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用它来换酒喝?”
“嗳,钱财嘛,本来就是身外之物,不花白不花。我狄景晖千金都已散尽,不在乎再多花这点。”
袁从英笑着点头,就见驿吏点头哈腰地走进门来,身后跟着好几个伙计,每个手上都捧着酒菜。驿吏指挥着他们把酒菜在桌上布好,又亲自斟了两杯酒,这才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狄景晖心满意足地端起酒杯,对袁从英道:“袁从英,怎么样?今儿我狄景晖真心实意地敬你这杯酒,你喝不喝?”
“当然喝!”袁从英也端起酒杯,两人一碰杯,仰头就干。却不料韩斌劈手夺过袁从英的酒杯,嘴里叫着:“不许喝酒!”
袁从英眉头一皱:“斌儿,你胡闹什么。”
韩斌理直气壮地站在他的面前,大声道:“不许喝就是不许喝,大人爷爷叫我管着你的!”
袁从英愣住了:“大人让你管我?管我什么?”
韩斌得意非凡地说道:“昨天夜里大人爷爷和我说了一个晚上的话,就是让我管着你。他说,他把你托付给我了。”
他话音刚落,狄景晖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几乎从椅子上摔了出去,嘴里还道:“袁从英啊袁从英,你完了。好不容易离开我老爹,他居然阴魂不散,还弄了这么个小鬼头来管着你,我看你这辈子就死在我老爹手里了,哈哈哈。”
袁从英一把揪过韩斌,瞪着他:“你说,昨晚上大人都跟你说什么了?”
韩斌拼命地挣扎,气呼呼地道:“我才不会告诉你呢,大人爷爷不让我说。”
袁从英无可奈何地放开他,想想来硬的不行,又换了口气道:“韩斌大侠,韩斌壮士!你不是想学剑吗?告诉我你们昨晚上都说什么了,我就教你。”
韩斌一瞪眼:“别耍花招,怎么着都没用。”
狄景晖在旁边啧啧叹息:“唉,好歹你也当过正三品的大将军,居然连个小孩子都治不住,难怪把个大将军都给当没了。”
袁从英气得不行,冲口道:“我总比你这个穷光蛋流放犯强!”
狄景晖一拍桌子:“来,今儿我这穷光蛋流放犯便再敬你这校尉一杯,你倒是喝啊。”
袁从英低下头不吱声了。
韩斌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道:“好哥哥,你要听话啊。我去给你熬药。”
“药?什么药?哪来的药?”
“大人爷爷给你的,就放在今天狄忠哥哥送来的包袱里。”
“哦,”袁从英答应了一声,道,“我自己去吧。”
“不,我会的,我去。你歇着,等我一会儿啊。”韩斌拿起一包药,跳跳蹦蹦地出了门。
袁从英冲着他的背影说了声:“小心点儿,不要乱跑。”
“知道了。”
狄景晖继续有滋有味地喝着酒,一边感叹:“唉,这真是我一生中喝过的最难喝的酒啊。”他看了看袁从英,笑道,“别郁闷了。我喝酒,你喝药,各取所需嘛。”
袁从英摇头苦笑:“我怎么这么倒霉。”
狄景晖道:“行啦,咱们两个彼此彼此。一个多月前,我还是腰缠万贯的豪富巨贾,风流倜傥,娇妻美……”他的声音突然低落下去,一仰头又喝下杯酒,眼眶湿润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抬头笑道:“不过,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什么都没有了,反而轻松。你说呢?”
袁从英也笑了笑,没说话。
狄景晖端着酒杯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道:“嗳,我跟你说件事情。这两天我一直都在琢磨,可总也想不出个结果,你帮着一块儿想想。”
“什么事?”
狄景晖思索着说:“你去过蓝玉观的山洞,有没有去过里面的一个小小的辅洞?”
袁从英摇头:“没有。我一共才去过那山洞里面两次,每次都急着出来了,没在里头待久。”
“嗯。其实那个山洞里头还有个小小的辅洞,范其信一般就在那个辅洞里修炼。你知道吗?韩锐在那个辅洞里面画了一幅壁画。”
“哦?他画的是什么?”
狄景晖的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其实韩斌这小子也见过那画,可他还太小,看不明白。我当时看到那幅画时,却是大吃一惊啊……呵呵,你知道吗?那是一幅男女交媾的春宫图。而且,你万万想不到画中的两个人是谁。”
“是谁?”
“女的是冯丹青。男的嘛,我很长时间也不知道是谁,直到前次在恨英山庄见到张昌宗,才恍然大悟,那个男的就是张昌宗!”
袁从英也不由大吃一惊,迷惑地看着狄景晖道:“这是怎么回事?”
狄景晖道:“嗯,我前前后后想了好多遍,觉得应该是这么回事。冯丹青虽然是张昌宗的姨妈,但此二人违反伦理纲常,勾搭成奸。冯丹青来到恨英山庄,其实是为了从范其信手中获得有奇效的药物,帮张昌宗博取女皇的欢心。不过这冯丹青倒也有份痴情,为了聊解相思,就画了这么一幅春宫图,还让韩锐临摹在山庄正殿的后墙上。然后,她又让韩锐在春宫之上另画了一幅图,盖住原先那幅,这样就只有她一人可以睹画思人了。她本来想的是韩锐是个哑巴,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却没想到,范其信让韩锐在蓝玉观的山洞里面,凭借记忆又默画了一幅一模一样的壁画。韩锐真是个天才啊,画得不差分毫。这样范其信便得知了冯丹青的隐情。我想,范老爷子起初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可是半年多前,他独自去了趟神都,说是给皇帝献药去的,我估摸着就是在那时范其信看到了张昌宗,才算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于是,他便回过头来要挟冯丹青,至于他想达到什么目的,我也不得而知。反正结果就是把冯丹青给逼急了,也把他的一条老命给送掉了。”
袁从英摇头叹道:“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隐情。”
狄景晖点头:“是啊,这事情实在是蹊跷。最有意思的是,那个男人的身上还画了朵莲花,张昌宗不是号称莲花六郎吗?真是滑稽得紧。”
袁从英想了想,问:“你不是把这件事想得很清楚了?还要我帮你想什么?”
狄景晖含笑道:“这事儿是很清楚了。我想不明白的是,我爹他有没有把这事告诉皇帝。韩斌带我爹进过辅洞,我爹也一定把这件事推想得一清二楚了。可问题是,他会不会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皇帝呢?他会怎么说呢?我想了很久,还是猜不出来。要不,你也猜猜?”
袁从英低下头,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抬起眼睛,摇头道:“我也想不出来大人会怎么做。”
狄景晖道:“就是嘛。你看看,我们两个加在一起都琢磨不透我爹的心思啊。有时候我觉着他也挺不容易的,女皇帝可不好对付。”
“嗯。”袁从英点头。
默默地喝了几杯酒,狄景晖又笑道:“韩斌那个小鬼头,对你还挺不错。”
袁从英道:“前些天我下不了床的时候,一直是他在照顾我。他很懂事,是个好孩子。”
狄景晖看了看他,又道:“小孩子有时候真是麻烦啊。我现在别的都不担心,就担心我的孩子们。”
“大人不是把你的孩子都接去了吗?”
“哎,就是这个麻烦啊。女孩儿也就算了,我就担心我的儿子,不知道会给我爹教成什么样子。”说着,狄景晖瞥了一眼袁从英,笑起来,“反正,绝不能教成你这个样子。”
袁从英一挑眉毛:“我有那么糟糕吗?”
“糟糕,非常糟糕!”
“可我看你也不怎么样嘛。”
“对,也绝不能教成我这个样子。”
袁从英想了想,笑道:“既然我们两个都很糟糕,不如还是让你的儿子像大人那样吧?”
狄景晖大乐:“对啊,对啊,我也这么想。你看,我爹是宰相,如果我儿子像我爹,说不定将来也是宰相。来,为今天的宰相和将来的宰相干一杯,这杯酒你一定得喝,就这一杯。”
“好!”
二人碰杯,一口饮尽杯中之酒,随即相视而笑。
洛阳,狄府。
华灯初上,狄府上下已换上了过年用的新鲜纱灯,将整座府邸照得喜气洋洋。狄忠轻手轻脚走进狄仁杰的书房,看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案前,注视着书案上的若耶剑,便悄悄来到他的身边,唤了声:“老爷。”
狄仁杰如梦方醒,应道:“狄忠啊,有事吗?”
“老爷,迎接沈将军的宴席已经准备好了,您看什么时候开宴?”
“哦,好啊,马上就去。沈将军都安顿好了吗?”
“安顿好了,就住在原来袁将军的屋子里。”狄忠说着,又嘟囔了一句,“本来给他安排的是别间屋,可沈将军来看了,就要住袁将军的屋子。”
狄仁杰看了狄忠一眼,微笑道:“那样也好,从英的屋子就那么空着,也不妥当。你把从英的东西都收拾起来,放到我这里来吧。”
狄忠道:“其实袁将军也没什么东西,我都收拾好了。”
“哦,那就好。”狄仁杰应了一声,看到狄忠仍然在那里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笑道,“你这小厮,有话便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狄忠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问:“老爷,您不会把这剑也送给沈将军吧?”
狄仁杰听得一愣,随即朗声笑起来:“原来你在担心这个。你啊,看来你还是不及从英了解我啊。”
狄忠挠了挠头:“老爷,那袁将军为什么要把这剑还给您呢?”
狄仁杰含笑摇头:“你放心,我不会把这剑给任何人的。好了,你这就去请沈将军入席,我随后就来。今晚我便要和沈将军一醉方休。”
狄忠答应着跑了出去。狄仁杰又一次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若耶剑,良久,一滴水珠滴上剑鞘,慢慢晕开,映着烛光悠悠闪动。