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桔枝对徐海城的话恍若未闻,只是看着气喘吁吁的方离,虽然看不到表情,甚至看不到她的眼睛,但方离感觉她在笑,那种莫测高深的笑,似乎在说:瞧,方离姐,你又出卖了我。
不管徐海城说什么,何桔枝就是不吭声,在围墙上走来走去,徐海城与小张在围墙下跟着她走来走去。春雨越来越密,像一把柔软的小梳子刷着大家的脸。
徐海城大声地喊了一声:“何桔枝,跟我说说你妈妈是怎么死的?”
何桔枝一下子停住脚步,身子一阵颤动,差点从围墙摔了下来。
“我听说,她抛弃你和你父亲……”
“闭嘴。”何桔枝恶狠狠地说,目光如利箭般盯着徐海城。
“我听说你妈妈是睡觉时被毒蛇咬死的……”徐海城故意地顿了顿,“跟她的情人一起……”
“啊……”何桔枝大叫一声,抱住自己的脑袋。
那时何桔枝有多大呢?
好像比小板凳稍高一点,走路偶而还会摔倒。爸爸背着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走出她出生后一直生活着的大山群。她看到很多人很多人,挤来挤去,穿着漂亮的衣服。她很害羞,捂着脸把头埋在爸爸的脖子处,却又忍不住从手指缝里偷偷地看着。这个地方与家里完全不一样,家里有数不清楚的山,而这里有着数不清的房子。山里飘着树木的气息,这里则飘着糖果的香味,她偷偷地嗅了几下。
爸爸背着她走进一个院子,敲了敲门,有个女人开门出来。是妈妈,是半年没见的妈妈,她高兴地叫了一声,伸出手想扑入她怀里。可是妈妈非常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冷冷地关上了房门,她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传来:“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再也不要来找我。”
她很惶恐,这是妈妈的声音吗?妈妈不是一向亲热地叫她囡囡的吗?妈妈的声音不是像山涧里的叮咚水流声的吗?什么时候妈妈的声音变得像十二月里山上的风,能把人割伤?
爸爸把她从背上放下来,她趴在台阶前,惶恐不安地喊着妈妈,一直地喊,声音渐渐地变小变哑。而爸爸一动不动地站着,太阳把他的影子从西拉到东,拉的越来越长。妈妈始终没有出来。她抬头仰望着爸爸,他的脸多么像山上的石头。
太阳快要下山时,有个陌生男人回到院子里。一看到爸爸,那人就操起院子里的扫帚赶他走:“滚,快滚……”父亲不闪不躲,任他的扫把拂着赤祼的脚。那种用树枝扎成的扫帚,一会儿就把爸爸的脚扫出交错的血痕。何桔枝扑过去,尖叫着,伸出细细的手捶打着陌生男人的小腿。那人恼火,一扫帚拂过她的脸,那种用枯枝扎破她娇嫩的脸,划出几道血痕。她哇哇地哭了。
父亲怒吼了一声,抡起拳头跟那个陌生男人打成一团。
不知何时,院子外围着一帮看热闹的人,吱吱喳喳的说着:“这男人是哪里来的呀?”
“蟠龙那个山沟沟里的,听说是阿音以前的男人。”
“哎唷,那个山沟沟,怪不得阿音要跟别的男人跑这里来呢。”
“男子汉大丈夫管不住自己老婆偷人,还好意思跑这里来找,要我呀,找根绳子上吊算了……”
……
那些议论纷纷,何桔枝听不懂,但奇怪地,每一个字她都记住了。
爸爸长年在山里干活,气力很大,很快就把那个陌生男人打倒在地上。这时房门开了,妈妈冲了出来,桔枝用欣喜的眼神迎着她。妈妈肯定是来哄自己的,囡囡的脸受伤了,妈妈一定很心疼吧。记得以前手被新柴划破时,妈妈搂着她说:囡囡的手在流血,妈妈的心在流血。
然而妈妈看也没看她一眼,却拿起房门口的扁担挥了出来。扁担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挟着一股凌厉的风落在爸爸的小腿上。何桔枝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爸爸的腿裂开一道长口子,开出一朵血红的花,像春天燃烧整个山头的映山红。
爸爸收回拳头,缓缓地转过身瞪着妈妈。妈妈一点也不退缩,她手中握着的扁担还在滴血……
她爬过去,用小手堵住爸爸的伤口,仰起头含泪看着妈妈,问:“妈妈,你为什么要帮别人打爸爸?为什么?”
“闭嘴,滚。”妈妈恶狠狠地说。这是疼爱她的妈妈吗?她不是冬天会给桔枝讲熊宝宝的故事,夏天会为她摇蒲扇赶蚊子的吗?她不是说囡囡是她的宝贝吗?
“你……”爸爸挥起手,却停在妈妈的头上,那巨大的手多像妈妈用来帮她驱蚊子的蒲扇呀。妈妈瞪着爸爸,不仅没有退缩,反而挺起胸脯。
爸爸最终收回了手,抱起地上的桔枝,说:“囡囡,我们回家吧。”桔枝没有吭声,她被妈妈的表情吓坏了。但她在心底连声说好,这里的人一点也友善。瞧,他们都在指指点点,瞧,他们都在笑话我们。她把头埋进爸爸的脖弯处,双手捂住眼睛,她再也不要看到他们啦。虽然这里到处飘着糖果的香味。
太阳下山了,星星开始眨眼睛了。爸爸小腿的伤口不再流血了,血凝固变成黑色的痂,很难看也很恶心。桔枝渴了,桔枝饿了,桔枝困了,桔枝好孤单,桔枝再也没有妈妈了。但何桔枝不敢吭声,因为知道爸爸的心情不好。爸爸总是低头看着伤口,而且爸爸流眼泪了。她本想跟爸爸说囡囡饿了,但看到爸爸的眼泪,她重新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爸爸的眼泪真干净,像天上的星星。
又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才回到家,爷爷什么也没有说。从那以后,爸爸变得很沉默,成天成天地不说话,只知道在山里干活。砍柴、采草药、捉毒蛇等等去集市上卖,说要赚钱给桔枝读书用。爷爷跟以前一样,天天雕他的小玩意儿,小猫小狗小偶人,然后涂上颜色,也送到集市上卖,说要攒钱给她将来读书用。
整天都看不到爸爸的影子,桔枝就跟着爷爷,当爷爷的小伙计,一会儿给他递个刀,一会儿帮忙着涂颜色。有一天,爷爷说要雕个特别的东西。他拿出一块很大的木头,那块木头比桔枝的脸还大。爷爷以前雕的都是小玩意儿,从来没有雕过这么大的东西。桔枝很兴奋,蹲在他面前,看着他手中的木头长出了鼻子、长出眼睛、长出嘴巴、还有头发……
爷爷给它涂上各种各样的鲜艳颜色,然后放在太阳下晒着。桔枝看着它,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想不起来。爷爷坐在一旁,眯着眼睛,咕滋滋地抽着水烟,问她:“桔枝,还记得过年时带你看的戏吗?”
“记得,记得。”但她不是记得过年的戏,是过年的糖果,好甜好甜,她舔舔嘴巴。
面具很快干了,爷爷把它戴到脸上,她吓了一跳,终于记起过年的戏。过年时候,爷爷会带背着她走上一段山路去看戏,那是沙洲岭还要往山里走。过年时天天有演戏,那些人穿着鲜艳的衣服,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跳来跳去,很有趣。而且牛皮鼓的声音很让桔枝兴奋。
每出戏里的人所戴的面具都不一样,有一出她记得有人就戴着这样的面具,爷爷曾指着面具告诉她,那是神。
那天晚上,劳作一天的爸爸很早睡了。爷爷悄悄地叫醒她,背着她离开了家,她很高兴,以为爷爷又要带她去看戏。天上的月亮又白又圆,她趴在爷爷的背上,一晃一荡,感觉像坐在摇篮里,很幸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然后又到了那个令她害怕的陌生地方,那个到处都是房子没有山的地方。她很不安,在爷爷背上的扭来扭去。虽然是晚上,虽然没有一个人,但她很不安。爷爷说:“乖孙囡,你还记得妈妈住的房子吗?”
“记得。”她指着一个小巷子的那个院子。四周静悄悄的,大家都睡的很熟。已经是夏末初秋了,夜晚有点凉快,正适宜睡觉。爷爷背着她走到窗下,窗子微微敞开,月光泄了半片进去,像羽毛飘浮着。
桔枝莫名地紧张,爷爷从腰间掏出面具戴上,黑糁糁的夜里看着这面具,桔枝觉得爷爷变成了另一个人。爷爷的声音很轻:“你还记得那出戏吗?”他边说边从腰间的麻袋里取出一条蛇,蛇在手上虬曲昂首,信子一卷一舒。
她终于完全记起了那出戏,那是她看不懂的戏。她曾问爷爷,神是干吗?爷爷说,神惩罚坏人的。她曾问爷爷,神为什么要放蛇咬那一男一女?爷爷说,因为他们是奸夫淫妇。她再问奸夫淫妇是什么?爷爷说那是坏人。
“来,乖孙囡,该我们演戏了。”爷爷说着,将蛇送到窗前,轻轻地嘘了几声,蛇扭动着身子滑入屋里。黑暗里传来一阵蛇爬动时发出的窸窣声。
“来,乖孙囡,我们回家啦。”爷爷又把她放回背上。
她小声地嘀咕:“不等他们再醒过来吗?不用拍掌吗?”她记得戏还没有完,那一男一女会醒来,跟着戴面具的神一起走到台前,而人群鼓掌欢笑。尽管她不知道大家在笑什么,那是快乐的意思吧,所以她也笑,也要拍手。
“不了,天不早了,我们要回家了。”爷爷边说边走出院子。兴奋的桔枝有点失望,戏太短了,她没过瘾。她打了个哈欠,趴在爷爷的肩头,一晃一晃地睡着了。回到家,爸爸问他们干吗去了?她欢快地说,我们去演戏了。
她向爷爷要了面具,天天一个人在院子里演戏,戴着面具,放蛇……
有一天,本该在山里劳动的爸爸中途回到家,怒气冲冲地跟爷爷吵架,吵得很厉害,感觉房子都要震垮了。她吓着了,悄悄地躲到院外。爸爸的声音像七月的雷,她很害怕,于是戴上面具。戴上面具让她有种安全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的灵魂缩进面具里,非常安全非常温暖。后来父亲出来,瞪着她看了半天,命令她把面具摘下来。她不干,她嚎啕大哭。但平时疼爱她的父亲一点也为所动,他揪住她的脑袋,把面具摘了下来,然后用锄头砸得粉碎。“这是我的面具呀,我还要演戏呀,我要做神杀坏人。”她哭喊着。
爸爸把她提到面前,神情严厉地说:“永远不要提这个面具,永远不要再说演戏,否则我把你扔到黑水潭里。”桔枝打个抖嗦,她知道黑水潭里有吃人的怪兽。她不睡觉缠着妈妈时,妈妈总说,把你送到黑水河里。但她知道妈妈是骗她的,妈妈说话时,眼睛里还含着笑意。而爸爸说的是真的,因为那刻爸爸的眼睛就像野兽。
从那以后,爸爸再也不许爷爷带她去看戏了。可是她很想念皮鼓的声音,那些油彩焕然的面具,那些色彩缤纷的衣裳。最主要,她想念那种演戏的感觉,那种刺激兴奋的感觉。那个面具一直在她记忆里载浮载沉,若隐若现,直到那天在方离的电脑上再度见到。
那天何桔枝回到宿舍里,准备拿几件换洗衣服到基金会办公室住着,但是跟蒋屏儿起了口角,论口才,她怎么比得上灵敏的蒋屏儿。她听着听着,握紧了拳头,手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外面有人敲着饭盆去吃中饭,那声音叮叮咚咚,多像演戏时的皮鼓声音呀,她摸着挎包里昨晚打印出来的面具图案,一股热血冲上脑门,一种念头攫取她的全部理智……
徐海城走到何桔枝站着的墙下,这一次她没有在墙上走开,依然抱着脑袋,看不到表情看不到眼神,但那种痛苦方离很熟悉。每一个正常的人,或者每一个正常的外表下,都有个痛苦的源泉,不能随时光而消逝。她现在才真正了解何桔枝。
“何桔枝,你下来吧,我相信你妈妈不会怪罪你的。”徐海城朝上伸出手。
何桔枝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的脸,沙哑地说:“她原谅我了吗?”
“当然,她是你的妈妈,没有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的。”
“真的?她真的原谅我了?她真的爱我?她不会再赶我走了?”何桔枝的声音里充满半信半疑的惊喜。
徐海城点点头,非常肯定地说:“当然,当然爱你,当然不会再赶你走。”
眼泪从斑斓的面具上滑过,何桔枝松开抱着脑袋的手,说:“那我可以去找她了,我好想念妈妈。”
徐海城愣了愣,没有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围墙上的何桔枝忽然展开双手,往后一仰倒了下去。
“桔枝……”方离失声尖叫,僵在原地。片刻,一声“扑通”声从围墙外传来,将她惊醒,她冲到围墙边,费劲地爬了上去。徐海城与小张比她先爬上围墙,手中的电筒四处晃动,电筒光下水波鳞鳞。围墙外是一条宽敞的河流,瀞云市著名的大运河。这段时间连日的雨,河水床位很高,水流也急。电筒光落在黑沉沉的河面上,只见水泡翻滚,浮起一个斑斓的傩面具,悠悠地随波飘荡。
河水就这么黑沉沉地,无怨无悔地流着。等徐海城召来打捞人员时,开始下暴雨了,面具也漂得不知所踪。大家冒着雨打捞很久,浑身淋得湿透,一无所获。
天明后,徐海城与小张似有公事要处理,叮咛瀞云警方留意,然后开车走了。方离在运河边徘徊,心里犹有点不甘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什么也没有看到。运河里,河水挟着泥沙,微微的黄,畅畅东去,从上游下来的枯枝落叶和塑料袋子不时地漂浮过。
可能是她徘徊太久,引起一个捡破烂老头的注意,他跛着脚走过来说:“姑娘,你不是也想跳河吧?昨晚晚才跳下一姑娘,啧啧,也就你这么大……”
方离心中一动,问:“大爷,昨晚你看到什么?”
“昨晚呀,我都睡了,后来响起对面的河边传来大吼大叫的声音,我就起来看了一眼,就看到对面的围墙上站着一位姑娘,然后她就忽来跳了下来,一下子就沉下去,根本没有浮起来。”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据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呢,可能冲到下流去了吧。”
方离不甚难过,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老头咯咯咯地干咳几声,又凑近方离,神秘兮兮地说:“不过当时浮起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老头快乐地咧嘴笑着,从随身的麻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在方离面前晃了晃,说:“看,是个面具,挺漂亮的吧。我特意跟着它,走了好长路,才把它从河里捞起。”他把它放在面前比划着,摇头晃脑地哼着不知名的戏曲。
这正是昨晚何桔枝跳河时所戴着的新制傩面具。这一次她确实做的十分精致,可以跟原先真的面具媲美。在这黯淡的雨天,面具上艳丽的油彩散发着奇幻的光,似乎随时会摄取人的魂魄。
“大爷,这个面具能不能给我?”
老头迅速把面具塞到腋下,警惕地看着方离,说:“不行。”
“我可以给你钱,卖给我吧。”
老头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给多少钱都不卖。你知道吗?”他放低声音,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戴着它很舒服,昨天晚上我一直戴着,我感觉自己回到年轻的时候,很强壮,脚也不跛了,而且所有的人都很尊敬我……”
方离吃了一惊。那老头得意地看着她:“所以,我不卖,我要戴着它,天天戴着它。嘎嘎……”他得意地笑着,拎着麻袋,蹦蹦跳跳地走开,很快闪得没影踪了。方离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怔怔然,想起不知道那篇文章里的一段话:傩面具赋予人们一种临时的特殊的精神状态,强化人们的信仰与自信。
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20。
注○20: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这是贵州土家族苗族民谚,意指傩面具是神祗的具像化,傩面具是沟通神与人这两个世界的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