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个花圈(2 / 2)

禁书 若花燃燃 6645 字 10个月前

于从容的别墅临湖而建,占地一千平方米,总高三层,花园大约有七百平方米。园子里有假山丛竹,还有两株紫藤花,灰色的藤蔓虬结交错,结成一个藤萝架。每年四月开花时,花园里似是挂着一道华丽的紫色瀑布。不过现在紫藤还未发新芽,天空的碧蓝衬着藤蔓的灰色,透着浅浅的苍凉。

车子刚进院子停稳,紫红色的大门拉开,现出一条纤弱的身影,是关淑娴。她不到五十岁,保养很好,皮肤白皙,气质高雅。站在台阶上,一身米色打扮的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方离。方离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关淑娴面前,叫了声:“阿姨。”

“你呀,我不派郑师傅去接,你就不来看我呀?”关淑娴伸出食指轻点方离额头。方离憨然一笑,惟有在关淑娴面前她才会露出小女儿状。关淑娴挽起她的手进屋,边走边说:“早就想叫郑师傅接你来了,只是这阵子总下雨,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天天关节酸疼,这两天才好些。”

屋里的装饰十分堂皇,明窗净几。客厅里的窗子开着,窗帘拉开,天光透过薄薄的白色窗纱照着桌几上一丛香水百合。关淑娴拉着方离在沙发上坐定,细细看她一眼,问:“小离你的脸色不太好,比过年时瘦了些,是不是最近过得不太好?”

“没有,只是最近胃口不开。”

“你一个人生活,吃的东西随便,肯定伤胃呀,等一下叫小红炖点燕窝给你补补。”关淑娴说的小红,是她家的保姆,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方离连连摇头:“不用了,阿姨,我没什么事。”

关淑娴嗔怪地瞪她一眼,说:“你这孩子,总是跟我客气。早就说过了,这里就是你的家。”

方离心中一荡,感动的一塌糊涂,为了掩饰心绪的激荡,她连忙转了话题:“于叔与妍妍呢?”妍妍是于从容与关淑娴的小女儿于妍,与方离岁数相当。

“你叔叔约人去打高尔夫了。妍妍呀,就别提她了,天天不到天亮不回家,不睡到吃晚饭不起床。我说她一句,她顶我十句,这女儿真是闹心呀。”关淑娴叹了口气,说,“要是她有你一半的乖巧,我也就舒心了。”

“哪里话,妍妍比我聪明多了。”方离嘴上如此说,心里感叹:倘若我有这样的家境,也难保不恣意放纵,反正永远都有人收拾残局,永远有后路可退。

“她的聪明都用在玩乐上了,成天不务正业,别提她了,一说起她我心揪。”关淑娴拍拍方离的手背,“小离,你也快二十五岁了,该找着男朋友了。要不要阿姨给你介绍一个呀?”

方离情不自禁地身子一缩,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不用了,阿姨,我都习惯一个人了。”

“你这孩子,每次跟你提交男朋友都这样的表情,你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吧?”关淑娴微嗔,拉起方离的手,“来,我带你去房间看看。”关淑娴领着方离往客房走去。于家的客房在一楼,二楼是于从容与关淑娴的卧房与书房,三楼是于妍与于浩的房间。于浩是于从容的儿子,因为工作的需要长期呆在国外。

客房在楼梯后面的角落里,朝东,很安静。窗子开着,微风吹拂着浅绿色的窗纱,窗外种着一株玉兰,姿态纤柔,已长了苞,苞尖一小点粉红色。方离的眼睛忍不住便被这点粉红迷住了。关淑娴笑盈盈地说:“怎么样,还合适吗?”方离欣然点头,这里太漂亮了,跟她在基金会办公室寒碜的卧室一比,宛若天堂。

看到方离喜欢的神色,关淑娴甚为满意,拍拍她肩,说:“你先休息休息,等一下就吃中饭了,我去看看小红准备得怎么样了。”她说完就离开了客房。方离撂下行李袋,又倚在窗前看着那株玉兰,一直到关淑娴来唤她吃饭。

餐桌很大,饭菜很丰盛,但只有两个人,于从容与于妍都没有来。方离很是惊咦,看着关淑娴。关淑娴说:“不用等他们,从容在外面跟朋友吃饭了,妍妍肯定吃晚饭时才起来的。”她叹口气,“我都习惯了,天天一个人吃饭,都很想叫你来陪陪我的。”

这会儿,方离才明白华舍里不为人知的寂寥。

昨晚睡的不香,方离的胃口不开,但怕关淑娴认为她不喜欢,逼着自己吃完一整碗饭。饭后,她陪着关淑娴在院子里遛跶。阳光披身,春风拂脸,是个好日子。

方离终于从昨晚的寒冷里缓过劲来,笑着听关淑娴说着花园花草们的琐事,比如今年的紫藤花期要延后,玉兰的花苞比去年要大,墙角的爬山虎要修茸一下,准备买几个古董坛子养睡莲……于家的花园有花木商定期修理,但平日里都是关淑娴在打理,这也是她惟一的消遣。这个花园于关淑娴,犹如孤儿院的美人蕉于方离,方离有时候想,之所以两人相投,大概都是因为孤单至极了。

一个下午的光阴便在这花花草草间溜过了。吃晚饭时,于从容没有回来。方离与关淑娴吃到了一半时,于妍下楼来了,微眯着眼睛,边走边打哈欠,手中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叮叮作响。看到方离,她脚步微滞,惊讶地看看她,又看看关淑娴。

方离连忙起身打招呼:“妍妍,好久没见。”

于妍轻轻嗯一声,径直拉开凳子坐下,又是一阵叮叮响声,原来这响声是她手腕上的一串手镯相撞发出悦耳的声音。方离离她近,不免多看了一几眼,手镯细而锃亮,有的雕着花纹,有的刻着字符。

关淑娴不满地看着她,说:“瞧你,小离跟你打招呼,你怎么不搭理呢?”

于妍挟菜扔进嘴里,唔唔地说:“我怎么没搭理?”

“嘴里有东西时不要说话。”关淑娴蹙眉。

于妍不以为然地抬了抬眼皮。方离大感尴尬,只好闷头吃饭。过了片刻,于妍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撂,说了声:“我吃饱了。”头也不回地离开餐厅,一会儿听到蹬蹬蹬的上楼声音。

关淑娴摇摇头,甚是无可奈何。她挟菜放到方离碗里,说:“多吃点,不用管她了,有时候都怀疑她是不是我生的。”方离不好接口,将关淑娴挟到碗里的菜努力吃完。太阳已经下山了,房间里的灯只开了几盏,光线幽幽,更显得房子的大与冷清。方离现在才完全明白,为何自己说要来小住,关淑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也需要人陪呀。

“等会儿我们下棋吧,我都好久没下了。”看方离吃得差不多了,关淑娴兴致勃勃地提议。她是围棋爱好者,方离的围棋也是她教的。

于家的书房专门设着棋室,一张明代花梨木棋桌安置在日式榻榻米上,方离与关淑娴盘膝对坐,开始捉子厮杀,一连下了三盘。方离心神不宁,频频出错,前两局都在形势大好逆转直下,第三局从开局到结束都是步履艰难。

关淑娴将手中摆弄的白子扔进围棋盅,兴犹末尽地说:“今天不好玩,你一直在让着我。”方离笑笑,说:“是阿姨的棋艺越来越老道了。”关淑娴说:“小离,你倒是会奉承人了。”嘴上如此说,眉间却隐隐有得意之色。

方离莞尔一笑,按捺不住困意,笑到半途变成了哈欠。关淑娴瞧在眼里,起身说:“你去睡吧,看你累的,明天可不许再输给我了。”方离也起身,盘坐良久,双腿微微发麻,她在原地站了片刻,说:“瞧阿姨说的,好像我是存心输给你一样。”话音未落,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关淑娴拍拍她肩膀,关爱地说:“快去睡吧。”方离点头,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澡时,已倦得上眼皮与下眼皮打架,一倒到床上更是浑浑噩噩不知天地。

醒来时,一道阳光正好照着窗外玉兰花苞,苞尖的那点粉红酥软在阳光里。方离觉得浑身舒畅,除了手指尖有种奇怪的酸疼感。她对着阳光张开手,手指尖有点红,指头与指甲都有摩擦过度的痕迹。修的很短的指甲缝里嵌着一条白线,方离好奇地拨弄一下,白线变成白色的粉末落到床单上。她皱起眉头,从床上粘过一些粉末,对着阳光比照着,还没想明白是什么东西,房外传来人走动的声响,她一惊,终于想起这是别人家里,起得太晚有失礼貌。

顾不得研究那白色粉末为何物,也顾不得研究指尖为何酸疼,方离飞快地起了床。出了卧房到客厅,关淑娴正坐在沙发上插花,青花古瓷配红玫瑰,一团火焰般烧开了,整个客厅顿时明灿生辉。

关淑娴手中不停,抬头一笑:“小离,起来了,睡的还好吧?”

“很好,阿姨早。”

“那就好,先去厨房里吃点早餐吧。”

方离点点头,往厨房走去。于家的厨房很大,有个简易的餐台,平时吃早餐都在厨房里。小红在厨房收拾,看到她笑了笑,端出一碗粥、两碟小菜和一个鸡蛋放在餐台上。“方离,你是不是有磨牙的习惯呀?”

“什么?”方离一愣,“我没有。”

“哦,那你昨天晚上在干什么?总发出……”小红伸手在餐台上抓了一下,发出嘶嘶的抓搔声音。“这种声音。”小红的房间就邻着客房,两间房都开着窗子,能听到彼此的动静。

方离瞟自己磨的平平的手指甲,看起来确实抓过什么东西的痕迹,可是自己一点都不记得,而且昨晚是几天来难得一个好觉。“小红,你听错了吧?”

“也有可能。你快吃吧,有报纸。”小红边说边将一叠报纸放到餐台上。

方离正想说自己没有吃东西看报纸的习惯,但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在眼前晃了晃。她收回到嘴边的话,拿过报纸展开细细搜索着,这是昨天的晨报,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无非是每日里南浦市的闲闻趣事,外加一堆作家的专栏。

一会儿,终于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钟东桥”。它出现在社会百事的讣告栏里,写着:定于某月某日上午十时在市殡仪馆七号厅举行钟东桥先生追思会,凡钟先生的生前好友欲致吊唁者,请准时前往。特此讣告。落款是:钟东桥治丧委员会。

方离愣了一会儿,意识到这件事很不寻常,连忙拿起旁边的电话拨打徐海城的手机,但是他的手机关机了。她放下电话,越想越不对劲,钟东桥无亲无友,而且尸体还在公安局,是谁给他举行追思会?

方离将讣告又看了一遍,上面的日期就是今天,而现在快九点,离十点只有一个小时了。她想了想,当下撂下报纸,快步走到厅里,对关淑娴说:“阿姨,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

关淑娴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小离,怎么了?要不要叫郑师傅送你呀?”

“不用了,我会很快回来的。”方离边说边到客房拿上包,又跟关淑娴道了声再见,匆匆地离开于家别墅。走到马路上,她立刻后悔拒绝了关淑娴的好意。这里是别墅区,根本不通公交车。

走了好远,才拦到一辆出租车。到达市殡仪馆时,已快到十点了,方离一路小跑到七号厅。七号厅是个小厅,正中摆着钟东桥的一张照片,这是张旧照,还保留着他年轻时的几分俊气。奇怪的是厅里空无一人,连花圈也没有一个。方离大感困惑,四处张望着,轻轻喊了声:“有人在吗?”等了片刻,没有人回答。

厅里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气味,其他地方的哭声不断传来,凄凄切切,像极细的铁丝勾住人的心。

方离发了会儿呆,终于想起好歹与钟东桥有一面之识,应该躹躬行礼。身子刚弯下,听到后面一阵脚步声,跟着响起了一声“咦”。方离飞快转过身,看清楚眼前的人,也是惊讶不已。“你不是春天鲜花店的店员吗?”

来人圆脸大眼,岁数很小,双手拿着一个白菊花圈,正是春天鲜花店的那个小姑娘。她听到方离说话,目光从钟东桥的遗照上移到方离脸上,微微皱眉想了会儿,说:“你来过我们店里吧?对,没错,你浪费了我不少时间,结果一朵花都没买。”说完,她还娇嗔地瞪了方离一眼。

方离尴尬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小姑娘没有搭理她,目光又落回钟东桥的遗像上,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良久,满脸惊异地说:“我没有看错吧?我怎么看这照片上的人,跟订花圈的是同一个人呀?”

“你没有看错,就是同一个人。”

听到方离这么说,小姑娘的脸刷地白了,手中的花圈也簌簌颤动。方离心中一动,盯着面若土色的小姑娘,缓缓地问:“你这花圈是送到哪里的?”小姑娘嘴唇颤抖不已,半天挤出一句话:“七号厅。”

心中轰然一声巨响,方离呆住了,第二个花圈出现了,却是送给钟东桥的!钟东桥生前定的三个花圈中,其中一个是送给自己的!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怪人!

七号厅里安静极了,可听到鲜花店小姑娘嘴唇颤动发出的声音。方离缓缓地将目光移到花圈上挂着的悼词,上面写着一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落款:钟东桥敬挽。耳边传起了小姑娘喃喃的絮语:“昨天晚上,他打电话说要送一个花圈到七号厅,我问他是送给谁,他说送去就是了。这是怎么回事呀?难道世界上有鬼吗?难道真的有?”她浑身一震,将花圈随手一放,说:“我得走了。”

方离正想出言阻止,听到身后响起了另一个声音:“等等。”小姑娘与方离同时回身,从通往焚化炉的小门里转出一人,是警察小张,他快步走了过来。

方离愕然,说:“小张,你怎么在这里,怎么回事?”

小张不接方离的话茬,看定鲜花店的小姑娘说:“你接到钟东桥电话,为什么不通知我们?”

小姑娘努努嘴,说:“怎么没有通知你们呀?你们给我留的手机号关机了,就是那个叫徐队长的手机。”

小张顿时无语了。小姑娘害怕地瞥了钟东桥的遗照一眼,说:“我现在可以走了吗?我不想呆在这里,怎么还会有死人给自己送花圈的?这事情太可怕了。”她说到最后,眉毛拧成了一团,声音打颤。

方离反应甚快,连忙安慰她:“这是玩笑,大家开的玩笑,钟东桥先生还活着呢,我们为了找他,所以才故意设了个局。”小姑娘半信半疑地看看方离,又看看小张,问:“是真的吗?”

小张立刻明白方离的意思,不想引起坊间流言,当下也点点头。小姑娘脸色大缓,吁了一口气说:“我说呢,哪有这么可怕的事。那我可以走了吗?”得到小张的点头允许后,她一溜烟地跑了。

“怎么回事?大徐呢?他的电话怎么打不通。”

“徐队有公务,出差在外呢。”

“那这个追思会究竟怎么回事呀?”

“是徐队吩咐的,案子没进展,设个追思会看看什么人来,说不定会有突破。”小张笑了笑,别有深意地看着方离,“结果总是有你呀。”

方离连忙分辩:“我是打不通大徐电话,又好奇才来看看的。”小张摸摸后脑勺,烦恼地说:“又一无所获呀。”

“怎么一无所获?至少知道钟东桥生前定的三个花圈,其中一个是给自己的,也就是说他知道自己要死。”

小张怔了怔,说:“对。”他打量着花圈,迷惑地皱起眉,“置之死地而后生,什么意思?”

“这本来是孙子兵法里的一句话,说的兵家制胜决窍,但是钟东桥用它,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想可能有着宗教意义,永生或是轮回的意思,很多宗教包括佛教都认为死亡是另一次生命的开始,或者直接以灵魂的形式抵达永生。”

小张摇摇头,说:“真是个古怪的人呀,他居然知道自己要死了,事先定好花圈给自己。那么打电话要鲜花店送花圈的人是谁呢?要是他同谋,还是……”他看着方离,“他真的回来了?”

方离骇然一震,背上隐隐有芒刺感,就像有人正盯着自己。她转身寻找,却迎上了照片上钟东桥的眼睛。黑白照的瞳仁总是分外的醒目,黑黑沉沉,仿佛可以穿透人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