皱了皱眉,说:“说详细些,比如案发时间、凶手的样子、用什么手段杀死的大董,诸如此类的细节,越详细越好。”三驴子毕竟未成年,沈恕怕吓到他,尽量保持平和的语气。

三驴子用双手搓搓脸,说:“半个多月前,不记得是几号了,我去找大董玩。大董这人性格怪得很,一向独来独往,不怎么搭理别人,在楚原只有我算是他的朋友。我才走到小白楼侧面,就听到大董安身的窝棚那边有动静。我在墙角后面看见一个人,又高又壮,抡起一个铁锤似的东西,拼命砸在大董头上,血像喷泉似的喷出来,大董哼了一声倒在地上,那声音又闷又瘆人,就像砸在我心尖上一样。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差点儿坐到地上,连滚带爬地跑了,还好没被那人听到。”

沈恕说:“你努力回忆一下,杀死大董的人长什么样?”

三驴子的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继续说:“那晚月亮很圆,正好照在凶手身上,可是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脸。大董的个子不矮,他比大董还高半头,穿一件绿色的背心,结实得很,左边肩膀上有好大一片文身。他的后脑勺是秃的,四周有头发。”三驴子边说边蜷缩在椅子里,似乎害怕凶手突然从天而降钳住他的脖子。

沈恕表情严峻,半晌没说话,像是在脑海里描绘案发时的场景,又像是在分析三驴子所陈述内容的真假。三驴子看上去有些耐不住这让人压抑的沉默,斜着眼珠偷偷地瞟沈恕的脸。

沈恕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却不吸,只放在鼻子下面拼命地闻。沈恕是刑警队伍里少数不吸烟的人之一,但他思考问题时喜欢把烟放在鼻子下闻,他说烟草的味道有助于他理顺思路。

沈恕见三驴子盯着他手里的香烟馋涎欲滴,就把烟放回烟盒,说:“你要过几年才到吸烟的年龄,不过我劝你以后也尽量别碰这东西,因为伤身体,又有依赖性,没有一点好处。大董遇害后,你回到现场去看过没有?”

三驴子心有余悸地说:“一直没回去过,那地方太偏,我怕凶手记着我,杀我灭口。”

沈恕不置可否,说:“大董遇害前有没有跟你说过有人想杀他、为什么杀他?”

三驴子长吁了一口气,说:“那人杀大董是为了摘他的肝和肾!”

沈恕的身子明显一震,问道:“你怎么知道?”

三驴子说:“大董跟我讲的,说有人出钱买他的肝和肾,他没同意。”

沈恕的眉毛轻轻扬了扬,追问道:“是什么人?长相?特征?”

三驴子摇摇头:“大董没说,我也没问,卖器官这事在我们这伙人里不稀奇,不过倒没听说过有谁真的卖过。我们挨饿受冻的,要是身上少了零件,更活不了几年了。”

沈恕又询问了几个细节问题,三驴子都不知情,而且看样子不像撒谎。沈恕了解三驴子的脾气秉性,他年纪虽小,却常年在底层江湖中摸爬滚打,锻炼得狡猾而世故,他不想说的事情追问下去也没有意义,逼急了还会信口胡说,警方也难辨真假。

三驴子虽然伙同马三偷了钱,但数额不大,加之年纪又小,沈恕考虑后还是放他走了。虽明知起不到什么作用,还是用狠话敲打了他几句。三驴子这类人很让警方头疼,他无父无母、无家无业,眼里没有法律,心中没有道德约束,大罪不犯,小错不断,又不怕蹲监狱,走到哪里都是家。劝诫、警示、威慑对他都不起什么作用。只能任由他游离于社会的灰色地带,成为社会治安的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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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2014年11月1日。多云。

楚原市小白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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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驴子虽然自称亲眼目睹了大董遇害的过程,但他的供述是真是假、有多少水分,谁也不能保证。不过这至少是一条重要线索,或者可以由此解开多名流浪汉失踪之谜,沈恕决定到三驴子供述的犯罪现场勘查一圈。

在落实犯罪之前,沈恕不想闹出太大动静,只让我陪他同去。

小白楼据说是解放前某政府官僚的私邸,至今已荒废了十来年,因涉及文物保护之争,并且那位官僚的后人现在也很强势,所以开发商虽然觊觎这块宝地,却不敢强拆,只好任由它荒着。

小白楼后面有一条小河,河边荒草丛生,墙角处有一小片踩出来的空地,就是大董曾经栖身的所在。地上胡乱丢着几件肮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被褥,以及一套露出棉絮的袄裤,有风吹过时能嗅到一阵阵酸腐的臭气。

不见流浪汉大董的踪影,现场不像发生过打斗,四周墙上、地面上也见不到明显血迹。这是一个安静而荒凉的地方,风抚草丛,流水淙淙,让人无端生出些惶恐不安。

沈恕走到卷成团的被褥前,揪住被角往后一拽,裹在被子里的东西都散落出来。我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堆女人的胸罩和内裤,有二三十件,而且这些内衣显然不属于同一个女人,有紫色的蕾丝边新潮款,也有用土布缝的大花裤衩子。这个大董竟然是个恋物癖患者。

沈恕戴上手套,忍着难闻的气味,逐件翻检那些内衣。我不好意思袖手旁观,只好在他身边蹲下来,强抑制着恶心,仔细查看染有层层污渍的被褥。

翻看后,发现这些物品上都未见血迹。如果确如三驴子所说,大董是在这里被人用重物打击颅脑致死,那么凶手或许在作案时做了充分的防护措施,或许大董不是在睡梦中被杀害的。

这时距案发时间已过去了半个多月,地面上的足迹已失去证物功能。而现场又没有尸体或凶器,我们只能寄望于发现血迹以证明这里确曾发生过凶杀案。

可是环顾四周,白墙、黑土、荒草、河流,沉默而苍凉,并不见大片的血迹。而试图凭肉眼在这么大范围内搜寻到溅落在现场的微量血迹,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何况,即使幸运地发现暗红色的疑似斑点,我们也无法分辨它是人血还是动物的血,或者仅是某种色素沉着。

沈恕站在汩汩流淌的河水边发呆,眉头紧蹙,似乎一筹莫展。其实流浪汉大董失踪,除了他并没有其他人在意。在这世上无牵无挂的大董可能挪了窝,可能流浪去了别的城市,也可能病倒在某个无人的角落,自生自灭。

在我看来,沈恕无端来查证这起可能并不存在的案子有些庸人自扰,不过我还是不忍心看到他束手无策的样子,脱口道:“不然把局里警犬基地的血迹犬调来试试?”

沈恕经我提醒,眼前一亮,说:“已经引进两个月了吧?还没经过实战,也不知道实际作用怎样,不妨牵来试试。”说这话时,他紧蹙的眉头展开了,似乎在茫茫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

血迹犬又叫血迹搜索犬,是警犬的一种。楚原市公安局在这个领域是短板,直到两个月前才从国内某沿海城市的警犬基地引进一只史宾格犬,同时引进一名经验丰富的训练员。血迹犬主要应用于三个侦查领域:一是搜寻山野、树林、街头的可疑血迹;二是寻找经过清洗、粉刷、伪装的室内血迹;三是协助警方在较大区域内搜寻带血的衣服、凶器等证物。

这次引进的是一只史宾格幼犬,没有实战经验,据训练员说,它在搜寻微量血迹和陈旧血迹方面还缺乏足够灵敏的气味反应;在分辨血迹的不同载体方面,比如血迹与草丛、泥土、铁器、砖石等物的混合气味,还需要加强训练。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们不会动用这只史宾格幼犬。

训练员王保保带着血迹犬东莱来到小白楼后面。

王保保接到出现场通知时,颇为难了一阵,说血迹犬东莱还处于培训阶段,辨识血迹的能力尚不完善,现在出现场为时过早,一旦出现失误会破坏警员们对东莱的信心。可是经不住警犬基地主任的再三施压,王保保最后只好答应来试一试。

二亮和可欣也闻讯赶来,他俩暂时放下手头上的其他工作,专程来见识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血迹犬的真实本领。东莱受到这样密切的关注,也难怪训练员王保保有压力。

沈恕以大董留下的那堆破烂被褥为中心,画了一个直径约五十米的圈子,这是他根据三驴子的证词圈定的作案现场,他希望划定一个相对较小的范围,帮助东莱提高鉴别血迹的精准度。

东莱才一岁半,黑黄相间的毛色,中等体型,两只耳朵又长又大,直耷拉到下巴上来。乍看上去,东莱更像一只宠物犬,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直到看见东莱的眼睛,才令人悚然一惊,那双眼睛又黑又亮,精光四射,活像武侠小说中描写的武林高手的眼睛,可以明察秋毫之末。

王保保引领东莱到那堆破被褥前,让它细细地嗅那味道。东莱尽忠职守,从头到尾无一处遗漏,它低头嗅的时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鸣叫声。

沈恕站得远远的,脸色沉静如水。我却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唯恐弄出什么动静来分散了东莱的注意力。这个没有报案人、受害人和证人的“三无”案子,却让沈恕牵肠挂肚地重视,我相信他此刻的平静只是做做样子,如果他的鼻子和东莱一样灵敏,恐怕他早就亲自上去东闻西闻了。

其实,不夸张地说,沈恕在查案方面的“嗅觉”确实和东莱一样灵敏。

东莱投入战斗时的状态和休闲时迥然不同。它全身的毛发都奓起来,两眼熠熠生辉,鼻翼一张一翕,以那堆被褥为中心,向四周地毯式搜寻。

东莱首次出师,它的侦查结果是否精准可靠?能否作为立案或结案的依据?我心里没有一点把握。受到现场安静的气氛和东莱紧张的状态感染,我的手心都出了汗。

东莱在距离那堆被褥直线十几米的地方突然站定,冲着鼻子下面的土地狂吠不止。这里已经靠近河边,泥土潮湿,青草稀疏。

王保保轻轻地把东莱拉开,示意我们可以对这小片泥土进行勘查。

我带着兴奋的期待,小心翼翼地把这片泥土一寸寸地、掰开揉碎地筛检过,结果却大失所望,别说陈旧血迹,连一滴疑似血迹都没有见到。

我站起来向王保保和沈恕摊摊手,叹了口气。

已经安静下来的东莱像是读懂了我的意思一样,又扬起头狂吠,声音尖锐而急促,像是在催我继续找下去。

王保保也对这个结果不满意,黑着脸没说话。沈恕装作没看见他的黑脸,径直走向我,蹲下来说:“向下挖,说不定土下面有蹊跷。”

他戴上手套,用双手一点点地抠那泥土。我犹豫了一下,也蹲在他身边,帮助他向地下挖去。二亮和可欣见状,也围过来帮忙。

挖了许久,期间蹲得双腿酸麻,换了几次姿势,一双白色棉布手套的指尖处也磨出了小洞,才挖出一个两尺见方、深一尺多的土坑,可是除去湿土和砂石,一无所获。

二亮向可欣使个眼色,似乎对这么漫无目的地挖掘没有信心。我也有些泄气。从警以来,多么可怕、诡异、血腥或令人作呕的现场我都勘查过,但那些现场都有明确的目标,而现在,我越挖越感觉有些胡闹,甚至怀疑我们几个会不会成为局里的笑谈。

直到沈恕再次用力挖出一抔泥土后,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那把泥土混合着紫黑的颜色。是的,河边的泥土有些潮湿,颜色黑黄。可是沈恕挖出的这把泥土被什么东西染得紫中透黑,而土坑下面,有大片的泥土都浸染着这样触目惊心的紫黑色。

对于久经犯罪现场的我们来说,这种颜色再也熟悉不过了,这是鲜血,大量的鲜血与泥土混合后呈现的颜色。

我们惊喜过后,不约而同地转头去看东莱和王保保。王保保轻轻拍一拍东莱的头,目光中带着无比的爱怜和荣耀,然后笃定地说:“这是人血,我打包票,人血和动物的血,东莱从未搞混过。”

经测试,从泥土中分离出的血迹,折算成新鲜血液几近一千五百毫升。一个正常人流失这么多血液后,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将必死无疑。

从那堆被褥中提取到大董的体液和体毛,经DNA比对,与泥土中血迹的契合度达到99.9%,可以确定这就是大董的血迹。

相对确凿的物理证据加上三驴子的证词,刑警队在此基础上正式立案,追查大董或其尸身以及凶手的下落。

东莱经此一役后名声大噪,楚原市刑警支队的每个侦查员都对它的事迹津津乐道,都说以后调查移尸案、藏尸案、抛尸案等等,将更有信心。

沈恕趁热打铁,接着对另外几名失踪流浪汉的栖身地进行搜检。马三、傻宝和储波留下的小窝里除去脏兮兮的被褥和衣物,并无更多的发现。小叶的栖身地点却和大董遇害现场类似,经东莱搜寻,找出埋在泥土里的大量血迹。

至此,侦查员们有九成把握,认定大董和小叶已经被人杀害。而马三、傻宝和储波三人,虽暂时无法确认其生死,但去向不明,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如果这五起疑似命案落实,同时也不能排除还有未被沈恕和三驴子注意到的其他流浪汉被害的可能,那么这将是极罕见的、骇人听闻的、专门针对流浪人员的连环凶杀案。

凶手是一人还是多人?作案动机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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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2014年11月2日。小雨。

楚原市两洞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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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恕再次找到三驴子了解情况,三驴子却未能提供更多线索。沈恕提醒三驴子注意自身安全,并建议他暂时住进收容站去。但三驴子却不肯去,说住在外面更自由。

两洞桥下曾与马三同住的流浪汉还卧在那里,可惜他是个聋哑人,又不识字,我和沈恕用半通不通的哑语同他比画了半天,什么也没“说”明白,只好作罢。

倒是卖羊肉串的张丰乙远远地看见我们,就热情地打招呼。我东奔西走了大半天,又饿又乏,闻到羊肉串的香气,立刻挪不动脚,索性在小摊前的板凳上坐下来,开两瓶橘子汽水,递给沈恕一瓶。又让张丰乙烤五串羊肉串,多加孜然和辣椒。

沈恕不吃羊肉串,就向张丰乙询问两洞桥下流浪汉们的活动情况。张丰乙常年在两洞桥旁卖羊肉串,虽然他自己说不怎么留意流浪汉们的动静,但他十分健谈,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不过他说来说去,都是眼睛底下那点事,并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沈恕听着就不怎么起劲。

张丰乙热情地给沈恕递上一串肉串。

沈恕摆摆手说:“吃不惯那东西。你曾经接触过警察行业?”

张丰乙一愣,说:“你怎么知道?”他这样反问,等于就是承认了。

沈恕说:“你说话时提到‘重点人口’和‘两劳释放人员’,那是警方常用术语,普通人说话时很少用到,老百姓的大白话是‘社会混子’、‘劳改犯’,所以你对警察这行一定有足够的了解。”

我见张丰乙佩服不已的表情,忍不住笑道:“在沈支队面前,一句话、一个动作都可能被他看出些蹊跷,我早就习惯了。”又对沈恕说:“我和丰乙是老邻居了。十几年前他家住在我家楼上,那时候他上高中,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警察,隔三差五就来找我父亲请教问题,特别刻苦好学。可惜由于身体原因,考了三回警校都落选了。”

张丰乙的神情有些黯然,伸出左臂说:“小时候淘气摔断了胳膊,找蒙古医生接的,长好以后总是伸不直。按说不影响正常生活,可是要考警校就差了那么一点。”说完举起胳膊抡了一个圈子,以示手臂功能正常。

沈恕叹了口气,说:“世上的事,不如意的更多些,你现在自食其力也很好。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做一名医生,谁知道却阴差阳错地成了警察。”

我第一次听见沈恕谈论他少年时的理想,有些诧异,不由得瞪大眼睛,说:“原来你最想干的是我的差事,好啊,咱俩换换,我早就干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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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三小时后。

楚原市刑警支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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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驴子的供词成为眼下最有价值的线索。

首先,凶手的作案动机是侦破本案的关键所在。如果确实如三驴子所说,凶手谋求的是流浪汉的人体器官,逻辑上说得通,同时也可以解释凶手杀人后转移尸体的做法。可是,沈恕却一直持怀疑态度,因为人体器官的买卖或移植,都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么简单。人体器官移植之前需要经过验血、配型等系列医疗程序,而大董等受害者既然不同意出售自己的器官,那么这系列检查也就无从谈起。凶手杀害流浪汉后摘取器官牟利的动机就带有极大的盲目性和不确定性,这种说法不足采信。

从专业角度,我赞同沈恕的分析。楚原市确实存在人体器官地下买卖市场,但那是建立在两厢情愿的基础上。器官不是珠宝财物,强买强卖做不成生意。

可是,否定了这个动机之后,凶手的作案目的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流浪汉身无长物,凶手甘冒奇险犯下这系列凶杀案,总不会一无所图吧?

三驴子提供的第二个重要线索是凶手的样貌。其中有三个显著特征,一是左肩有文身;二是后脑勺秃顶,但四周有头发;三是身材高大壮硕,比遇害的大董高半头。符合这些特征的人,在楚原市屈指可数,要找出来并不需要花费太多力气。

二亮几乎一拍脑袋就想起一个:家住苏相屯、打老婆的二虎子。那天二虎子在大马路上暴打他老婆连香,被二亮制住。二亮记得清清楚楚,二虎子生得五大三粗,后脑勺锃亮,左肩膀上纹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这些特征无一不与三驴子描述的凶手高度吻合。

可是,在三驴子提供的线索里,到底有多少假话,目前还很难分辨。他对凶手外貌特征的描述,几乎就是明确地指向二虎子,考虑到他曾到二虎子家偷钱的情节,不能排除他有意陷害的可能性。这样一个未成年的社会边缘人提供的证词,很难被法庭采信;警方在查案时,也会对他的说法进行甄别,以免多走弯路或者误伤无辜。

不过,沈恕还是决定,与二虎子正面接触。如果他真是凶手,不妨伺机引蛇出洞,以获取铁证;如果他不是凶手,那么三驴子诬陷他,除去偷钱的事,应该还有其他积怨,或者可以从他身上得到更多线索。

在正面接触二虎子之前,沈恕查看了他的档案。他今年三十四岁,身高一米八三,体重九十八公斤。自由职业,主要以倒卖南北省份的应季蔬菜赚取差价为生,有时也充当长途货运汽车的副驾驶兼保镖。已婚,育有一子一女,曾因打架斗殴被刑事拘留一次,劳动教养一年,无其他前科劣迹。

二虎子是楚原市苏相屯的坐地户。在当地的口碑毁誉参半,喜欢他的说他本质不坏、热心肠、孝敬父母,不喜欢他的说他流氓习气重、好打架、不务正业。不过除去打架外,二虎子似乎并没有其他坑蒙拐骗偷之类的劣迹。有意思的是,他常年帮助一名鳏居的老人,免费照顾其饮食起居。

总之,这是个性格复杂的人。据沈恕后来说,他在研究完二虎子的性格特征后,就排除了他作案的可能,至少他不是重点怀疑对象。沈恕认为,杀害大董以及其他流浪汉的凶手,性格阴险、沉郁、冷血、毒辣,具有典型的反社会人格。而无论从档案记录还是熟人的口碑中来看,二虎子都未表现出这些特点。

进一步的调查表明,大董遇害的前后一周内,二虎子都在外地做生意,没有作案时间。

然而,三驴子描述的凶手外形却几乎是为二虎子“量身定做”的,这不外乎三种可能:第一,三驴子亲眼目睹的杀害大董的真凶与二虎子非常相像,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那些外形特征过于鲜明,加上肩膀上的文身,除二虎子外,楚原市很难找出完全相似的第二个人;第二,三驴子看错了,根据自己的想象杜撰出凶手的样子,这在犯罪心理学上能够成立,前提是三驴子曾经见过二虎子,并且在内心深处把他定义为“恶人”的典型形象,这样,他在极度恐惧的情形下,就会产生凶手就是二虎子的幻觉,甚至连自己都深信不疑;第三,三驴子有意诬陷二虎子,那么,在此之前,三驴子一定被二虎子欺负过,所以才怀恨在心。

鉴于三驴子曾经到二虎子家偷钱的“渊源”,侦查员们更倾向于第二和第三种可能性。

沈恕与二虎子正面接触时直截了当地提起三驴子,二虎子瞪圆眼睛,粗门大嗓地表示不认识,从没见过名叫三驴子的人。然而,当沈恕描绘了三驴子的模样和打扮后,二虎子才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他,那个小地癞子,被我收拾过。”

原来三驴子的确在二虎子手底下吃过亏。据二虎子说,三驴子手脚不干净,小偷小摸不断,而且不论大小贵贱,见什么偷什么。二虎子从南方倒回来的蔬菜被偷了几次,气得心头冒火。他熬着性子守了几宿,终于在三驴子偷菜时把他抓了个正着。二虎子是个无法无天的愣头青,从未想过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他把三驴子捆绑起来,自己则端着酒壶酒杯坐在一旁,逍遥地喝着酒,间或踢三驴子一脚、打两个耳光或骂上几句。一直折磨三驴子到天亮,才把他放走。

三驴子吃了不少苦头,虽然只是皮肉之苦,筋骨并未受伤,却因此对二虎子怀恨在心,后来到二虎子家偷钱,甚至诬陷二虎子杀人,都是由此而来。不过,这只是侦查员们的合理推断,永远也无法得到证实。因为当沈恕想再次讯问三驴子时,却发现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失踪了。

三驴子的藏身地很多。一处在火车站的围墙外,这里方便他随时翻越围墙,爬到进站的货车上偷东西;一处在铁西区建工桥下面,这里较偏僻,行人和车辆稀少,城市执法部门懒得来管,三驴子在这里搭了一个窝棚,里面还有个土火炉,天冷时就在这里栖身;还有一处在美食街背面的胡同里,可能是因为三驴子人小嘴馋,在这里有更多机会吃到免费美食。

沈恕找不到三驴子,就让辖区派出所帮忙寻找,仍旧一无所获。沈恕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又到警犬基地申请东莱协助。

这次东莱依然不辱使命,再次建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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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2014年11月2日。

楚原市某美食街后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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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车站围墙外和铁西区建工桥下都无功而返,王保保又带领东莱到美食一条街背面的胡同里。这是一条狭窄的胡同,仅容两个人并肩通过,是美食街的商家堆放垃圾和排放污水的地方。胡同的地面泥泞肮脏,污水横流,臭味熏天。很难想象仅数米之隔的街道上,数百种卖相精美、香气扑鼻的美食诱惑着游客们的味蕾,而后面却是这样一片破败不堪的景象。

三驴子栖身的窝靠着一堵墙,仅有窄窄的一条,下面用几块砖撑起一块木板,离地面约半米高,上面胡乱丢着污秽不堪的被褥。

东莱一走进胡同就投入战斗状态。它沿着墙壁向前推进,东闻西嗅,不放过一寸地方。虽然有过上次的成功经验,但这里的地理环境相对特殊,各种肉类混杂在一起而形成的刺鼻气味,难免会影响东莱的嗅觉和判断。我们手心里都捏着一把汗。

东莱渐渐来到一面墙壁的尽头处,忽然间奓起两只耳朵,浑身的毛发剧烈抖动,对着墙壁上的一道污渍狂吠起来。我和沈恕对视了一眼,难掩忧喜各半的复杂情绪,到底是有所发现,三驴子凶多吉少。

机警狡猾的三驴子,真的会丧命在这里吗?我想起三驴子那张稚气未脱却又老于世故的脸庞,不禁有些难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也许,三驴子本来有机会逃过这场劫难。

可是,我们是警察,而不是神仙,我们不能预知生死。如果不是由于沈恕精湛的业务能力、固执的坚持、强烈的责任感,也许至今也不会有人察觉流浪汉遇害的案子,也许还会有更多的流浪汉不为人知地死去。

我愈加尊敬沈恕,甚至还有些感激。他和我一样,见过太多的生命消逝,年轻的、年长的、健康的、疾病的、富贵的、贫贱的等等,所有生命在死亡面前都轻飘飘的不值一提。所幸的是,他的心没有因此而麻木,依然保有对每一个生命的尊重,为每个人的生存权利而鞠躬尽瘁,这样的人作为这座城市的首席刑事侦查员,是市民们的幸运。

墙壁上那道引起东莱狂吠的污渍,混杂在许许多多的污垢中,毫不起眼。它只有两厘米长,从上至下呈蝌蚪状,上端呈圆形,拖着一条细细的尾巴。这是液体溅到墙上后向下流淌形成的痕迹。

我对这块污渍拍照留证后,小心翼翼地用一把薄薄的刀片把它刮下来,收到证物袋里。

沈恕站在旁边密切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压低声音问:“是脑浆?”

我几乎要哭出来,说:“是。”即使作为法医,也并不是有很多机会处理熟人的遗体,何况三驴子还是个孩子,此时他留给世界的,只剩这一点混合了油渍和尘土的脑浆。当然,我还要对这滴脑浆进行检验以确认遇害人,不过我有种强烈的直觉,它就是属于三驴子的。

东莱在污水沟边又吠叫起来,我感觉胸口猛地抽搐一下,有些喘不过气来。我勉强挪到污水沟边,蹲下来,在东莱指引的位置翻找。我挖出一把恶臭的污泥,沥尽后,手心赫然出现一小块皮肉。虽然已经被污泥浸泡得苍白起褶皱,却依然可以辨认出这是人的皮肉,约指尖大小,事实上,它就是一截被切断的指尖。

我浑身都在颤抖,恶心的感觉也一阵阵袭来,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涌到喉咙口,就像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人类尸体时的感觉,恐惧、抵触、难过,想远远地逃离,翻江倒海地呕吐。

现场没有更多的发现。东莱又一次立了大功,它跑回王保保身边,高昂起头,骄傲地摇着尾巴。我却像虚脱了一样,置身于这个肮脏、阴郁、惨烈的犯罪现场,头晕目眩。

虽然只发现一滴凝结的脑浆、一块削断的指尖,但却是流浪汉连续遇害案中证物最多的现场。这进一步坐实了沈恕的判断,也足以让这起牵涉多条人命的隐蔽罪案引起公安局高层的重视,刑警队可以名正言顺地调动更多的人力物力,投入到案件的侦破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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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六小时后。

楚原市刑警支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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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驴子的三个“窝”里都收集到他的毛发和体屑,经DNA比对,墙壁上的脑浆和污水沟里的指尖皮肉都是属于三驴子的。

这个不知来自何处、不知父母是谁的小流浪汉、油滑少年,就这样从人间永远消失了。终其一生,他都是社会边缘人,社会给他的是贫穷和残酷,他回馈社会的是冷漠与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