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幻影复活(2 / 2)

夜半笛声 蔡骏 20255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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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你的幻觉。”

“不是幻觉,是真实的笛声,神秘莫测,夺人魂魄。”

她深呼吸了一口,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了,她突然低声地说:“请你轻声点,别让我儿子听到。”

“对不起。”

“好的,我承认我听到了那笛声。”池翠把声音压得非常低,“我跑到我儿子的房间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叶萧试探着问:“你害怕?”

“是的,我对那笛声感到恐惧。”

“那为什么还要让小弥学笛子呢?”

她摇摇头:“你不明白,苏醒的笛声和半夜里响起的笛声完全不同。小弥喜欢的是苏醒的笛子,那是真正的音乐;而夜半笛声,则是幽灵的魔咒。”

“魔咒?”

池翠的心跳又加快了,她淡淡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出了这个词。”

“好了,现在让我们言归正传。谈谈你儿子吧。”

“你究竟要谈什么?他只是一个6岁的小男孩,你以为他是凶犯吗?”

“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他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孩子。”

“算了吧。”池翠的语气有些轻蔑,她冷冷地说,“所有看到过小弥眼睛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

叶萧摇了摇头,对池翠言语的暧昧和闪烁其辞感到厌烦,他想自己应该拿出杀手锏了,于是突然盯着池翠的眼睛说:“今天我已经查过你和你儿子的档案记录了。”

“什么?”池翠立刻愣住了,她不敢想象,眼前这个警察真的要打开她的秘密,她颤抖着说,“你不能……不能这么做。”

但叶萧毫不手软,步步紧逼:“档案里显示,你从来没有结婚过。”

池翠又感到了一阵羞辱,她必须要面对这一切:“是的,我承认我是一个未婚妈妈。你很鄙视我,是不是?”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叶萧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但他必须这么做,“我还查过你儿子的档案,出生记录显示,他确实是你所亲生的。不过,在公安局的户口登记表里,小弥的父亲一栏居然填着‘不详’,我还从来没见过父亲‘不详’的户口。”

房间里死一般沉默。

叶萧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少妇的眼睛,她的眼眶似乎渐渐湿润了,一些泪珠在涌动着。她的嘴唇微微颤抖,许久之后才说出几个字:“你真卑鄙。”

“告诉我,小弥的父亲是谁?”

“这和你无关。”池翠避开了他的眼睛,颤抖着说,“你无权……无权知道他人的隐私。”

叶萧知道自己有些过分,到此为止吧,他的口气又柔和了下来:“好的,我不逼你。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我不会强迫你。”

池翠重新抬起了眼睛,她的目光忽然变得幽怨无比,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从她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嘶哑的声音,那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好的,我告诉你,小弥的父亲是谁。”

“说吧,那个男人是谁?”叶萧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

几秒钟以后,他听到了池翠的回答——

“幽灵。”

……

两分钟以后,叶萧离开了这里。

他走下阴暗的楼道,一边走一边对自己说:“这女人疯了。”

刚走到底楼的门口,叶萧忽然产生了某种奇怪的预感。果然,一个黑色的人影突然从他面前闪过。

“谁?”

那个人影颤抖着没有动,叶萧立刻伸出手抓住了对方。手上的感觉是一个成年男子,叶萧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对方抓到有灯光照射的地方。

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了一张惊恐万分的脸。

“张名?”

怎么是他?叶萧松开了手。张名几乎已经吓瘫,他靠在墙上,嘴里喃喃自语不知道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清了叶萧的脸。

“是叶萧吗?”张名惊魂未定地说。

“是我,你先镇定一下。”

张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长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说:“我还以为碰到鬼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鬼孩子的传说吗?”

叶萧点了点头说:“你说鬼孩子就住在这附近的一栋旧房子里,没有人敢靠近那里,否则必死无疑。”

“那栋旧房子,就在这里。”

“这里?你没开玩笑?”

“10年前,那栋旧房子被拆掉了,在原址上造起了新房子,就是现在的这栋楼。”

“你觉得鬼孩子还在这里?”其实,叶萧心里从来不相信这种传说,但他还是要顺着张名的口气说。

“没错。”张名抬起头仰望着楼梯,又看了看叶萧,忽然压低了声音说,“他(她)就在你身后。”

叶萧的心里立刻一震,连忙回过头去。身后是一片阴影,他什么都看不到。

<h3>十</h3>

池翠又要带儿子去看病了,本来应该是下个月再去,但是她等不及了,就事先给莫医生打了电话,提前了时间。

早上8点半,他们准时出门。走到小区的出口时,池翠发现路边的电线杆上,贴着好几张寻人启事,寻找失踪的儿童。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看到这些就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目光落到了失踪儿童的照片上,那些孩子被贴在电线杆上微笑着。

小弥拉着妈妈的衣角说:“你在看什么?”

“一些孩子失踪了。”

“什么叫失踪?”

“就是突然不见了,谁都不知道他(她)是活着,还是死了。”池翠忽然有些恍惚,嘴里喃喃地回答。

“妈妈,我会失踪吗?”

池翠听到儿子的这句话立刻紧张了起来,她牢牢地捂住了儿子的嘴巴,警告他说:“小弥,妈妈不准你说这样的话,不准说‘失踪’两个字。绝对不准,明白吗?”

小弥的眼睛眨了眨。

她松开了手,低下头说:“小弥,妈妈不能失去你。”

半小时后,他们来到医院。

池翠拉着儿子的手,悄悄地推开了眼科门诊室的门。门诊室里死一般寂静,她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正把头伏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地起伏着。

“莫医生——”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啊!”他高声地叫了起来,猛地仰起头,面部表情恐惧无比,好像见到了极其可怕的东西,他茫然地看着眼前这对母子,过了许久才想起来,“池翠?对不起,我刚才太累了,快请坐吧。”

“没关系。”池翠拉着儿子坐在他面前,柔声问道,“莫医生,你没事吧?”

莫云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面色非常可怕,他摇着头说:“不,我没事。”

“没事就好。”

然而,莫云久的表情又变了,他咬着自己的嘴唇,许久都没有说话。池翠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莫云久避开了她的目光,却和小弥的眼神撞在了一起。面对着这个6岁男孩的重瞳,他立刻产生了一种恶心的感觉,马上闭起了眼睛。

“医生,你家里出事了。”小弥盯着莫云久说。

池翠连忙斥责起儿子:“别乱说,小弥。”

莫云久又睁开了眼睛,他知道自己逃不过小弥的眼睛,也不想再强忍掩饰了,于是摇着头,近乎绝望地说:“是的,我家里出事了。”

“怎么会这样?”

“我8岁的儿子失踪了。”莫云久捧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地说,“就在前天晚上。他睡觉的时候还好好的,第二天起来就不见了。”

“真可怕。”

“我听说,最近这附近有许多人家都丢了孩子,你们也要小心。”

池翠忽然想起了出门时看到的那些寻人启事,耳边仿佛又响了那神秘的笛声。

莫云久忽然苦笑了起来:“妻子要和我打官司离婚了。如果儿子不回来,我这辈子就完了。”

“对不起,也许我今天来的不是时候。”

池翠站起来准备离开,但莫云久忽然想起来什么,拦住她说:“请别走。小弥是一个很特殊的病例,我愿意为他尽一把力。好了,现在可以开始检查了。”

这回他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用手电照小弥的眼睛,而是先让小弥坐到仪器前。这一次他用了很长时间,橙色的光线不断照射着小弥的重瞳。莫云久坐在仪器后面,神色越来越冷峻。

小弥忽然感到有些不舒服,他叫了起来:“妈妈,我眼睛疼。”

莫云久立刻关掉了仪器,橙色的光线消失了,小弥从仪器前站了起来,重新回到了妈妈身边。池翠看着儿子的眼睛,眼圈略微有些红,看起来并无大碍。

池翠搂着儿子,忽然问医生:“莫医生,上次你说小弥得的那种病,是真的吗?”

“我不敢肯定,这些天查了一些关于眼蝇蛆病的资料。国内这些年虽然也有这种病的记录,但是那些病例都和小弥不太一样。小弥的问题是他的重瞳太特殊了,眼睛里找不到小‘瞳人’,也就是眼蝇蛆。不过,昨天我在网上查到了一个美国的病例。那是美国科罗拉多州的一家大学医院大约在9年前收治的一例特殊的眼蝇蛆病人,那一病例的情况和小弥非常相似,眼睛里找不到眼蝇蛆,后来经过脑部CT扫描,终于发现眼蝇蛆已经侵入了病人的大脑半球的顶叶,完全寄生于其中。”

池翠的胃里一阵难受,她似乎感到有一群蝇蛆在她的脑子里爬着,强打精神问道:“那个病人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不过当时的主治医生认为,那个病人活不了几年,整个大脑就会被蝇蛆就吞噬,就好像脑瘤一样。”

“不……那小弥?”

“我想小弥的运气不会那么差。”莫云久站起来徘徊了几步说,“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带小弥去神经内科去检查一下。”

“检查他的脑子?”

莫云久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前额说:“是的,我怀疑他的问题在这儿。”

说完以后,他又靠近了小弥,看着这6岁男孩的额头,还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忽然,小弥仰起了头,那对重瞳直对莫云久的双眼。

那是一双神秘的黑洞。

吸收宇宙间一切的时间和空间。

莫云久看到在这男孩的瞳孔里,映出了一张女孩的面孔。他渐渐看清了对面的眼球,里面映着一张右半边被黑发覆盖着的脸,一边的眼睛美丽动人,而另一边则完全看不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看到那张脸的黑发被撩了起来,露出了一只全部都是眼白的眼睛。

她?

“不……”莫云久立刻吓得面如土色。

小弥继续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你是一个坏东西。”

“别乱说。”池翠教训儿子。

但小弥就像没听见一样,接着对莫云久说:“你欺负了她,对她做了坏事。”

莫云久第一次被6岁的小男孩吓倒了,他恐惧到了极点,全身瘫软在椅子上。他闭起眼睛,痛苦地摇着头说:“我承认,是我干的坏事,是我欺负了她。”

“你在说什么?”池翠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你儿子说得没错,我是一个混蛋,一个真正的恶棍,罪孽深重。”莫云久说着说着,泪水已经在脸上纵横起来了。

小弥那双重瞳,正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莫云久闭着眼睛,嘴里喃喃地忏悔起来:“3年前,有一个年轻的女病人来我这里治疗眼疾。她非常美丽,也非常纯洁。可惜的是,她的一只眼睛被春节的焰火严重灼伤,伤势很严重,我每天都为她检查治疗。她原本有一双迷人的眼睛,但受伤以后只能用长长的黑发,遮掩住半边脸庞。我依然被她所深深吸引,无法抗拒她的魅力。终于在一天午后,趁着她昏睡过去的机会,占有了她。我真的很卑鄙,事后我狠狠地惩罚了自己。然而,这秘密还是被她发现了,她承受不了这羞耻,最后便跳楼自杀了。是我杀死了她,是我……”

把这些全都说出来以后,他的心里反而豁然开朗了许多。他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一口长气,然后睁开了眼睛。他发现眼科门诊室里空无一人,池翠和她的儿子早就离开这里了。

莫云久摇摇头,然后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走到一面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

<h3>十一</h3>

小弥一个人呆在家里。

上午妈妈带他去了医院检查眼睛,那个可怜的医生让小弥觉得好笑。午后,妈妈上班去了,她临行前特意关照儿子呆在家里别动。

小弥躺在客厅的沙发看着电视,刚看一会儿他就关掉了电视机,抓起苏醒给他的小笛子,趴到窗前,看着外面灰色的楼房和世界,他非常渴望跑出去,离开这个鸟笼般的家。6岁的男孩,是不应该如此多愁善感的,他又从窗口下来,带着笛子走到了妈妈的房间里。

他躺在妈妈的床上,闻到了一股很淡很淡的幽香。他喜欢妈妈搂着他的感觉,这样就好像重新回到了妈妈体内,浑身被羊水包裹着,沉浸在一片混沌之中。他并不懂这些,只是眼前总是出现这样一幅场面,就连皮肤上也有湿润的感觉。小弥翻了一个身,拉开妈妈的床头柜。柜子里面有一本旧书,他把书拿到了床单上。6岁的孩子识不了几个字,自然也看不懂书名——《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他当然不知道,这本书是他的幽灵父亲赠给他母亲的,那时候他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

小弥随手翻了几页书,从书页里掉出了一块东西。原来那是一方手帕,白色的丝绸依然质感良好,在手帕的角上绣着一支笛子。小弥轻轻地抚摸着这块手帕,指尖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

突然,他听到了门铃声。

妈妈回来了?

他立刻放下了手帕和书,依旧抓着那支小笛子,向门口跑了过去。然而,当小弥把房门打开,却发现门外空无一人。

阴暗的光线笼罩着3楼的走廊,他把头探出去张望了一下,看不到一个人影。然而,刚才他听到的门铃声,是确凿无疑的。

谁按的门铃?

是哪个人的恶作剧,还是……

小弥听到了一阵脚步声,那声音非常轻巧,从上面的楼梯中传来,似乎是一片羽毛,悠悠地飘到了他的耳中。

他立刻跑上楼梯,向上头追去,手中仍然抓着那支小笛子。他听到阴暗的楼梯里发出奇怪的回音,一些灰蒙蒙的东西总是覆盖在楼道里。6岁的男孩大口地呼吸着,知道某个声音正在呼唤着他。

不知道跑了多少级楼梯,小弥只听到上面那幽灵般的脚步声,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终于,他抵达了最高层6楼。

这里依然见不到任何人影,小弥感到自己的眼睛里,多了一些闪光的碎片。他不由自主地走上一道小楼梯,左手抓着小笛子,右手轻轻地推开了天台的门。

楼顶天台上耀眼的光,让他一下子睁不开眼睛。片刻之后,他才看清了这块空旷的地方。风吹了起来,男孩的头发高高地竖起,远处几十栋高层建筑让他有些目晕。

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小弥看到了她。

她就坐在天台一角的水塔边上,静静地望着远方。看不清她的脸,只有那身白色的长裙被风掠起。

小弥向她缓缓地走去,最后坐到了小女孩的身边。

他们并排坐在一起遥望天空。身后高高的水塔,正看着这两个小孩的背影。

天台上静得出奇,除了风声。

忽然,小女孩把头转向小弥,轻声地说:“你好。”

<h3>十二</h3>

门铃按了很久,始终都没有动静。池翠隐隐有些不安,她掏出钥匙把门打开,急匆匆地跑了进去。

房间里就如坟墓般沉寂,小弥不见了。

池翠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想起了早上看到的那些寻人启事。瞬间,她感到眼前掠过了许多张印在电线杆上的脸。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小弥的声音:“妈妈,我会失踪吗?”

不,你不会的。池翠突然想起了苏醒,便立刻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喂。”是苏醒的声音。

“苏醒,小弥在你那里吗?”

电话那头的苏醒先是一愣,然后明白过来:“你是池翠?小弥不在我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他又不见了。”池翠有些绝望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先别慌,小弥会不会又到天台上去了?”

“我不知道。”她已经乱了方寸。

苏醒想了想说:“池翠,我现在就过来。你先到天台上去看看,好吗?”

“好的。”

“我这就过来,再见。”

挂下电话,池翠连门都没锁,就跑上了楼梯。她再也不管这昏暗的楼道里究竟有没有传说中鬼孩子,现在只想着小弥,为了儿子她可以做一切。虽然她很想跑快,但脚步却越来越沉重,整栋大楼里都充满了她的声音,变成海潮般的回声,在大楼的每一个角落里回荡着。

每走上一层楼面,她都要大声呼唤小弥的名字,但是响应她的始终只有自己的回声。当跑到六楼的时候,池翠已经浑声出汗了,她仰起头,看到天台的门微微打开着,一线天光照射进她的眼睛里。

池翠走上了天台。

风一下子就吹乱了她的头发,半张脸都被杂乱的发丝覆盖。她茫然地环视着整个天台,只看到几座水塔孤零零地矗立着。

她大口地喘着气,耳边只听到呼啸的风声。她手搭凉棚向水塔望去,仿佛看到有两个小孩的影子坐在那边上。

池翠快步地向前走去,当终于来到水塔底下时,却发现刚才看到的那两个影子,只不过是一对水泥桩子而已。

天台上没有人,除了她自己。

那对半截的水泥桩子奇形怪状地立在风中,池翠忽然觉得它们的样子有点像两个坐着的小孩。一个像男孩,一个像女孩。她呆呆地注视着右边的水泥桩子,仿佛看到了一双男孩的明亮重瞳。

“小弥。”

她神经质似地扑到了那半截水泥桩上,抚摸着那冰凉崎岖的水泥躯体。

当池翠几乎绝望的时候,她隐约听到了一阵笛声。

<h3>十三</h3>

笛声来自地下。

苏醒一跑进这栋楼房,就听到了一阵奇怪的笛声,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曲调诡异地飘荡着。他立刻停住了脚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非常奇怪,那声音仿佛是来自他的脚下。他低着头,在黑暗的底楼走道里徘徊了几步。忽然,在楼梯的背后看到了一扇小门。

小门紧紧地闭着,外面上着插销。苏醒凑到门前,可以肯定,笛声就是从这扇门里传出来的。他拔下了插销,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这扇门。

笛声立刻停了。

在昏暗的光线里,苏醒看到一道水泥阶梯直通地下,一股陈腐的气味从地道内直冲进他的鼻子,让他几乎作呕。他捂住鼻子,张开嘴深呼吸了一口空气,然后大着胆子走下地道。

阶梯很深,没走几步就全部被黑暗吞没,只有身后的小门有着一方昏暗的光线。但苏醒的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他小心地摸着旁边冰凉的水泥墙壁,心跳越来越快,他为自己的莽撞开始后悔起来。

终于,他感到走到了平地,虽然看不清四周的景象,但直觉告诉他这里应该是一个地下室。他伸出双手向前摸索,在看起来茫茫无边的黑暗中,他突然看到了一双眼睛。

黑暗中的眼睛。

苏醒的心凉到了冰点,他差点喊了出来。那双眼睛离他越来越近,直到与他面对着面。

他低着头俯视那双眼睛,忽然被一双冰凉的小手抱住了。

“小弥?”

苏醒认出了这双眼睛,他抚摸着面前的这个男孩,双手有力地搂着他,沿着水泥阶梯向外走去。他感到男孩浑身冰冷,不停地颤抖着,男孩的手里还拿着一支笛子顶着他的腰际。

他把小弥带出了地下室。

在昏暗的底楼过道里,苏醒大口地喘息着,勉强看清了小弥的脸。他从男孩的手里抓下那支小笛子,然后摇着他的肩膀,大声地问:“为什么要跑到地下室去?”

小弥看起来被吓坏了,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煞白,嘴巴在不停地哆嗦,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苏醒摇摇头,一把抱起了小弥,紧紧地搂着他说:“好了,现在没事了,不要害怕。现在我们去找妈妈。”

苏醒抱着小弥上了楼梯,刚跑到3楼走廊,就看到池翠从楼上跑了下来。

看到小弥安然无恙地在苏醒的怀中,池翠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冲到苏醒跟前,把小弥又抱进了自己怀里,她在儿子的脸蛋上亲了好几下。苏醒看着这对母子紧紧地抱在一起,心里忽然也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

池翠抱着小弥回到房间里,把儿子放在他的小床上。苏醒也坐在旁边,他看到小弥的眼睛半睁半闭着,眼皮缝隙里那对重瞳正忽隐忽现。

看着儿子渐渐平静了下来,池翠才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她轻声地说:“苏醒,非常感谢你。”

“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是在哪里发现小弥的?”

“在地下室里。”

“地下?”池翠立刻捂住了自己嘴巴。她又看了一眼儿子,小弥却已经安详地睡着了。

苏醒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刚才我到底楼的时候,听到了从地下传来的笛声。这才发现底楼的楼梯后面有一扇小门,我推开门走了进去。原来那是一间地下室,我就在那里发现了小弥。”

“我也听到了笛声,那是小弥吹的吗?”

“应该是的,只是那曲调太奇怪了,我想那是小弥自己乱吹出来。”苏醒又看了一眼小弥说,“当我发现那扇门的时候,门外是上着插销的,门内无法打开这扇门。”

“也就是说,小弥被关在地下室里了?”

“是的。”

池翠明白了:“这么说来,小弥在地下室里吹笛子,其实是为了求救?怪不得他吓坏了。可是,他为什么要到地下室里去呢?而且还带着笛子。”

“这确实很奇怪。”苏醒又拿起了那支小笛子,仔细地看了看,“任何人,都不可能用门外的插销把自己关起来。所以,刚才一定还有其他人。”

“那么,又是谁把小弥关在地下的呢?”

苏醒茫然地摇了摇头。忽然,他发觉池翠的身体有些发抖,于是靠近了问:“你怎么了。”

“我感到,感到有些冷。”池翠抱着自己的肩膀说,“也许,是刚才在天台上着凉了。”

苏醒大胆地伸出了手,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手指却立刻弹了回来,惊慌地说:“池翠,你烧得厉害。”

“不——”话还没说完,池翠已经有些恍惚了,刚才在楼顶的天台上,寒冷的风让她冰凉彻骨,现在又使她浑身烧了起来。

“我送你去医院。”苏醒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他的手里感受到一团火热而柔软的肉体。

“别,我还要照顾小弥。”她强打精神地说,“你先扶我到我的房间里。”

苏醒抓着她的肩头,架起了那诱人的身体。他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但是心跳却越来越快,一股轻轻的罪恶感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把池翠扶到了隔壁的房间里,让她躺在床上。这时候他注意到床上有一本书。还来不及看清书名,他就发现池翠的鼻孔里流出血了。

苏醒惊慌失措地说:“天哪,你流鼻血了。”

她虚弱地摇了摇头说:“没关系,这是我的老毛病。”

他茫然地在周围寻找着什么可以擦血的东西,忽然注意到床上的那本书页里露出了一截白色的东西,他伸手把那东西抽了出来,原来是块白色的丝绸手帕,手帕上还绣着一支笛子。苏醒瞬间觉得这手帕里似乎蕴藏着什么东西,但他来不及多想,只把手帕送到了池翠的鼻孔前,帮她轻轻地抹了抹鼻血。很快,她的鼻血就自动止住了。

“谢谢。”池翠忽然指着床头柜说,“能不能帮我把药拿出来。”

手忙脚乱的苏醒把手帕塞到了她的枕头下,然后立刻按照她的吩咐,取出了她所需要的药,又为她倒了一杯热水,帮助她服下。池翠半躺在床上,看起来情况已经好了一些,她缓缓地说:“谢谢你,苏醒。我想休息一会儿。”

苏醒看了看她的眼睛,实在不好意思再呆下去,站起来说:“如果有什么事情,立刻就给我打电话。”

池翠微微点了点头。

苏醒迅速地离开了她的家。当他走到底楼的时候,又特意走到楼梯后面的那扇小门看了看。门略微开着,里面一片漆黑,他的心跳又加快了。犹豫了片刻之后,他还是离开了这里。

<h3>十四</h3>

她看到四周都是冰块,自己全身赤裸着被包裹在冰雪的中央。白色的冰缓缓渗透入她的皮肤,直到她的心脏被凝固成冰块。透过白色的冰层,她又看到一团火在身边燃烧起来,在烈焰的炙烤下,冰块开始融化为水,又从水蒸发为气体。当裹着她的最后一层冰融化的瞬间,她的肉体也像打碎的冰一样,变成了无数的碎块。然后,与冰水一同被融化蒸发,在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

她听到了自己的尖叫声。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冰和火——全都消失了,只剩下白色的天花板。

又是一个梦,池翠艰难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却发现自己的高烧已经退掉。或许是因为刚才做了一个恶梦,使得自己出了一身大汗,汗液排出了体内的寒气,高烧自然也就退了。

窗外,已经是黄昏时分。

池翠从床上坐起来,看到身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被子。她立刻就想起来,那是苏醒临走前给她盖上的,苏醒还把她抱到了床上。她感到心中小鹿慌乱地跳了起来,脸颊难得的红了,自从小弥出生以后,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能如此亲近地接触过她。

她立刻掀起被子,忽然发现在被子底下还躺着一本书。池翠轻轻地拿起那本书,看到了书的名字——《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她的眼前瞬间掠过了那双瞳孔,赶紧紧紧地闭起了眼睛,把这本书搂在怀中,深呼吸了几口。

当她的情绪平稳下来以后,立刻又产生了疑问:这本书怎么会躺在床上?池翠记得自己一直都把它藏在床头柜里的。

难道是苏醒拿出来的?

想到这里,池翠的心里又是一抖。她小心地翻开了书页,发现原本夹在书里面的那块手帕不见了。她仔细地找了找,在枕头边发现了那块手帕。

她捧起了这块绣着笛子的手帕,轻轻地放到了自己的面前,她闭上眼睛嗅着手帕,深呼吸了一口。仿佛感到在这块手帕的丝绸纤维里,还残留着肖泉身上的气味。

池翠长出了一口气,又重新把手帕放回到书页中。就在翻开的那一页里,她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

“有时候我有这么个印象:我们有个房间,这房间有两个互相对着的门,我们每人攥着一扇门的把手,只要一个人的睫毛动一下,另一个就站到这个人的门后了;只要第一个人说一句话,第二个就带上了身后的门,并且再也看不见了。当然他也许会重新打开这扇门,因为这是一个也许离开不了的房间。只要第一个人不完全像第二个一样,他就会很安静,他表面上仿佛根本不朝第二个人看一眼。他会慢慢地整理房间,好像这房间和其它任何房间一样似的。尽管这样,他总要在他那门旁重复同样的动作,有时两个人甚至同时跑到门外,于是这美丽的房间便空无一人了。”

还没读完,眼眶就已经湿润了,池翠不敢再读下去,生怕自己被这痛苦所淹没。尽管六七年来,她已经把这本书读过无数遍,每个寂寞孤独的夜晚,她都会翻开这本书反复地读着卡夫卡的文字。然而,她的心却永远像小女孩那样脆弱。她立刻把书本合了起来,把手帕也留在了里面。

现在,她要去看看儿子。

池翠走出了房间,感觉自己的脚下轻了许多,有一种发烧后浑身轻飘飘的感觉。她悄无声息地走进小弥的房间,在儿子的身边坐下,用一种奇怪的目光,静静地看着这可怜的男孩。

小弥的呼吸很均匀,现在显得非常安详,那张漂亮的脸蛋给人一种小天使的感觉。然而,许多年来池翠却一直觉得——天使,往往与魔鬼同在。

“他或者是个天使,或者是个魔鬼,或者——是天使与魔鬼的同体。”

池翠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或许那可怕的魔鬼,就隐藏在儿子的眼睛里面?他终究是幽灵的儿子,而池翠作为母亲,只不过为他提供了一具肉身而已。

正当她的心里越来越激动的时候,小弥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重瞳正对着池翠。

她忽然有些紧张,怔怔地说:“小弥,你醒了。”

“我在哪儿?”男孩茫然地问。

“你在家里。”

“家?”小弥的眼睛眨了眨,然后环视了房间一圈,他若有所思地说,“家?我的家?”

池翠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她抱着儿子说:“小弥,你不认识我了吗?”

小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点了点头说:“妈妈,我当然认识你。”

“谢天谢地。”她终于又长出了一口气。她先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接下来看着儿子的眼睛说,“小弥,你为什么要跑到地下室里去?”

“妈妈,什么叫地下室?”

“就是在地底下的房间。”

他茫然地摇了摇头说:“我没去过这种地方。”

“小弥你不要说谎。”池翠有些生气。

“我没说谎。”

“那你去哪儿了?”

小弥神秘兮兮地仰起了脖子,然后伸出手指了指天花板。

“楼上?”

男孩缓缓地说:“是楼顶。”

池翠的脸色又变了,她条件反射般的吐出了两个字:“天台?”

小弥点点头。

“你为什么要去那儿?”池翠大声地问儿子,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是她带我去的。”

“他(她)?他(她)又是谁?”

“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

池翠立刻怔住了,她呆呆地看着儿子,许久都没有说话,脑子里仿佛已映出了那小女孩的影子。但她又摇了摇头说:“又是她?你又说谎。”

“不。”小弥大声地说,以表示自己说的都是实话,“我看到她坐在楼顶的大罐子下面。”

“楼顶的大罐子?”池翠想了想,那应该是水塔吧?显然,6岁的男孩还不懂什么叫水塔。

“是的,然后我也走到了大罐子下面,坐在她的身边。”

池翠张大了嘴巴问:“你们坐在一起?”

瞬间,她的脑子立刻掠过了下午在天台上看到的,水塔底下的一双半截的水泥桩子。当时,她乍一看还以为真是两个小孩坐在一起呢。那双水泥桩子一个像男孩,一个像女孩,仿佛是被人故意雕刻出来似的。她抚摸着冰凉的水泥表面,那感觉就好像是小弥的身体化做的。

她又继续问儿子:“你们坐在一起干什么了?”

“我们在看云。”

“看云?”

儿子露出向往的目光说:“坐在楼顶看天空中的云。我看到云在动,真好看。”

“除了看云,还发生了什么?”

“她还对我说话了。”

池翠捂着自己的心口问:“她说了什么?”

“她说:‘你好’。”

“然后呢?”

小弥忽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拧着眉毛说:“我记不清了。”

“记不清?你再想想。”

“不,我不能说!”小弥焦躁不安地叫了起来。

池翠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居然不肯告诉妈妈?”

“我不能……不能说。”

说完,他立刻就从床上跳了下来,躲到房间的角落里,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埋着头一言不发。

池翠的心里全都凉了,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逼儿子。于是蹲下身来,抚摸着儿子的后脑勺,用轻柔的语调说:“小弥,妈妈原谅你,妈妈自己也记不清了。”

这对母子拥抱在一起,轻轻地抽泣着。夜色渐渐降临,将他们的身影吞没。

<h3>十五</h3>

在皮夹子的最里层,紧紧地夹着一张旧照片。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张照片,似乎已经和这皮夹子合为一体,杨若子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抽出来。她轻轻地擦拭着照片的表面,照片里是一个7岁的小女孩,穿着白色的衣服,在黑色的背景下微微地笑着。要不是看这张照片,杨若子几乎已经记不起来她长什么样。其实,杨若子一直都在想着她,但在她的记忆中总是一团模糊,尤其是小女孩的脸,仿佛是一幅在水中溶化了的画轴,只剩下一滩稀释了的颜料。

这小女孩已经死了整整10年。

可是,杨若子一直不觉得她已经死了,有一种感觉告诉她,这小女孩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在某个黑暗中角落里注视着自己。

她是杨若子的妹妹。

其实,小时候杨若子并不喜欢自己的妹妹,有时候甚至还有些讨厌,因为自从妹妹出生以来,父母便把爱都倾注到了第二个女儿的身上。妹妹出生的时候,杨若子刚好5岁,她的第一次记事就是在医院里,看着产后的妈妈抱起妹妹。这一景象在她的脑海里永远都不可磨灭,所以她一直都深信,人在小时候的第一次记事会决定将来一生的命运。5岁的杨若子看着妈妈怀中的那个漂亮的女婴,心里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厌恶感,许多年以后,她自己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原因,只觉得妈妈抱着的不是人类,而是某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怪物,因为某种原因进入妈妈的体内而分娩出来的。

后来,杨若子又看着妈妈给妹妹哺乳,她只觉得妈妈太爱妹妹,以至于把她给遗忘了。那时候她还不明白,自己出生的时候妈妈也一样为她哺乳的。或许,是人类的天性,在杨若子5岁的时候,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嫉妒。她嫉妒妹妹的出生,嫉妒妹妹躺在妈妈的怀抱里,嫉妒妹妹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总之,她嫉妒妹妹的一切。

那时候,杨若子的家里只有一间房。妹妹被抱回家以后,她每夜都会被妹妹的哭声吵醒,然后就是爸爸妈妈不停地为妹妹忙碌,为她换尿布,给她吃东西。有时甚至会因为忙这些事,忘了给杨若子吃饭。但杨若子却从不说一句话,她只是默默地看着父母和妹妹。许多时候,她会静静地站在妹妹的摇篮边上,观察着妹妹的样子。当妹妹睁开那双美丽的眼睛,只要一看到姐姐在身边,就会立刻变成一副恐惧的表情,然后就大哭起来,那奇特的哭声仿佛是某种警告。妈妈也感到奇怪,这小小的女婴似乎有着强烈的第六感,能从姐姐的眼睛里感受到那股嫉妒和敌意。从此,除了嫉妒以外,杨若子对自己的妹妹又增加了一份恐惧。

妹妹渐渐地长大,她越来越讨别人的喜欢。原本大家总是称赞杨若子的美貌,但有了妹妹以后情况就不同了,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家里的中心,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配角。家里的房子始终都只是一间,妹妹长到两岁起,就和姐姐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杨若子的那张木床本来就小,再挤进一个就更加难受。妈妈害怕妹妹小小的身躯从床上滚下去,就叫杨若子晚上抱着妹妹睡觉。虽然心里并不喜欢妹妹,但当她搂着妹妹入睡时,那种嫉妒的感觉却突然消失了。她只感到妹妹光滑的皮肤和美丽的脸蛋,妹妹如果长大了,一定是比杨若子更迷人的可人儿,有时候她还会在梦中亲上妹妹几口。但是白天一醒来,这种姐妹之间的亲密感立刻就消失了,杨若子重新感到失落和嫉妒,只是静静地看着妹妹,却不愿意碰她。

当杨若子10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却突然开始吵架,谁也说不清这是什么原因。总之每晚就听到他们的争吵与打闹声,当妈妈沉默的时候,她就会搂着两个女儿流眼泪。父母喋喋不休地争吵着,似乎永无休止,每当这个时候,妹妹就会默默地看着他们,整整一晚都一言不发。杨若子偷偷地观察着妹妹当时的表情,总觉得妹妹有些奇怪,特别是她那双飘忽不定眼神,似乎在某个看着遥远的地方。

妹妹7岁那年,杨若子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希望妹妹早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晚上她依旧搂着妹妹睡觉,过去那种抚摸着妹妹的美好感觉也消失了,心里却只有那个可怕的念头。想要让和自己睡在一起的人消失,这种想法让杨若子自己都感到无比恐惧。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想,她虽然嫉妒妹妹,但还远未到这种近似于诅咒的程度。

直到有一天,妹妹真的消失了。

那些天正好是梅雨季节,整月都下着绵绵细雨,狭小的房间里充满着潮湿的空气,而她们的父母依然在不停地争吵。谁也没有注意到,妹妹是什么时候出门去的。等到父母意识到他们最喜爱的小女儿不见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们带着12岁的杨若子,撑着伞跑到外面去寻找她。可是,在茫茫的雨夜里哪里有什么小女孩的踪影。全家人折腾了整整一夜,找不到丝毫妹妹的踪影。杨若子丢掉了伞,淋着雨站在马路边,眼前总是出现一些奇怪的幻影。于是,泪水无法抑制地流了出来,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并不怨恨妹妹,甚至在的心底是深深地爱着妹妹的,只有在失去她的时候才能感受到。

最后,父母只能到公安局报案。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从此,每晚杨若子都一个人睡了,她总觉得手中少了些什么,她本应该抚摸着妹妹入眠的。她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那可怕的念头真的成为了现实。她觉得是自己造成了妹妹的失踪,妹妹有着灵敏的第六感,每晚都和姐姐睡在一起,也许她早就知道了姐姐心底那可怕的念头。于是,她成全了姐姐,永远地消失在了梅雨中。

最初那几个月,父亲几乎每天都去公安局询问进展,但每次都是空手而归。父母不断争论着如何寻找妹妹,想方设法到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甚至把启事贴到马路上。但不久以后,他们又开始争吵,都把女儿丢失的责任推到对方的头上。他们吵得比过去更凶,看起来是无法挽回了。

没过几个月,杨若子的父母便准备离婚。因为房子归属和子女抚养权的问题,他们在法院打起了旷日持久的官司。谁都不愿意再提小女儿失踪的事,他们再也不敢面对,就当这个生命从来没有诞生过。最后,法院的判决下来了,就像人们预想的那样,杨若子被判给了妈妈。

他们母女俩搬到了一间小屋子里,一起过了六七年的时光,直到妈妈改嫁给别的男人。不过,这时杨若子已经独立,她考入了公安大学,不再同她的亲生父母来往。现在,她一个人住着,永远都无法忘记妹妹。

妹妹消失了,是因为姐姐的诅咒。

许多年来,杨若子一直这么认为。她看着照片里的妹妹,不知不觉间又一滴眼泪落到了手上。温热的泪水渗入她的皮肤,好像要把心都融化了。

然后,杨若子对着照片,轻轻地念出了妹妹的名字。

她的妹妹有一个很美的名字——紫紫。

<h3>十六</h3>

正午的阳光穿透铁格子的窗户,给房间打上一层白色的烙印。罗兰静静地坐在烙印中央,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侧着头梳理她那长发。

苏醒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她,总觉得眼前这一幕的景象,很像日本电影《午夜凶铃》里看到过的“诅咒录像带”的画面。他不知道一年来罗兰会变成什么样子,但至少现在她要比自己想象中的好多了。他轻轻地走到罗兰面前,但罗兰好像对他视而不见,依旧埋着头梳着自己的长发。

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胸口里一阵颤动,鼻腔涌起一股酸涩的味道。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精神病院,刚才进来的时候,医生盘问了他半天。最后,他只能慌称自己是罗兰的弟弟,才总算被放进来。其实他早就想来,只是一直都不敢面对罗兰的眼睛。但现在他一定要来,自从见到那个小弥的那一晚,重新打开了那个宝蓝色的盒子,见罗兰一面的冲动就始终困扰着他。

忽然,罗兰抬起了头,她把头发整理到了左边的肩膀上,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终于来了。”

一年多以后,又听到了她的声音,苏醒只觉得心底一阵刺痛,他想了许久才回答:“我还以为,你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他死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毫无表情。

“你说谁死了?”

罗兰失望地摇了摇头:“你知道,你应该知道的,我丈夫死了。”

“是的,卓越然他死了。还有……”苏醒停顿了半天,他不知道罗兰是否真的知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不说了。

“还有紫紫失踪了。”

苏醒点了点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她面对着正午的阳光,神秘兮兮地说:“我有一种预感,紫紫她……可能早已经死了。”

“不!”苏醒大声地说,“罗兰,你作为紫紫的妈妈,不能说这种话。”

“你说这是凶兆吗?其实,凶兆早就有了,只是我们都浑然不觉。”

苏醒的心里又是一跳,原来她早就意识到了。他轻声地说:“罗兰,我只想对你说声对不起。”

“不,这与你无关。”

他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就像一年多发生的事,是那样自然而然,是那样令人神魂颠倒。然而,当他的手指刚刚触及罗兰时,又立刻像触电一样弹了回来。心中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警告着自己,仿佛眼前的这个美丽的女人,是一个不可接触的禁忌。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犯这种错误了。这房间窗户上的铁栅栏,已经在他们的心里划上了一道牢牢的界限,谁都不敢跨越它。

此刻,苏醒觉得该把心底的疑问说出来了。于是他靠近了罗兰,幽幽地问道:“我的笛子呢?”

“笛子?”

苏醒注意到当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嘴唇不停地颤抖着。

他点了点头说:“它不见了。”

她的眼睛里现出一片茫然。过了一会儿,终于缓缓地回答道:“你是说——小枝?”

“对,小枝。”

罗兰的表情瞬间变得恐惧无比,她睁大了眼睛,伸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尖叫着说:“魔笛又回来了……魔笛又回来了……”

“你说什么?魔笛?”

苏醒控制不住自己,抓住了罗兰的肩膀追问着。他的脑子里立刻掠过了“潘多拉魔盒”这个词,还有7年前的那个夜晚,一个老人临死前的话语。

他背叛了老师的遗言。

胸口越来越闷,耳边仿佛想起了那致命的笛声。苏醒大口地喘着气,盯着罗兰无神的眼睛问:“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罗兰茫然地看着他,喃喃地说:“你是谁?”

她的这句话令苏醒意想不到,他一时无法回答:“你不认识我了?”

罗兰还是不说话。

苏醒感到一阵绝望,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几滴泪水缓缓地溢出眼眶,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傻,就像一个无助的小孩。

突然,罗兰把手伸了出来,用细细的指间帮他抹去了泪水,同时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其实,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我的丈夫。”

“你真的疯了。”

苏醒摇着头离开了她,向外面跑去。

“魔笛会要了你的命!”

精神病院里充满了罗兰尖厉绝望的叫喊。这声音在雪白的墙壁和天花板间来回飘荡着,在外面的走廊里,一下子好几个精神病人都齐声高叫起来:“魔笛会要了你的命!”

<h3>十七</h3>

今天是叶萧难得的一次准时下班回家。开门前他还是按了按隔壁张名的门铃,里面依然没有动静,他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见到张名了。难以想象张名潜伏在深夜里会是什么样子。

其实,叶萧回到家也无事可做,通常他都是在不断地看书中度过。但今天与往常不同,他带着一份报纸回家。刚一坐下,他就感到了一种难以消除的疲倦感,脑子里突然闪现出某个白色的幻影。下午当他路过那家报摊的时候,也同样有过这样的感觉。当时,他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一张报纸上,便立刻买下了它。

他勉强展开报纸,草草地读着今天的新闻,直到翻到那份副刊。今天的副刊比较特殊,用整整一个版面刊登着一篇文章,叶萧缓缓读出了这篇文章的标题——《夜半笛声》。

七百年前的欧洲,遭遇了一场可怕的灾难——黑死病,也就是后人所说的鼠疫。瘟疫到处蔓延,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很快就席卷了整个欧洲。无论是谁,一旦染上这种疾病,就等于被宣判了死刑。人们谈鼠色变,畏鼠如虎。可老鼠却越来越猖獗,鼠害所到之处尸横遍野炊烟断绝,无数的城镇和乡村化为坟场和废墟,总计有上千万人被黑死病夺去了生命,占当时欧洲人口的三分之一,无异于一场血腥的战争屠杀。

但在德国的中部有一座小城,最终却逃过了这场劫难,这就是威悉河畔的哈默林城。鼠疫也曾一度肆虐于该城,全城人都在死神的阴影笼罩下。直到有一天,一个身着花衣、手持风笛的陌生人来到该城,声称能灭鼠除灾。人们允诺他灭鼠之后,必将重金酬谢。花衣笛手吹响风笛,在神秘的魔笛声中,成千上万的老鼠应声出洞,随着笛声跳入威悉河中淹死了,整个城市得救了,但人们却背弃了诺言,不肯酬谢花衣笛手。第二年的6月26日,花衣笛手又来到哈默林城,再次吹响魔笛,一百多名孩子像中了魔一般随他出走,最终消失在山谷中。从此以后,人们将花衣笛手视若神明,定在每年7月举行花衣笛手节。节日里人们化装成笛手和老鼠,再现当年的发生的一切。

这就是今天已脍炙人口的花衣笛手的故事。但你也许并不知道,这个故事也曾经发生在本市,时间是1945年的夏天。与七百多年前的欧洲一样,1945年本市也发生了鼠疫,疫情最先在南郊被发现,有一男子突然死亡吐血而亡。一天之后,其妻子也以同样的方式死亡。在几天之内,其全家六口人全部死亡,而且症状完全相同。这引起了周围居民的恐慌,立刻报告了当时的市政当局。当局委托一家医院对六具尸体进行了解剖检验后发现,他们的死因全都是被鼠疫病菌感染所致。不久以后,附近又有多家人家被查出感染鼠疫,并发现有大量带鼠疫细菌的老鼠出没。

当地爆发瘟疫的消息不胫而走,立刻引起了众多市民的恐惧。而老鼠更加肆无忌惮地出没于黑夜,一时间捕鼠夹、老鼠药等颇为畅销,但鼠辈对此道早已久经考验,丝毫未能阻挡鼠类扩张之势。市政当局也对此束手无策,大批人口为躲避鼠疫之害而迁出本市,竟导致市面萧条,物价暴涨,眼看这些小小的老鼠就要导致城市的衰败了。

就在危急关头,突然出现了一位神秘的笛手。谁也不知道他来自何方,也不知道他将向何处去,他来到市政当局求见市长,自告奋勇愿意驱除鼠害。但笛手同时也开出了条件,在事成之后得到一千两黄金的报酬。

当时,没有人相信笛手真能做到这些,但市政当局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态度,最后还是同意了笛手的请求。谁都认为这笛手是个骗子,他根本就没有本领消除鼠害,自然领不了那千两黄金的酬劳。

然而,事实上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笛手站在疫区中心,吹响了他那神奇的笛子。悠扬的笛声有如天籁之音,穿破重重夜色,最后消失于地下。

第二天,人们清早起来以后,惊奇地发现在马路上躺着成千上万只老鼠的尸体。这些死老鼠显然是昨天晚上新近死亡的,遍布于本市西南角的每一条街道,尤其是发现疫情的地区死鼠最多,简直是堆积如山。市政当局出动了大量的警力和民工,对老鼠尸体进行打扫和清点,发现大约有50万只老鼠命丧黄泉。随后,当局焚烧了这些老鼠尸体,并对本地的疫情进行了检测,结果再也没有发现一例鼠疫病情。

神秘的笛手消除了鼠害,成为全市的英雄,但谁都没有想到,随后他却酿成了另一场灾难。原来,当局本来就不打算给他千两黄金,与笛手的一纸协定谁都没有当真,因为他们认定笛手只是骗子,不可能真的灭鼠。但谁知笛手真的成功了,当局却根本不愿意拿出千两黄金。于是,他们便以种种理由来搪塞笛手,直到最后竟然出尔反尔地撕毁了协议,并准备将他驱逐出本市。

于是,笛手愤怒了。他要让七百多年前花衣笛手的故事再度重演,并以此来威胁市政当局,但当局却对此嗤之以鼻,他们的愚蠢最终筑成了大错。

笛手真的开始报复了。

在1945年一个夏天的夜晚,正是鲜艳的夹竹桃绽放之际。那一晚,许多个家庭注定在劫难逃。

笛手吹响了那致命的笛声。

笔者在写这篇文章过程中,曾走访过许多当年听到过神秘笛声的老人。他们都对那晚的笛声有着清晰的记忆,一切的描述归结在一起,无非是两个字——恐怖。这些老人在当时还都只是少年,他们在夜半笛声中度过了一生中最恐惧的夜晚。第二天起来,他们就发现自己的弟弟妹妹,或者是哥哥姐姐,都像空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们找遍了附近的许多地方,却始终没有这些孩子的踪迹。事实上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谁也不知道他们是生还是死,许多个家庭都陷入了痛苦与绝望之中。第二天晚上,夜半笛声再度响起,依然有一些孩子失踪了。这可怕的笛声总共持续了三个夜晚,只要笛声一响起,家家户户便都关紧了门窗,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在恐惧中度过一夜。

笔者查阅过当时警察局关于人口失踪的案卷记录,并进行了粗略的统计,在夜半笛声响起的三个夜晚,总共有147名儿童失踪。男孩与女孩的性别比大约各占一半,年龄最大的12岁,最小的仅有5岁。这些儿童,几乎全部住在本市的西南边缘的一块平民住宅区。而那里正是此前鼠疫大爆发的重灾区,夜半笛声也就是从这块地方响起的。那位神秘的笛手,用笛声把这些居民从死神口中救了回来。然而,他还是用笛声,又永远夺去了他们的孩子,这真是命运不幸的轮回。

市政当局曾对此进行过一些调查,但因为当时正值日本宣布投降,公众和当局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抗战胜利的头等大事上。除了那些失踪孩子的家庭以外,便不再有人关心夜半笛声事件了。而那神秘的笛手再也没有出现过,似乎也不再有人听到过那可怕的笛声,于是就渐渐淡出了大众的记忆。然而,所有被夜半笛声夺去了亲人的家庭,却永远都不会忘记1945年的夏夜,成为了他们永不磨灭的心理阴影。

这就是被遗忘了50多年的“夜半笛声”事件。

然而,人们对于这起事件还有过其它一些传闻。其中有些传说带有浓郁的灵异色彩,笔者并不打算公开,但其中一些事件有确凿的目击证人,为此又添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至今,仍有许多当年失踪孩子的亲属,一直都保持着某些禁忌的习惯,他们认定那潜伏在黑夜的恶魔并没有走远,随时随地都会回来带走他们。50多年来,他们的生活大多并不顺利,许多人英年早逝,或者有着严重的精神衰弱和抑郁症。在采访的时候,他们大多表现出了激动和恐惧的表情,甚至流下了眼泪。

笔者用了长达数月的时间,走访了数十位亲历者,查阅了大量档案资料,终于完成了这次艰难的调查,在此需感谢所有提供信息和资料的人们。当本文截稿时,笔者听到了关于“夜半笛声”重新出现于本市的传闻。但愿这只是少数人的捕风捉影,但愿1945年的夏夜永远不要重演,但愿分离和痛苦远离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