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否认时间的连续,否认天文学的宇宙,是表面的绝望和暗中的安慰。我们的命运并不因其不真实而令人恐惧;它令人恐惧是因为它不能倒转,坚强似铁。时间是组成我的物质。时间是一条载我飞逝的大河,而我就是这条大河;它是一只毁灭的老虎,而我就是这老虎;它是一堆吞噬我的火焰,而我就是这火焰。不幸的是,世界是真实的;不幸的是,我是博尔赫斯。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
<h2>第一扇门</h2>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老子《道德经》第四十二章
<strong>北京时间2005年5月27日夜晚9点30分</strong>
“黑色星期五。”
一大排书架的阴影下,叶萧的目光像山洞里的猎人,嘴里发出深沉的气声。
“什么?”
虽然被他一惊一乍搞得莫名紧张,但我仍故作镇定。
“今天是星期五,2005年的5月27日。”
“还好不是13号。”我又打开两盏灯,让房间变得更亮些,“这又如何呢?黑色星期五——拜托,每隔七天我们就要过一次,一年里我们要过五十多个星期五,我想我们的世界没那么多黑色日吧。”
我的表兄叶萧警官扬了扬眉毛,这些年他愈发成熟,肤色也有些深了:“但今天是2005年5月27日。”
“什么纪念日?”
“今天不是过去的纪念日——而是未来的纪念日。”
我忍不住摇了摇头。十分钟前叶萧风尘仆仆地敲开我的房门,背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他刚从浦东机场出来,坐了十几个小时的国际航班,身上还带着股英国的味道,就直接到他表弟家里来报到了。
“天哪,你也变得神神秘秘卖起关子了?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地——狱——天——堂——旋——转——门——开启之日。”
随着叶萧一字一顿的嗓音,这小小的书房霎时沉默了,宛如他黑得深不可测的眼珠。
忽然,微凉的夜风卷入窗户,把我双臂的汗毛揪了起来。我拉着自己的耳朵问:“嗯,什么——门?我亲爱的表兄,你能再说一遍吗?”
“地狱天堂旋转门!”
叶萧狠狠地重复一遍,短促有力的话语,再也不会使人产生歧义了。
“这个‘门’又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这算什么?你刚从英国千里迢迢飞回来,晚上跑到我的房间,就为了告诉我有一个叫什么的旋转门,会在今天这个黑色星期五打开?”
“开始我也觉得无比荒谬,但这几天思考了很久,越来越感到可怕。说来你也不会相信,你知道这是谁告诉我的?”
我摇摇头,这个地球上有60亿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吧。
然而,叶萧却说出了地球上现存的60亿人口之外的一个名字——
竟然是,那个人!
凉风从窗口钻进来,似乎把那个灵魂带到我眼前。
把窗户关小些,我生怕有人偷听到这荒唐的对话:“你知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吗?”
“当然,天下看过你书的人都知道,而我叶萧就更知道了,我是看着那个人——。”
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是啊,我们都知道他早就死了,半年前死在冬天的雪夜里,这是个不可改变的事实——等一下,难道他是临死前告诉你的?”
“不,是三天以前,在万里之外的英国。”
“你都快把我弄糊涂了,你说你三天前在英国见到了——”
我又一次吐出那个名字。
这名字已留在地狱。
叶萧的眼神不置可否:“你听我慢慢说。”
他起身踱了一圈,最后又坐到书架下,目光投射到窗外的黑夜,穿越上海的城市森林,穿越中国辽阔的国土,穿越漫漫的欧亚大陆,最后跨过波涛汹涌的英吉利海峡,直到遥远的大不列颠群岛……
<strong>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5月24日下午3点</strong>
伦敦郊区。
叶萧微微颤抖了一下,天空的阴云就像那个人的黑发,整个天际似乎都是那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以纪念那人在此地度过的短暂时光。
阴霾下矗立着维多利亚时代的大门,黑色的狮子威风凛凛仰天长啸,露出征服者的傲慢目光。它既像威严的守护神,也像高举皮鞭的看守,俯视所有走进这扇大门的人,谁敢不老实便要被送入地狱。
没错,这是精神病院。
进门后分外静谧,除了高高的围墙,还有茂密的橡树林,深深的绿色——绿得有些可怕。
独自穿过这片树林,四周没看到一个人,只有天空下自己的影子。他好像回到了一百年前,病人们浑身肮脏发臭,在黑夜发出恐怖的呼救,然后在毫不留情的皮鞭下哀嚎。
呼吸着英国湿润的空气,叶萧走进那栋古老的楼房。二楼的办公室敞开着,一个秃顶老头打着瞌睡,想必就是维多利亚精神病院的院长了。
叶萧带着史密斯警长的介绍信,这封信使院长很热情,据说史密斯救过院长的命。院长从电脑里查到了四年前的住院名单,立刻就跳出了那个名字——Gao Xuan。
这个中国人的名字,在一大堆洋人名字里特别醒目,仿佛要从电脑里浮现出那张脸来——终于找到这个名字了,一个谜般的男人,长久来吸引着叶萧一窥他的过去。
当然,叶萧万里迢迢来到这里,不单是为来找这个早已死去的人。他是作为一名优秀的中国警官,被公安部派到英国参加国际刑警组织的一个培训,这还是叶萧第一次到欧洲。
培训只有短短两周,包括如何对付高智商犯罪及跨国网络犯罪。幸好叶萧这两年英语进步不错,很快成了培训班教官史密斯警长的朋友——也拜那个早已进入坟墓的人所赐,叶萧用了三个晚上的时间,向史密斯警长讲述了半年前的故事……
无论哪个国家的警察,好奇心都是他们最大的优点——偶尔也会是缺点,史密斯警长被这个故事俘获了。叶萧告诉史密斯:那人几年前曾在英国生活过。
史密斯帮他找到了这座精神病院,据说在维多利亚时代,许多著名人物都在这被关过。
院长证实了叶萧的判断,那个人确实在此住过大约半年,从2001年的夏天到冬天。
叶萧的英文操练得更流利了:“院长,他在这里留下过什么东西吗?”(若无特别说明,本书一律以中文表示人物的英文对白)
“什么都没留下!”院长耸耸肩膀,但又拖出一句,“不过,除了——”
“除了什么?”
他讨厌这种吊人胃口的说话方式。
但院长依然保持着慢条斯理的风度:“除了他的房间。”
几分钟后。
医院被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包围着,看来更像个郊野公园,但矗立在中央的这栋房子,却保留着百年前的风貌。若不知道这是精神病院,还会以为是死囚犯的监狱。叶萧走在这监狱的走廊里,巴罗克式花纹的铁栏杆,使阳光以格子状投到眼中,就像一张黑色的网。走廊如此安静,除了偶尔从窗户飘出的幽幽哭泣声,几乎使人联想到停尸房。
院长肥硕的身体走在前面,宛如一堵移动的墙。他在走廊尽头打开一扇铁门。
“就像囚牢一样,他真在这里住过吗?”
叶萧往铁门里瞥了一眼。
“是,有半年时间。”院长的表情忽然有些僵硬,“在他离开以后,我们把他住过的房间保留了下来,没有安排其他病人住进来。”
“搞得像名人故居一样?”叶萧依然站在门口,没有急着进去,“为什么?”
“你进去看了就会知道。”
看着院长古怪的目光,叶萧的眉毛不自觉地跳了跳。他知道这是自己的老毛病,尽管所有的警官都要求喜怒不形于色,但眉毛却总是泄露了他的情绪。
他压低眉毛,神情凝重地跨进铁门。
“别去,里面是地狱……”
一个声音在心底浮起,但又被他强行按了下去——房间出人意料的大,足有三十多个平米,叶萧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病房,幽暗的光线穿透铁窗射进来,照亮了他的额头。
——也照亮了他的眼睛,瞳孔瞬间收缩了一下,像被什么锐器刺了进去。
刺痛他的不是光线,而是光线照射下的墙壁。
但墙壁不会伤人,伤人的是墙上的画。
是的,整面墙壁上都画满了画,确切的说是壁画。
在叶萧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皮的刹那,黑暗的房子里掠过无数影子,仿佛画中的人或鬼都一个个走了下来,扭起腰肢手舞足蹈,唱出撕心裂肺的歌谣,宛如回到了那个古老洞窟。
重新睁开眼睛,壁画依然如故。眼球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叶萧看清了这幅巨大的画——
画从窗口直至墙的尽头大约十米长,高度从地板直到天花板起码有三米,壁画中出现的既不是地狱也不是天堂,而是伦敦最著名的景致——大本钟。
壁画里是泰晤士河畔的大本钟,那如梦幻般的高塔,在直耸云霄的哥特式大楼一角,威严肃穆,是一个多世纪前“日不落帝国”的象征。大钟坐落在英国的国会大厦,巨大的钟面俯瞰着伦敦的芸芸众生,就连泰晤士河也只能歉卑地悄悄流过。
几天前,叶萧还和许多国家的警官学员们一起游览了伦敦市区,大本钟自然是必到的景点。当他在国会大厦脚下仰望大本钟时,却想起了上海的外滩,那面朝黄浦江的海关大楼的大钟。
走近几步,似乎嗅到了墙壁上油彩的气味。油彩早就凝固了,浓浓的笔墨像浮雕一样镶嵌在墙上,仿佛从墙壁里“生长”出来。这是任何书本或图片都无法表现的,惟有直面真正的油画才能体验。
壁画太大了,靠得太近就感觉变成了一堆颜料,后退几步才重新看清全貌。整幅画的色彩偏暗,笼罩在一片夜色中,周围星星点点亮着灯光,原来是泰晤士河的夜景。在高高的钟楼顶端,是一片混沌的紫色天空,再往上是满天星斗的宇宙,它们以奇怪的方式排列着,仿佛螺旋一样扭转上升,在最顶端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苍穹,笼罩着下面的世界。
房间太暗了,看不清最上面的部分。突然房里亮起一盏灯,是院长大人打开的。叶萧循着灯光,往壁画顶端定睛看去,才发现在漩涡般的宇宙苍穹中央,竟有一扇小小的旋转门!
旋转门?
眯起眼睛靠近了几步,确实画着一扇旋转门,但又和平常在酒店门口见到的不太一样,实在无法用语言表述这种特别。这扇门画得栩栩如生,似乎正在旋转之中,还有个模糊的人影在门口徘徊。
这种奇怪的感觉持续了几秒,画里的旋转门好像真的转了起来,叶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面墙壁变成了电影院的大屏幕,壁画变成了一部彩色动画片,而那个人影正向门里“飘”进去……
叶萧喘息着靠近了墙壁,伸手向壁画顶端摸去,可惜天花板太高了,惟有姚明这样的高度才能触到。
突然,灯灭了,房间恢复了昏暗,再也看不清那扇旋转门了。
还是院长大人把灯关掉的,伸手把叶萧拉了回来。叶萧回过神来,茫然失措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院长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毫无生气:“这就是我们保留这个房间,不让其他人进来的原因。”
叶萧使劲转着自己的脖子,觉得要不是院长拉了他一把,他就要冲到壁画的旋转门里去了:“没错,这幅画实在太令人震撼了,没人愿意毁掉它。”
“更重要的是,它具有毁灭一个人的力量。”
“真的吗?”
院长语气凝重地回答:“当我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也产生了与你刚才同样的感觉,那扇门仿佛动画片一样活了起来。”
“他是怎么做到的?”
“也许利用了某种视觉错觉的原理,我们常常会在一些画里落入视觉陷阱。”
叶萧记得自己也看过这样一些画,感觉好像看到了一个奇异世界,其实不过是画家故意在画里施展了一些障眼法而已:“也许世界并不是我们看到的这个样子。”
“我当时也非常震惊,为了不让其他病人受到这幅画的影响,便在他离开后把这房间封闭了。”
“他还留下什么东西吗?”
“我已经说过了,什么都没有,除了这个房间。”
叶萧没再问下去,他仔细环视了房间一圈,甚至还看了一下卫生间。里面布满了灰尘,模糊的镜子上映出叶萧的脸,好像戴着一张厚厚的面具,这张脸属于叶萧还是那个人?
尘封许久的卫生间令人窒息,叶萧立刻闪身退了出来。当他摇摇头要退出时,院长忽然说:“等一等,你还漏了一样。”
这句话把叶萧揪回到壁画前,院长指着靠墙壁的一个角落说:“就在那里!”
这是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怪不得刚才被忽略了。院长又打开电灯,叶萧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墙角处居然写了几十行小字。
“那是中国字吧?”院长的声音从叶萧背后响起,“我一直看不懂这些字,几年来也没有请懂中文的人来看过,你能告诉我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叶萧半蹲着怔怔地看着这些字,毫无疑问这就是那个人留下来的笔迹,像是刀痕一样留在这壁画上——准确的说是一首诗。
他用汉语缓缓念出了这首诗——
睁眼地狱
闭眼天堂
一双神秘眼
关门天堂
开门地狱
一扇旋转门
地狱
天堂
旋转门
天堂
地狱
四载之后的五月
第二十七天
大本钟
昏然睡去
黑暗中的主宰
将为我开启
地狱
天堂
旋转门
天堂
地狱
这首诗——或者说分行的汉字,就这样写在壁画的角落里,特别是最后几行像阶梯般排列着。叶萧的呼吸重新急促起来,一字一顿地念出了最后那几句话——
<strong>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strong>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进了叶萧的眼睛里,他后退半步几乎坐倒在地上,整个大楼都似乎歌唱了起来:“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
不!叶萧捂住耳朵,身体弹回到了房间另一头。
院长一把拉住了他:“到底写的是什么?”
幸好叶萧有着强于常人的意志,很快就清醒回来:“是一首中文现代诗——如果还能算是诗的话,因为它没有韵脚。”
叶萧将诗翻成英文念了出来。不过诗歌是无法翻译的文体,再好的诗变成另一种语言都会完全变味。况且叶萧只能解释大概意思,院长听得云里雾里的。
“四年之后的五月?”院长重复刚才叶萧翻过的话,“他是在2001年离开这里的,那么他画这幅画,还有写这首诗也一定是2001年,从那时算起四年之后就是2005年了。”
“对,就是今年的五月!”
不就是现在吗?叶萧感到后背一凉,似乎那个人正在壁画的某处悄悄看着他。
“四年之后的五月——第二十七天。”
院长又把这两行字连在一起念道。
“2005年5月27日!”
叶萧迅速念出这个日期,今天是5月24日,再过三天就要到了!
“大本钟——昏然睡去。”院长嘴里自言自语,下意识地看了看壁画中的大本钟,“这是什么意思?”
壁画里的大本钟威严地看着他们,钟面上的时针指向十点:2005年5月27日晚上十点?
叶萧摇摇头,这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范围。
院长来回踱步沉吟道:“‘黑暗中的主宰’又是指谁呢?”
“也许是它?”
叶萧抬头看了看壁画顶端的螺旋形宇宙。
话音未落,一根手指竖直着封住了他的嘴巴,院长极其严肃地告诫道:“不要乱说话!特别是在这个地方。”
这样的警告确实厉害,万一院长真的生起气来,把他作为精神病人,就地关在这小房间里,那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将为我开启——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
后半句话近似于回文诗,只是将词汇作为了单位,仿佛旋转门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叶萧慢慢地用汉语念了一遍:<strong>“地狱天堂旋转门。”</strong>
昏暗的光线照在院长脸上,宛如棺中爬出的僵尸,似乎壁画里的门已洞开,只待他鱼贯而入:“三天之后,地狱天堂旋转门将开启,所有的人都在劫难逃!”
诺查丹玛斯已死,这又是谁的预言?
他在壁画里微笑。
时间,还剩下三天。
<strong>北京时间2005年5月27日晚上10点</strong>
镜头切回到上海。
“真有这样一扇门吗?”
叶萧用了半个小时,绘声绘色地为我讲述了三天前,他在伦敦郊外一家精神病院里的离奇见闻。
“地狱天堂旋转门!”
我的表兄用气声念出这七个字。他从机场直接跑到我家,把这样一个沉重话题扔给了我,明摆着是让我睡不好觉。我看着窗外的夜色,今年夏天来得反常得早,几个穿着清凉养眼的女生如魅影般飘过。
“你认为他留下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也许只有到坟墓里去问他了。”
“你说壁画里写的是2005年5月27日——不就是今天吗!”
叶萧停顿片刻说:“根据壁画上大本钟的时针位置,应该是晚上十点整。”
“2005年5月27日晚上十点钟?”
下意识地看了看钟——时针正指向十点钟的位置。
现在进行时?
NO——两秒钟我就反应过来了,大本钟晚上十点,是英国格林威治时间,必须考虑到时差因素。
“英国与中国有多少时差?”
“让我算算。”叶萧低头想了想说:“八个小时。”
北京时间位于世界时区的东八区,而英国伦敦的格林威治皇家天文台则是0度经线(本初子午线)起点。格林威治时间也就是世界时,位于东八区的北京时间要比世界时早八个小时——当你在中国准点下班胜利大逃亡时,伦敦人刚开始慢条斯理地上班(假设上下班时间一样)。
“现在是北京时间5月27日晚十点,那么伦敦就是5月27日下午两点——还有八小时。”
“黑色星期五的晚上,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房间里变得异常寂静,我低头不语了片刻。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女孩的脸庞。
是她?
手忙脚乱地拿起手机,翻出了今天清晨收到的那条短信——
“我在浦东机场的登机口,去伦敦的航班就快要起飞了,再见。”
<strong>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5月27日</strong>
又是在三万英尺的距离。
高空的艳阳直射进机舱,透过舷窗可以看到连绵的云海,不知底下是中亚细亚沙漠,抑或辽阔的俄罗斯平原?
漫长的飞行使所有人疲惫不堪,从上海的浦东国际机场到伦敦的希思罗机场,两百多人会在空中度过十几个小时。忽然,一股乱流从底下袭来,空中客车巨大的机身开始颠簸。谁的咖啡杯一抖,溅到了旁边的座位上。
“哎呀遭了!”
春雨情不自禁地用母语喊了出来,长途飞行了几个小时,刚才竟端着咖啡杯睡着了。
还好溅出来的咖啡不多,但正好打湿了旁边老头的裤子——他只得搁下手中的IBM笔记本电脑,因为腰上绑着安全带,想站又站不起来。
春雨“sorry!sorry!”喊个不停,急忙抽出纸巾帮老头擦拭。幸亏咖啡已经冷了,要不然老头可真受不了。
她尴尬地看着老头,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却不想老头耸了耸肩膀说:“Never mind。”
挨个坐着几个钟头了,彼此却没说过一句话。春雨没有随便与陌生人搭讪的习惯,尤其是和这样一个外国老头,她更加脸红起来。
这个满头白发的西洋老头,高鼻子蓝眼睛,皮肤如牛奶般白,戴着一副金丝边眼睛。他身材高大,稍微有些啤酒肚,但比起通常大腹便便脑门锃亮的西方老头来已不错了。
也许在中国人眼里,所有欧美老头都一个样吧。春雨并不很在意旁边的人,只要身上没异味就行了。但这个老头与众不同,眼睛蓝得有些吓人,几乎透明的一样,锐利地扫视着周围。飞机起飞前对号入座,他紧盯着春雨的脸,似乎要从她眼睛里挖出些故事来,尽管这双眼睛确实目睹过太多往事。
飞机平飞没多久,老头打开了笔记本电脑。除了用餐与喝水外,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他肯定不是在看什么视频,因为手指一直在摸鼠标打键盘,春雨猜想他大概是跨国公司的经理吧。老头的表情很奇怪,紧咬着嘴唇仿佛被人打了一拳,偶尔嘴里还会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像念什么咒语。
春雨头靠着舷窗,尽量离老头远一些,盯着外面的天空,像在云中漫步。她难得把头发挽在脑后,擦了淡淡的眼影,让色彩掩盖这双清澈动人的眼睛里的秘密。如此她看起来更成熟一些,不像大四女生的样子,一袭黑色的裙衫正好到膝盖。
这还是春雨头一次出国,便去往遥远的英伦三岛。在她的想象中,那是个阴冷潮湿淫雨连绵的国度,如果用一种颜色来形容的话就是灰色——就像笼罩在伦敦上空的雾,或许还有生于伦敦的希区柯克,以及十九世纪英国女作家们的哥特式小说。她曾经那么喜欢勃朗特姐妹,爱米丽的《呼啸山庄》读了两遍,夏洛特的《简·爱》读了四遍。
当她沉浸在对罗切斯特伯爵城堡的想象时,却被英国空姐的问候打断了,没有那阴暗的夜晚,也没有古老的荒原,只有那一脸灿烂的微笑。春雨迅速把思维的频道调到英文,原来还是供应饮料,她只要了杯热咖啡。
小心翼翼地越过邻座老头的白发,春雨接过暖和的咖啡杯,脑子里有些恍然若失,似乎瞬间忘掉了所有英文单词,宁愿背着降落伞跳下飞机回家,尽管飞机底下可能是俄罗斯。
后悔了吗?
春雨喝下一口咖啡,低头默默问自己。
她是几个月前突然决定要去英国读书的,用最快的速度联系留学中介,七拼八凑了一大笔费用。至于英文水平完全没问题,她能熟练地与老外对话,语言考试也早就过关了。中介联系的学校在伦敦切尔西区,很快办妥了签证等一切手续。
谁都不能理解,她为何在这个时候出国读书?她并非出身小康人家,筹集留学费用绝非易事,许多钱还是借来的。今天的海归不比以往,22岁出国读书有很大风险。当然,一门心思想要绑老外的女孩除外,但春雨绝不是这样的人。
是因为那本以春雨为女主人公的畅销书吗?虽然那确实打乱了她的生活,让她在许多人眼中成为了不可接近的女孩,但她出国的念头却在那本书之前就有了。
原因只有一个:她深爱过的那个人。
他们在去年的深秋相遇,在S大图书馆的书架中,她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地中海式的迷人眼神。
从相遇的第一眼起,她就被这双眼睛诱惑了。
他也是。
她曾经想要抗拒,但无能为力。
短信电波在校园中潜行,她坐在他的画架前,成为油画中的美人。当他们一同闯过所有险恶的关口,知道了地狱的第19层是什么时,她却面临了生离死别的选择。
绝望中的呻吟,是暗夜里绽放的花骨朵。
他说要和她永远在一起。
但永远有多远?
终于,他永远离开了她。
留在了地狱。
心里永远烙刻着那个人的名字——高玄。
对了,请记住这个名字。
而高玄曾经在英国生活过,那已是另一个故事了。
今天清晨的上海浦东机场,她即将登机时,还记得发了一条短信,告诉那个将她的故事写成小说的人。
现在,你们该知道春雨为何选择去英国读书了吧。
三万英尺。
既是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也是她和地面之间的距离。
就像迪克牛仔的歌,这场突袭的乱流,似乎只是为了打断春雨的回忆。飞机停止颠簸,那个叫高玄的她深爱过的男人的脸庞消失了,这里是空中客车的机舱,她正悬浮于云端之上,前往遥远的伦敦。
旁边的外国老头依然盯着她的眼睛,用英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春雨不喜欢陌生人问她的名字,但老头的目光里看不出恶意,于是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what?”
显然外国人不明白中国人名字的意义,觉得“CHUN YU”念出来实在太古怪了。
春雨把自己的名字临时意译了一下:“Spring rain”。
“哦,春天的雨?很好听的名字,果然和你的人一样。”
对于陌生人的夸奖,春雨总是心怀戒意,尤其是一个外国老头,不过她还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Thank you。”
老头挤出一丝笑容,随即又恢复了严肃,继续看着笔记本电脑。他几乎要把头塞进液晶屏里了,春雨不禁又向舷窗边靠了靠。
高空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拉下遮光板。过一会儿眼皮慢慢耷拉下来,似乎周围一切都不复存在,化入三万英尺上的团团白云中。于是,她以上千公里的时速进入了梦境……
又过去了几个小时,飞机跨越黑海,进入欧洲大陆上空,底下可能是阿登高地的森林吧。
春雨恍惚地睁开眼睛,干燥的机舱让皮肤不太舒服,下半身几乎都麻了。她刚想起来活动身体,却发现邻座老头依然把头埋在笔记本前,身体不停地起伏,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豆大的汗珠滴下来,好像在打摆子。
老头会不会发什么急病了呢?春雨忍不住碰了碰老头:“Can I help you?”
当她的指尖刚碰到老头的衣服,老头竟像触电一样,身体如弹簧般抬了起来,要不是有安全带系着,大概会弹出座位吧。接着老头浑身抽搐,面色苍白得就像刚见了鬼。周围的乘客都回过头看他,春雨也吓得直哆嗦,难道自己手上真的带电了?
颤栗了几秒钟,老头突然恢复了安静,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按在座位上。空姐走了过来,询问老头怎么样了?老头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空姐狐疑地看着他和春雨,只得离开了。
他的脸色还是很糟糕,汗珠没有擦掉,目光浑浊可怕,猛然合上笔记本电脑,放到随身小袋里。春雨依然害怕地看着这个古怪的老头,生怕他又会干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
老头掏出了一本书,但春雨看不清封面和书名。
他看了半个多小时,翻书的速度极慢,几乎十分钟才翻一页,好像不是在看书,而是在研究印刷油墨的化学成分。
突然,老头合上书本,转过头来看着春雨的眼睛。
那张苍白的脸,浑浊的眼睛,让春雨几乎后背贴在了遮光板上。
“Spring rain?”
老头的嘴唇嚅动着吐出了“春天的雨”。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
“Spring rain……Spring rain……Spring rain……”
老头又轻声念了几遍,仿佛机舱里下起了四月的春雨。
但是,春雨已不能再忍受这样的折磨了:“对不起,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把眼皮低垂了下来,然后把书递到春雨手中:“这本书送给你。”
“送给我?why?”
春雨万万没想到老头会送给她一本书,难道是老头自己写的书?她看了看封面,赫然印着《Borges Novels Collection》。
中文意思就是“Borges小说集”,书名下面著者的名字有些眼熟——
<strong>Jorge Luis Borges</strong>
他是谁?
难道就是眼前这位老人吗?
著者后面还有个括号,是著作者的国籍——
<strong>Argentina</strong>
春雨念出这个词,耳畔瞬间响起了麦当娜的歌声:“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
阿根廷,别为我哭泣!
这才想起来,Argentina就是阿根廷的英文国名。
Argentina的Jorge Luis Borges究竟是谁呢?
春雨一时想不起这个姓Borges的阿根廷小说家的中文译名了,但念出来确实很耳熟啊。
“Borges?”她看看老头苍白的脸,小心翼翼地问,“请问就是你吗?”
老头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当然不是!Borges早就去世了。”
这让春雨特别尴尬:“哦,对不起。可是,为什么要把这本书送给我呢?”
“需要理由吗?”
老头前额依然沁着汗珠,似乎仍未从痛苦中解脱。
春雨的指尖触摸着书的封面,上面画着一个草木茂盛的小花园,树丛深处隐约可见一个中国式的亭子,整个画面呈现早期水彩画的特点,还有几分殖民主义时代风格。
忽然,她可怕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在梦中见过这样一幅画面。
但一时又无法记起在何时何地,只记得似曾相识,或许是前生?
其实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感觉,面临某一种特殊场景,突然感到自己仿佛经历过,或在梦中见过。任何一种科学方法都难以解释,因为这只存在于我们心中。
“不,请给我个理由,否则我不能接受这本书。”
春雨抬起头,面对着老头浑浊的眼睛。
沉默片刻,老头缓缓地说:“如果一定要给个理由的话,那就是你的名字:Spring rain。”
这个回答让春雨愣住了,她自己也在心里默念着:Spring rain……
不知是他爱过叫这个名字的女孩,还是对春天的雨情有独钟,或者根本就是老糊涂了?
也许本来就不需要理由。
春雨下意识地点点头,抚着书皮回答:“Thank you。”
老头痛楚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便靠在座位上,闭起眼睛,胸口起伏着深呼吸。
春雨心想老头终于可以休息下了吧,在飞机上十几个钟头,连续不断对着电脑屏幕,就算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吃不消。
她已没有心情看什么书了,便把这本《Borges Novels Collection》塞进小包里。
广播响起,告诉乘客正在飞越英吉利海峡。春雨打开遮光板,透过机翼下云层的缝隙,可以看到波涛汹涌的灰色大海,阳光在海面上打出闪闪反光。海峡对面是那个叫做不列颠的大岛,伦敦正在雾霭中等待着她降临。
飞机调整高度准备降落,春雨感到心开始荡了,仿佛坐高速电梯上上下下。下降的飞机发出巨大轰鸣,耳膜剧烈地疼起来,连口香糖都来不及吃了。
忽然,春雨听到旁边传来“咝咝”的声音,原来是老头发出的呻吟。他双眼睁得如铜铃般大,额头上滚着许多汗珠,身体如僵尸般挺直在座位上。这样子要比刚才还要可怕,似乎正在忍受巨大的痛楚。虽然飞机降落会使人身体不适,但绝不至此。
“你怎么了?”
老头抓住自己的脑袋,眼镜也掉到了地上,仿佛太阳穴被人打了一枪。他剧烈颤抖着转向春雨,嘴唇嚅动了好一会儿,喉咙里像在开摇滚音乐会,却没说出一句话,倒是嘴角冒出了些白沫。
这回春雨真被吓住了,她想要站起来帮老头,才意识到绑着安全带。飞机下降似乎遇到了气流,正在空中不停颠簸。突然,老头一把抓住春雨的手,冰凉的手掌让春雨吓得魂不附体。他万分痛苦想要说出话来,却好像咽喉被堵住了,他甚至还要把另一只手伸进自己嘴巴,想要把什么东西掏出来。
春雨要把手抽出来,但老头的劲道出奇得大,那只手还是纹丝不动,要换成其他女孩恐怕就当场昏过去了。
飞机高度降到一千米,机头正对伦敦希思罗机场的跑道,张开巨大的机翼,轰鸣着俯降而下。
就在春雨感到自己的耳膜要被压力撕裂时,憋了半天的老头终于说出话来,带着死亡气息的音波穿破巨大的飞机噪音,直接钻进了她的耳朵——
<strong>“Hell……Hell……门……要开了!”</strong>
最清晰的是第一个单词:<strong>“Hell”</strong>
<strong>“Hell”</strong>的意思就是<strong>“地狱”!</strong>
这个音节如火药般,引爆了春雨心底深埋的记忆,但此刻已不容她再回忆了。
因为老头在说出这几个单词后,便直勾勾地盯着春雨的眼睛,嘴巴半张着静止了。
春雨用另一只手碰了碰老头,他却毫无反应,浑浊的眼睛睁大着,至于两只眼球则再也不动了——
他死了。
飞机落地。
起落架的轮胎稳稳地撞击在地面上,同时随着春雨一声凄惨的叫声,飞机上所有乘客都惯性地向前倒去。
登陆不列颠。
轮胎与跑道间的剧烈摩擦声掩盖了春雨的惨叫,老头也倒在了前面座位的靠背后。然而,老头的手依然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任凭她怎样挣扎都无法脱开。
空中客车在跑道上飞速滑行着,从地面传递上来的颤抖让春雨涰泣起来。她感到如此无助和恐惧,身旁坐着一个刚刚死去的人,而自己的手正牢牢握在死尸手里。
几分钟后飞机停止了滑行,当人们纷纷站起来拿行李时,春雨依然留在座位上动弹不得。她的手再也没有力气挣脱了,想要大声呼救,嘴里却发不出声音,仿佛有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口。她就这样在座位上颤栗着,直到所有乘客都下了飞机,空姐过来检查座位,才发现了春雨和旁边的老头。
空姐发现老头死了也吓得魂飞魄散,看来她也没在飞机上见过这阵势。很快机长也赶了过来,首要解决的就是如何让春雨出来。身强体壮的机长,用了吃奶的劲掰老头的手指,几乎把几根指骨掰断,才得以让春雨的手恢复自由,手腕上已多了几道红红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